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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灵魂之死

来源:《荒谬的墙》 |   2018年10月02日23:14

阿尔贝·加缪(AlbertCamus),法国小说家、哲学家、戏剧家、评论家,存在主义文学领军人物,“荒诞哲学”的代表。他于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0年不幸遭遇车祸英年早逝,年仅47岁。加缪高扬的人道主义精神使他被成为“年轻一代的良心”。加缪在50年代以前,一直被看作是存在主义者,尽管他自己多次否认。1951年加缪发表了哲学论文《反抗者》之后,引起一场与萨特等人长达一年之久的论战,最后与萨特决裂,这时人们才发现,加缪是荒诞哲学及其文学的代表人物。

我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来到了布拉格。一到地方,我立即把行李送到了寄存处。找旅馆的时间尚余两个小时。由于手里已经没有了两个箱子,我身上此时获得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已经解放。走出车站后,我顺着花园往前走,不加思索地来到了万塞拉斯大街。街上人流如织。上百万活到今天的人聚集在我周围,他们没有对我泄露任何他们存在中的东西。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地生活着。我很熟悉这个国家,但是我和它距离非常远,也不懂他们的语言。所有人都走得非常快,我被所有人超越。我感到茫然。

我只有少量的钱,而这些钱是我六天的开销。六天之后,我会得到别人的资助。但在目前,我所面临的情况是严峻的。我开始寻找一家价钱便宜的旅馆。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新城。我感觉这里所有人身上都有一种光芒,到处都是哭声和女人。我像逃离似的加快脚步。我到达旧城,时间为8点左右。在那里,我注意到了一间门面很小,看起来不是很贵的旅馆。我走进旅馆。首先是填表格,然后是拿钥匙。房间是4楼34号。打开门,我看到一间十分奢华的房间。我看了一下价目表,发现价钱两倍于我的预算。毫无疑问,钱的问题已经不容忽略。身处这样的大城市,我只能把花销降到最低。现在,刚才还不那么明显的担忧变得分明凸显起来。我开始感到不痛快,心里无所归依。一瞬间,我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感觉:在金钱的问题上,大家对我抱以了最大的冷漠。我并不是不明白,在此时此刻,我这种愚蠢的忧虑没有任何意义,但思维的活动已经开始。接下来最先做的事情是吃饭。应该出去找一家便宜的饭馆。而且还要注意,此后每顿饭的花费不能超过十克朗。根据以往的经验,最少人去的饭馆就是最便宜的饭馆。我在一家门前冷落的饭店门口徘徊着。店里的人注意到了我。我想我应该进去。那是一间地下室,光线非常暗,饰有画工粗糙但非常艳丽的壁画。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在一个角落里,几个姑娘抽着烟,在严肃地谈论着某事。男人们都在吃东西,大多数脸色灰黑,不容易看出年龄。侍者是一个身材高大,有着一颗很大脑袋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油腻的无尾常礼服向我走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在菜单上迅速点了两个菜,上面写了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但是,似乎还有做一番解释的必要,因为在问我话的时候,侍者用的是捷克语,我回答的语言却是少量的德语,而他是听不懂德语的。我有些恼怒。见此情况,他叫来了一个姑娘。姑娘笑意盈盈地向我走过来,摆出的是一副惯用的姿态:左手叉着腰,右手拿着香烟。她坐在了我桌子旁边。她问我问题,用的是和我一样烂的德语。一段时间后,所有的问题都清晰明了了。于是侍者开始向我推销时鲜菜。他是一名出色的表演者,我要了时鲜菜。姑娘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只是接下来的话我已经听不明白。“是——是——是”,我只是一个劲地这样回答,表情深刻,但心思并没有在谈话上面。这一切都让我感到非常恼怒。我晃动身体,觉得似乎已经不饿了。我的肚子感到不舒服,这是我一个固有的难题。我像往常一样请那位姑娘喝一杯啤酒。时鲜菜已经上桌,我开始用餐。味道很差,让人想要呕吐。我吃的是一道用玉米粉和肉混在一起做的菜,里面有一种类似孜然的东西。但是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或者说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全神贯注地凝视对面那个女人的嘴巴。那张嘴巴非常油腻,但是却带着微笑。我不确定劝说是否对她有用:她已经黏在了我身边。但因为我的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她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放肆(我时常想,关于随后发生的一切,如果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我会尽量避免让其发生,但她是一个很丑的女子)。这里的人似乎都在做一种可笑的准备。身处其中,我害怕自己患病。何况,我一个人住旅馆,缺钱且心情低落,只有我自己和我可怜的思想。我这样懦弱和恐惧的人怎样才能摆脱自我?这个问题我直到今天然在思考。我走出旅馆,在旧城里徘徊着。但长时间停留在自身是我所不能允许的。于是,我跑步回到旅馆准备睡觉。一到床上,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只有不给我任何教益的国家,才是我不讨厌的国家。我因这句话而恢复了勇气。然而,我不能确定是否要把以后的日子描写下去。我回到了我住的旅馆。无论是早上还是晚上,我都要忍受那让人呕吐的孜然类的食物。所以,那一整天我都想呕吐。然而,我并没有让自己吐出来。我知道,我必须吃进去东西,否则就得找别的饭馆,而这样做完全是在折磨自己。在这里,别人至少是“认识”我的。大家虽然不会和我语言交流,但至少会对我露出微笑。再说,我已经臣服在了焦虑之下。我把头脑中的这样一个极端看得太重了。我做出决定:安排白天的时间,把支撑点在白天扩大。我开始尽可能延长起床的时间,从而使白天不会有那么长的时间。梳洗一番后,我再次缓慢地探索这个城市。我进入华丽的巴洛克式教堂,想在里面重新找到一个家园。但在走出教堂的时候,因为自身所处的这种让人沮丧的独处,我感到更加空虚和绝望。我徘徊在被人流阻塞的伏尔塔瓦大街。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宁静空旷的哈拉特辛区度过。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哈拉特辛区的教堂和宫殿投射出阴影。我漫步在街道上,带出一串串脚步声的回响。我觉察到了这种声音,开始感到惊慌。晚餐我吃得很早,八点半的时候,我已经上床睡觉了。我次日起床完全是太阳的功劳。我想方设法通过教堂、宫殿和博物馆等一切艺术作品来让焦虑减轻。通过忧郁来把自我的反抗消除,是我经常采取的做法,但在这里,这个方法并不起作用。只要一走到街上,我就会成为外来人员。但是,我有一次却在城市边缘的一座巴洛克式隐修院里,却感觉到一种想流泪、几乎让我得到解放的沉默。这是由里面温馨的时光、缓慢的钟声、成群的鸽子飞出塔楼、一样有某种类似香草气和虚无香气的东西作用产生的。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写下了上述事情,完全一气呵成。由于在表达的过程中我又感到当时品味到的复杂性,我把它们忠实地记录了下来,这种复杂性就是:我还要从旅行当中得到怎样的好处。现在,我衣着普通,城里的招牌上的奇异文字一个字也认不出来。我也没有能够顺畅交流的朋友,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项目。我在一个房间里能够听出陌生城市的声音。的确,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帮我逃离这里,带我到一个光线更柔和的家园和让人喜爱的地方。我产生了一种想呼唤和呐喊的冲动。在我面前,将要出现的都是一些从未谋面的面孔,以及教堂、沉香和金子,我将因为它们而陷入一种平庸的生活。我的焦虑在这种生活中让所有事物都变得有了价值。这种生活是习惯最好的掩饰。在这种生活中,心灵在沉睡中渐渐苏醒,并最终呈现忧虑的苍白全貌。当一个人剖析自己,我不认为这个人是幸福的……但是,旅行却是因此达到对他指引的目的的。不仅如此,旅行还在他和各种事物之间造成了严重的不和谐。这样一颗不那么坚固的心,较为容易接受世界发出的声音。终于,一棵最小的孤独的树的形象发生了改变,变得温柔和脆弱得过分。艺术作品和妇女的微笑,都是旅行构成的鲜活而感人的景色,家乡土地的人种和对历史的概括,是它们最初的产生源。但是,一天又过去了,在旅馆的这间房子里,我的身上被某种东西再次像灵魂的饥饿那样打出一个“坑”。我沉睡正是因为这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拿不准自己是否需要承认这一点。一种在醋里浸泡过的黄瓜味,是我对布拉格的印象。这种黄瓜在当地哪个街头都有卖,吃的时候人们多是站着匆忙地吃。此时,我的焦虑因为这种黄瓜的酸辣味再次产生。当我跨过旅馆的门槛,我忧虑更甚。或许,这种气味所产生的影响是由某种手风琴的琴声造成的。我看到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盲人坐在我的窗下,他坐在乐器上,将乐器用半个屁股固定,用仅存的一只手拉琴。他拉的永远是一首曲调,幼稚而柔和。每天早上,都是这琴声让我醒来,让我遽然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毫无遮掩的现实世界的。

此外,在伏尔塔瓦河边,我还记得我突然停下过。当时,我心里就产生了这种发自内心的气味或抒情的曲调。我对此感到惊奇。我轻声问自己:“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什么?”然而,我无疑还没有触及问题的边缘。第四天,为了去看前几天没有找到的犹太人墓地,我在十点钟的时候准备出门。这时,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一个人在敲门。那人先敲了一次,没有得到回应。沉默一段时间后,他又敲了一次。这次敲门持续的时间很长,但是似乎依然没有人回答。他开始往楼下走,脚步声颇为沉重。我心不在焉、头脑里空无一物,阅读着已经用了一个月的剃须膏的使用说明。天气非常沉闷,古老的布拉格的塔楼和圆屋顶沐浴在一束从多云的天空射出的、赤褐色的光线当中。报贩在叫卖《纳罗第·波利第法报》,这是他们每天早上都要做的事情。我竭力逃离了缠住我的麻木。离开的时候,我再次碰到了楼上的侍者,他手上已经拿了一把钥匙。我停下脚步。他再次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门。他想把门打开,但由于里面的插销可能已经插上,他未能如愿。他再次敲门。这一次,房间里发出一种凄凉而压抑的空洞声音。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于是离开。我来到了布拉格的大街上。这时,一种痛苦的预感包围了我:我始终无法忘记楼上那个侍者愚蠢的面孔和他那弯曲得很怪异的漆皮鞋,以及那件脱落纽扣的上衣。我开始吃中饭,其间,我厌恶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下午两点左右,我回到了旅馆。

有人在大厅小声说话。为了更快地看到早已经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迅速登上了楼梯。事情如我所想。房门打开一半,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堵涂着蓝漆的墙,我上面所说的那种阴沉的光线照射着这堵墙,映出一个躺在床上的死人的影子,以及一个看守尸体的警察的影子。两条影子呈直角分开。看到这光线,我感到心烦意乱。这光线是真实的。它既是无可置疑的生命之光,也是生命进入尾声的光芒,也是让人发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光。他死了,孤身一人留在了自己的房间。我非常清楚这不是自杀。我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倒自己的床上。从影子来判断,我认为这个人和许多人一样,是个又矮又肥的男人。他死去的时间无疑已经非常长。但是,他在旅馆里,生命是直到侍者去叫他才真正终结的。当侍者到那里的时候,并不认为他已经死掉,但他的确已经孤单离世。而在那个时候,我正在看剃须膏上的说明。整个下午,我很难描述自己是在一种怎样的状态下度过的。我只是躺在床上,头脑里一团乱麻,心里感到难过异常。我修剪自己的指甲,数着地板上的小坑。我告诉自己要数到1000,但发现在数到50或60的时候就数错了,难以为继。我对外面的声音充耳不闻。但有一次却唯独没有漏掉走廊里一个沉闷的声音。那声音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她用德语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于是,我带着一种无比绝望的心情,想起了我远离此处地中海岸边的城市。我对那绿光下的温柔的夏夜非常迷恋。在那里,每当到了夜晚,到处可以看到年轻漂亮的女人。接下来,我连续几天都没怎么说话。但是,被压制的呐喊和反抗却在我心里发酵。我保证,当时如果有谁向我张开双臂,我一定会像孩子一样哭出来。日落前后,我全身非常疲惫,插上门栓的动作也是在狂乱当中完成的。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把一首手风琴曲翻来覆去地想着。除此之外,我不能再想起任何东西,不能想起家乡、城市和自己的名字,不能想起疯狂和征服,以及向往和被侮辱。这些东西我还会再记起来吗?敲门声传来,走进来的是我的朋友。于是,我尽管失望,但还是被拯救了出来。“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我想我当时或许是这样说的。但是,我可以确定我当时只有这番表白,而我在他们眼里,仍然只是那个曾和他们分别的人。

没过多久,我离开了布拉格。对于以后所经历的一切,我自然也是感兴趣的。我不会忘记堡赞的哥特式的小墓地。在那里,红色的天竺葵开得灿烂无比,早晨的天空一片碧蓝。同样,我也能够描述一番西里西亚无情而又没有收成、长长的平原。我跨越西里西亚平原的时间是在黎明时分。在雾霭茫茫的早晨,一群黑压压的飞鸟飞过不大顺溜的大地上空。柔美而深沉的摩拉维亚,它那一望无际的原野、道路两边的挂满酸果的李子树,我同样喜欢。但我在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震惊,震惊于那些长时间观看深不见底的地沟的人们。维也纳我也去过,我在那里停留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永远都被自己囚禁着。

但是,当我坐火车从维也纳去威尼斯的时候,我在火车上产生了对某种东西的期待。那时的我,就像一个用米汤喂着在康复当中的病人,正在焦急地等待吃第一块面包。我看到了一丝光亮。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正准备迎接幸福。我不打算讲那么多,而只准备讲述一番在维尚斯附近的山丘上度过的6天时间。我仍然没有离开那里,或者说在有的时候,我仍然感觉身处那个地方,并且因为一切而感受到一种迷迭香的香气。

我踩在意大利的土地上。这是一块专为我灵魂而设的土地。我靠近它,次第辨认出它的各种标志:石鳞瓦的房屋;杂乱晾在院子里的衣服;爬满经硫酸铜处理而变青的墙上的葡萄藤;性格爽朗的男人;柏树(它非常纤细而挺拔)和土灰色的橄榄树和无花果树。在意大利的小城里,阴暗的广场随处可见。中午,迟缓而懒洋洋的鸽群在寻找栖息之处。此时,灵魂正在一点点地放弃反抗,激情正在被眼泪一点点吞噬。我来到维尚斯。这里的白天时光是完全个人的:隐藏在柏树林后面的蝉鸣声不断响起,从鸡鸣不息的早晨一直持续到这最甜蜜、温柔、光滑的夜晚。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伴随产生了陪伴我的、内部的沉默。拥有了对着平原的房间,以及其中古朴的家具和挂钩的花边,我应该感到满足了。我仰望天空,感受时光的旋转,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原地不动、永不停歇地跟着它旋转。我希望能够获得专注而友好的意识,而这也是我能够得到的唯一的幸福。整整一天,我都在散步。我从山丘上下来,走到维尚斯,或者走到更远的田野那边。我有理由给予这一切无限的爱,我碰到的每一个人和街上的每一处气味都让我有理由这样做。我看到度假区的年轻妇女们,买冰淇淋的商贩吹的喇叭(装有轮子、有铺位的平地舟就是他们的车),摆满红瓤黑籽的西瓜和透明甜黏葡萄的水果摊。我注视着它们,感到每个不再感到孤独的人都有了依靠。然而,对于不得不孤独的人来说,在九月的夜晚,大家发现知了既尖锐又柔和的鸣叫,流水和群星的香气,乳香黄连木和芦苇丛中香气扑鼻的通路都是爱的标识。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阳光耀眼夺目的时刻快要过去,夜晚即将到来,周围的景色因为落日的金色和柏树的漆黑变得光芒四射。于是,我走向大道,朝远处鸣唱的蝉声走去。我不断地向前走。我发现鸣蝉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变小,最后寂然。我缓步前行。因为被如此多的热烈的美所簇拥,我感到有些窒息。蝉在我伸手时竞相鸣叫得更大声,最后干脆唱了起来:这是用冷漠和美来落幕的天空的神秘。落日尚余一丝光亮,趁着这光亮,我读着一座别墅三角楣上的字:“精神产生于高尚的自然。”当到了那里,我想自己应该停下来了。第一颗星星已经高挂天空,对面的山丘上随后出现三处灯光。在悄无声息中,黑夜来临了。一阵耳语以及一阵微风在我身后的灌木丛中响起,在获得白天所馈赠的温甜之后,我离开了。

我毫无疑问仍然是以前的那个我,不同的是变得更加孤独。在布拉格的时候,四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在此处,身处这个世界之中,我被我排斥在外。我目前还没有谈到太阳,因此我往宇宙塞进许多和我相似的形象。直到现在,我才模模糊糊地明白看着我诞生的故乡以及太阳给我带来的好处。我在接近中午的时候离开,走向一个可以俯视维尚斯广阔平原的熟悉的地方。此时天空是深蓝色,微风和煦,太阳已经差不多爬到了屋顶。山坡被天空投射下来的一切光照耀着,柏树、橄榄树、白色房屋、红色屋顶因此都蒙上了一层最火热的颜色。随后,这些光隐没在阳光下烟雾弥漫的平原上。最后,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身上存留了那矮胖男人的影子。现在,我是身处在这些随着太阳旋转的平原,身处这些光秃、遍地是焦草被烧过的斑点的山丘,身处尘埃当中的。我的手指触摸到的是我赤裸而毫无吸引力的自身。我因为这个国家而回归内心,因为这个国家而直面我秘而不宣的焦虑。需要指出的是,这并不是我的焦虑,而是布拉格的焦虑。因为,在这个地方,我嗅到的已经追随我一个月之久的死亡和非人的气味,要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清晰。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悲哀的事实,是一种充满我身体没有快乐的和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一种不会再出现在我身上的东西的清楚意识:彻底放弃和漠不关心。这就好比一个即将要死亡并且已经知道自己将要死的人,并不会在乎自己妻子的命运(小说当然不能包括在内);他意识到自私,即绝望,是人的天性。我认为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不朽的诺言。我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没有用眼睛去看维尚斯,没有用手去触摸维尚斯的葡萄,没有让皮肤去感受从蒙特拜里科到瓦勒玛拉纳别墅途中的夜晚,我怎样能够重新活跃于我的灵魂当中。

这一切都是事实。我的身体此时进入了混合太阳和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一切都在这个极端意识的顶峰汇集起来。在我的面前,我的生活成为应该被抛弃或者接受的整体。此时此刻,我迫切需要一种伟大。我找了这种伟大,它藏身于我深深的绝望和世界上最美的景致的隐秘冷淡的对抗中。为了成为一个有意识又勇敢的人,我从这种伟大当中汲取力量。于我而言,碰到这样困难而荒谬的事情,就算只有一件也已经足够。但是,我或许已经对当时感觉得这样准确的东西加以压制。现在我经常回到布拉格。也就是说,我又回到我在那里经历过的沉闷的日子当中。有的时候,我的忧虑会被一缕黄瓜酸味和醋味重新勾起。在那个时候,我不得不想到维尚斯。但在我的心里,二者的分量是无差别的,我无法分开我对光明、生活的爱和我对要描述的绝望经历的留恋。这一点大家想必已经非常清楚。我也无意下定决心去进行选择。阿尔及利亚郊区有一处很小的、装有黑铁门的墓地,把它一直走到尽头,就能够看到山谷和海湾。当身处这块和大海在一起呻吟的祭拜之地,大家能够长久地在梦想中沉醉。然而,如果人们往回走,眼前就会出现一块被人遗忘的墓上的墓碑,上面写着:深切哀悼。世界上有各种理顺事物的理想主义者,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本文选自加缪散文随笔精选《荒谬的墙》,译者:欧启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