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9期|张弛:鬼卡点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9期 | 张弛 2018年09月29日00:05
导读:
杀人犯在逃跑途中,慌不择路误入一个荒僻的治安卡点,与驻守在那里的唯一一名警察相遇。几天几夜的相处让他倍感煎熬,同时警察的热情招待和亲切态度也让他深深感动。他能否离开这个扑朔迷离的“鬼卡点”,摆脱那个仍然不明真相的热心警察?
1
贺崇武看到前方那个卡点,看到那个像鬼魅一般在暗蓝夜色和浓重雾气之中挥舞着“停”字牌的警察时,他的心一下抽紧了。一股冰凉绝望的感觉瞬间贯注全身,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他本能地松开了油门,任车子凭着惯性慢慢向那个警察滑过去。混乱的头脑里浮起了一个念头,事不过三,他的报应日到了!
他是在车子过黑水河的时候第一次浮起这个念头的。当时他硬着头皮,带着一股咬牙搏命的心理,小心翼翼地,匀速地把车开上冰面。车至河心时,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咔嚓一声,似乎是冰面开裂的声响。那一瞬间他心一哆嗦,本能地点了一脚刹车。但很快反应过来,如果骤然停车,整个车体的重量瞬间压在一块局部冰面,只能加大那开裂。他的脚颤颤地、悬浮着踏在油门上,使之保持适当的给油力度。车子略慢一瞬,又开始匀速前进。那是他第一次浮出这个念头,报应日到了!他在内心盲目地祈祷着。两手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河岸,岸边那鹅卵石密布的坡地和枯瑟瑟的树木越来越近……
车子上岸后,他略略松了一口气。他没敢停车向来路看一看,看一看河心的冰面上到底起没起裂纹,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祷真的起了作用。他就这么驾着这辆破车,做着心惊胆战的白日噩梦从冰河上蹚过来了。难道神灵真的在保佑着他?难道他捅那狗日的捅得没错?噩梦又开始在头脑中翻涌,有几刀是噗噗地捅进去,没有什么阻力就没到了刀把。但有一刀,也许捅在了肋骨上,他感到坚硬的一顶,刀尖就滑向一侧,又是噗地一下进去了。他想不明白,那一瞬间他咋就那么疯狂,狗日的再坏,也不能下这么狠的手……现在全完了,时间是无法倒流的……他用力地晃着脑袋,把各种绝望恐怖的念头像鸭子抖水似的从脑袋里抖出去,没有意识到高度的神经紧张已经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他的脚板已经不知不觉踩紧了油门。
突然,一个毛团从车前的雪地中一晃而过,他本能地一脚刹车。山岭沟壑瞬间旋转起来,车子剧烈地晃动着,等他醒过神来,车头已经调过180度,朝着来路了。车轮子就压在崖边上。他惊出一身冷汗,那个报应日的念头又一次浮上心头,他眼神空茫地盯着蹲在树林里的那个长耳毛团,半天才意识到那是只野兔。
此刻已经是第三次了,又到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了。他眼睛朝遮阳板上骨碌了一下,就恐惧地转去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警察。他盯着他的警察棉袄右胯侧那个部位。尽管御冬棉袄鼓鼓囊囊,但那个部位细看仍凸起一物,这和他预料的一样。他内心不由一阵绝望。遮阳板后面的那把刀子,尽管有20厘米,也不是那个东西的对手。在车停下的一瞬间,他闭了一下眼睛,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笃笃笃”的敲玻璃声迫使他睁开眼,他看到右侧车窗玻璃上紧贴着的那张脸。那张脸完全裹在一顶棉帽里,两片毛茸茸的大耳扇紧贴着脸颊一直裹到下巴,并用两根细棉绳紧紧地捆在一起。毛茸茸的耳扇包裹之中,那张脸孔显得异常狭小。但这一圈毛茸茸并不能带来暖和的感觉,警察哈出的热气在一圈茸毛上结了一层疙疙瘩瘩的霜球,连他那几天没刮的胡子以及眉毛上,都挂满了白霜。
开门!快开门!冻死我啦!警察在窗玻璃上笃笃地敲个不停。两只眼睛活像黑人的白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动着打量着驾驶室里的角角落落,闪动着亢奋的光芒。那种古怪的笑容,仿佛对他的到来既兴奋又好奇,像个第一次见到汽车的原始人。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遮阳板那里,估了估距离,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放他进来。一旦有变,就扑过去把他抵死在右车门上, 使 他右胯侧的枪拔不出来,而他的左手却能摸着那把刀……
冻死我啦!他妈的零下35摄氏度,你知道吗?我在雪地里等了你整整半个小时……
他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肌肉绷紧,准备好那致命一扑。同时眼睛紧盯着已经坐在副驾驶的警察,看他有什么动作。
然而,警察的动作出人意料,十分松弛。只见他把两只手伸到暖风出口那里正面反面地来回烘烤着,烤热了就伸到脸上干搓着,黑脸上眼睛半眯着,显然十分享受。
半天了才享受地长吐一口气,道:你还在老鹰嘴爬坡时我就听见了,就跑出来接了。我还以为是老李上来了,他妈的,咋连着三天不见一辆车上来?!
他盯着警察,对方丝毫没有采取行动的征兆。对方不动,他更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敌强我弱,不逼到绝路上……但是,老李是谁?路都断了他上来干什么?他弱弱地嘀咕了一句:你在等谁?路都断了……
路断啦?咋断的?警察停止搓脸,睁圆眼睛诧异地问道。
百尺崖雪崩,把路埋了。他弱弱地答道,内心里期待着关于老李的下文。
那你咋上来的?警察笑脸没了,两个眼珠子略略鼓出来盯在他脸上,血丝像细小的网兜兜住那两颗眼珠,却兜不住从幽深处透射出的疑惑光芒。
他一下慌了,谎话没顾上编,实话就哆嗦出来了:我是……我是走的……走的战备公路。
战备公路?黑水桥十年前就冲垮了,你咋过的河?
河上结冰了。
好家伙,你胆子不小!老天有眼没把你沉到河底,让嗍骨鱼把你嗍干净!警察脸上又浮起了笑意,捏出一支烟让他,他慌忙摆手,堆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谄笑。
警察兀自点上烟,深吸一大口,问道:命都不要了,急着干啥去?
我爸病了。
你爸在哪?在德青镇?
警察显然已经放松了怀疑,居然帮他打起草稿,他赶紧顺杆爬:是的,在德青镇做边贸生意。
嗯。吁——警察又长长地吁出一口烟气。接着长叹一声道:还是儿子亲啊,提着脑袋来看爹。老李是绝对不会冒这个风险来接我的。他妈的,只有等路通了。
他把烟蒂扔底板上抬脚狠狠地碾碎。
你没带违禁品吧?警察本来朝挡风玻璃外凝望着,忽然想起什么,扭过脸问道。
他一愣,一时竟吓蒙了,眼珠子管不住地朝遮阳板一瞟。
黄羊皮?猎隼?雪莲?警察提醒着,略有些不耐烦。
他一下明白过来,松了口气,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
警察扭过身子朝后窗张望一番,皮卡车厢里空空荡荡。转过身来道:下车吧。
下车?他又愣住了,心虚气短地问了句:下车干吗?
天黑了,你不住下你咋办?
我跑长途的,常开夜车。
那是在别处,这条沟里你敢开夜车?你知道这叫啥沟吗?
不是……不是叫怪石沟吗?
那是三年前开发旅游时才改的。原来叫死人沟,叫几百年了。
他脑子里迅速闪回了来时那条路,那条路像飘带似的,在群山万壑之间盘绕拂动……黑水河上来之后车子打的那个旋,更让他心中一颤。
哪天雪化了你再来看,沟里的骨头架子比公里桩还多,马骨头、骆驼骨头、狼骨头、人骨头,要啥骨头有啥骨头!
警察两眼紧紧盯着他,眼神里仿佛有所期待。
留不留下?他激烈地盘算了一番,觉得警察现在还没怀疑到他,如果硬要走……再加上自从出事,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这一路逃亡又太过凶险,他有种身心俱疲,再也爬不动一步的感觉。
他听着警察的指挥,把车开向卡点的值班房。
2
贺崇武坐在行军床上,捧着警察泡的一罐头瓶热茶,两眼一直不敢离开警察。警察进来出去,不知在忙些什么。片刻外面就响起“吭哧、吭哧”的掘地声。他的心又悬起来了。掘地声一停,警察就从外面走进来。只见他走到摆着桌子,桌下堆着面口袋、油桶等一应杂物的那个角落里摸索一阵,转身朝他走来。他的右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借着西窗进来的最后一抹天光,一晃一晃地闪动着寒冷油腻的光泽。他只觉脑中嗡地一响,就啥也听不见了,眼前只见警察持刀朝他一步步走近,目光交接时,警察脸上绽开古怪一笑……那一刻如此漫长,无法用正常感觉度量,好在警察最后只笑望着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出门到院子里去了。
一身冷汗激出,瞬间遍体发凉。耳朵恢复了听觉,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足蹄踏动声。他放下杯子,轻步朝窗户挨过去,心提到嗓子眼上。探头一看,见警察刚把一只黄羊扳倒,单膝跪压着,把羊头压到刚才掘的浅坑里。嘴里叼一捆细绳,两手捞抓着,就把三条羊腿搂到一起,右手取绳几个绕旋就把羊蹄捆成一束。接着,警察左手扳住羊角,把羊头扭向一边,脖子充分暴露出来。右手握刀,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起,去脖子毛下边轻轻探摸了一下,然后“扑哧”一下,刀刃就滑进了羊脖子里。那三只捆起来的蹄子拼命要挣,却又挣不动,只一个劲儿地微微颤动着。唯有那只放开的蹄子使劲痛快地蹬着,但也只是徒劳地在地上刨起一道蹄印……贺崇武再也看不下去,脑子里全是出事那天的场景,他踉跄到床边,颓然坐下,沉重的脑袋再也支撑不住,不得不两手抱头支在膝盖上,混乱的念头像一群马蜂在脑袋里嗡嗡作响,此起彼伏。
把磨刀棍拿来!
外面传来警察的喊叫。他懵懵懂懂地站起来,在昏暗的屋子里转着圈。脑子里还在响着磨刀棍这个词,反应不过来是什么东西。
就在墙角桌子上!
外面又传来警察的喊叫。
他懵懵懂懂地到桌边,拿起那根油腻腻的铁棍走出门。
他把磨刀棍递给警察的时候,头脑渐渐清醒。他察觉到警察的笑容似乎并无恶意,不像刚才看到的那么诡异。难道他只是宰羊招待他吗?
他看着警察单膝跪地,用刀尖在右后蹄上挑开一个小口,把磨刀棍伸进去搅动一番,待皮肉分离,把嘴对上去,腮帮子鼓圆猛往进吹。十几个回合,苗条的黄羊顿时四蹄伸直浑身圆胖起来。警察刀尖从肛门处流利地一划,唰地一下直划到断脖茬处,好像拉开外套拉锁一般轻松流畅。然后肚腹处下刀,刀尖从皮肉之间划开、扩大,待剥离的皮子足够大,用手抓住十分得劲了,警察左手抓住皮往起揭,右手握拳从皮肉粘接处一下接一下用力往里捣……片刻工夫,一张羊皮就像脱毛衣似的脱了下来。
至此,他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要命的敌人正在热情好客地宰羊招待自己呢!望着他那副不亦乐乎的架势,一种热乎乎的受宠若惊的感觉,从冰冷的敌意、紧张和恐惧的缝隙之间渗了出来,在心中混合成一种从未品尝过的古怪、别扭的滋味,渐渐幻化为一片疑云,他为什么如此热情?难道有什么针对他的阴谋诡计在里面?
他试探着道:高警官,您不必这么麻烦,我带的有吃的,够咱们两个。
警察奓着两只血手,掉过脸看着他道:这只羊本来准备宰给老李的。狗日的不来,你来了。那就宰给你!我发过誓,谁来了宰给谁!
见警察情绪颇佳,他得寸进尺冒险试探:老李,来干啥?
来替我呀!他来了,我就可以下山啦!
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心情放松了许多。
3
满满一大盘清炖羊肉,一人一海碗油花荡漾、葱末漂浮、透明青萝卜片若隐若现的羊肉汤,一茶碗酒香四溢的伊力特。一切都笼罩在头顶上那盏牧区马灯黄黄的光晕之下。
兄弟!你是我三个月来见到的第一个会说话的活人!这块好肉给你!
警察抓起一块肋条肉递到他面前:尝一下,一寸肥一寸瘦,最好吃的部位!
贺崇武努力控制着手抖接过那块肋条肉,那层夹肥夹瘦、脂香四溢、回味甘甜的肋条肉撕进嘴里,稍加咀嚼就不禁一阵迷醉。加之肉汤的浓香随着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钻入鼻孔,一种眼泪逼眶的冲动忽然袭来。他赶紧假借呛咳扭脸用手抹去。
在正式端酒碗之前,警察用刀子从那半扇肋条肉上割下一条两指宽、一巴掌长的肥油。把那条晶莹透明、宛如白玉的肥油用三根手指撮着,颤颤地递到他面前,脸上挂着神秘的邀请的笑容。他连忙摆手,堆起一脸抱歉的笑容。
警察一笑:你不懂,这可是好东西。仰起脸,张开嘴,三根手指撮着肥油颤颤地悬吊在嘴巴上空,然后一个美美的吸溜,脸上呈现出无比满足的神情,神秘地笑望着他说:喝酒之前来上这么一块,护胃养肝。这还是我老婆传的秘方!看在咱们有缘的份上传给你。你怎么样?结婚了吗?
他心尖上一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他要坚决避开这个话题,因为这话题会把他拉进那血腥的一幕。
赶快结婚吧!有个女人真好!警察冲他端起了酒碗。
这正是他想要的。为麻痹一下紧张的神经,也为了讨好警察,他夸张地一口喝下了半茶碗。一道火焰顺着嗓子眼一路烧到胃里,一股热辣的酒气直冲鼻腔和脑门,那种眼泪逼眶的感觉又一次袭来。不过,这次是一种挺舒服的感觉,像是被什么温暖了、感动了。那种温暖和感动就像温泉,把纠结在心中的紧张和恐惧给泡软了,泡化了。
他终于敢放胆直视着警察的眼睛了。酒气支撑在心里,反而让他镇定了,清醒了。联想到警察见到他后的种种举动,以及他的那句“你是我三个月来见到的第一个会说话的活人”,他看出警察对他的到来充满了惊喜,眼神里对他充满了热情,甚至是渴望。
他那盯着警察的眼睛,仿佛专心倾听的眼神,显然是鼓励了警察的倾诉欲。憋了三个月的无数话语,开始滔滔不绝地从那张嘴里倾泻出来。
年轻时喝酒经常胃疼,自从老婆给我传了这个秘方,喝酒再也没疼过。我在家里的时候,只要想喝酒,老婆必给我炖一锅清炖羊肉。有个女人真好!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你可能不觉得,甚至起腻发烦,吵嘴打架。可是一个月没女人,你就会心神不宁,茶饭不香。三个月,你就会坐立不安,睡不着觉。
他装出一副对男女婚姻一无所知的架势,好奇地望着警察的眼睛。
其实我早想宰这只黄羊了。一看见它,就想起清炖羊肉。一想起清炖羊肉,就想起了我老婆。我当时想,老婆既然来不了,吃个清炖羊肉,也算和老婆见了半个面。可是这只羊炖不了,马想禄拦着不让!你知道吗?这只黄羊是马想禄养的。年初倒春寒那会,从老鹰嘴下面那条沟里捡回来的,当时还是个羊羔,差点冻死。是马想禄捡回来养大的。所以不算野生动物。马想禄不让宰,因为他吃得惯风干肉。他也不想老婆,他老婆早跟一个地毯贩子跑到乌鲁木齐去了。他心死了,把黄羊当老婆,吃风干肉也无所谓。我可吃不惯风干肉!风干肉炖洋芋,风干肉炖青萝卜,风干肉炖白菜,他妈的天天都是风干肉,顿顿都是风干肉……
他想不到那个叫马想禄的警察居然也摊上这种事,居然也拿对方毫无办法。开始这还让他心理稍稍平衡一下,但很快就引起一阵让人精神崩溃的悔恨之情。他眼睛虽然还盯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可灵魂早已出窍,游荡到那场血腥事件中去。那一刀一刀扑哧扑哧捅进对方肉体时的感觉,灵魂附体似的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对方那张惨白、惊恐、嘴唇哆嗦着的脸,逼真地浮现在眼前……只要再稍稍忍耐一下,甚至只要不喝那场酒……可一切都太晚了,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今后的命运,要么绑到刑场上让别人活活弄死,像那只黄羊一样。要么就这样永无宁日地东躲西藏下去!他浑身发凉,有种万念俱灰,甚至万劫不复的感觉……他用力摇了摇头,强行把绝望恐惧的念头赶出头脑之外,端起酒碗把剩下半碗酒倒进嘴里。一股热辣的酒气从心底一路升腾,那个一直支撑着他的念头也跟着酒气升腾上来,在头脑中弥散,他的灵魂稍稍安定下来,听觉又被警察的聒噪声占据:
那些风干肉还是上一轮老戴他们在的时候晾的。你吃过风吹了两年的风干肉吗?红军长征吃皮带都比这个强!吃到最后,我对风干肉恶心到家了。有本书上说,一百多年前,埃及的文物走私贩子为了把木乃伊走私到西方国家,就把木乃伊藏在风干肉里,边境检查官根本检查不出来。大量珍贵的木乃伊就这么和风干肉一起出口,按风干肉征的税!想起这件事,我再也吃不下风干肉了。看到风干肉就恶心想吐。可马想禄这老家伙还是天天都是风干肉,顿顿都是风干肉!不知风干肉吃多了还是怎么的,这家伙越长越像木乃伊。一张脸皮皱皱巴巴毫无水分,就像一张揉皱的油纸,简直嘶啦一下就能揭下来!脑袋呢,秃了一多半,只在耳朵上面还有一小撮干枯的灰毛,额头上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头顶。嘴皮呢,就像两片药材公司收购的肠衣,一点水分都没有!尤其那两条瘦刮刮的黑腿,简直跟房梁上挂的风干肉没什么区别。自从因为宰黄羊的事与我发生争执之后,他再不跟我说话了。他本来就话少。你有时候看着他吧,就像个粗制滥造皮包骨头的木偶在你跟前僵硬地走来走去,简直有种木乃伊复活的恐怖感觉!有天夜里,我半夜渴醒了找水喝,发现马想禄就在做饭的那个角落,他把一条腿搬到案板上,手里提着斧头。我吓坏了,跑过去准备问问他干啥。只见他提起斧头就把案板上那条腿剁下来,我一看,断茬处毫不流血,毛毛的全是肉丝丝,就跟风干肉似的!我吓蒙了,问他这是干啥。只见他转过脸阴森一笑,说了句,风干肉没了。
贺崇武听愣了,两眼直直地盯着警察,一眨不眨,一声不吭。警察看到故事把他镇住,洋洋得意,十分畅快,眼含神秘微笑盯着这难得的观众,鲜红的舌苗灵巧地探出来将说干的嘴角舔弄了几下。也许这故事憋在心里几个月,守株待兔似的等待着他的听众,早已等得望眼欲穿。
警察又举起酒碗与他对碰一下,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你别害怕!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这个地方待久了,大白天也会做梦,医生叫什么?幻视幻听?下午的时候,你这辆皮卡车硬是被我当成老李的那辆警用桑塔纳,一直开到眼前才发现不对!啥时候变成皮卡的?我真有些恍惚搞不清。
他小心地插了一句:马想禄呢?
死了。警察说。高原心脏病回去后就发作了。我真后悔,不该让他回去。如果不回去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可是他的幻觉很厉害,常把我当成黄羊,把黄羊当成他老婆。我都不敢穿黄衣服。可他还嫌我,说我有梦游。就这样,我告他有幻觉,他告我有梦游,我们俩弄不到一块儿,领导就让他先下山了。现在我可后悔了!还是马想禄在的时候好,至少有个活人陪你。只要你说黄羊的好话,那你还有话可跟人说的。不像现在,只好自言自语。如果你听见我一个人说话,你可别见怪。那不算什么,只是,只是个小毛病。老戴他们说了,下山半年就好了。说到这里,警察仿佛面带羞赧,望着他浅浅一笑。
听到这里,短暂的放松悄然退场。随着警察那喋喋不休的话语,诡异莫测令人恐慌的氛围不知何时又笼罩了这间小屋。
盘子里的清炖羊肉早都凉了,油脂像蜡似的在肉块表面凝结了白白的一层,望之使人顿丧食欲。
高警官,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都早点休息吧,明天一大早我还要赶路。
赶路?赶什么路?警察从痴迷的回味中猛醒过来,诧异地瞪大眼珠子望着他,仿佛对这句扫兴话十分沮丧,甚至对他这始乱终弃的行为感到气愤。
你看,羊还剩大半个呢!专门为你宰的!这可是马想禄的老婆!当心马想禄的在天之灵!你可是在死人沟里开车!
警察盯着他,腔调严厉起来。
他知道警察喝多了,不讲理了,先把他哄着睡下再说。
高警官,咱们先睡觉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可警察没说够,不愿意。他赔着笑脸低三下四地哄了好几句,警察才嘟囔着同意睡觉。并且硬把他按在床上睡。自己躺在了沙发上。
他本来困倦已极,可是心里那件事让他怎么也睡不着。窗外寒风呼号,一想到自己龟缩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的漆黑小屋里,身背命案亡命天涯,吉凶未卜前路凶险,后悔和绝望又涌上心头。这时那个念头及时地升腾起来,强撑起他疲软萎靡的精神:他半生都在忍耐,半生都在窝囊,到了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了!姓霍的如果把老婆远远地拐走也就罢了,可是,这狗日的偏就这么公然挽着老婆在县城里四处招摇。小小的安远县,低头不见抬头见。每次碰见,这狗日的不但脸无愧色,不躲不闪,还趾高气扬昂首阔步,倒搞得他不得不拐弯躲闪!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再也活不下去了!打架他是打不过的,姓霍的是县城里有名的强人,周围有狐朋狗友围着,要想雪耻,要想活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干了他!每次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就一片白热,仿佛有原子弹在里面爆炸……也许老天爷都是同情他,支持他的,他竟然顺利地把车开过黑水河一路逢凶化吉跑到这个卡点。警察居然也对他毫无怀疑。明天就可以逃之夭夭,鱼入大海。可是,警察真没怀疑到他吗?他为啥挡住不让他走?他为啥热情得过了头?他想干什么?他的那种古怪笑容,到底隐藏着什么算计?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此起彼伏,纠结缠绕,直至后半夜才演变为模糊阴暗的重重梦境。不知过了多少沧桑岁月,黑沉沉的梦境中,如同矿井营救似的,忽然掘开了一丝丝光亮,使他略略清醒过来。那唤醒他的丝丝光亮,是黑暗之中钻进耳中的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睁开眼,在一片漆黑之中努力捕捉一点轮廓。可在这深山之中,停电的黑房子里,当真是一点轮廓都捕捉不到。他只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慢慢向门口移动过去,接着门开了一道缝,透进些微光线,随即合上。他想,是警察去尿了。门外是寒风呼啸,但忽然,寒风的广大呼啸之中有个小而尖的类似哨声一掠而过。又过片刻,门一开一合,随后一切归于沉寂。他开始还在想那哨声是什么,但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忽然想到警察喝酒时所说的,这地方容易起幻觉,或许是幻觉吧。他想,又沉沉睡去。
4
早晨,到值班室外一看,群峰耸立,白雪皑皑。阳光普照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经过一夜寒风呼啸,白雪覆盖的山峦沟壑,仿佛结上了一层光洁的冰壳。那条盘绕飘拂的山路,也冻得坚硬发亮。
贺崇武遥望着那条路,愁肠百结地走向那辆破皮卡。正要打开车门发动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惊小怪的叫唤:哎!你的车咋歪着呢!
他抬头一看,正是警察,他的手朝车头部位指了指。他顺着方向看过去,果然,车头看起来不平,略朝右侧倾斜一点。他狐疑地拐到右面向下打量,以为车轮陷在坑里了。可眼光一接触到车轮,脑子里轰地一下就蒙了。右前轮彻底瘪了!他一阵透心凉,想想那条结满冰壳的雪路,再加上这瘪了一个轱辘,关键时刻连方向盘都把不住的破皮卡,他明白是走不了了。
他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想起了半夜的那声哨音。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说要走时,警察的种种奇怪表现。他有点明白了,但这明白的后面,藏着更大的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去偷窥警察的脸,不料警察的眼睛正望着他。他眼光哆嗦了一下就躲闪到一边,脑子里回放着刚才一瞬间的印象:警察半张着嘴,一副对此情况毫无准备的无奈模样。然而,细琢磨,他的眼神深处,却潜藏着一丝微笑,流露出一种得逞之后的放松和满足。
难道他已经知道他的事情?如果这样,他早该动手了。他又瞟了一眼他右胯侧的部位,那个东西依旧鼓凸在那里。难道他觉得一个人势单力薄,要拖到同伙来了再动手?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但随后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响起,不可能不可能!警察说过,三天前(雪崩之后)就停电了,手机是没有信号的,他不可能得到山下的任何布控信息。他心里渐渐踏实下来。但旋即又想,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久留!
他不想再搭理警察,默默地蹲在瘪了的轱辘跟前,愁眉紧锁。
有备胎吗?身后传来警察关切的问话。
没有。他几乎不想搭理,勉强嘟囔了一句。
那咋办呀?
他不再吭声,琢磨着警察刚才的话音。因为他从中听出了一丝心虚。他早知道他没有备胎,那天检查时他就看见了,所以他才来了这么一手。他纯粹是明知故问。
他默默地吸烟,一声不吭,间或乜斜着眼看看警察。突然,他狠狠地把烟头踩灭,咬牙切齿地说:不行!我爸病得厉害!今天说啥都得走!我把方向盘把紧点,开慢点!
哎,兄弟别冲动!别冲动!这可不是别处,这可是赶路客闻风丧胆的死人沟啊!你爸病得再厉害,你把命填进去也没用啊!要不这样,我先带你看看路,你再做决定兄弟!
警察一脸紧张,还带点乞求地望着他,生怕他耍二杆子硬要走。
其实他并没有这个决心,只不过发了恶作剧心理,突然想试探试探他。他冷笑了一下,接着警察话茬道:那我就跟大哥去看看,这路到底怎么个险法?
爬上那座50米高的瞭望塔塔顶,他整个胸腔像个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捯着气,眼前一片黑晕。墨绿莹莹的天空上,太阳黯淡无光。他这才意识到高原缺氧的厉害。如果不是警察架着他,他真想立刻不顾体面地瘫在地上。他终于喘过来了。天空渐渐恢复了明亮的蔚蓝色。群山万壑雄浑开阔地展现在眼前,万千雪峰如同一座座银子打造的王冠,在阳光和蓝天的映衬之下,反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多么辉煌灿烂的奇观!寒风射眼,他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如果不是那件事始终像铅块似的坠在心头,他真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看!你要走的路,就在这山沟沟中间,像不像一堆让狗刨乱的麻绳,东甩一下,西绕一下,弯弯绕绕,没完没了……你开下去就知道了!
警察在他耳边得意地聒噪,用手指点着那条层峦叠嶂之间时隐时现、时断时续的飘带。
看!近处那条沟里,有一匹死马的骨头架子!看!那儿还有一匹死骆驼!
警察一边如数家珍,一边兴奋地把望远镜塞给他,右手急切地给他指点着,就像小孩子向同伴炫耀家中秘藏的宝物。
看!有翻车摔死的,看那个挤扁的驾驶楼!有驮不动货物,活活累死的!还有饿极了互相吃掉的!看!还有人骨头,雪埋得看不清了!如果夏天来看,简直太震撼了!走几步一副,走几步一副,比公里桩还多。今年入夏,西星公司想一年5万块钱把我的瞭望塔租下来,针对徒步冒险团搞旅游开发。我没答应,万一死了人,把我扯进去扯不清楚!
他默默地用望远镜在警察指点的山沟里搜索着:冰冻不前的河流,高耸危立的岩石,山峦南坡如同万千军阵默默肃立的塔松林,银光闪闪的雪峰,都一刻不停地在镜头里晃动着。他的手冻僵了,再也端不稳那沉重的望远镜。白雪皑皑的沟壑之间,他更是分辨不出白色的动物或人的骨架。
没看见?警察在一旁不相信地问,脸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你眼睛咋长的?你知道吗?这里叫望乡台,如果天气晴好的话,用那架老戴他们搞来的、闲得无聊看月亮的天文望远镜,一直可以望见安远县城。
对此,他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要么这样!跟我下到沟里去!警察扯住他的袖子,脸上露出抬杠的神情。
我信了你了,高警官,今天不走了,行了吧?他拿开警察的手无可奈何地说。
不是让你看骨头架子,是跟我一块捞鱼去!今天晚上吃什么?难道还吃马想禄的老婆?
警察从值班室提了一把镐,拿了一把火钳子。让他提一条塑料编织袋,里面装着一条羊腿就出发了。
他们沿着山坡上由人脚踏出的那条小道,慢慢地往沟里下。警察让他走在后面,踏着他踩过的脚窝走。不一会儿他的大腿就酸疼难忍,膝盖弯控制不住地打起战来。他觉得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滚坡而死,后悔不该答应跟警察下来。他老觉得这个警察身上有一股神秘的无形的力量一直在纠缠着他。这股力量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强制性,但却像蜘蛛织出的透明、柔软而轻盈的网,把不慎闯入的昆虫牢牢缠住,使之难以脱身。
他一路上思索着怎么才能给轮胎打上气,从这个卡点脱身。可在这荒无人烟的卡点,硬是想不出一点办法!想到急眼处,甚至想把车扔下不要了,步行下山。可马上反应过来,那只会引起警察更大的怀疑。况且,想赶到通外山口,路还长着呢。
看!这是骆驼!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下到了沟底,警察正用脚踢着一排骨架。他哆嗦了一下。目光从那副白森森的骨架上飘忽而过。接下来,随着警察那不断地响起的“看!”“看!”的叫唤声,一副接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在视野中鱼贯而入。有一次,警察没用脚踢,轻声喊了句“看!”,就慢慢地蹲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拨去浮雪。这时,他以为是鹅卵石的那颗骷髅头就从浮雪下慢慢显出真容。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一颗骷髅头对视,他忽然发现,骷髅那龇着牙的模样,真像是在嘲笑什么。而且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仿佛无底般深邃,从那深邃中透出的目光,仿佛大有深意。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姓霍的,觉得姓霍的已经附体到骷髅头上,正借着骷髅头的一对黑眼窝深深地盯着他呢!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警察点燃一根烟嘬了两口,小心翼翼地插进骷髅头龇着的那排黄牙的一个豁洞里,然后俯耳低声说:平常我也不迷信,但是要捞嗍骨鱼,还真是心里没底!不说保佑,起码让他别跟咱为难。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你有缘人,我是绝对不会耍这个二杆子的!
说话间来到一片宽阔的河面,河面都已结冰。那冰面有的地方发白,有的地方发青。发青的地方,隐约可见似有水在冰下暗流涌动。警察带着他小心翼翼尽量挑着白冰处走,慢慢接近中间一大片发青的冰面,警察用镐尖使寸劲向冰面上掘去,“吭吭吭”几下,冰面凿裂了一个小破口,裂纹向四周略略扩展。警察低声指挥着他向后略退半步,一边脚下略略用力踏动,试探冰层的结实度,一边用镐尖小心将洞口扩大。大至脸盆大小,向后伸手,低声道:羊腿!他悬着心将羊腿递过去。警察接过羊腿伸进冰窟窿里,半晌不见动静。他两眼紧盯着青黑色的、半透明的冰面,忽见有东西在冰面下倏忽往来窜动。抬头望向警察,警察也正眼珠半凸、全神贯注地盯着冰窟窿。就在他屏息凝神、物我两忘之际,只听“哗啦”一响,警察猛地将羊腿从冰窟窿提起,只见羊腿上密密麻麻叼挂着成串的小鱼,像一层银色的鳞片噼啪闪动。羊腿甩落在冰面上,一地银片子在冰面上噼啪蹦跳,个别小鱼还舍不得撒嘴,叼在羊腿上。警察手忙脚乱地用火钳子去冰上夹鱼,嘴里叫唤着:打开打开!袋子打开!他赶紧撑开袋口迎向警察的火钳子。看见有小鱼在脚下蹦跳,他伸手去抓,立刻被鱼叼住,惊得一甩,只觉手指上一阵剧痛,仿佛被锯条拉了一道口子。一线细密的血珠子顿时渗出了皮肤。他去看那鱼,只见那鱼龇开一小排细密而锋利的牙齿,一边在冰面上蹦跶着身子,一边用一只凶恶的眼睛盯着他。那一眼盯得他不寒而栗。
如此几个回合,编织袋底就有一层鱼在活活地蹦跶着。警察说声够了,就带他上了岸。直到踏上岸,警察才长吁一口气,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对他说:还好,咱们吃鱼!不是鱼吃咱们!若不为你这个贵客,我是绝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中篇节选)
选自《花城》2018年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