《花城》2018年第5期|陈志炜:老虎与不夜城(节选)
来源:《花城》2018年第5期 | 陈志炜 2018年09月12日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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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行走在漫长、瞬息的蛇骨中……他像是突然惊醒,也像是走了很久。曲别针两个U形的间隙,正不断夹住他的耳朵。这轻微的痛感,带着热气与痒。老虎的耳朵忽闪一下,轻巧地躲开曲别针。他举起爪子舔了舔,并用它抚平耳朵上的痒痕。
蛇骨横亘在荒漠里,脊椎贴地,肋骨向天空弯起。老虎踩在脊椎的链条上,两侧飞掠过弧形的肋骨。这是一条开放的隧道。在老虎看来,蛇骨是一个闪烁的、未合拢的圆(他看到蛇的横截面)。但并非所有肋骨都投下阴影,也有成片倒圮的——在多数情况下。
这卷曲的、惊人的化石,一直延伸到空间的折叠处。老虎行走的时间如果足够长,便会看到蛇的头骨。头骨姿势折转,下颌靠在自己的颈上。蛇也许正因为咬断自己的脖子而死。或者来到蛇的尾部。老虎将在它细尾巴的末端(细得失去了力气),发现两只佝偻般的下肢,以证明蛇也曾经历进化。
但现在,老虎只能眺望。广袤而吵扰的蛇骨之中,老虎投射出他的视线。视线并未得到折返。老虎闻到烂海藻的气息,证明海与这荒漠共时性地存在着。热的或凉的风吹来,老虎正穿越一片(片)重叠在一起的空间。他甚至梦见黑暗的海面,还有冰川。
空间的折叠处也在期待老虎的到来。它期待不止一只虎。它是空间在空间中的器官,是空间对空间的预言、运算,或者自证。是被摆放在空间中的空间。界之核心,界之界。
一双展平的手,正用手背遮挡自己的眼睛。在手背的遮挡下,眼睛缓慢滑动。一摊肿起的泥。这眼睛丰腴、柔软多汁。
这双手无数次用来拉开抽屉,用来签字,用来在尖叫时捂住耳朵。正如此刻,会议现场环形的桌面之下,每个人的脚底都在摩擦地毯。尖叫声早已产生,长条刃片般切开这会议。但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所以会议的伤口更像是一道缝隙,一片被挤压得窄长的气泡。
而(手的)眼睛则把目光投向阶梯:眼睛注视阶梯,眼睛在召唤一只老虎,眼睛在提前召唤一只老虎(老虎本该用交错的猫的脚步,缓慢地消灭距离)。眼睛感到一种无痛楚的凉意。
于是老虎在光线中显现了。老虎显现的形式,是否应该轻柔如行星起伏的呼吸?从阶梯旁雕像般荒凉的墙壁上,穿过身子,轻跃下来。空间折叠处阶梯边的会议之墙上,是孤独的老虎之群。抵达的老虎,是老虎之群中(并不起眼)的一只。
但眼睛期待的场景是,一片无声的碎玻璃中,站起一只身穿宇航服的老虎。宇航服应该是沾满尘土的,有倾斜的刮痕,面罩破损、凹陷。抑或洁白如新,宇航服外有跳动的蓝色火焰。阶梯上,一只屈膝的老虎站起来,老虎有着烟一样的爪子。爪子舒展时,烟一样地,扎出了宇航服的手套。
老虎摘下宇航服的面罩,哈出一口白气,胡须正在颤动。他的身边除了玻璃,还有一粒胶囊、一架干瘪的海鸥。
被召唤的老虎乘坐胶囊。像有什么人用尽全力,朝着无所谓何处的方向,投掷了一粒胶囊。而胶囊在空中穿梭,进入空间的折叠处,击中瞌睡、悬浮的大厦(如果可以被称为大厦的话)。
一架干瘪的海鸥,则昭示老虎来自一片清爽、干瘪的海。
以上场景仅是眼睛的切片,是眼球表面毫无痛楚的切片。切片是一种快速抖动,是一种骤停,是大声呼喊前的一阵无法忍住的碎笑。但并非眼睛本身。并不涉及本质,并未真正进入眼球漩涡的内部。眼睛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凉、长柄的东西正兜着它。
实际上,它可能被放置(丢弃)于荒漠的某处,斜倚一棵高大、竖直的仙人掌。真正的眼球,厚如玻璃巨缸,敲击起来会发出玻璃巨缸的声响,尝起来也与玻璃巨缸一样清脆。它充盈着海绿或者深蓝的液体,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部游动。
当然,以上只是切片一种。纵然不使用曲别针,我们照样可以从眼球上削下(夹取)别的切片,比如:老虎爆炸。
只要用一点点力气,指甲在纸上有规律地、小幅度来回刮动(保持一定频率),便可以把老虎抹除。老虎所在的位置变成一团模糊的雾。(炭笔在此处随意停留了几次,靠近看便会发现:不是雾,而是粉尘。)一些黑色的碎片(极细)分散在雾的边缘处,像是刚经历一场爆炸。老虎无疑是被击碎了。
老虎没有被击碎。老虎继续行走在漫长的目光中,行走在瞬息的蛇骨中。继续在海面一丝不挂地、心悸般移动。
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热的老虎。老虎在行走中表现出极大的忧心忡忡,他的忧心忡忡从炎热的心脏抵达四肢,让他气喘吁吁。或者平静、昏昏欲睡。一切运作起来了。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热的计算体,他要开始吞吐信息,冒出一些答案来了。
蛇骨此时正发出振动的唇音,仿佛证明它不是干枯、坚硬的物,却是饱满、充沛:由于过分轻微,这唇音让人麻木(潮湿静止的舌)。老虎明白,这是一段特殊的唇音,一段普遍的唇音,隐藏于所有唇音之中,是所有唇音的本源。这唇音构成一切事物。
但老虎对它感到麻木。老虎在唇音中睡着了,他梦见泡沫。也许是充满了盐的、海水的泡沫,也许是别的什么(蛇的唇音中的泡沫)。泡沫细嚼着破裂。回声般堆叠的白色浮泡中(左右晃动着下坠),有一个鲜亮、紫白相间的形象。渐渐地,翻滚的泡沫凝固成不规则的光滑石块,变得致密,变成白色的卵石。而卵石之间鲜亮、紫白相间的皱皮生物(老虎发现它是一只蜥蜴),在这种变化中惊慌失措,射精般跳动着尾巴,纤弱的趾吸附在卵石上。一根手指把蜥蜴珠子般的心跳逐一弹飞。它终于放弃无谓的痉挛。它被卡住了,动弹不得。
此时,一头长颈鹿正在地心行走。这皱皮的蜥蜴不知道长颈鹿踩在什么实体上,但听起来它并不受卵石的桎梏(脚步声松软)。长颈鹿的身体可以穿透卵石(也许只是脖子)。甚至,这头行走在地心的长颈鹿,正在嚼碎石头。“吃我身边的这块吧,吃吧,解救我。”蜥蜴心想(老虎通过梦境听到了蜥蜴的心声)。但长颈鹿探起头嗅了嗅蜥蜴,走开了。蜥蜴耳边回响着长颈鹿嚼碎卵石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发生在蜥蜴脑内。
一片白色的黑暗中,是爬行动物皮肤的黏液的气味。这气味在卵石间隙的风中缓慢干涸。
老虎许多次梦见这只蜥蜴,有时它穿着轻型的衣服,有时它直立行走。这梦境占满老虎的脑海,以至于满溢了出来。
老虎在蛇骨中行走,常常看到柔软的大象的幻象。大象在蛇骨外的空气中变形,拉长成一截轻盈的面团。轻盈、柔软的面团试图穿过蛇的肋骨(以挤压的方式,并与蛇的肋骨摩擦发出橡胶的声音,有空荡荡的气味),进入隧道之中。
许多次,已穿过蛇的肋骨的部分,会突然鼓起,变成一张丰满、潮湿的蜥蜴皮。老虎告诉自己,“蜥蜴只是趴在蛇骨上取暖”。过一会儿,蜥蜴皮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荒芜的行走之中,老虎也会见到一种无毛、旋转的鸟。这种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尽可能向所有可指的方向伸出泥泞的手指,像打着什么奇怪的手势。7根?10根?手指便是这种鸟的翅膀,但极少扇动。鸟濡湿的腹部中,包裹着一颗与鸟身体比例极不相符的眼睛。海风吹着这荒芜的眼睛。
曲别针再次脱落毛茸茸的耳。老虎已经感觉到,曲别针是他与空间折叠处之间的联系。他能感到一切近在咫尺。
事实也是如此。空间折叠处既在空间的任何地方,又不在任何地方。它不需要抵达,它只会“发生”。总有一处空间会折叠。这折叠有时发生在普通城镇的上空,悬停在一个刚买完面包的人的头顶(有城镇的居民抬头看到了空间的折叠处,称其像一个即将融化的玻璃盒子,或者……环形走廊?但呈现在城镇上空的环形走廊,仅是一个局部,是冰淇淋的勺子在空气表面刮走的一段弧形;有人走动在这窒息般的弧形中),有时则快速移动在无人的丛林。有人让巨大的石块浮在水面上,来建造这个奇迹。但空间的折叠处并非产生于建造,也从未完成。它是一种波动。
多数人认为空间的折叠处有着高塔的形态,而事实上,它有时是碑,有时是雕像(由纯粹的光构成的凝滞雕像,微不足道的降落伞兵的影子投在这光线的雕像上;他们只是静止中悬浮的遮蔽物),有时是大厦,有时是凝重的黑色匣子,有时候是玻璃虹管(缓慢变化的虹光是一种记号)。多数时候,它是沙砾般掀动、嘈杂的声音噪点……它什么也不是。
老虎将抵达空间的折叠处,空间的折叠处即将发生。事实上,也许他原本就来自这里。老虎将重返空间的折叠处。
一片室内的、平静的、光线幽暗的海,浮上水面后脑袋会径直碰到天花板。但尚未完全被水充满,水面依旧存在。看不到房间的边缘,小兽与小兽之间也彼此离得极远。它们在水里。许多首尾轻轻咬合的小兽,在室内的水中。一些与兽有关的特性,在水中偶然地传递着,在它们之间滑动。急促的、水的舌尖,从室内的水面匆匆奔过,把浮上水面的小兽重新卷回水底。
房间突然破裂。或者说,房间松开、扩张、四散了。水中是不断下咽的声音。首尾咬合的小兽在水的快速流动中,不自觉地松开了薄薄的牙齿。它们四肢舒展开来,它们的尾巴上有原始的齿印。
最终,它们进入了不同的蛇骨:它们将从世界不同的位置漏出去,而蛇骨是漏向世界的管道。它们中的一只,变成了老虎。
也有另一种可能。这个世界上曾存在过巨虎,后来分崩离析了。巨大的老虎碎裂时,零散的骨和肉从空中降下,如落雨般涌到地面的世界上。老虎的碎块被装在不同的纸箱中,漂流过波浪起伏的沙漠、河流和天空。它们互相经过时,就从口袋里掏出胶水,试着将彼此粘在一起。发出喀啦啦的、风一样的笑声。
……
作者简介
陈志炜,青年作者, 浙江宁波人, 现居南京。小说作品见于《芙蓉》《青春》《艺术世界》《飞地》《钟山》等。2 0 1 5 年参与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地形学项目之“ 麒麟铺”,展出跨文本作品《X动力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