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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杂志2018年第5期|薛舒:天鹅肉(节选)

来源:《芙蓉》杂志2018年第5期 | 薛舒  2018年09月18日08:48

我们苏家出了两个人尖,一个是亿万富翁苏惠宾,还有一个是作家苏希,光宗耀祖啊!这是我姑妈苏金桂的原话。

苏希就是我,苏惠宾是我的堂兄,我爷爷苏老三和他爷爷苏老二是亲弟兄。

其实,我姑妈苏金桂的话挺让我汗颜的,我并不是什么著名作家,只是写了几部小说,出了几本书,平时靠给报纸副刊或者鸡汤类杂志写专栏文章为生。我一直以为老家的亲人不知道我已经从一个中学教师转行当了作家,直到那次,我陪父母回乡参加大伯父的葬礼。

事情是从苏惠宾问我讨书开始的,亿万富翁一见到我就说:“小希,丫头家,听说你现在是作家了?送本书给我咯?要签名的!”

“丫头家”是我们老家的土话,是长辈对女孩子的称呼,可苏惠宾只是我的堂兄,我们是平辈,又难得见上一面,不至于熟络到可以叫我“丫头家”。也许他在苏家无可匹敌的财富和地位使他自居甚高,我想,他是把自己当成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了。可是看他的穿着打扮,说实话,不敢恭维,很随便,不仅随便,还有些邋遢。一件大众化款式的皮夹克显然过于肥大,双手几乎被袖口遮没,鼻子上架着一副黑边框眼镜,镜片上沾着几滴半透明胶状油污,人呢,不帅也不丑,中等个子,微胖,额角有点秃,些微疲惫的脸上带有睡眠不足的迹象。作为一名白手起家的三线城市亿万富翁,苏惠宾在形象上还停留于中青年乡镇企业家的标配,有点过劳胖趋势,还有一点奢靡生活的溢出感,更多的是,有一股有限的脑力与高速发展的事业需求的矛盾无法调和的局促感。

苏惠宾问我讨书的时候,装着大伯父的棺材刚被抬出家门,唢呐声和哭喊声正在门口的村级水泥路上向着远处喧嚣而去。我姑妈裹着一股冷风从门外闯进来,红肿着眼睛一把揪住我腰里缠着的白布条:“小希,快走啊!殡仪馆定好的十一点火化,再磨蹭来不及了。”

我被姑妈从屋里拉到门外,赶上已经走出一百多米的出殡队伍。我没告诉苏惠宾,我的汽车后备厢里正好有最新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前天出版社刚让我去取的两百本样书,还没来得及卸掉。

两百本样书确实有点多,可编辑说了,现在书不好卖,稿酬肯定是付不出的,版税就更没保障了,莫言的书都被退货呢。所以,给作者两百本样书,权作稿酬,正好,你们也要送人留念什么的……然而问题是,作为礼品,两百本书必须要有两百个对象才可以赠送掉。我到哪儿去找两百个这样的对象呢?不能说我没有两百个亲朋好友,但是,送书不比送吃的喝的,也不比送钱,不是多多益善,更不能逢人就送,你送给人家,人家不好意思拒绝,拿回家占地方,丢掉又显得不尊重你。所以,书这种东西,真是鸡肋,倘若不是主动问我要,我宁愿送人餐巾纸,也不送自己的书。

这话不能说给我姑妈听,我姑妈苏金桂不识字,在不识字的人眼里,会写书的人,无疑是人尖了。自然,会赚钱的人,更是人尖,我那堂兄,亿万富翁苏惠宾,倘若他一高兴要送人钱,那肯定会大受欢迎的。所以我总是想,在我那些老家亲人的眼里,亿万富翁苏惠宾的地位和价值,一定远远超过我这个所谓的作家。苏惠宾知道我现在以写书为生,也是姑妈告诉他的。我姑妈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开了一家物资回收公司,通俗地说,就是废品回收站。我表哥在整理一捆捆作为废品被卖掉的旧书时,无意中瞥见其中一本书上印着三个字——苏希著,于是他想起了远在上海的表妹苏希。姑妈打电话给我父亲,问书上的那个苏希,是不是小希这个“丫头家”?我父亲用类似自嘲的笑声表达了他的心虚:“呵呵,呵呵,大概是吧,她就是没事写着玩的……”

我父亲苏金福深知他老家的亲人对有关文化艺术的行业有着难以逾越的陌生与隔阂,他以为他的姐姐我的姑妈苏金桂不懂作家是个什么东西。更重要的是,倘若姑妈问起:作家,肯定很赚钱吧?小希每月进账多少?如果这么问,苏金福肯定无言以对。我赚的钱,根本无法和苏惠宾比,我连开废品回收站的表哥都比不上。所以,苏金福在老家亲人面前承认他的女儿是个作家时,很没有底气,很妄自菲薄。可是没想到,我姑妈在电话里说了一句令我父亲既惊讶又骄傲的话:那不就是作家吗?我们苏家出了两个人尖,一个是亿万富翁苏惠宾,另一个是作家苏希,光宗耀祖啊!

我猜,我姑妈苏金桂在挂掉电话后,立即向老家亲友们宣布了她的侄女苏希是个著名作家的爆炸性新闻,难道不是吗?连废品回收站里都能看到苏希的书,还不著名?只是,对于苏惠宾“亿万富翁”的称谓,我父亲苏金福有些不以为然,他说:“发了点财,那是有可能的,亿万富翁,夸张了,这小子,当初复读了三年都没考上大学……”

苏金福的言下之意我懂,但是作为苏家的两个“人尖”之一,我不便对另一位“人尖”发表议论。当然,我是不反感苏惠宾问我要签名书的,即是他主动问我要,不是我硬塞给他,而我的车里正好有两百本样书,那就送他一本。至于别的亲戚,倘若问我要书……当然,我也不会不给。

从殡仪馆回来,我就从我的朗逸小汽车后备厢里取出一本书,在扉页上写了几个字:惠宾兄斧正,妹小希赠。我把那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三十万字长篇小说交给从奥迪Q7里钻出来的堂兄,我说:“惠宾哥,请指教。”

苏惠宾的黑色奥迪Q7与我那辆灰色朗逸一前一后停在屋前的场地上,一眼看去,就像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的贵族带着灰不溜秋的小个子侍者来参加一场葬礼。相比之下,从车里钻出来的苏惠宾,倒像是这辆贵族车的专职司机,没有一丁点儿贵族的貌相。他跨出车门,努力伸出被袖口罩住的手,接过书,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了声“好”,连封面都没有打开看一眼,就转身把书扔在了副驾座上。沉重的书本砸在高档轿车的皮座椅上,发出一声钝响。一丝不快从我心底泛起,却听苏惠宾说:“小希,今晚我们好好喝一杯,我有重要事情和你商量。”

“什么事?”我问。

晚上告诉你,他说,随即很突兀地补了一句:“小希,你吃过天鹅肉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一眯,躲在镜片后面的目光里掠过两朵笑意。

我很想问他,没吃过天鹅肉怎样,吃过又怎样。当然,我是不好意思这么问的,难得见面,何必这样针锋相对?苏惠宾也并没有等我问什么,转身进了客堂,走到大伯父的灵台前,点了三炷香插上,屈腿跪下,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喃喃念叨:“大伯,您是我们苏家活得最长的长辈,您活到八十三岁,您是有福之人,到了天上您也有福!”

我看着苏惠宾的背影一次次庄重地扑倒在大伯父微笑的遗像前,脑中却不合时宜地跳动着三个字:天鹅肉、天鹅肉……

我们苏家人丁兴旺,刚在隆重的葬礼中去往天国的大伯父,并不是苏惠宾的爹,而是我的另一个堂兄苏惠忠的爹。

苏惠忠的爷爷,苏惠宾的爷爷,还有我爷爷是同胞三兄弟。三兄弟给苏家留下了众多子孙后代,到我们这一代,已有子嗣九人,女后十四人,共计二十三人,我在二十三人中排行最小。我们这一代的名字中应该都有一个“惠”字,我应该叫苏惠希,但我父亲苏金福十六岁就离开老家来到上海,后来娶了上海女人我母亲,又生下了我。苏金福离开众多亲长的监督,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就有些随心所欲。他说,苏家不是名门望族,不存在什么金字辈、惠字辈的说法,起名不必拘泥。这是他后来的解释,但我猜想,当年苏金福离开农村老家来到大上海后,一直十分注意避免流露出太多他与生俱来的农民本色,给我起名的时候,就用了一个显然寄托了他自己的梦想和追求的“希”字。苏希,希望的希,的确不是沙洲上的乡亲们能起出来的名字,很理想主义,也很城市。

苏金福离经叛道,造成了苏家所有兄弟姐妹中唯独我的名字里没有“惠”字,我不叫苏惠希,这让我每次回老家,总觉得与众多堂兄堂姐有着莫名的距离。每每面对他们,我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都是嫡亲的苏家子孙,我却不是,我只是一个偶尔造访的远客。当然,除了参加婚丧嫁娶之类仪式性活动,我很少回老家,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实质上,我都像苏家系列之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直到堂兄苏惠宾对我说:小希,今晚我们好好喝一杯,我有重要事情和你商量。

苏惠宾这话有种神奇的魔力,我忽然感到我在苏家有了存在感。尽管苏惠宾不是苏家长孙,但他在苏家的地位和权威早已超越长孙苏惠忠,原因么,用马克思的话来说,那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想当年,在我们上一代长辈的黄金时代,苏家的话语权,就被我父亲苏金福所掌握。虽然他也并非长子长孙,但因为他是苏家唯一走出农村来到大城市的人,只有他脱离农民身份,成了工人阶级,还娶了一个上海女人做老婆,在农民亲人群体中,无疑他是代表了城市阶层。虽然他天高皇帝远地生活在远离老家的上海,但他是苏家的物质来源基地。当年,老家有人结婚办喜事,必须从他这条唯一渠道获得凤凰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乃至上海牌手表等奢侈品。正因为他可以搞到诸如此类的稀缺物资,他便有资格以所谓的城市精神遥控苏家的管理系统长达三十年之久。那时候,老家亲人但凡遇到什么纠纷,或者解决不了的困难,都会找我父亲出主意,甚而请他回乡断夺。直至我们这一代,苏家的最高政治地位已被经济基础最雄厚的苏惠宾占据,当然,如我这般的苏家女后,那是上不了议政厅堂的,尽管我也被我姑妈称为与苏惠宾并列的“人尖”之一,然而,这也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我那优雅脱俗、曲高和寡的职业并没有给我带来经济上的任何改观。

事实上,老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我是从没兴趣去关心的,尤其是苏惠宾,要不是姑妈在电话里宣布我们苏家出了一个亿万富翁,我到现在大概都不知道那个复读了三年都没考上大学的苏惠宾,居然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大富豪。想当初,他耗尽了父母的血汗钱,做了三年落榜生,最后决定“弃文从工”。他写信给我父亲,让“细小叔”在上海给他找个工厂学徒的活。“细小叔”也是我们老家的土话,就是“最小的叔叔”的意思。可是,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农民工”这个词汇还没诞生呢,作为普通上海市民的细小叔苏金福,哪里有门路为农村侄儿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工厂学徒的工作?那是不可能的。于是,落榜生苏惠宾只能退而求其次,决定弃文从商。他留在了老家,之后究竟干了什么,远在上海的我们并不知晓,总之,三十年后的今天,他成了一个亿万富翁。他拥有一家大型城建公司,多年来,他的公司承担了这个县级市里大量的开发区、工业园区、道路港口等基础建设。倘若开着车在沙洲那些被无数次挖掘整修的道路上遇到拥堵,百分之九十九,前方道路工程由苏惠宾公司承担作业。这么说吧,苏惠宾是本市最大的纳税户,或者说,他的公司所创造的业绩,在这个城市的GDP总量中占了极大比重。因为对这个城市的经济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苏惠宾作为工商业界的优秀人士,还被选为人大代表,经常要去省里出席各种重要会议。苏惠宾如此成功,对于苏家来说,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多名兄弟姐妹都在他的公司里上班,用官方语言说,苏惠宾解决了我们苏家众多人口的就业问题。

那晚,大伯父的豆腐宴将近尾声,吊孝的客人差不多散尽,只剩下客堂里还有两三桌在喝酒,都是苏惠忠请来帮忙的村里人,不是近邻就是亲戚,上午帮着吹喇叭抬死人,下午帮着杀鸡杀鱼,晚上帮着端盘上菜,忙活了一整天,这会儿坐定了,每一个都红彤彤、胖乎乎着头脸,喝得兴高采烈。我大伯父的灵台就摆在客堂底部靠南墙,这会儿,大伯父的标准农民像正看着那群为了他的死去而喝酒吃肉的人,黑瘦的脸上露出厚道的笑容。

亿万富翁苏惠宾提着一瓶五粮液走过来,微胖的脸颊上带着红晕,我的大堂兄苏惠忠像一名疲惫的仆人紧随其后。苏惠宾在我边上坐下,一甩头:“大佬倌,坐下,我们和小希喝一杯。”“大佬倌”还是我们老家的土话,就是大哥的意思。大佬倌苏惠忠一脸老实地端坐下来,显然,他对这位虽然比他年少但却远比他有钱的亿万富翁堂弟言听计从。

苏惠宾大概已经喝了不少,他抿着嘴使劲拧酒瓶盖子时,脸上的表情像一个正努力出恭的便秘患者。刚拧开酒瓶,手机就响了,他放下酒瓶,把电话盖上耳朵,“嗯嗯”了两声,又说:“晓得了,晓得了,我这边还有事,别急,快了。”

挂上电话,苏惠宾在三个杯子里全部倒上酒,随即举杯,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小希,大佬倌,我们一起来为苏家修一部家谱吧!”说完,两颊的酒晕很突兀地浓重了好几分,害羞似的。

听到“修家谱”三个字,我心里微微一震,情不自禁地把并不歪斜的身躯坐得更加端正一些,与此同时,我瞄了一眼大佬倌苏惠忠。果然,仿如听到了圣旨,苏惠忠本是带着些微劳累之色的黑胖脸已然深沉几许。我猜想,修家谱这种事,对于苏惠忠来说实在是太重大了,想必,那是一桩让他产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的伟大事业。只见他抬起手上的酒杯,猛一仰头,“滋”的一下,声势颇为浩大地喝干了杯中酒。

也许是被苏惠忠的忠诚态度所感染,我不禁想到,苏惠宾不找二十三个兄弟姐妹中另二十个,偏偏找到我们两个头上,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件十分荣耀而又责无旁贷的重任。可问题是,我们苏家祖上没出过任何名人,也没流传下来什么重要事迹,更是从来不曾听说过我们苏家是否有家训,我拿什么写进家谱?

因为有难度,便不敢随便喝酒,我把酒杯凑到嘴唇边,轻轻嘬了一小口。苏惠宾不答应,说:“小希你必须干了,干完三杯,后面随意。”

可这是五粮液啊!一口一杯地喝,要不了三杯,一篇报纸副刊文章的稿费就没了,我心里这么想,话却没说出口,我只说我喝不得酒,一喝就头痛。苏惠宾很爽快,他点了点头,镜片后面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显出几分诚恳和殷切:“那行,你不喝,我喝!我先干三杯,干完谈正事。”

苏惠宾没逼我喝酒,这让我对他的印象陡然变好。这个由原始积累起家的亿万富翁,似乎没有养出太多土豪气,算是有一定境界,他问我要签名书的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他连封面都没打开。话说当年,苏惠宾一定是顶着非议连考了三年大学,农村那么穷,没人会让一个壮劳力闲着,尽管没考上,但也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向往和尊重文化知识的人。客观地说,他的确没有让自己成为一个文化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文化。我想,他有空的时候,一定会翻看一下我这个本家小妹写的书。不,不是一定,是也许吧。

大佬倌苏惠忠喝了两杯就趴在桌上抬不起头了,他刚死了爹,这几天太操劳,肯定不胜酒力。苏惠宾是久经沙场了,虽然水汪汪的眼睛有些发红,说话也渐渐口齿含混,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倒下。两杯酒下肚,他又接了两次电话,尽管他把声音压低了好几分,但我还是听见了一些暧昧与不耐烦的只字片言:“跟你说了我正忙着,好好好,一结束我就回去……”苏惠宾挂掉电话,抬头冲客堂外面的庭院张望了一下,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他那长相当属“村花”级别的老婆正和一群妯娌姑婆围在一起洗着一堆从酒席上收拾下来的碗碟,一边热闹地聊着什么话题。

苏惠宾收回目光,按下手机关机键,然后,他似乎忘了修家谱的正事,看着满桌的鸡鸭鱼肉,忽然问我:“小希,你吃过天鹅肉吗?”

这话他白天问过,不知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是想在天鹅肉这件事上进一步向我展示他压倒性的优势?先前还觉得他身上没土豪气,这会儿还是露出了土豪的马脚。我不想第二次回答这个问题,便低着头假装专心剥一只大闸蟹的蟹脚。我的确没吃过天鹅肉,那句家喻户晓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我始终认为想吃天鹅肉的人就是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的癞蛤蟆。在苏惠宾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尝尝天鹅肉,就好比我从不敢想象自己嫁给沙特阿拉伯王子的生活会是怎样。

我在天鹅肉问题上的显然弱势使苏惠宾浮着红晕的脸显得格外疏朗,本不算大的眼睛变成了两条细缝,他摘掉眼镜,凑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说:“我一定要让你尝尝天鹅肉的滋味。”

我说:“是养殖的吧?听说有养天鹅发家致富的。”

“不不,绝对是野生的。”他摇着脑袋否定我。

“野生的?那不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吗?”我脱口说。

“哦?是吗?这我倒不太清楚。”苏惠宾脸上并无愧色,转而压低嗓门,“每年春节前,都会有人给我送两只来。”

听说过送金银财宝、古董字画,没听说过有送天鹅的,我忍不住笑起来:“谁会送天鹅啊?”

苏惠宾两只手往膝盖上一撑:“谁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尝尝天鹅肉。”说着侧脸朝旁边桌上吆喝,“阿寸,阿寸!”

阿寸是苏惠宾的姐夫,在他公司做他的后勤跟班。听到大舅子老板叫他,阿寸赶紧站起来,跑到苏惠宾身边,点头哈腰说:“舅佬,你喊我?”

苏惠宾朗声问道:“家里还有天鹅肉吗?”

旁边桌上吃喝的人顿时停下,全都扭头朝我们这边看。阿寸却翻了翻眼珠子:“呃——本来冰箱里还冻着一只,不过,上个礼拜阿三头带男朋友上门……”

苏惠宾只有一个儿子,阿三头是谁我并不认识,当然也不认识阿三头的男朋友。他也不解释,只告诉我:“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小希,我会留一只给你的。”

“不要不要,”我说,“吃了又不会长生不老。”

苏惠宾一愣,随即张开嘴,发出一阵与环境极不相符的“哈哈”笑声。我偷偷看了一眼堂屋深处的灵台,分明,大伯父的目光穿过缭绕的烟火,直射到我们这边,吓得我脖子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苏惠宾感觉到了不妥,却依然保持着笃定的神态,慢慢合拢嘴巴,紧接着说了一句:“小希,我们来给苏家修一部家谱吧!”

他终于言归正传了。

苏惠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着苏惠忠趴在桌上的黑胖脑袋,开始了他语重心长的叙述:“想当年,他爷爷,我爷爷,还有你爷爷,不,小希,那时候还没有你爷爷,那时候你爷爷还在太奶奶肚子里。那一年秋天,我们的太爷爷和太奶奶沿着长江一路南下,来到了沙洲上……”

关于我们苏家那点可怜的历史,我可不比苏惠宾了解得少。我知道,苏惠忠的爷爷叫苏根宝,苏惠宾的爷爷叫苏银宝,我的爷爷叫苏学宝,他们是一个娘亲生下的三兄弟。权且把他们三兄弟叫“三宝”吧,当年,三宝爹妈一路逃荒南下,三宝的爹挑着担子,担子的两头是两个竹箩筐,箩筐里装着三岁的根宝和一岁的银宝。三宝的妈撅着个薄皮大肚子,挽着个蓝布大包袱跟在挑担男人的后面。那时候,我爷爷学宝还在他娘亲的大肚子里,三宝爹和三宝妈还只是二宝爹和二宝妈。他们就这么挑着担子、挺着肚子,从北往南走,走啊走啊,就过了长江,走啊走啊,就到了沙洲上。沙洲真是一块荒蛮而又广阔的宝地啊!这里是长江与东海交汇的滩涂,几百年的沧海桑田,滩涂上长满了芦苇和茅草,野鸭和海鸥嗷嗷叫着盘旋在低空。虽然这里荒无人烟,但三宝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唯一的缺点就是,一旦遇到潮汛,开垦出来的土地就有可能被泛滥的江潮淹没。可是,什么样的灾难和困扰能阻挡一对拥有两个儿子和一个不知性别的胎儿的年轻夫妇生存下去的勇气?三宝的爹妈看出来了,这是一片适合勤劳的人讨生活的土地,于是他们放下担子和包袱,选择了一块地势相对高一些的荒地,搭起茅草棚,开始了垦荒的生活……

就这么一点点故事,我父亲苏金福已经在我面前反复追忆过无数遍,我因此而明确地知道,我的祖辈和父辈在沙洲上生活得贫穷而又艰辛。苏金福从不美化苏家历史,我甚至怀疑,每一次追忆,他都带有一种忆苦思甜的自虐心态,讲到根宝和银宝坐在两个竹箩筐里一路颠簸摇晃来到沙洲上这个桥段时,我分明能感觉到他饱含了苦难的语调里充斥着另一种愉悦的情绪,大多时候,他的回忆会结束在这样一句话上:如今比起过去,那是好多了,一代胜过一代啊!

现在,苏惠宾的诉说同样带着我父亲苏金福的情绪色彩,有些甜蜜的悲壮,还有些揶揄的崇敬,这让我很是怀疑,他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要修家谱?虽然他没有说“一代胜过一代”这样的话,但他亿万富翁的身份已经证明了他胜过苏家的所有前辈乃至同辈,说不定后辈也很难超越他了。然而,亿万富翁要修一部家谱,这比他要写一部自传麻烦多了。我们苏家的历史短暂而贫瘠,逃荒途中停留下来的外来户,三代务农,没有文化,没有财富,甚至连一条像样的家训都没有,这样的家族,又有什么可记录的呢?倘若用文字写下来,不用两页纸就完了。虽说苏惠宾的郑重邀请让我有种被委以重任的荣誉感,但我还是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我想,也许我应该找个借口推脱掉。

直到半夜,我们都没就修家谱的事商量出个头绪来。苏惠忠从头至尾就是个打酱油的,趴在桌上睡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被他老婆架着去卧室睡了。苏惠宾喝了一碗阿寸特地关照厨房为他做的南瓜麦片粥,他问我喝不喝?我摇头,他就劝我:“吃粗粮有利于健康,身体可比钱重要多了!”我说:“那你还喝酒?”心里却想:有钱人都怕死。

他说:“还不是小希你回来了?要不我也不喝酒。请人做事,心要诚。”

我并不认为喝酒就表示心诚,我也不认为他有资格对我说“请人做事”这样的话,我是苏家人,不是为他打工的。但苏惠宾的回答还是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愧疚,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推托修家谱的事了。

喝完南瓜麦片粥,苏惠宾站起来准备走,阿寸跟在后面说:“舅佬,我开车送你。”

苏惠宾没有推辞,摸出奥迪Q7钥匙交给阿寸。临走前还叮嘱了一句:“小希,你是作家,那么厚的小说都能写出来,修家谱应该不在话下。我们苏家的家谱,就交给你了,需要用钱找我。”

我无奈而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心里话,苏惠宾这么看重我信任我,我还是有点被感动的,倘若他不说“请人做事”这样的话,就更完美了。

载着亿万富翁苏惠宾的奥迪Q7在村级水泥路上绝尘而去,我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午夜十二点半。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早已各自回家,想起适才在饭桌上苏惠宾接的那几个电话,我的好奇心再次爆发,这个时间,他还要去哪儿?

我们只在老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父亲苏金福就急着要回上海了。大佬倌苏惠忠说,细小叔难得回来,多住几天吧。苏金福猛摇头:“不不,我要回去了,还有事情要办呢。”

苏金福已经退休,没什么重要事等着他去办,他只是住不惯老家那种房子。苏惠忠客套了几句,临走说要请细小叔帮个忙,替他写一份申请材料。苏惠忠家里的五亩水稻田包给外乡人种了,他想在自家宅基地后面搭两间房,出租给外乡人,月租金也可以挣个三五百。可现在是新农村了,村里规定不让随便搭建,除非细小叔写一份申请材料,说明他是本村籍人士,年少离家,现在准备告老还乡,需要一间房屋居住,由侄子苏惠忠出资为细小叔搭建……总而言之,说明他这房子不是用来出租的。

苏金福不可能回老家生活,这个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乡下人,在老家多住一晚都不愿意。苏惠忠的房子虽然是新式的二层砖瓦房,也安装了卫浴设施,但抽水马桶徒有虚表,没有供水系统,上完大号还要到门外的井里吊一桶水拎进去,靠人工冲;燃气热水器倒是很先进,只不过是摆设,乡下还没通天然气,要洗澡的话,得烧几锅开水倒进大浴缸;还有,饭菜口味实在太重了,苏金福血脂有点高,吃东西讲究少盐少油。

不过苏金福还是答应了他的侄子苏惠忠:“行啊!让小希替我写吧,写完寄给你。”

我载着我父亲和母亲和一百九十九本样书,飞车三百公里回了上海。很遗憾,除了苏惠宾,并没有别的亲戚问我要签名书,我却收获了无数次“工资很高吧?”“一年收入有没有一百万”之类的试探性祝福,这让我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同时又对那些已然富裕不再贫穷的老家亲人们感到失望,我想,我要是说出我真实的年薪,他们的脸上会不会露出优越的笑容?

……

作者介绍

薛舒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专业作家。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在《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二百万字。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曾获《中国作家》文学新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奖。出版小说集《寻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飞越云之南》,长篇小说《残镇》《问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