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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8年第9期|礼杨:十七万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9期 | 礼杨  2018年09月25日08:13

 

礼杨,回族,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中间为生计所迫,中断写作近二十年,却塞翁失马,由此积累了大量生活素材,近年来恢复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出版有个人作品集《写不尽的风流》。

段伟没有像时下流行的那样送个银行卡,塞入被送者口袋时,再悄悄地附在耳边哼一句“密码是您的生日”,而是留了个心眼故意送的现金。去银行预约提现时,他还特地交代,“十七万现金,全部百元的,一万一扎,正常略旧些的就好,不要新币!”他认为既然万物有灵,钱当然也应属有灵物之一种。新币缺乏体温,万元一扎会显得单薄而冷漠;略旧些的具备了人的气息,并且打成万元一扎两端翘起,会更显得厚重而温馨。十七扎随便摞成一堆,红灿灿一片更有分量感,也更具视觉冲击力和感染力,能带给人一种心理愉悦,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快感;也会让人心里轻松,而不会像一扎扎棱角分明甚至扎手的新币码在一起那样的齐整凌厉,令人感觉生硬而严肃,从而产生心理压力。另外,当然也是最主要的,这十七万元的回扣,当初说好他褚浩是要跟王衍两人分的,也许五五,也许四六,也许三七,总之不可能他褚浩一个人独吞,那么分钱的时候,现金自然要比卡来得方便。这样既表明了自己的一种态度,同时也是在督促他褚浩,希望他能把这笔钱如约分给王衍。违约的情况他褚浩不是没有先例,只是这笔十七万情况特殊,不论从哪方面讲,都容不得他再违约。

十七扎现金装入黑色双肩包中,竟也塞得满满当当。蹾在副驾驶座位上后,他在包上拍了拍,随即按下门上的安全锁,四个车门同时“吧嗒”一声,他这才点着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定了定神,然后将车子发动,朝设计院开去。

市区道路,天天塞车。人的意识中,塞车已成为正常现象,不塞车倒是反常了。急也没用,慢慢跑吧!主路两侧的辅道上也塞满了两轮电动车、自行车外加摩托车,闹闹嚷嚷。十二月份了,人们一边抱怨着,相互斥骂着,一边将脖子紧缩着,眼睛眯缝着,以抵抗一阵阵打着旋刮过来的寒风。

车窗仍不能开,哪怕只开一条缝也不行。一是裹着沙子的寒风无孔不入,二也是为了安全。车子能正常开起来倒不怕,怕的就是这塞车。车子堵在路上,车上装着这一背包现金,不能不格外小心。他咝溜溜把烟吸进肺里,略顿一顿再缓缓吐出,又顺手揿下了音响开关。

车内迷蒙的烟雾中,立刻飘荡起吕思清的小提琴名曲《金色的炉台》。打从八〇年高中毕业典礼上,听到那位美得不像话的女同学在台上第一次演奏这首曲子,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痴迷这首小提琴曲。每次一听到这熟悉的旋律,他就激动就感觉清爽,醍醐灌顶,通体舒泰。他也闹不清楚,这种激动这种痴迷到底是缘于那位清纯美丽的女同学呢,还是这首难得的抒情小提琴曲本身。总之每当空气中有这首提琴曲的优美旋律飘过,他眼前出现的肯定不是伟大领袖在高炉前视察的情景,而只会是女同学玉立在台上拉琴时的倩影。那时候的天是多么蓝啊,瓦蓝、湛蓝、碧蓝,蓝得通透,纯净,让人恨不得化身在其中;那时候的人又是多么单纯啊,冷不丁有什么人为个什么事提到了个“钱”字,甚至会令听到的人感觉羞赧。可现在,你随便走到街上,周围听到的,张口是钱,闭口也是钱,医生给病人看病多多开药是为了多多挣钱;官员绞尽脑汁向上攀爬是为了掌握更大的权利,权利越大就越能捞钱;一切都是钱,一切都离不开个钱。混沌的天空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的铜臭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空气都处于那种久沤后的金属粉尘污染状态。不过话说回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外加吃喝拉撒睡,啥啥也绕不开个钱字,问题是“钱”怎么就成了一切的一切,怎么就凌驾于一切之上,由原初的手段变成了最终目的,莫名其妙就让十几亿中国人整日价顶礼膜拜了呢?他知道他这想法这牢骚这怨气有些装腔作势,但在国有企业待久了的人,可能都长期被洗脑,他不知道怎么就也养成了这种矫情甚至有些自欺欺人的对待金钱的态度。直至前两年“被下岗”,他还是改不了这样去想“钱”的臭毛病。自己开公司不也是为了挣钱吗?怎么一给人送回扣就每每会生出这些既酸又臭的想法?莫名其妙!

钱是个啥玩意儿?钱就是个贱坯子,没钱闹心,有钱了更闹心。

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跟褚浩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下岗失业一年多,在家窝得身上都快生了蛆。“穷熬装逼”到了将近崩溃的临界点的时候,机会突然就来了。一位多年没联系的中学同学——当然也是那位拉提琴的美女的同学——有一天在大钟楼街口就碰上了。一番交谈,得知人家在上海十几年了,事业发展得相当不错。在宝山有自己的高科技工厂,生产一种叫碳纤维的材料,该材料主供建筑加固,部分供应国内个别生产碳纤维自行车的厂家和生产高档渔具的厂家。另外在浦东还有自己的专业加固公司,特种工程专业资质,正想在家乡设立分公司。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事情当场就敲定了。设立分公司,全部开办费、启动费等等均由上海总公司提供,分公司由段伟负责,另外送给他百分之十的干股;从上海总公司给他派一位技术副手,一位财务负责人;只是承接工程业务问题需要他自己解决。那天,就在大钟楼对面安港良苑大酒店,正宗五十三度飞天茅台,一人一瓶,意气飞扬踌躇满志中两人喝得酩酊大醉。

三个月后,他经一位在市建委工作的远房亲戚介绍,结识了市长天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褚浩。

褚浩是结构专家,在市建委圈子里知名度不小,尤其擅长处理改造工程项目中的疑难杂症。不仅熟悉新老规范,而且经验丰富,各种各类方案措施和手段装了一肚子。也可能是干货在肚子里装得太多,他那身材,看上去就像个矮冬瓜。在工地,背着手,戴着个安全帽,从建筑的一侧溜达到另一侧,远望过去就像个冬瓜滚过来滚过去,十分有趣。可能是用心太过的缘故,五十岁刚出头,头发竟已经是白了大半。是那种灰白灰白的,怎么看都让人感觉有几分苍凉,倒似乎跟他的专家身份挺相称。

那天,是在杏花公园东大门世纪联华超市仓储改造项目工地,甲方代表及监理单位等一帮子人正凑在一排三根的混凝土立柱前七嘴八舌一筹莫展。按业主的要求,根据改动后的新开门的位置,这一排三根钢筋混凝土立柱必须拆除,才能保证物流车辆的正常进出装卸货。但拆除立柱后的梁跨度太大,已经超过上部结构的承载能力。而下部空间有限,在下部采取任何加固措施,势必都会占用下部空间,还不如不拆。唯一可行的,只有在上部二层仓库动脑筋。但上部采取措施,现场人员都没有经验。这就叫“螺蛳壳里做道场”,难坏了现场的一大帮子人。这时候褚浩出现了。穿着蓝色夹克衫,顶着个黄色安全帽,肚子突着屁股翘着,背弓着窄窄的肩膀缩着,从一楼滚到了二楼,又从二楼滚下一楼,瞅见一大帮子人都站在那盯着他,就挥了挥手,尖着嗓子丟出来一句:“没事,下面柱子照拆,在二楼做反梁。回头我让结构所上PKPM过一下机子,确定一下做多大的反梁合适。明天你们让人去院里拿图纸。”说完拍拍屁股,就自顾自朝工地门口滚去,留下一帮子人傻在那里,互相瞅着,眼睛里面满是疑问。

段伟赶紧追了上去。一番自我介绍,褚浩倒是挺客气。

“就这个改造,托梁换柱,你们会做吧?”褚浩指了指身后工地,皱着眉头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问题!没问题!这是我们的长项。”段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壮着胆子先应承下来再说。其实他当时狗屁不懂,对怎么托梁怎么换柱怎么做反梁完全没有任何概念,真的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脑子里瞬间闪现的只是“偷梁换柱”“偷天换日”“以假乱真”之类的贬义词,心里面嗵嗵打鼓不说,也不知是吉还是凶。

不过还好,从上海派过来的技术副手很给力,也就是四十几天就圆满完成了那次改造中最关键的技术环节施工。工程款拿到后,段伟交给了褚浩二万一千块钱好处费。是按工程合同价的百分之十,二十一万造价,正好二万一。

不到一年的时间,靠着跟褚浩褚院长的紧密型合作,段伟在省内很快打开了局面,腰包渐渐鼓了起来,当然褚院长也算是开辟了一个新的财源。两人互惠互利,声气相投,很快就成了哥们。

但是段伟也发现,这位褚院长怕老婆也是怕出了水平。工资奖金按月上缴不说,跟他段伟合作的好处费,以及从其他渠道获得的一些红包回扣什么的,也每次不得不及时向老婆汇报并如实如数上缴。据说这位褚太太有一项专治褚浩的法宝,当然不是一般普通市井妇女惯用的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放赖之类,而是个秒杀绝招——“熬”,熬夜的熬,也是熬鹰的熬。反正她下岗赋闲在家多年了,白天有的是时间睡觉,而你褚浩则每天一大早必然要起床上班。每当褚太太认为需要收拾收拾褚浩了,待到夜深人静,褚浩人困马乏,一双小眼睛用火柴棍用牙签也撑不开的时候,她就会搬把椅子,往床头一蹾,稳稳地坐上去,然后伸出双手,反复用力将歪在床上的褚浩摇醒,说要找他谈谈。声情并茂,苦口婆心,从国家的大道理谈到家庭的小道理,不吵不闹,柔声细语,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刚见褚同志眼睛撑不住快闭上了,就又将其摇醒,接着谈。如此反复,有时竟至通宵达旦。直到褚同志服软求饶方才罢休。用褚浩自己的话讲,这就叫以天下之至柔克天下之至坚。说难怪二战时德国纳粹盖世太保审讯囚犯,最最残酷的不是老虎凳辣椒水手指插竹签,而是将囚犯身子颈部头部均牢牢捆绑固定于一立柱上,然后在囚犯头顶上设一水管,往下滴水,一滴,两滴,三滴,一天,两天,三天,均匀的,永不停歇的,直至囚犯崩溃,要么发疯,要么招供……他真怀疑他这位足智多谋的太太是不是盖世太保投胎转世。

有道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日子久了,一个大老爷们口袋里总是一文不名丁零当啷,那毕竟太过难堪也太不方便,总得有个应对的办法。专家的头脑一旦开动起来,终归能想出个既能跟太太说得过去,又能让自己对手头闲钱行使些个支配权的法子。于是很快就有了,他瞄准了文物收藏。不是逛古玩市场“淘宝捡漏”,而是他可以借着去皖南山区或大别山区做项目的机会,深入山里面的乡镇村落,直接从乡民手中收一些有价值的老旧玩意儿。看好了,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此,一举多得,既解决了口袋里常留闲钱的问题,又能让家中的一部分闲置资金保值增值,甚至,保不准哪天一不小心撞上大运捡个大漏,使得家庭财务状况一举彻底翻身,纵身跃入土豪行列。

但是,说说容易做起来难。能不能收到有价值的玩意儿,那可是既需要学习和经验积累也离不开运气的。从他一段时间来“行使人民民主权利”,广泛深入乡村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成果来看,用“平平”两字来概括应该还是比较准确的。家里面书橱书柜上的确新添了不少玩意儿,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然而究竟价值几何,甚至这些玩意儿是真是假似乎都没人说得清。也难怪,每次成交额总是几百几千的,能收到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渐渐的,褚太太时不时的脸上显露出烦躁,他自己也开始出现一些焦虑症状。

也就是在这当口,他跟段伟的项目合作遇到了一次难得的机遇,一个项目工程造价估计有一二百万的“肥活”送到了他们手上。

改造加固项目不同于大体量的土建工程,造价一般都不会太大。常规的也就一二十万,至多四五十万,或者七八十万。像金樽娱乐中心这样的能达到一二百万的纯加固项目工程,真的是难得一遇。

不过,这个项目工程情况比较特殊。项目是能够拿得到,包括整个项目的改造设计,以及加固工程都能拿得到,但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却是王衍,尤其是王衍的夫人小杜。王衍是长天设计院结构所所长,褚浩的大学同学。而其夫人杜丽明是××银行板桥支行的行长。金樽娱乐中心改造项目百分之八十用的都是××银行板桥支行的贷款,该笔贷款的发放责任人就是杜丽明。换句话说,这个难得的改造项目,其命脉是掌握在王衍的夫人小杜的手中。她可以让你中标,也可以让你陪标;甚至更为关键的,即便让你中了标,你如果一切“配合”,她可以让你顺利拿到每一笔工程进度款以及签证增加款,反之,则可以让你光干活,拿不到钱。至于何时能拿到钱,则要看她的心情。你配合得好,她的心情自然就好。尤其是工程这个行当,想让甲方或者监理在施工现场挑点你的毛病那真的是分分钟的事。挑到了毛病,一纸停工整改通知往你桌上一放,就可以让你半死不活。要知道,开工以后,大量的专业工人及管理人员在现场,每天都是费用。你正常施工是这些费用,停工整改不光原费用不变,你还要增加工人每天的窝工补贴。再加上合同工期像把利剑在你头顶悬着,甲方和监理绝对不会因为你停工整改而给你顺延工期。不需时间长,一周下来,就可以扒你一层皮。如果你仍然不识好歹冥顽不化,再给你增加几条更严重些的罪状,干脆把你清退出场,那也都是甲方以及监理的职责权限当中之事。不信你去仔细看看那些合同的所谓规范化文本,能有几条几款对你乙方有利?所以说工程乙方永远是弱势群体,这句话被业内认为是唯一永恒的真理。并且,没有之一!

这是一条强大而坚固的链条,而王夫人杜丽明,就处在这根链条的最高端,或者说,这根链条整个就在她手中拎着。她就是钱的代表,钱就是一个项目的马首,因而链条上的各个环节,都不能不唯马首是瞻,否则你一切都将是空谈。这就是现实。

这也正是他段伟最为担心的一点。他可是当着褚浩和王衍的面承诺过的,如果拿到这个加固工程,他将在笫一笔进场费备料款拿到后,立即按照合同造价金额的百分之十,支付褚浩和王衍的好处费。合同造价一百七十万,百分之十,正好十七万。

事后褚浩怪他嘴太快,不该当着王衍的面立刻表态给的具体数字金额,但也知道他实在是情非得已。给少了,对王衍及小杜不具有吸引力诱惑力,小杜未必会全力帮忙。毕竟她不是业主。至多面子上搪不过去,把个改造设计拿过来,交给王衍他们去做,对各方面也算交代得过去。只有诱使王衍和杜行长愿意或认为值得为之出大力,这事才能成,才不会有意外,才会形成一个多赢的局面,最终皆大欢喜。他最怕的,还是褚浩像以前多次发生的那样,像打发要饭的,随便给王衍个几千块钱拉倒,大头,绝大大头还是如数上缴老婆,或者又去买些个不知真假的“玩意儿”。段伟的想法很简单,即使暂时让你褚浩心有不悦,也要比你头脑发昏,独吞这笔钱,最终导致被勒令停工或者被清除出场的好!要知道,这件事这笔钱的焦点,讲起来是在他段伟身上,其实关键还在他褚浩。在这个单项项目上,他段伟是不能得罪王衍及王夫人小杜,但从长期合作,今后还能够源源不断从褚浩手中拿到工程角度说,他更是不敢得罪褚浩。他其实是被夹在中间,就像过去刚过门的小媳妇,早晨起床早了得罪老公,起晚了得罪婆婆。既不能左也不能右,两厢为难。怎么样才能做得落门落槛、干净漂亮,还真的要动番脑筋。

车速终于快了起来。此刻的车内烟雾缭绕,整个成了土耳其浴室。段伟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自己把自己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才不得不将自己这一侧的窗户打开了一些。好在塞车路段已基本过去,安全问题已不用太过担心。瞄一眼车速表,车速已超过了四十迈,索性他将另一侧副驾驶的车窗也放下了一些。很快,车内的烟雾就不见了。

“你没跟王衍说吧?”褚浩歪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拍了拍蹾在大班台上的黑色双肩包。

“嗯?啊!说啥?”段伟故意装傻。

“我是说,你有没有告诉王所长你今天送钱来?”褚浩站起身,迈动一双短腿,悠悠地滚向门旁,轻轻地将办公室的防盗铁门关上、落了锁,这才转过身,冲段伟问道。油光光的圆脸上堆着笑容。

“呵呵,没有您褚院长发话,我哪敢随便乱说啊!”段伟这倒是实话。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敏感,哪句话说得稍有不慎,最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对褚浩和王衍,最坏的结果大不了拿不到这笔回扣,而对他段伟,那损失以及后果可就不像这笔回扣那么容易计算了。其实褚浩这样发问,又是他段伟最最担心的。如果他褚浩打算跟王衍平分这笔回扣,根本没必要如此发问嘛!打个电话,将王衍叫来办公室,叫段伟暂时回避,然后锁好门,两人分钱不就得了?也落得个做人磊落清爽。此刻这样发问,倒真问得段伟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没说最好!没说最好!谁知道你这么殷勤,这么快就把钱足额送来了呢!”褚浩坐回到老板椅上,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两支烟,扔给段伟一支,自己含上一支。段伟刚想伸手从口袋里掏打火机,褚浩已将打火机打着了,却先伸向段伟,段伟一惊,赶紧举双手握住褚浩那只拿火机的肥手,用力向褚浩嘴巴的方向推送过去,怎奈褚浩的单手力气似乎更大,推过来搡过去,终于拗不过,还是段伟先点了。心中好奇,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平时只看到别人给他点烟,或者他目中无人自顾自,哪里见过他主动给别人点烟?心中又一想,更觉得不对,他如此反常肯定跟这笔回扣有关。难不成他褚浩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了?想着想着,段伟觉着自己脊背上有点冒冷汗了。

“先不忙说,钱就先放我这。不用担心,丟不掉的!”果不其然,他褚浩看起来就没打算磊落清爽。但到底怎么处理这回扣,是独吞还是怎么分,他倒也不明说,似乎是故意这么先含糊着。可时间不等人,王衍及那位杜行长肯定是对甲方付款情况一清二楚的,你就是瞒,也瞒不了几天的。

“那……那要王衍找我问到这钱、这笔工程介绍费何时兑现,我怎么回答为妥?”段伟一颗心拎到了喉咙口,有意把一个钱字展开说成了工程介绍费。意在提醒褚浩,这是笔工程介绍好处费,别忘了是谁介绍并搞定的这工程。

“嗯……”褚浩似乎是有点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含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了漱口,又咕嘟把漱口水咽下,再深吸了口烟,缓缓嘘出,眨了眨绿豆眼,刚想张嘴说什么,这时摆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褚浩先是一愣,又摆了摆手,示意段伟坐下,然后才拿起手机。“啊!啊!是吗?拿到手了?好!好!那我去看看再说!”放下手机,褚浩突然显得有些兴奋起来。

“有空吗?陪我去趟霍山?”褚浩拎起桌上的双肩包,打开身后的铁皮档案柜,将包塞进柜子,然后又锁好,拔下钥匙,丢入公文包中。

“啥时候去?”

“现在就走。”

段伟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坏了!他肯定又盯上什么“玩意儿”要打这十七万的主意了!不禁将一颗心又拎到了嗓子眼。

不过话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还是“领导指向哪,我就打向哪”!段伟从心底说也实在不愿得罪这个衣食父母。毕竟,每年拿到手的工程,一大半还是来自于这位褚院长,尽管他像个冬瓜,但冬瓜能解决自己公司的生存和发展问题,能让自己全家实现小康,迈进中产阶层,管他冬(东)瓜西瓜南瓜北瓜,能给自己带来经济效益就是好瓜!转念又一想,他之前买的那些破铜烂铁泥巴烧的讨饭罐子,也不过几百上千,听他说的最大金额的一次也就是六千多人民币,即便是这次要动这十七万,怕在霍山那么个偏僻山乡,也不会比那六千高到哪里去。况且陪他同去,一方面可摸摸他的心思,对这笔回扣到底做何打算,再者,或许也有机会劝劝他能清醒一些,不可一意孤行。段伟始终还是认为,褚浩凭他的身份他现在的职务,以及他跟王衍的老同学关系,应该不会做得太绝太过分,最起码会将这十七万跟王衍五五分,大不了四六分或三七分,事情也都不至于会搞到不可收拾。其实,从大的方面讲,十七万分一半,两人各得八万五,也还不错。即使十七万他褚浩全部独吞,他也发不了什么大财。跟北上广深那些房地产互联网巨头们比起来,这十七万人民币根本就算不得是钱,恐怕也只是人家一天的日常花费而己。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把这个贱坯子当成是祖宗?!

真是怕鬼偏就遇见鬼。从褚浩办公室出来,段伟正满腹心事跟在冬瓜后面往走廊尽头的电梯口移动,叮咚一声响,电梯门开了,出来的竟然正是王衍。

王衍是个精瘦精瘦的小个子,比冬瓜褚浩至多高出一二公分。两人站在一起很有意思,一个像冬瓜,另一个就像是大棚里培育出的转基因加长豆角。并且,这王衍,脑袋是那种枣核型,头发稀少,鼻子嘴巴都比较紧凑,远看更像个獐子。段伟第一次见到王衍时就心生奇怪,搞不清楚杜丽明当初看上了他什么地方,竟然经人介绍,一见中意,不到三个月就跟他办了婚礼。当然,当时的杜丽明也只是个银行普通员工,坐柜台点钞票那种,远没有现在当个支行行长那么牛逼。杜丽明那张脸虽然长得适中,不难看,也并不十分动人,然而那身材却足以迷倒男人一大片。尤其是从背后看,她那种窄腰肥臀,那种走起路来春风吹过杨柳轻摇般的风韵,足以让任何一个功能正常的男人心旌摇曳情难自已。有次听褚浩酒后闲聊,说王衍这种体型面相的男人,一般下边那玩意都十分了得,其床上的强悍程度也跟獐子好有一比。说当初上大学时他俩上下床,褚肥王瘦,王自然睡上铺,而王又嗜睡,褚早上起床常见王被子中部顶起老高,心中甚是奇怪,一次禁不住掀被查看,发现竟是王的晨勃所致。但那高度还是令褚大吃一惊。当时心中涌起的感觉也说不清楚是羡慕还是嫉妒,总之是自叹弗如。所以当听说王那么快就要举办婚礼时,褚立刻就断定,王是把小杜的肚子搞大了。

末了醉醺醺中的褚浩竟哭了起来,说自己下面那玩意儿不行,也不是完全不行,是时行时不行;原因是小时候在农村,有一次一帮熊孩子闲得发慌去撩驴,说驴多出来一条腿,让他去摸摸咋回事,结果驴尥蹶子,正好就踢在他那玩意儿上,幸好他当时尚未发育,否则这辈子真就做不了男人了。

当时段伟就想,听说男人怕老婆有多种情况,但普遍的一种据说就是男人下面不太行。你晚上在床上征服不了老婆,让老婆服服帖帖,那么只能是由老婆白天去征服你了。这倒不失为他褚浩怕老婆的一条重要理由。不过那次褚浩是真喝高了,喝得第二天都断片儿了,所以醉后所言真假委实难辨,段伟也只能是姑妄听之了。

段伟毕竟心中有“鬼”,乍见王衍眉头抓着从电梯里出来,心中暗忖“不好”,他最怕王衍此刻问他回扣的事。也是急中生智,他脑子一闪,先举起右手跟王衍打了个招呼,说声“王所好”;随后立马腰一弯,说尿急,接着一转身就闪进了卫生间。站在小便池前,段伟心里还在替王衍惋惜,半个多小时前你王衍要来褚浩办公室多好!那会儿他差不多刚把一背包现金蹾在褚浩的大班台上,如果王衍发问,问包里装的啥,那么他岂不是正好可以就坡下驴,索性就直说,那样他褚浩恐怕就绝不好意思还把一背包的钞票塞到柜子里,还说什么回头再说吧!褚老脸皮厚,对这钱既不说分,也不说不分,或者怎么分;而且还暂不让他对王衍说,这时候他段伟躲王衍还来不及呢,谁能料想这么寸,王衍早不露面迟不露面,偏偏就在他要陪着褚浩闪身离开的时候迎头撞上。好了,就在这厕所里等等吧,等他们把事谈完,不信你王衍还能追到厕所里来问。

为防万一,他还是钻进了拉大便的木隔栏里。老式的木隔栏有一人多高,正好可以藏身。他插好内插销,背靠着木隔栏,点上支香烟,猛吸了一口,缓缓将烟嘘出,算是暂时松了口气。

手指夹着香烟,鼻子闻着中国几乎所有公共厕所共有的那种仿佛永远清除不了的怪味,眼睛盯着脚边上的便池,盯着盯着他倒陡然想起了跟褚浩在一起时的一桩非常奇葩的小事,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是在今年四月,谷雨之前,春茶采摘的时节,皖南歙县最大的茶城。

茶城是大,一排排一家家茶叶门店,一圈子溜达下来估计要一两个小时。就是这么大个茶城,仅唯一的一座公共厕所,进去撒泡尿居然要收费。费不多,一次一人一元人民币。当时是段伟陪着褚浩前往浙江衢州,参加国家住建部某专业委员会召开的一个新技术新材料研讨会,开车走京台高速,路过皖南名城歙县,在段伟的一再劝说下,顺便下高速,想在歙县茶城买些刚上市最顶尖的黄山毛峰,好让褚浩回去敬献给老婆大人,以讨个笑脸。

四月份的歙县,早晚清凉,中午燥热。两人逛了不过半个小时,褚浩就已经衬衣湿透,把件夹克衫脱了搭在胳膊肘上,边走边喘了。又逛了两家店,趁着段伟跟店主在那讨价还价,褚浩提出来要上个厕所撒泡尿。段伟当时一门心思都在茶叶上,也没多想,只是叨叨了两句“你去、你去”,转身又继续砍价。

没想到,褚浩这一泡大尿尿了有将近一个小时,待到段伟使出浑身解数,磨破了嘴皮,终于买到了两提五千多块钱一斤的理想好茶,拎着茶转遍了整座茶城,才在靠近茶城北大门的一棵大树旁找着了他褚浩。那当儿他正夹着两腿捂着裤裆绕着大树在团团转呢!脸都憋青了!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向段伟要一元钱。段伟立马啥都明白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拽过褚浩的胳膊就进了旁边的厕所。尚未进门,早腾出另一只手插进裤子口袋,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就先拍在了看门大爷的手上。一边嘴里还不停嚷嚷着“闪开!闪开!要出人命了”……

真是一块钱难倒英雄汉。事后很久,段伟在其他场合,对着几位不认识褚浩的朋友说起这事,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段伟说的是真的。不管他怎样指天指地发誓,朋友们就是一致认为他是在编故事。“什么年代了,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人!不就一块钱嘛,还能这样自残?!有这么长的时间不早跑出五里地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了!”段伟一者是为朋友们不相信焦躁,再者他想说没说出来的两句话是:“首先你们不了解褚浩那个人,什么样的奇葩事对他都不是事;还有就是,你们怕是没去过那座茶城,不知道那座茶城周边根本就都是街道,并且还都是颇为热闹的街道,大姑娘小媳妇人来人往,完全找不到能让他放心撒尿的地方。”

不知道那次惊天大憋尿有没有给褚浩留下什么后遗症,反正在他段伟脑子里是留下了个怕是终身难忘的印象。之后很久了,经常他撒着撒着尿眼前就不禁浮现出褚院长那圆滚滚的冬瓜身形在绕树的情景。他到底是身上真没带钱呢,还是压根就舍不得那一块钱?他肯定是不会傻到主动去问褚浩的,可能你问了他也不会说,反倒落得个让人难堪,还不如不问。总之这桩奇葩小事的真正原因,只能让其成为个谜了。

段伟轻叹了口气,收摄心神,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怪事,好一会儿功夫过去了,门外既听不见人声,也不见褚浩进来催自己出发。啥情况?

轻轻地拉开插销,蹑手蹑脚向厕所门口挪过去,刚一探头,却见褚王两人还站在那儿,两脑袋凑在一起,正低头在看王衍手上的一张图纸。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在看。恰好都是背朝着厕所,因此段伟的伸头探脑倒并未让他们发现。段伟刚想再缩回厕所继续等待,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平时常跑工地,工地上又比较嘈杂,为了不耽误接听客户电话,他一般都是把手机铃声打到最大音量。为了图吉利,他从电脑上下载当作手机铃声的又是极具欢庆热闹气氛的管弦乐《春节序曲》,第一乐章第一段旋律爆发出来时,真的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也是现场太过安静,突然从背后爆发出的长号短号加小号的混合声响委实把专注于图纸上的两人吓得不轻。两人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哆嗦,王衍捧图纸的手一松,那张加长2#蓝图像断线的风筝,忽忽悠悠忽忽悠悠飘落在了地上。

待到反应过来,褚浩倒没说什么,弯腰撅屁股,将地上的图纸捡了起来。倒是王衍竟还愣怔在那里,两只距离似乎过近了些的狸猫眼狠狠地瞪着段伟,像是憋着一股无名之火想发而未发。

段伟赶紧掐掉了来电,满脸歉意赶紧朝王衍拱了拱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惊到两位领导了!该罚酒罚酒!”一紧张他倒把厕所门口当成了在酒桌上。

王衍缓过劲来,先偏过头扫了褚浩一眼,然后又盯向段伟,直截了当地问道:“首付款拿到了?”

段伟心中一颤,几乎是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到账了到账了。我正安排财务去银行,想先赶紧购买一部分材料,抓紧开工,然后想办法看看什么时候把两位领导的那个一把付掉。”

“怎么又变成了‘什么时候’?不是你自己说首批进场费到账就什么什么吗?”没想到王衍这张尖嘴说话毫不绕弯子,一开口就直逼问题的要害。

段伟想斜眼瞧一下褚浩对这话的反应,心念一闪,又忍住了。他知道凭王衍的敏感,他这一斜眼,很可能就把钱已交给褚的真相给暴露了。这个时候,除了咬咬牙把暂时未兑现承诺的黑锅自己先背着,真的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褚浩是不能得罪的!褚是长远利益,王是眼前利益,他心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只恨不得拿把刀,把这句话刻在心头上了。

“工期太紧,需要赶紧进场的材料量太大,先占用了不少资金,我会尽快协调处理的。放心放心!”段伟只能先搪塞过去再说了。

“抓紧噢!老婆的钱你知道我是不敢装口袋的!”王衍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段和褚两个人听的。

没想到褚浩冒过来一句,对着段伟,厉声道:“不管怎么说,你说话就要算话!搞到现在,一分钱影子都没见到,你也太不识大局了!”

这句话差点没把段伟气了个半死!一股火腾地窜了起来。下意识中他猛地将手伸进口袋,簌簌地掏出香烟,略顿了顿,才递给王衍一支,又递给褚浩一支。这回他没先给他们点,而是自己给自己把烟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憋进肺里许久,才缓缓吐出,算是把心头火硬压了下去。“他娘的倒成了老子说话不算话了!”他心中愤愤地嘀咕着。“打脱了牙和血吞”,他想起了在哪看过的一句话,好像是曾国藩说的。就算是能屈能伸吧!龙蛇之道!不为五斗米折腰,那都是陶老夫子的扯淡!该弯你不弯,那你真的就会去喝西北风,至少也是看着别人吃肉你喝汤,甚至,连碗清水都喝不上。谁说钱不是祖宗?

车开出很久了,段伟心里仍像是被人强迫着吃了个蟑螂,一阵阵恶心反胃,鼻子跟前似乎都弥漫着一股一脚踩死蟑螂后所散发出的那种怪味儿。

褚浩稳稳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一句话都不说,眼睛紧盯着路前方,抿紧了嘴巴,只鼻腔发出均匀的喘息声。

上了高速,丰田越野车速度飙起来之后,段伟才感到了有些冷。毕竟是十二月份了,虽然天晴着,但气温也就在五六度上下。伸出手,将中控旋钮转到了热风,几秒钟后,车内温度很快升了上来。褚浩屁股抬了抬,这才叹了口气,主动掏出香烟,一人一支,抽了起来。

省城距霍山一百二十多公里,上了高速公路也就一个多小时即可到达。打从结识上他褚院长之后,单是陪着他,这条高速段伟至少跑了有二三十回了。褚浩跑下面工地,似乎不太喜欢用院里面的车。“院里那几个专职驾驶员都是老油条!哪一个不是市里那些大爷们的关系进来的?”有一次褚浩对段伟抱怨道。恐怕也因为这样,他褚浩才更愿意拉住段伟跑这跑那。一是段伟始终有求于他,他用段以及段的车心安理得;再者他跟段伟也的确比较投缘,感兴趣的话题多,在一起聊天更像个哥们,人一感觉随和便容易放松,不至于像跟院里面驾驶员在一起时需要端着身架那么累;还有就是在外的确有些私下的活动,还是避着院内驾驶员比较好。比如这一次,他褚浩显然就是以下工地为名,实际上却完全是个人那点私事。这大概就是单位一把手的好处,自由自在,平时更多的都是管别人,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却鲜有人敢去过问你。当然,老婆是个例外,尤其是对他褚浩,很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抽完了一支,褚浩又递上一支,自己也接上,又叹了口气。段伟感觉褚浩似乎是有话想讲,但好像又有点犹豫,便主动抛过去一句:“褚院长跟兄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吗?”

褚浩停顿了有十秒钟,然后问道:“你知道王衍是怎么到我们院的吗?”

段伟吃了一惊:“王衍不是跟您一起分到这个院的吗?”

“不——是!你是有所不知。如果真的是一起分来,怎么我当了院长,他才是个所长呢?”褚浩一对小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似乎在若有所思。

“八四年大学毕业,我是先被分到了市建管局,他王衍却因为跟教我们给排水课的老师的那位漂亮太太不明不白,被那位老师告到了校长办公室,几经辗转,七七八八找了不少关系,才被分到了老国企,市化工厂基建科当了名普通科员。”

“啊?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些曲折!有意思!”段伟是有意撩着褚浩能继续往下讲,他一者当然想深入了解他褚浩和王衍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再者他也是习惯性地在刻意迎合他褚浩,他明显能感觉出来褚浩是想跟他说说王衍。很可能接下来的内容跟他之所以把那十七万现金先锁进他档案柜中,并且始终不表态该怎样分配这笔钱有关。

段伟偏过头,盯着褚浩的大圆脑袋认真瞧了有十秒钟,确定他这回不是酒后胡谝,才放心地转过脸望向车子前方,竖起双耳,仔细地听下去。

褚浩接着说:“没有我的帮忙,他王衍恐怕这辈子——哼!都要窝在那个——整天被严重空气污染包裹的鬼地方终老此生了!没准,他连个化工厂普通科员都当不稳。

我在市建管局只待了一年零两个月,就被调到这家设计院。当时院里正在进行改革转型。也就是全部推向市场,实行企业化管理,不再吃财政了。旱涝保收的好日子就此结束,接下来就要像是小鸡刨食,自刨自吃;有本事,你就多吃,没本事,你就得饿肚子。旧规矩破了,新规矩未立,或者说立了些原则,但所谓摸着石头过河,有规矩跟没规矩也差不多。谁也不知道哪样是对的,哪样是错的。总之全院上下,效益第一。目标就一个,八仙过海、挖空心思,想点子弄钱。

其实不光是那时候,直到现在也他妈是一样,有钱就是草头王,钱就是祖宗!

嗯?你别笑,真就是这样!就说你,整天缠着我为啥?说穿了,还不都是为个钱字?!因为我有设计院这个平台和社会关系资源,能帮你接到工程,帮你赚到钱!哈,你点头,承认了吧?

其实我们也是在凭本事挣钱。什么技术人员知识分子?技术人员不也是人啊?逼到了这份上,当然都要削尖脑袋、想方设法弄钱!在弄钱这个问题上,知识分子、技术人员,跟农民跟商人没有区别。有区别也就是有光环跟没光环,说穿了那狗屁光环也都是假面具、皇帝的新衣,因为在钱的面前都是赤身裸体的,没必要那么虚伪。

我们这边放开了,手头很快活络了,可王衍他们那边还是死工资,老国企那一套。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和不干一个样。铁饭碗稳定是稳定,可肯定没意思没奔头。于是他就想着挪地方,就找我。当时我是结构所所长,手下肯定需要有几个自己人,于是就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他弄来了,没想到他上班不到两个月,就给我捅了个大娄子。为啥?为钱!一个工业项目,三层的车间,包工头为偷工减料省钢筋,就找他变更图纸,私下里塞给他个两万块钱红包。当时那两万块钱也真不是小钱,尤其是对他,他在厂里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多块。我委托他担任那个项目的设计代表,他狗胆包天,跟我招呼都不打,就私下里把变更单出了,省去了有百分之十的配筋量。如果是普通的民用建筑,问题倒也不大,每平方米荷载也就二百公斤,可这是工业项目,那是要上设备的,每平米承载至少也要满足八百公斤以上。好嘛!这一变更,包工头多赚了几十万,只塞给他个两万,他还捂着嘴偷着乐,没想到一安装完设备就出事了。还好只是混凝土构件开裂,建筑没塌,最后包工头拿些钱出来搞定了甲方代表,又出点钱加固加固,事情也就算是给搪过去了。黑锅肯定还是我背啊,我受了处分不说,还给扣了当年的全部年终奖,可他王衍这个混账东西竟然一毛不拔,把那两万块钱全部独吞了。我还是事后听那个包工头有次喝高了透露给我的。操!什么东西!这种事他王衍后来做得多了。不仅仅对我,很多人都吃过他的亏。可毕竟是同学一场,平时工作上我该帮他还是帮他,不然也不会让他当这个结构所长。”

段伟印象中,打从跟他褚浩认识,他似乎从未跟自己一口气嘚啵嘚啵讲过这么多话。对王衍,段伟其实接触并不多,更谈不上了解。平时在院里,他段伟是被褚浩“垄断”了的;从人情世故角度说,他也确实要有所顾忌,不能随便跟院里其他人有过多接触;从面相上看,似乎倒并不排除王衍是褚浩说的那种见利忘义之人。但他王衍是什么样的人跟自己真的狗屁关系没有,只要能顺顺利利让他把金樽这个项目干完,顺顺利利把该拿的工程款拿到,你王衍再怎么见利忘义也只是你们两老同学之间的事。但再一细琢磨,又立马觉得不对,他褚浩刚才这番话意图似乎还是挺明显的,所针对的还是这笔十七万回扣。再一深想,段伟背上的冷汗就冒出来了。你褚浩这是明摆着想要为独吞这十七万找借口啊!你独吞不打紧,还让我说是我耍赖不付钱,真要把王衍夫人惹火了可真的不是闹着玩的。都说那位杜行长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这不是把我段某人往悬崖下面推吗?越想,段伟越害怕。由后脊背发凉转成了浑身上下燥热难耐。一伸手,他把热风彻底关上了。

霍山这位饭店老板娘叫韩妃。原先她饭店是开在工地门口的,每次褚浩到霍山工地,中午吃饭一般都在她的饭店里。一来二去,便跟这韩妃熟悉了起来。韩妃不过三十来岁,其实长相一般,但身材高挑,可能是为了招徕客人的缘故,她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媚。不是那种低俗之媚,像鸡那种,而是有一定格调的媚,挺时尚也挺自然并不做作,谈吐做派都还显得蛮有档次。段伟对她的印象颇佳,甚至可以说是心动。人和人,尤其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能不能找到感觉,其实并不一定在于三观。气场相合了,哪怕仅是初次见面,讲不清是为什么,就能让你感觉很舒服,进而还会有某种冲动。当然不一定是性冲动。你会想去摸摸她的手背,或是她的脸颊,或者仅仅跟她同处一室,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感觉舒服。他后来发现,褚浩对她好像也有这种感觉。真的莫名其妙。

她不是本地人,家在寿县,距离并不远,同属六安地区,因此她差不多一个月总能回家个一两次。寿县古称寿春,乃楚国的故都,历史悠久。

霍山县城不大,却相当的整洁干净,在这一点上,她家乡寿县差不多正相反。韩妃来霍山开饭店是由于她的前男友,据说两人相处才半年她那位倒霉男友就被判刑关进了大牢,罪名是倒卖文物。不知道韩妃是否继承了前男友的“遗志”,总之她私下里也喜欢时不时倒腾玩意儿,当然,记取了前男友的教训,她倒腾的大多为国家有关法律法规允许的玩意儿,很少敢触碰那些地底下古墓葬中的被盗掘出的文物。很少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操作上更谨慎更小心罢了。

褚浩上午在办公室接到的那个电话,就是韩妃打的;急匆匆拽着段伟赶来霍山,也正是为了韩妃手中的一个玩意儿。

段伟从第一眼看见韩妃手中捧着的那个玩意儿的瞬间,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头慌慌的,虚虚的,似有似无,说不清道不明。待到用手实实在在触摸到那个物件时,手上立马就有一种麻麻的酥酥的感觉,非常非常像他每次在医院拍X光,医生咔嗒打开机子的刹那皮肤表面产生的那种感觉。因而开始的时候他十分怀疑这玩意儿是不是真的具有放射性。他曾多次听人讲过佛家所说的感应一词,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就属于感应。也就是仅凭这一点,那一刻,他就已经在心里替褚浩断定,这是个真“玩意儿”。不管他褚浩在此之前买过多少假“玩意儿”,或真假不明的“玩意儿”,眼前的这面古铜镜,肯定是真东西!但再转念一想,他又兀自笑了,笑自己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甚至,恐怕连个半瓶子也算不上,整个就是一瞎蒙。文物这行当水那么深,常常一些专家都走眼,哪里是仅凭你一点什么感应就能断定真假的?!没准,这就又是个假玩意儿,而且,还是专门用什么放射性材料特制出来的假玩意儿,专为蒙像你段伟这样,具有所谓超出一般人的感应能力的二逼的呢!还是先一声不吭,老老实实陪着看看再说。“要么上大当,要么捡大漏。”他褚浩不是经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么?但愿你是用你自己的钞票去上大当,捡大漏,而不是动别的什么歪脑筋。

据韩妃介绍,这是一面唐代的阴刻线雕秘戏纹铜镜,直径一百八十一毫米,厚七毫米,重七百二十二克。

镜背所刻画面非常清晰,共四组,分别表现的是唐代男女四种不同的行房的体位姿势。

“这不是出土文物。是从落儿岭镇子上过去的大户人家后代手中收的。领导肯定知道过去大户人家女儿出嫁的时候,压箱底的玩意儿的意思吧?这就是了。”

段伟知道,所谓压箱底的玩意儿,其实就是性启蒙教育图,原来叫春宫图或秘戏图。女儿出嫁,父母大人羞于跟其直截了当进行性教育,于是往往借助于这些玩意儿。女儿非呆非傻,自然一望而知。

“这玩意儿除了压箱底,还有一项重要功能,就是避火、避邪。”韩妃瞅瞅褚浩,单眼皮翻翻,又望了望段伟,“这玩意儿过去民间还叫它避火镜,说是火神是女的,暴里暴躁的臭脾气一看到男女那事都会害羞,会立马消火。”

“真够神的!这玩意儿好像就是为我准备的。我他妈拿回去就摆在老婆床头!”

韩妃憋不住,拿手指点着褚浩的大脑袋咯咯咯笑个不停。空气中像是立刻飘荡开来煮沸了猫屎咖啡时的那种香味,还是加过了糖的那种甜香味儿。这韩妃的笑声也像是经过专门训练,很是有些感染力。

“避火消火是一方面,还有就是避邪功能。据说男女倾情交合时产生的能量大得不可思议,所以一般的鬼怪邪秽只好远远地躲开。”韩妃一脸的认真。

褚浩又将铜镜拿了起来,盯着那画面像是沉浸到了其中,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盯着盯着,脸上的表情渐渐丰富起来。先是嘴巴微张,像有口水要流出,随即又合上,粗短的脖子上几乎已看不出喉结的部位动了两下,似是将差点涌出的口水咽了回去。嘴唇的两边嘴角再次被用力向上拽起,跟两只肉乎乎的大耳垂子几乎连成了一条线,一张面团团无锡大阿福脸瞬间绽开成了一朵硕大的大荔菊,红白相间,红多白少,微微抖动,亲切而迷人。但也就绽放了不到十秒,随即又像橡皮筋样地迅速收缩,恢复成了一块铁板,冰冷而严厉。像是沉迷得快,拔出来也快。这片刻的表情变化倒也真符合他的性格,段伟心道。

“说说吧,什么价?”褚浩的表情像是要拒人千里之外。

“一口价,二十万。”韩妃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柔柔的,像舞蹈。

“日元还是人民币?”褚浩笑盈盈地瞅着韩妃。

“哈哈,褚院长是拿小妹开心了!这可是唐代传下来的。一代一代的,经过了多少战乱和变故,经过了多少位大姑娘小媳妇的手啊?您看这包浆——您闻闻,是不是能闻到小媳妇手上胭脂香味?还有,感受到闺房的温馨?你想,这里面会有多少缠绵的故事啊!”

“别说了!再说我快把持不住自己了!”褚浩油光光的脸上真像是渗出了一层薄汗,在茶楼包厢温柔灯光的照射下晶莹闪烁。

这他妈哪像是谈生意?整个就是在谈情说爱嘛!段伟心头同时泛出一种酸不溜丢的感觉。

“两位看这样行不行,反正今晚褚院长也不走,回头再考虑一下再商量,好不好?”段伟故意打了个哈哈,想给褚浩也是给自己腾出点空间,他希望最好能把这事搅黄拉倒,至少也能拖上一段时间,好让自己这个工地工程再往前赶一赶,工程款能尽量多拿到一些,以免他褚浩万一真要不考虑后果,硬要打歪主意拿这十七万来买这个所谓唐朝小媳妇闺房里的破玩意儿!更何况,按韩妃开的这个价,他褚浩单砸进去这十七万还不够,还要再贴出个三万,他身上有这三万吗?真要是这样做,那可真要彻底砸锅玩完了!或者,他褚浩还有什么更高明的办法吗?

“行啊!褚院长今晚请吃饭,小妹我出酒,我这里还真专门为褚院长藏着两瓶好酒呢!”韩妃话是对褚浩说的,但眼睛却瞄向段伟,微微一笑,显出两酒窝。段伟心头一动,似乎忽然发现,自己之所以对这韩妃有感觉,好像就是因为她的这一对酒窝。女人有没有酒窝太重要了。都说一白遮百丑,在段伟看来,这话应该改成一对酒窝遮百丑。

晚餐安排在五岳山庄,霍山县最高档的宾馆酒店。山环水绕,天然氧吧。

韩妃带来了两瓶好酒,一瓶是一九八三年出厂的五十二度五粮液,还有一瓶是二〇〇三年出厂的六十八度特供五粮液。其实桌子上就四个人,除褚、段外,韩妃另拽了个美女来陪酒。该美女霍山当地人,人高马大,脸上错落有致地点缀了些青春美丽痘,却是海量。有意思的是,美女的名字极有趣,姓蒯,名绩明。据她自己说,原来是叫鸡鸣,蒯鸡鸣。那时候她奶奶养了只大公鸡,重有近二十斤,一身金光灿灿铠甲样的毛发,整日昂首挺胸,傲视乡里群鸡。那天寅时刚临,该鸡忽发奇鸣,惊天动地,大有锵锵之效;余音未消,蒯母扑通一声即顺产一女婴。她爷爷认为其出生时金鸡引颈畅鸣大吉,即取名为鸡鸣。后来上学报名时,女班主任认为鸡鸣太过直白也不雅,于是改为绩鸣,说吉利,没准学习成绩会一鸣惊人;说一字之改,其寓意和境界天壤之别;说有位作家叫贾平凹,原来叫贾平娃,自己改成了平凹,一改改成了个大作家,云云。褚浩抬杠,认为叫蒯黎明最好,说自己老婆就叫汪黎明,说黎明比绩鸣更雅且有诗意,还蕴含着希望。韩妃说叫黎明的太多太俗,而且黎明之后未必就是个艳阳天,没准是阴天,或者干脆就狂风暴雨,哪来的希望?不如叫绩鸣来得独特……

四个人笑着聊着,不知不觉,五粮液已见了底。有年头的好酒,后劲极大,再看桌上,除两美女外,褚、段说话舌头像是已经捋不直了。

嘴上不太利索了,可段伟心里挺明白。他怀疑那面压箱底的铜镜就是这位“鸡鸣”的家中藏品,也许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可为啥要卖还是个疑问。难道,是经不住韩妃的忽悠?不过,段伟另外还感觉着,眼前这位“鸡鸣”跟韩妃之间的关系似乎也非同一般。比如,“鸡鸣”和褚浩划拳,每回赢拳,她俩都要很夸张地站起身来个双击掌,有次连赢三拳,褚浩连干了三杯,她俩不光双击掌,甚至来了个热烈拥抱,脸贴了脸还不够,韩妃竟然还叭地亲了一下“鸡鸣”大嘴唇。这可就不是一般情况了。男女一激动来个拥抱外加亲嘴还可以接受,两美女如此表演会是什么情况?迷迷瞪瞪中偷眼朝褚浩暼过去,发现褚也正微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紧紧拥抱中的两美女,下巴上像有哈喇子要挂下来。段伟心中担心,她俩如果真是那种关系,两人合起伙来想要吃定褚浩怕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哪里仅限这一面压箱底的铜镜!后面源源不断会推到褚院长手中的这个盆那个碗外加什么樽,怕是会让他褚浩像跳进个桃花扑面的无底深渊,没完没了,直至粉身碎骨了。想到此,段伟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上的酒也醒了一半。

“鸡鸣鸡鸣——打个岔啊,这面压箱底的镜子上面刻的东西,你——都看得懂吗?”段伟借酒盖脸故意撩拨她。

“啊?处男吧您?!什么年代了,怎样做爱?看不懂那个呵?哈哈……”回话的是韩妃,口无忌惮。

“既然这样,那——那面破镜子还有什么意思,还要那么贵?抢钱哪?这年头一万块能买回来一卡车碟,什么样的花样没有啊?一万五,我买了,就为两位美女的海量。”段伟皱着眉头瞪着眼,一脸认真。

“别——别胡搅蛮缠了段伟。你怕——怕不是真断了尾了吧?我说的是你长前面的尾。哈哈……”褚浩显然根本就没打算还价,似乎完全不乐意段伟再去扯那面铜镜的价钱之类的事。

看来是各怀鬼胎,都没喝高。段伟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一脸的无奈。

当晚住五岳山庄,段伟和褚浩并未安排在同一楼层,段伟二楼,褚浩三楼,两个豪华单间,恰好正上正下。段伟躺床上差不多一夜未睡着,头顶上的楼板咯吱咯吱咯吱一整夜狂响不已,段伟感觉楼板快要塌了。

早晨起床,段伟觉着头昏脑胀,一股无名之火顶在脑门上,想发作又发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冲谁发。你褚浩不是说时行时不行吗?听昨晚如狼似虎的动静哪里像是不行啊?你他妈折腾了一夜,怕是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打算把那面破镜子请回家了吗?美女主动投怀入抱,不是美人计是什么?天底下哪里会有免费的午餐?一面破镜子二十万啊!你褚浩个猪脑子还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嘴巴自言自语咕哝着,稀里糊涂冲了把澡,迷迷瞪瞪就下楼来到自助餐厅,端着个盘子乱夹一气,将各种食物堆在盘子中,堆得像座小山。坐下,面对小山,竟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于是就点上烟,刚抽上两口,又起身,倒了杯咖啡,再坐下,还是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心不在焉中竟然一扬脖,将那杯滚烫的咖啡一口灌到了嘴里,烫得他“嗷呜”一声,将咖啡喷了个一地。立在自助餐炉边上的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女服务员,看上去也就大概二十来岁;起初一直在拿一双满是不解的眼睛盯着他,此时见状立刻朝段伟奔去。估计她原来的意思可能是想先将段伟扶到一边,然后再去取拖布的,没料想刚打过蜡的木地板,喷上咖啡后竟变成了溜冰场。女服务员双手就快要扶到段伟胳膊肘的时候,脚底一滑,身子仰面向后摔了下去。可能是段伟已经被烫醒了,女服务员身子后仰的刹那,段伟的两只手臂也到了,从女服务员的腋下伸过去,拦胸将女服务员抱住了。也是该到段伟要倒霉,抱住了女服务员的同时,自己脚下也是一出溜,两人啪的一声,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蹾。那一刻,段伟在下,临时做了回肉垫,女服务员在上,圆滚滚的屁股是坐在段伟的腿上的;巧的是,段伟两只手在摔到地上的那一刻,恰好也是结结实实捂在女服务员的一对乳房上的。

餐厅内有空调,女服务员上班都是脱了棉衣,仅穿了件薄羊毛衫,外套件绛红色中式对襟工装的;当段伟手掌捂在女服务员乳房上时,感觉像是按在了一对充满热空气的气球上,温软而飘荡,那种荡人心魄的手感仿佛早让他忘记了屁股的疼痛。然而,心旌神摇了不过几秒钟,段伟双耳中就听到了一声尖叫,接着是一嗓子撕心裂肺般的嚎叫,“流氓啊!”刚刚将双手松开,女服务员跪着反身就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数分钟前刚刚被咖啡烫醒过来的大脑,被这一耳光,立马又扇糊涂过去了。眼冒金星,如坠十里云雾。

餐厅里炸了锅似的,嗷嗷起哄架秧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站在门口的保安是个愣头愣脑的半大小伙子,估计干保安不久,一听餐厅动静不对,直冲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左手一把揪住了段伟脖领子,拽将起来挥拳便砸,第一拳就砸在了段伟的鼻梁上,鼻血立马飙了出来;第二拳又砸在了上嘴唇上,门牙吭哧一声就落在了嘴里;第三拳尚未砸出,胳膊早被站在一旁的那位女服务员拽住了,嘴里又是一声尖嚎,“打死啦!”估计这第三拳若再砸下去,段伟恐怕真的要彻底歇菜了。

……

褚浩是被没完没了的手机铃声硬给打醒的。

折腾了一夜,极度疲劳,再加上陈年好酒的酒力,使他睡得格外香甜。据他后来跟段伟讲,当时他梦中脚踏五彩祥云登上了北京天安门,广场上乌泱泱挤满了人,一眼望不到边。每人手中都紧握着一沓沓百元人民币,朝着他激动地挥舞着,像在跳红绸舞;同时口中都在呼喊着什么,很费力的样子,但听不清楚。他正面含微笑频频向人群挥手致意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梦中那手机铃声奇异而骇人,震天动地,像惊涛拍击崖壁所发出的那种巨大声响,仿佛排山倒海滚滚而来,竟盖住了广场上广大群众扯脖子的呼喊声。于是他惊醒了过来,浑身早被汗水湿透了。

电话是王衍打来的,告诉他出事了。一听这句话他一颗心就被拎到了嗓子眼。搞工程设计的跟搞工程施工的一样,最怕一接到电话就听到这句话。赶紧问什么情况?那边王衍带着哭腔说是他自己被抓了现行。

“嫖娼?”褚浩问。

“不是。”王衍答。

“那他妈谁抓你现行?”褚浩就有些恼火,以为王衍没事找事。

“是被梁艳小叔子堵在她家门口了,今天早上。”

“你跟梁艳搞上了?本事可够大的啊!那她小叔子怎么不给我电话?要你打?”

“她小叔子说,交十万块钱,可以私了,可以承诺对他哥保密,并且可以不让我老婆知道,也不会搞到院里去。”

“啊?有这种奇葩鬼事?那你给那个要钱不要脸的混蛋十万块钱不就拉倒了?干嘛还火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

“我现在拿不出来啊!只好想向您这老同学先借着。她小叔子说最迟到明天下午六点必须给他钱,否则就要让他哥回来处理!”

“十万块钱,敲诈啊?这他妈不会是叔嫂合演的一出仙人跳吧!你就让他通知他哥好了!还闹到院里?院里怕个球!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还用闹到院里吗?你别忘了,我不光是你老同学,还是院长!”褚浩一捏屏幕,把手机挂了,晃了晃大脑袋,往沙发背上一靠,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香烟……

他好生奇怪这事怎么这样巧?早不被抓晚不被抓,偏偏段伟刚给了十七万现金他就被抓了?还正好要敲他个十万?怎么不是五万或是十五万?这年头人咋了?想钱想疯了?不择手段,什么无耻的办法都能想得出来?其实王衍跟梁艳的事,他倒是早有感觉。梁艳是院办公室主任,比褚、王只年轻个两三岁;老公是省政府某机构派驻广州市的办事处主任,儿子正读高中,与王衍的儿子是同班同学。学校是寄宿制,只周末才允许回家。于是,常常周末接孩子,王衍跟梁艳就搭便开同一部车。所谓时间一久,机会就有。况且梁艳是那种典型的时尚美女,脸蛋长得标致动人不说,那种前凸后翘的性感身材,走大街上,绝对能让男人流口水。尤其是那大长腿,平时还喜欢穿件短上衣配条紧身小脚牛仔裤,更把个身材优势发挥到了极致。褚浩不止一次跟王衍叽咕过,他们无锡老家过去有种说法,说女人十个扁嘴(指下嘴唇略包过上嘴唇))九个烧(指臭美、爱烧包),十个长腿九个骚。说句实话,面对梁艳这样的尤物而完全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最多只是意淫,弄个思想出轨而己,毕竟是同单位的上下级,稍有不慎就是身败名裂的事,算算有些得不偿失。但自己得不到,不代表他不会心理阴暗地去“唆使”裤裆功夫非同一般的老同学去满足个意淫癖。他绝对不相信这样的一个尤物独自被冷在家里夜里会不寂寞。这便宜与其让别人占,不如让他这位生就具有出轨癖好的老同学去占。于是他多次居心不良地有意“提醒”王衍,常在一部车上接孩子,可不要打人家良家妇女的歪主意哦?人家可是有夫之妇,并且是政府机构驻广办主任的媳妇,几乎等同于军嫂,可不能做破坏军婚,毁我长城的事哦?!不过呢,他倒是偶然有次撞见她往街边的性保健品商店里面跑……每次都说得王衍直眨巴眼,闹不清褚浩到底何意。褚浩自己倒也真的不太能理解,那位驻广办主任丟这么个大美女在外地长期分居,说是为了照顾儿子学习,但他真的能完全放得下心?后来听说,正处级的驻广办主任是两年一换,回来后极有可能会提副厅。况且,儿子这两年是高考前最关键时期,一是不能频繁转学,二是身边必须要有可信赖的人照顾。如果单从这个纯理性角度想,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理解。问题是,人常常并不都是纯理性的,人还有动物的一面。她跟王衍搞到一起,肯定主要是出于生理需要,其性质与她去性保健品商店相同。搞就搞吧,只要你们瞒得好不被发现,倒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现在这种搞法,却完全搞变了味儿了。她小叔子不会真的也跟她有一腿吧?她、小叔子,还有王衍,这次会不会是合起伙来打他这十七万的主意,故意演了出双簧?

想着想着,他又笑了。掐灭了手中的烟,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段伟的电话。他没想到,段伟此刻正在县人民医院处理伤口。

“你他妈这又怎么了?怎么今早这些破事一桩接着一桩,全赶一块儿去了?”褚浩有些气急败坏。

段伟那边躺在治疗椅上,一边接受包扎一边端着个手机呜呜噜噜,还是一旁的护士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描述了一遍。

“好了不多说了。我让蒯大妹子先去医院照看你,我有急事先赶回院里。你就在这养两天。韩妃开她自己车送我回去。”

段伟听罢交代便闭上眼,他真的挺不住要睡着了。伤倒并无大碍,门牙被打掉了,一不小心真被自己咽到了肚子里;嘴唇肿起老高,鼻梁软组织受伤,包扎包扎处理处理,歇一会儿也就可以出院了。但一夜未睡,加上一大清早受到点惊吓,伴着剧烈疼痛,使他精神上极度疲惫。刚才包扎处理时护士给打了针镇静剂,这治疗椅倒像是保健按摩椅,软软的,靠背的角度也正合适,于是他真的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甚至打起了呼噜。

他是被值班的大堂经理给送到医院的。客人被保安打,宾馆是要承担一定责任的。也恰好大堂经理的新婚妻子就是这家医院的门诊护士,打了招呼,于是就受到了优待,被安排在干部病房的门诊治疗室。此刻看他睡得如此香甜,护士也没说别的,随他去了。

整整睡了有一天,待到他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睁开眼,见坐在治疗椅旁边的蒯绩鸣正拿一双凤眼在盯着他,眼睛里似乎既包含着同情怜悯,又透着些许幸灾乐祸,水汪汪的,让段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还疼吗?”蒯绩鸣柔声问。

“好多了。”段伟有气无力地答。

“当时摸得舒服吗?”蒯竟有意调侃起来,直截了当,毫不掩饰。

“啊?呵呵……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怎么就摸在了那里。”段伟有些脸红,他没想到蒯大妹子会这样问。心里头倒在嘀咕,现在这些女孩子们也真太放得开了,可那位女服务员怎么会那么计较?是不是餐厅那地方不对?但一摸之祸,何至于如此!他又感觉到脸上在隐隐作痛。斜眼再瞟瞟蒯大妹子,发现冬日的斜阳,透过治疗室的玻璃窗,此时正倾洒在她那张布满了青春美丽痘的脸上,那些凸显的小痘痘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在霞光中熠熠生辉,让段伟情不自禁地突然生出些感动。心里面柔柔的,酸酸的,萌萌的……让他体会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他沉浸在这种感觉中,飘飘忽忽,又沉沉地想再睡过去。

音乐突起,还是那首《春节序曲》的惊人旋律。是他的手机,又是在最不该响的时候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蒯大妹子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是褚浩两个字,便问,“接吗?”段伟吃力地伸出手,接过了手机。

褚浩问:“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段伟答:“好多了,没什么大事。打算休息休息,明天回去。”

褚浩告诉段伟,他,他设计院办公室昨天夜里被盗了,那个双肩包也失踪了。说今天下午派出所来查勘了现场,拍了照片,做了笔录。他没有跟派出所提起丟失那个双肩包的事,也希望段伟不要说。

“丢了就丟了吧,算我倒霉!钱是赚不尽的,就算是破财消灾吧!”手机里,褚浩说话的口气还是那么大,中气还是那么足。

放下电话,段伟只感到浑身无力,大脑一片空白。转过脸,对蒯大妹子说:“麻烦你把我烟拿过来,我想抽烟!被盗?扯鸡巴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