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杂志2018年第5期|刘鹏艳:雪盲(节选)
来源:《芙蓉》杂志2018年第5期 | 刘鹏艳 2018年09月19日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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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面上铺着一层没章法的雪块和石头,甚至还有垃圾,都是手欠的人扔上去的。他们想试试冰层的结实程度,又不好攀着水泥墩子跳到河里去,就随手在岸上捡些趁手的东西往河里丢,听见砰一声,一个窟窿,或是砰砰砰连着跳几声,射出去好远,人们的心情就畅快起来,好像得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慰藉。
这座城市处于江淮之间,遇上好年景,冬天能得一两场瑞雪,多半是薄薄的一层,雪还没积住,先化成水淌走了。像今年这样的,结结实实一场鹅毛大雪,连下三天三夜,可是稀奇。这条河难得冻上,碧波成了冰镜,惹得好多人往河边上来。
陈墨在河边溜达,萧寂的步履漫无目的,仿佛既无来处,也无去处,唯脚下吱嘎吱嘎的踩雪声,使得眼前的这场行走有点意思。但他几乎是闭着眼。这条路太熟了,他来回走了无数遍,望了无数遍,念想了无数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条路的景致和走向。
铁灰色的围巾在脖颈上绕了两匝,剩下一小截带流苏的尾巴,交叉贴在胸前。竖起的领子把他下幅略宽的脸部轮廓修饰得恰到好处,“地包天”的下颌看起来也不那么唐突了。有些真相是要藏起来的,秘不示人,外人也看不出好歹。脚下那种不断陷落和拔起的声音让他感到行走的分量和厚度,吱嘎,吱嘎,宛如天籁。要是能这么一直走下去就好了,他总能走到他想到的地方。可到了歪脖子枫杨那儿,拐个弯,他得回去,家里躺着的陈东兴还等着他要吃要喝,要是他不回去,陈东兴拉撒都得在床上。
那棵枫杨树,不晓得多少岁了,反正陈墨小时候它就歪在那儿,合抱不过来的身子探出去,斜撑在水面上,像是搭出去半座桥。陈东兴那会儿还年轻,胳膊比枫杨枝略粗,挥起来孔武有力。有一回带陈墨划船游河,陈墨调皮,船到歪脖子枫杨那儿,就伸手去够树杈儿,结果挂在树上,陈东兴一手挥桨,一手抱儿子,把身子拧过来拧过去,怎么也调不好准头,好些人在岸上拍手大叫。鲍春兰当时也在船上,脸都吓白了。
陈墨不记得后来怎么从树杈上下来的,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他的记忆一直很粗粝,太细了会缠死他。有惊无险,到底是上了岸。陈东兴后来没再带他划过船,反正他的记忆里没有。鲍春兰面无人色的样子,倒还尖锐地刻在他脑子里,失血的嘴唇,黑眼圈,首如飞蓬,惊恐而慌乱的眼神,手上布满膙子和细小的裂口,苍白的指甲掐进肉里,血痕和瘀青……碎了一地,又叠加在一起。日子久了,他也记不得这是哪一天哪一刻的鲍春兰,反正她连苦笑都是破碎的,一片一片粘在时光的尽头,摇摇欲坠的,他一碰她,她就化为齑粉。
2
沿河岸走回梨花巷,要花十来分钟,就在这十来分钟里,陈东兴又把屎拉在床上了。
“你不会忍一忍?”陈墨瞥一眼肉虫子样蠕动在自己粪便里的陈东兴,十足的嫌恶趴在嗓子眼里,但他习惯了用低沉的声音说话,多少年都这样,生气的时候也好像在商量。
“老子忍不住。”陈东兴倒理直气壮,嗓音洪亮得与他残废的身躯不相称。
陈墨给陈东兴擦身子的时候,觉得陈东兴的分量又轻了些。这个浑身散发恶臭的家伙如今不受人待见了,年轻的时候每块肌肉可都是沉甸甸的,挥起胳膊来,吓得陈墨尿裤裆,鲍春兰更不在话下,他总能把她撕成一片一片的。现在他的骨头轻了,陈墨每抱他一次,都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消失一点,陈墨怀疑总有一天这具皮囊会变得空空如也。
若是人有灵魂,这种叫灵魂的东西可能是一点点跑空的。陈墨滑稽地想,陈东兴的灵魂五十岁后一直在泄漏,他的皮囊四处漏风,灵魂嗤嗤地往外冒。要是鲍春兰能熬得住,再熬个五年,兴许就能等到陈东兴丢魂落魄,那时候他们母子俩想怎么过就怎么过,陈东兴干瞪眼,手痒了也动不了他们一根汗毛,他们给他下药都成。可是,命不让他们这么好过。
陈墨把陈东兴翻来覆去,玩弄于股掌之上,陈东兴大喊:“兔崽子你下手轻点!”
“你晓得疼吗?”陈墨不以为意,手上力道不减。给陈东兴擦身子,这得是多么磨性子的事儿,他一口气擦了十三年。
记得十三年前,陈东兴才瘫那会儿,他刚刚十七岁。家里没女人,本就邋遢,陈东兴一出事,里里外外就靠他一个半大孩子,这日子过得哟,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他想过一走了之的,把陈东兴撂在这儿算了,随他自生自灭去。末了,还是没走成。不是他念着父子之情——当然,父子之间还是有点感情的,比如走到歪脖子枫杨那儿,他就想到陈东兴一手挥桨,一手抱着他,身子拧成麻花儿,船在他们身下不停地转圈,惹得岸上人拍手大叫的场面——主要是还有个念想,他总想着有一天鲍春兰若是回来了,见不着他,肯定又是面无人色。
3
伺候陈东兴胡乱吃了早饭,陈墨赶到便利店,桃子已经把卷闸门掀开了。见着他,桃子脸上挂一朵懒洋洋的笑,回身往收银台后头走,窄窄的一道腰身,好看地扭着。陈墨喉结蠕动,不自觉地吞下口水,抱歉地说陈东兴没忍住屙在床上了。笑微微的桃子撩他一眼,轻吐出三个字儿,大孝子。
陈墨觉得这三个字儿刺耳得狠,街坊邻里都这么说,他背着这个名儿,累得慌,也冤得慌。陈东兴不配他这么孝顺,他发了狠不待见陈东兴来着,任这货搁床上挺尸,搁臭了拉倒。可折回头,陈东兴哎哟哎哟地叫,兔崽子,你把老子杀了吧!省得你妈回来看见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就冷笑一声,又回复了把牢底坐穿的平静,卷起袖子端屎倒尿,拿吃拿喝。这些年,总是这样,陈东兴激他,他也懒得搭理。有时候他想,陈东兴就是他的“念想”,他看着陈东兴,鲍春兰的样子就不模糊,日子久了,鲍春兰回来的可能性越来越低,可陈东兴还在。陈东兴唯在骂他兔崽子的时候,还剩点昔日雄风,嗓门出奇的大,和谁斗气撒野似的,有个凶蛮的莽汉挣扎着仿佛要从那具残躯里跳出来,叫陈墨想起鲍春兰摇摇欲坠的惊恐和破碎。
这些年陈墨干过不少鸡零狗碎的活儿,因陈东兴,他干什么都放不开手脚,也谈不上发展。便利店的差事,不过图个家近,好照顾陈东兴。老板也是熟人,一条街上长大,陈墨拖着鼻涕的时候,就跟在屁股后面喊三哥。那时候鲍春兰还在,一个家齐齐整整的,隔三岔五也能传出笑声。鲍春兰拿手的是烙葱花饼,烙饼的时候,一条梨花巷都闻得着香。陈墨拿着饼上外面玩儿,三哥连哄带骗,屡屡得手,也算是一笔交情。三哥如今有不少产业,这个社区便利店,不过是其中一处不起眼的生意。因陈墨老实肯干,三哥也不见外,这店就由陈墨和桃子打理。
桃子和陈墨搭档有些日子了,她收银,他理货,一个小便利店,闲不下也累不着,两人搭伴儿干活,天朗气清,风调雨顺。关于桃子,陈墨有过幻想,不过有次见三哥在货架下边往桃子丰满的屁股上捏了一把,他就不敢造次了。三哥是尊人物,没有玩不转的。三哥有很多女人,就像便利店是三哥诸多产业中不起眼的一处,桃子也是众多“后宫”佳丽中并不特别出挑的一个。但桃子若是有眼色,日子还是不难过的,他陈墨算老几,够得上插一脚?
三哥一个月里来个趟把,巡视一番,宠幸一番,就那么回事吧,现在的姑娘,也不图什么长久,她的青春她做主。像陈墨这样的老小伙子,对姑娘倒是有情有义,但谁又搭理他?陈东兴刚瘫的那年,陈墨高中差仨月没毕业,后来一直跟人瞎混,混到如今,一看店的,想想也没趣,自个儿都看不上自个儿,对姑娘的心思也就淡了。
店里有空调,温度上来,桃子把掐腰的高花呢外套甩了,单穿一件乳白色蕾丝领的羊绒衫,颀长的脖颈,天鹅一样拔起来,又像是剥出一根水葱,妖妖娆娆地烧着陈墨的眼。看,或者不看,都是个问题。陈墨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但也只能是瞟。他把方便面盒子垒起来,缝隙不到一指宽,从这个角度,这个距离,看起来就很方便了。桃子正对着化妆镜搔首弄姿,今天擦的口红是暖橘色的,显得喜气洋洋,比起昨天冷色调的梅子色唇彩,陈墨更爱这个嘟起嘴儿来热乎到心里去的桃子。
大雪,又是清早,店里生意不旺,桃子照完镜子,掏出手机刷了会儿屏,忽然若有若无地叹口气,开始发呆。有韩语歌曲传过来,大概一集韩剧看完了,手机在播放片尾曲,哦啊呢吧的歌声软绵绵的,像哪儿伸出只小手贴在胸口上揉搓心肝。
打缝儿里看过去,桃子的身条横看成岭侧成峰,光滑的脸蛋迎着雪光,镀了层釉似的。雪里有什么?陈墨摸着她的眼光,摸到雪地里,白花花的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藏在里面。风不小,雪沫子还在刮,这场雪,夜里有脾气,白天稍显磨叽,但也不停歇,好像就这么漫天漫地一直下,没个边沿。
多年前也有过那么一场雪,下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连夜里也白得耀眼,白,漫过天,漫过地,漫过陈墨的十二岁,白花花的,有始无终,让人心悸。好多年,陈墨见了雪就怔忡,陈东兴让他戴墨镜,怕他眼疾复发。但他不怕,陈东兴给他戴上,他伸手就摘了,再戴,再摘,然后陈东兴孔武有力的胳膊就举起来了,满脸杀气,一副让鲍春兰发抖的表情。好在鲍春兰看不见了,陈东兴举起的手难免虚张声势,陈墨就是不妥协。陈东兴吓唬他:“兔崽子你就作死吧,瞎了我看你再逞能。”他梗着脖子,不惜声带撕裂:“我愿意!”
“陈墨,”桃子隔着一人来高的方便面盒子喊,听起来声音好像是从头顶上飘下来的,“你过来。”
“怎么?”陈墨心尖儿上一颤。
“咱俩堆雪人去。”
桃子的要求绵软甜糯,含在嘴里能甜腻腻地化成蜜浆,陈墨忙不迭地去门后取锹。早上刚把便利店门口的雪铲干净,这会儿又铺了薄薄一层,像谁撒了一把盐。陈墨让桃子当心。桃子嗷一嗓子,早跳进雪地里。漫天漫地的白,白得耀眼,有始无终,四周的屋脊,树,车,脚印,声音,气味,全都让雪埋住了。奋不顾身地扑进雪窝里,桃子像个小孩儿,把脚拔出来,另一只脚又陷进去了,她双手划拉着,像在和虚空里的什么东西打架。
雪真白,一会儿陈墨的眼睛就有些受不了了,但为了桃子高兴,他勉强打起精神。早知道听陈东兴的,把墨镜戴上。他多久没听过陈东兴的话了?那个听话的孩子早就被十二岁那年的大雪埋葬了,现在这条汉子,躺下比陈东兴长,站起来比陈东兴高,最重要的是,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噗——桃子攒了个雪球砸过来,陈墨没能躲开,脑袋上挨了一记,有些发蒙。“哎哟喂,”桃子笑得花枝乱颤,“你傻啦?”他嘿嘿一笑,弯腰,也攒个雪球,扔过去。桃子笑着跳开,像只灵活的小母鹿。接下来的镜头就颇有韩风了,陈墨当了回欧巴思密达,雪那么白,又那么浪漫,所有的轻佻都有了底色,荷尔蒙也披上童话般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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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鹏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逾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选刊转载或收入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天阉》、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个人专著,曾获多种文学奖项,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