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5期|王安忆:考工记(节选)
来源:《花城》2018年第5期 | 王安忆 2018年09月18日08:24
一九四四年秋末,陈书玉历尽周折,回到南市的老宅。这一路,足有二月之久。自重庆启程,转道贵阳,抵柳州,搭一架军用机越湘江,乘船漂流而下,弯入浙赣地方,换无数货客便车,最后落脚松江,口袋里一个子不剩,只得步行,鞋底都要磨穿。但看见路面盘桓电车轨道,力气就又上来。抬头望,分明是上海的天空,鳞次栉比的天际线,一层层围拢。暮色里,路灯竟然亮起来,一盏,两盏,三盏……依然是夜的眼,他就要垂泪了。
图: 彭一刚
二年前,随朋友的弟弟、弟弟的女朋友、女朋友的哥哥、哥哥的同学——据说是韩复榘司令的侄系亲属,络络绎绎十二人,离开上海。去时不觉得路途艰难,每一程必有接应和护送。陈书玉没出过远门,中国地理也学得不精,并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只觉得很开眼。天地江河都是壮阔,漫野的青纱帐——他没见过庄稼地,原来也是壮阔的。尤其入山西地界,车走在黄土沟里,山崖上一道城墙,箭垛如同锯齿,插入苍穹,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气势。吃苦是难免的,食宿简陋倒不计较,他最惧的是臭虫。夜里一吹灯,就听壁纸与篾席沙沙地山响。虱子也是一惧,这两项甚至超过日本人封锁区的可怖。也因为日本人的事不归他管,自有负责的人。这一路也有月余,说是避乱,更像游山水,从仲夏到秋初,正值西南宜人的季候。许多年过去,方才知道一行匿身特殊人物,或者说,是为这一位特殊人物,方才集起这一行同道,所以如此顺遂。以致回程中,时不时想起那一句旧词:别时容易见时难。而他万万想不到,就因为此一行,日后新政府纳他入自己人,得以规避重重风险。
迈过电车路轨,路轨沉寂地躺在路面,眼前仿佛电车的影,那影里明晃晃的窗格子,闪烁一下,又灭了。脚下的柏油地,渐渐换成卵石,硌着磨薄的胶鞋底。他穿一双元宝口的胶鞋,在多雨的西南可是个宝,到上海却变得奇怪了。就在这一刻,天陡地沉下来,路灯转到背后很远的地方,街边的房屋十之七八坍塌,间或一二座立着,紧闭门窗,没有动静。有人在瓦砾堆里翻扒,咻咻驱赶野猫。一只肥硕的老鼠从脚下窜过去,他原地跳一跳,放了生。废墟上亮起一星点火,洇染开一圈,火上的瓦罐突突地小沸,有食物的香甜弥漫在空气里,他吸吸鼻子,辨出南瓜的气味。映着幽微的光,面前呈现一片白,这一片白仿佛无限地扩大和升高,仰极颈项,方够着顶上一线夜天,恍然悟到,原来是宅院的一壁防火墙,竟然还在——从前并不曾留意,此时看见,忽发觉它的肃穆的静美。他不过走开二年半,却像有一劫之长远,万事万物都在转移变化,偏偏它不移不变。
从防火墙下走,顺时针方向到西门,抬手一推,推不动。门上挂了锁,托在掌上,沉重得很,是原先的旧锁,又是一个竟然,竟然完好如故。停一停,退后两步,张开双臂,一臂扶墙,一臂扶墙边柳树,再原地一跃,两脚就分别撑在墙面与树干,离地三尺,噌噌数步,又上去三尺,就到地方了。稍歇一歇,站稳,扶树的手,慢慢移动摸索。某年某月,雷电正中劈开,都当它要死,却发出许多新枝,养了许多洋辣子,大人孩子都绕道走,树身且又长合,留下一个木洞,容得下一巢鸟雀,日后作了他家兄弟的秘处。
图: 彭一刚
一番摸索,脊背就迸出热汗,脑穴处则通电般一凉,摸到什么?钥匙!鸟雀都换了族类,可钥匙原封不动。拳起手,握紧了,腿脚却软下来,溜到地上,站不起身,就抱膝坐着。这把钥匙是叔伯兄弟几个为各自晚归设的约定。家中规矩,晚十点即闭户,关前后门,此西门平素不进出,常年挂一把铸铁大锁,于是,偷出铁锁钥匙,私配一件,藏在树洞内。都会的大家,子弟们难免沾染浮华风气,夜间的去处特别多,不是说,海上生明月吗?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硝烟未散尽,“蔷薇蔷薇”就处处开了。离开上海的前一晚,陈书玉还在西区舞场流连,准确说,出行的计划,就是在舞场里做成的。
坐一时,喘息稍定,奋发精神,试图站起,这才发现周身瘫软。发力几回,立住脚,手索索地抖,钥匙嗒嗒地碰击锁眼,就是对不准。天又墨黑,乞儿的篝火被阻在另一面,借也借不到。他怀疑是不是换过锁或者钥匙,正决不定,月亮跳出来,咔嗒一声,手底下一弹跳,就是它!推进门,抬头望一眼,只见防火墙剪开夜幕,将天空分成梯形两半,一黑一白,月亮悬挂在最高的梯阶上,像一盏灯。
门里面,月光好像一池清水,石板缝里的杂草几乎埋了地坪,蟋蟀地鸣叫,过厅两侧的太师椅间隔着几案,案上的瓶插枯瘦成金属丝一般,脚底的青砖格外干净。他看见自己的影,横斜上去,缀着落叶,很像镂花的图画。走上回廊,美人靠的阑干间隔里伸出杂草,还有一株小树,风吹来还是鸟衔来的种子,落地生根。回廊仿宫制的歇山顶,三角形板壁上的红绿粉彩隐约浮动。跨进月洞门,沿墙的花木倒伏了,却有一株芭蕉火红火红地开花,映着一片白——防火墙的内壁。他伫立片刻,忽生一念,当初造宅子的时候,周围定是空旷无人迹,直面黄浦江,所以会有防御的设置,就像欧洲贵族的城堡,那是什么年代?他的历史课和地理课一样马虎,也受实用观的影响,目力之外,在他就是不存在。天井的地砖,覆了青苔,厚而且匀,起着茸头,亮晶晶的。两口大缸被浮萍封面,面上又盖了落叶,青黄错杂,倒像织锦。
他立在天井中央,看自己的影。这宅子走空有多时了,有在他之前走的,又有在他之后;有往南,有往西,还有往东——两年中,他收到过父亲一封信,途中不计经历多少时间,多少不知名的地点,信中所写都是迟到的消息。问他身在何处,境遇如何,妹妹们是否可去投奔。他没有回复,一来时过境迁,妹妹们早就去了该去的地方;二也是,他们本来就是疏离的家人,彼此间并不怎么亲密。自祖父与伯祖一辈向下,各有二房和三房男丁,就像大树发杈,再发成七八家,将个宅子挤得满腾腾。从他落地,放眼望去,都是人,耳朵里则是龃龉。他们家的人元气旺,秉性强,就没听说有早夭的,生一口,活一口。放养着,从中挑一个宠惯,满足为人父母的天性,其余也不为不平,因为是大多数。他虽是这房独子,却不是那个被选中的,选择多是随机,没有什么理由,这才能说走就走。
现在,一宅子的人都走净了,留下无限的空廓。昆虫啁啾,树叶扑簌簌划拉,窗扉和门轴时而支扭,野猫倏地跃下,脚爪柔软着地,还有一种崩裂的锐叫,来自木头的缩胀,由气候的干湿度引起……这是静夜的声音,老房子的低语。这幢木结构的宅院,追究起来,哪里是个源头!榫头和榫眼,梁和椽,斗和拱,板壁和板壁,缝对缝,咬合了几百年,还在继续咬合。小孩子的梦魇里,就像一具庞大的活物。诸暨籍的奶娘拍哄夜哭郎:再哭,山魈来吃你!这活物大约就叫山魈,谁见过它?奶娘夜里说,早起忘,没有人去向她询问。天光大亮,院子里四处起烟,各房的老妈子争洗脸水;小孩子抢夺淘箩里的粢饭团,咬着上学堂;车夫敲着门,先是无人应,然后一窝蜂上,都说自己要的洋行上班的车;电话铃响着,不知道打给谁,所以都不接,打的人也耐心,一直等着,终于接起来,对面又挂上了;无线电里,小热昏唱新闻,操一口浦东本地话;自来水开足了,哗哗淌;好天气,都要晒被褥棉花胎,女人们的战争就开始了。也不知道怎么一来,戛然间,尘埃落定。
木的迸裂,从记忆的隧道清脆传出来,既是熟悉,又陌生。他回家了,却仿佛回到另一个家。挪步上台阶,推门,门不动,晓得是从里面插上。透过门窗雕饰的镂空望进去,依然旧摆设。堂案上列了祖宗牌位,两尊青花瓷瓶,案两翼的太师椅,一对之间隔一具茶几。镂刻的门窗投在石台阶,花影幢幢。花影里移过去,移过去,忽然不见了,原来进去夹墙里。夹墙底处,一扇窄门,推开来,一团漆黑扑面。手在壁上摸索,触到开关,扳下来,不亮,供电局早已断电。眼睛倒有些习惯,于是漆黑里浮起一层薄亮,显出一道木楼梯,手脚并用爬上去,陡然豁朗。他到了楼上阳台,沿阳台走一圈。楼上的房间全下了百叶窗,依次推过去,有一扇活动,下力摇几摇,插销脱落下来。慢慢打开,手撑住窗台,一条腿先上去,另一条再上去,进去了。是祖父的屋子,一个统间,前面卧房,后面书房。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来过,其实,连祖父的面容都是模糊的。
拉开百叶窗,透进光,已是中天的月亮,将窗棂照得通明。撩起夏布蚊帐,坐进去,摸出口袋里半张面饼,干咽着。蚊帐里有一股艾草的气味,居然渗漏过战时的岁月,存留下来。吃完饼,褪去胶鞋,和衣躺下。绿豆壳的枕头芯子,沙啦啦地轻响。翻身侧睡,手在枕后头摸到一柄折扇,展开,看不清字迹,但有墨的余香,不由想,祖父在什么地方,还有父亲母亲,又在哪里?思绪变得轻而且薄,升上去,飘浮在帐顶底下,罩着他。更声敲响,不知梦里还是醒里,过去还是将来,他乡还是故乡,再有,那打更的人,是原先的一个,或者另一个?
人们称陈书玉“小开”。上海地方,“小开”的本意是老板的儿子,泛指豪门富户的子弟,陈书玉大约属后者。事实上,在他可视范围内,家中无一人有经营,相反,多是无业,也不知坐吃多少代了,至此尚可继续。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也不缺,所以就没有劳动的概念。到他这一辈,有出去做事的,并非出于生计,而是现代教育的缘故。祖父和伯祖穿长衫,父亲、伯父则一律西服革履,读新学堂。晚清民初的人,都向往西洋,他们的家,看起来仿佛旧式,实际一点不保守,甚至是开放的。祖父卧房里,有一具自鸣钟,上足发条,每日午时,小木屋的栅栏门打开,跳出一只金丝雀,连着叫十二声。据家里人说,是宫里的玩物,意国人朝贡来的,后经一个太监的手,送给高祖。以此来看,高祖交游广泛,朝野有人,所以,遗泽荫庇百年不衰,才会有今天的日子。
陈书玉读的是交通大学铁道系,不知如何形成,又根据什么缘由,这家女子不定读书,男孙都学工科。工科是西学的概念,中国道统中属奇技淫巧,这又见出不是上等的门阀世家,更像新起,多少带暴发的嫌疑。可是,谁会去追究呢?尤其身在事中,反而漠视来龙去脉,只当天生成。总之,他们家人都受新鲜的物事吸引,积极向学,至于学成之后当什么用途,暂不考虑。他是个喜欢交友的人,进大学读书,有一半是为结识不同的人,不免让他失望了。同学中,多是埋头苦读,那些勤工俭学的青年,还要任职助教、宿管抑或图书管理员,少有闲暇。工科生天性又呆板,缺乏生活的兴味,谈话不出三句半就到了机械的动力世界。他们这一班,全是男生,没有新女性的倩影。倘若时间充裕,凭他的单纯诚挚,或许能交到一二个知己,可惜“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学校就计划南迁。去与留的混乱里,方才建立起的一点同窗之谊也涣散掉了。他是留的那部分,读书和学位的热情本不强烈,迁走的又只电机和机械两个专业,再则,也舍不下上海,购买的冬季音乐会套票还没用完呢!
学校散了,他回到原先的朋友淘里。
他们要好的几人,称“至友”不太像,因没经过什么考验,只是玩乐的交道。要叫“死党”,且未见其有道和谋,还是玩乐居上。倒是世人起的诨号“西厢四小开”,比较名副其实。“西厢”指的经常出入的地方,公共租界的西区,至于“小开”,即如前面说的,富贵门户的晚辈。上海这地方,富贵要分两头说,“富”没有问题,“贵”就可疑得很了。黄浦江开埠不出百年,都是一吊钱两脚泥上江滩,本地民谣唱的“赤脚穿皮鞋,赤膊戴领带”,大约可视作上海的发家史。从跑街先生做成大亨的,比比皆是。“小开”这称谓也很有意趣,“小”字当头,“开”呢,可能来自扑克牌里的“老K”,通常用于帮会里的头目,所以,“小开”就有了点黑道的气息。
“西厢四小开”里,那三位一姓朱,一姓奚,一姓虞,互相昵称为:朱朱,奚子,大虞,陈书玉叫“阿陈”。也有点像帮会。朱朱与阿陈是世交,坊间传说,两家有宿怨,陈家的中落与朱家有关联,可事情过去那么久,听起来就像古代,孩子们都玩在一起了。奚子其实是读书人家,祖父起就留洋学法律,父亲也开律所,他自己却学油画。既非逻辑思维一派,也无辩术之技艺,还谈不上衣食保障,唯同出西洋这一项,其余都离家道甚远。但子女多了,总有一二个走边路,大人并不十分干预。大虞的人生与上几位略有二致,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可谓延续祖业,就是木器。最早时候,先人依附海格路停柩所,开棺材铺。海格路停柩所主要面对西人,老板就是意国人。西洋棺材重雕饰,几近艺术品。大虞耳濡目染,或者天性里就有,对手艺和美观都喜好,时常去美术专科学校旁听,画几课写生,于是,和奚子结谊。这一对和那一对且是在工部局夏季音乐会邂逅,都是买套票的朋友,有固定座位。年轻人都是自来熟,不很久便同进同出,各骑一架自行车,吹着口哨,一阵风去,一阵风来,成为一道街景。
四个人中间,家境数大虞殷实。一技在身,任凭改朝换代,都有饭吃。尤其殡葬业,越是乱世越是兴隆。从棺材铺起头,开出几爿细木工作坊,承接多是上等西人的定制。油画框、插屏钟壳架、首饰盒、仿法国路易王朝宫廷用物,还有鸟笼子,好比一座古希腊城池,吃食、休憩、洗浴、如厕,细木棍栅栏区隔,开闭机枢,全用套榫,不打一颗钉。都说是中国传统工艺,事实上,西洋也有。虞家和意国人打交道,晓得文艺复兴和翡冷翠,那里也出木匠。见过几幅木器贴面的打样,如同丝织般繁复堆砌,堂皇瑰丽,就知道,月亮不只是中国的圆。于是,再激再励,求深求进,事业就一径向上。中国的乡下人,意大利其实也是乡下人多,对于财富还是古典的观念,置地置产,南市的几条弄堂,周边四乡八里,都有虞家的田亩房屋,东边有雨西边晴,交上来的租子就吃不完。
奚家在沪上有些声誉,打响过几桩出名的官司,身价直线上升。但在世人眼中,律师总是开口饭,多一间写字间而已。虽然上海新世界,新人类,旧俗尚有余韵,所以当作末技。家道呢,大约仅够列入小康。然而,事实上,沪上小康人家才是真正的聚宝盆。西区的新里,一幢幢西式楼房,半地下的汽车间停着汽车,花园里栽着玫瑰花,小孩子穿吊带短裤,白线长筒袜,牛皮鞋,仆佣送去上洋学堂,钢琴弹着奏鸣曲,不是从这窗户就从那窗户传出来,还有圣诞歌,平安夜的派对上,烛光融融映着长窗帘,“金哥贝,金哥贝”地一遍遍唱。业主们就是小康,他们是新起的阶级,代表着社会的中坚力量。
相对来说,阿陈和朱朱代表的是过去,有渊源不错,可已经在末梢上了。要一径追溯,大约追溯得到清乾隆,可不是古代了!阿陈的老祖宗从台湾来到上海,开一爿船号,经营海运,顺便建一个码头,停泊与装卸。朱朱的老祖宗就在船号担任通事,就是今天的翻译员,专司洽谈洋人的生意。小刀会攻占上海城——小刀会都出来了,像不像历史书?小刀会砍了朱通事的首级,陈家这才发现船号早被掏空,勉强撑到同治年,每一桩事都有年号,也像是真的。同治年,清廷在上海设轮船招商局,这时候,陈家的祖宗也换代了,将船号与码头盘给招商局,得手的银子,一直开销到如今,数目之巨,可想而知。朱家后来还有经营,豆行米市之类,终也发不起来,只维持温饱。上海的正史,隔着十万八千里,是别人家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也浑然不觉。
这四个人,叫是叫“小开”,其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倘若分开来,一个一个出场,大概都是一般人,但四个人一伙,集团军上阵,就有一股子气势,年轻力壮,有来头,又摩登,不叫“小开”叫什么?四个人所以结缘,除兴趣爱好相投,更重要的一项,就是经济。经济是一切的基础,他们不是极富,又绝不是寒素。大虞和奚子两家风气比较谨严,也是上升时期的生活方式,儿女就不受纵容。两个旧家呢,有余心无余力,手头多少拮据着,但生性慷慨,便抵住了。两上两下,基本能够持平。四人出行,或美式AA制,或中国式轮流坐庄,倘有特殊的理由,也不妨额外做东。比如,清明时分,大虞邀那几个去郊外踏青。虞家本是南翔镇上人,到沪上三代有余,乡土疏远了,但老坟尚在。看坟人是族亲,每年上木器铺领饷,渐渐地,置下一片地,过起庄主的日子。这四个少年骑着自行车飞行侠般来到,好比天兵天将,乡下人哪里见识过。不免手忙脚乱,又杀鸡又宰鹅,又摸鱼又捉虾。上海人都有一条尝鲜的舌头,独对野生瓜菜起反应,番薯藤、南瓜藤,剥去皮,裸出嫩芯子;莴笋叶,也是拣嫩的,搓了盐,滗去水;刚露尖的豌豆荚,生着吃;肥田的红花草,石臼里捶成浆,和进面糊摊饼;过年余下的腌腊和糟货炖成老火汤,野荠菜滚进去,白汤上面一层碧绿;自酿的米酒、新打的年糕、新舂的米、点卤的老豆腐、柴灶里的烟火气——这是吃,还有看。篱笆上的茄子花都是稀罕物;河边爬的蟛蜞,以为是大闸蟹的幼子;蜂子闪亮亮飞过,赶着捕捉差点蜇了手和脸。看坟人家有一只老山羊,小马似的身量,毛长及地,性情温顺,于是四个人轮流当坐骑,沿了田埂,颤颤巍巍地走。乡人们的眼睛里,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年龄,却做小孩子的形状,都觉好奇好笑,看戏似的看。又有一个爱热闹的,真牵出一匹马来,与他们玩耍。是匹儿马,没吃过教训的,见不得生人,近一步,它退一步,再近一步,就尥蹄子。轮番上阵,轮番不得,最后,那人的七岁小儿,一翻身坐上背,嘚嘚跑远了。玩过旱地,又玩水里,乘一条舢板,河道里划,看渔人握一束网,迎着日头一脱手,先是一片,然后一兜,金水四溅。岸上的桃树生出花骨朵,柳条爆芽,灌木抽枝,纠成一团,真是个桃花源!太阳西行,四人才踏上回程,车后架各驮一篓螺蛳,一坛烧酒,一袋子蔬果,大虞又多一个猪头和一条羊腿。抖抖擞擞,摇摇晃晃,一路骑去。
奚子的款待很别致,旁听会审。长三堂子的一桩凶案,情节颇似《玉堂春》,大报小报争抢着第一手新闻,事主当年的接生婆都让挖出来做文章。奚子的父亲担任辩护律师,所以才有这路子。门口几重警卫,还是人叠人,翻几座人墙,经几道盘查,日前的通行证此时都不作数了,又打电话到里头找人,足有半个时辰,只见卫兵垂下枪口,双扇大门间露一线缝,缝里是奚家爸爸的脸,面有愠色,生气儿子多事,当了众人且不好发难,递出一串挂牌,一人颈上一个,算作庭堂职员,进去了。里面固然清静些,却也座无虚席。奚子到底熟悉,领他们从后楼梯上到二层,主要是记者和连载小说的写家们,花插着坐下来,再等少许时间,铃声响起,开庭了。与场外的热烈气氛相比,庭讯却显得平淡多了,在一些琐细上来回纠缠,出生原籍姓名年龄,这几项就占去有一个时辰还多。烟花业里,都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外行人听不出与案情有何关联,奚子隔着人告诉同伴,必须验明案中人的正身,才可向下进行。左右座又都嘘他,搅扰了听话。早先的激动此时已经平息,只觉得热和渴。楼座离得远,越过无数人头,望见被告的颈背,后脑上梳一个髻,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显得老而且丑,仿佛前一个世代的人,毫无青楼风月的意蕴。于是,四下交换眼色,取得一致,起身退出了。
异性交游是朱朱的特供。四个人里面,朱朱相貌最好,当然,决定于哪个角度看。他属潘安型的美男子,唇红齿白,嘴角有两个笑靥,既让女子生性爱,也让女子生母爱。到舞厅里,总能结下朋友。职场有职场的规矩,跳舞不能白跳,出了舞厅,就是自己的时间和自由。“四小开”一行,少不了要有红颜相伴,多是朱朱的“姐姐”们。姐姐未必年长,可朱朱却是永远的弟弟。姐姐们,教育程度多在中等,甚至以上。上海的娱乐圈,几句英文是必需的,客人们要说些时事时政,科学哲学,即便情话,不定也是衬着诗词底子的,如今的风尚,又趋向书香型。所以,就是现代女性的装扮,梳学生头,戴大黑框平光眼镜,夹几册书本。既然不谈婚姻,恋爱就须谨慎,行为举止矜持。他们表现出来的一种新式关系,到左翼文化人笔下,是“五四”的精神,坊间世俗,则就是“小开”的形状。
阿陈家几代赋闲,与社会断了联系,没什么人脉,且囊中羞涩,没有剩余资源作长例外的奉献,要说也有,那就是秉性了。在他纨绔的风流外表下,其实是一颗赤子的心,为人相当实在。他们之间,平日里的聚合,都是由他召集;大小事务商议,也由他串联与互通,用餐的定位,餐后拆账的计算,“姐姐”来到,又是他接应得多,就好像是“姐姐”们的大哥,真有几个认他兄长自称妹妹的。所以,看上去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实际上,没有他,“四小开”就成了散沙,“姐姐”们会变得没着落——弟弟将她们带进来,就没他的事了,那两个呢?新鲜过去也淡下来。遇到聪明有趣的,尚多几个回合,只是“姐姐”这样风月场上的人,善言懂解多半在敷衍上,往深里就没大可言的了。他们又不是一般的舞客,是大学生,爱好艺术,有情怀,不止红颜,还须知己。上海欢场最不缺的就是红颜,走马灯似的转,然而,女人的世界总归是狭小的,他们则五湖四海,家雀安知鸿鹄之志!很快就觉无聊,枯坐着,人家再有涵养也露出窘来。阿陈心中不忍,暗中埋怨朱朱多事,还有点薄幸,可是人性都是天生成,活泼的“弟弟”,让“姐姐”拴死,也是不忍的。其余更是无辜的人,没义务担责任。最后,只好揽过来,渐渐地,就有属意他的人。他不木讷,相反,算得上敏感,只是样样不落忍,一径被推着走。其时,听到去西南的计划,立即报名,拔起腿跑路。实在是事态发展,耽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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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安忆
小说家。1977年始发表作品,迄今出版长篇小说《长恨歌》《天香》《匿名》《考工记》等十四部、《王安忆中篇小说集》八卷、《王安忆短篇小说系列》八卷、散文集、剧作及论述等多部,逾六百万字。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艺作品奖、全国短篇小说奖、全国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台湾“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韩国李炳注国际文学大奖、香港世界华文长篇小说“红楼梦奖”,2011年获曼布克国际文学奖提名、2013年获颁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2017年获俄克拉荷马大学第五届纽曼华语文学奖。部分作品有英、德、荷、法、西、俄、意、塞、日、以、韩、越、柬、泰、波兰等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