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18年第10期|刘国欣:夜茫茫(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10期 | 刘国欣 2018年10月17日08:33
导读:
其实在进入这个上流社会家庭做“老爷子”的保姆时,海燕就应该明白出身贫寒底层的自己的位置和可能有的遭遇。然而上流社会的丰裕、“尊贵”和“仁善”还是吸引着她一步步走了进去,甚至一度渴望在其中得到真爱。如此,当她逐渐看清楚雇主“老爷子”的真面目和自己在他及家庭中的位置时,她该如何自处……茫茫的夜中,她该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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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到现在,海燕半夜两三点醒来,还是满怀恐惧,想起床到隔壁的房间看一看,觉得老爷子还在那里等着她。稍微定一下心,就想起已经没有隔壁的卧室,早就离开了那间房子。
有时,海燕从被子里探出身,遍寻胸罩和袜子,突然会觉得很孤单。没有人需要她了,隔壁房间没有人在等她,屋外是山野的荒,她暂时借宿在这荒败村落的窑洞里,等着儿女们对自己的再次需要,或等着老年的到来。她明白自己,还可以去找一种这样的活,去伺候一个老年人。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那么年轻,也不那么抢手了。
这时候,只有床头的灰色烟尸在等着她去点燃其他的兄弟,吸一支,然后摁灭手中点着的烟,再次躺下。长夜需要这样过。老爷子留给她的,也只是对烟的上瘾。她曾经与死亡独处,怕他死掉,却又一心一意等待他死掉。只有他死掉,她才可以离开。而今,他确实死掉了,她如愿离开,却并没有觉得如何解脱。不过,她终于可以歇下来打量这无名无分的十一年。
不能不说和老爷子在一起的日子她没有快乐。与丈夫离婚的那一年,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快乐了。那一年她三十五岁,最大的孩子十八岁,已经在城里和杂七杂八的人在一起打工了,后来跟了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孩子,接着又跟了一个男人……其他两个孩子在上学,小学一个初中一个。小学的孩子一直跟着她,她用她小学几年级的水平,对她进行教育,陪她读“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多鲜艳”,也陪她读“我爱北京天安门”。那时候,她不知道花园是什么,自己也只有小学水平。后来,她在城里看到不同的花园,经常记起这首孩子们学的儿歌。也许对于孩子来说祖国才是花园,对于她自己,从地窝子到窑洞,从窑洞再到人家的市委家属院,再到老爷子的个人别墅,才有了一点花园的样子,但是也无非是一个洗碗刷马桶的人。那时候孩子问她,“没有见过天安门我爱什么天安门?”后来,跟着老爷子去钓鱼台开会,还求着老爷子去了一趟天安门,为的就是给已经上了初中的小女儿拍一张天安门的照片,希望她爱上城楼的繁华。她是在认识老爷子之后才认识这些东西的,才过上书里的那种生活,花园、花朵、天安门……她有时想这些一半是通过自己的劳动,一半通过自己的“睡”,难免有点委屈,尽管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是主动的,没有任何强迫,但她就是觉得委屈。她有时觉得自己像从前社会给人家去“添小”,事实如此,却毫无名分。
她立志要将还小的一对儿女培养成不同于他们父亲的人。所以,她出来打工,迫切地四处找工作。端过盘子,街头摆过地摊,最后才经人介绍,应聘到了老爷子的家给他当了保姆。市政府大院的家属区,景色优美,树木高大,很多品种没有见过,完全和乡下不一样。起初,他们家的人全都心平气和,无欲无求,就是老爷子,谁来请求让办什么,都热心帮忙。她觉得自己真是遇上了一个好人家。
如果问她:“老爷子是谁?官员吗?作家吗?”怎么说呢,实在不好说,既可以说是官员,又可以说是作家,还可以说是编辑,以及其他一堆社会头衔。用海燕母亲的话说:“人家是个文化人。”其实,他算不上有什么头衔,也没有什么官衔,当然这是相比那些“红彤彤”的官员。开始他住在市委大院,后来他住在城郊的别墅,为的是院子里有花有草,靠近乡下空气好,长寿。老爷子早就退休,但退休了日子却红火起来,市区但凡有什么活动,都会邀请他,甚至一些商业厂家剪彩,也要邀请他。人家这样介绍他——德高望重。德如何高望如何重,大家都没有说。倒是有一些和他共过事情的老人说过,以前在一个文化单位,三十多年了吧,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和今天北京的要人们有过一些交往。有知根知底的人,说他原本是个厨师,热爱文化,老干部劳改和知青下乡的那些年,他有机会接触这些人。他算个不错的人,人好,心眼好,他又热爱文化,只要有机会,就给这些人多加一个煎鸡蛋,在碗底盛着,用米饭盖了……后来这些落魄公子回京,想起他来,就让他成了文化单位的人员,一步步爬上来。他老年的红火则是因为北京要人回乡探亲的时候接见过,地方官员就开始保护起他来。只要北京来要人,都会把他请出来。他呢,大背头,脸上红光满面,戴一副眼镜,大腹便便,说话不紧不慢,显得很有尊严,而且最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可以说得让要人们欢喜,绝对不会丢了地方政府的面子。因此,地方政府很容易什么活动都喊着他。大红照片在客厅一入门的地方裱着,伸出的胖手握着,这就是证明。德高望重,绝对说的是事实,领导接见过呢。其他地方,也张挂着各种照片,就像电视里的博物馆一样,西服配皮鞋,加上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领带,以及白衬衫,从四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再到六十多岁,七十多岁,不同时期,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握手人。他们共同制造了一种体面和尊严,似乎,对于他们来说,拍摄照片也像是一种充满荣光的任务。——她此前的几十年没有逢到过这样的场合,除了结婚迫不得已照那张照片,她的生活里墙壁上没有相框,至多只是几张年画。所以,她觉得他家是大户人家,伺候大户人家的主子,伺候这么一个名人,她自己也面上有光。
就这样,到现在海燕也不能具体叫上他那一堆头衔,但是她知道,他是个人物。海燕不能确定他是什么官,但是常常见他写写画画,虽然并没有什么作品,不过以他的名义,编过一些地方文化方面的书,冠之以“某某县文库”、“某某市文库”等名。据说年轻时候在地方上做过记者,还下过乡,也进过宣传部。反正,海燕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在找保姆。
第一次,经由乡人引进老爷子的客厅,海燕头都不敢抬呢,她觉得无处放脚。几年之后,说起初次相见,老爷子还说:“我又不吃人?”海燕当时也趁老爷子和乡人说话,打量过沙发上铺着的金灰色缎子,也注意到客厅中央上方墙壁上巨大的山水画,还有两旁挂着的一些字帖,红木边框,围起来。完全和她在农村所见的每家每户不一样。她当时就动心了,想留在那间房子里。她的视线当然不可避免地被墙上那些各色照片吸引过去,还有木屏风后架子上摆放的那些物什。几乎每一张的照片上都有端坐在房间的这个老人,他戴着帽子,在一群人中间手指着某处,不知道说什么;他在与电视上经常出现的戴着方框眼睛的长者握手;他在演讲,手边放着个麦克风……当然,也有和一些女人的照片,她们的发髻高高地挽起,有的穿着花色的旗袍,有的则提着小巧的皮包,还有的穿着时尚的连衣裙,绣着蕾丝花边……她们围着他。这些照片里的老爷子有的已经很老了,有的还很年轻。年轻的属于黑白照,老的则流光溢彩,互相映衬不同年龄段的尊贵。
老爷子很仔细地问了她的家庭情况、婚姻状况,还说离开那样一个不赚钱还打老婆外面找女人的浑球男人是对的,可以重新活人。他有着极好的记忆力和逻辑推理能力,很快就知道了海燕娘家的谱系,从乡镇到村庄,以及当年是如何从新疆搬回这片土地的。这些海燕自己都说不上来的事,老爷子却说得头头是道。他重点关心和谈论的则是她的婚姻问题、小孩问题。在此之前,介绍来做工的乡人她叫艾姐的女人已经给她安顿过了,让她告诉老爷子平时最多只带带小女儿,大女儿已经结婚了,儿子在上学,住校的,只小女儿在娘家放着,有时间就去照料。这些事,老爷子事前早就已经听过作为他的学生她的乡人女子汇报了,但他还是贴心似的又细细问了一遍。老爷子问了她很多话,有时则沉默一会儿,眯起眼睛定定神,似乎累了。她看不出对她满意还是不满意,但知道这是一件好事,得做。她就向老爷子说:“老叔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离婚了,娘家也有兄长,有长兄就会有嫂子,靠不住的。三个孩子两个要负责,要吃要喝,那个渣子离婚后更是不负担娃娃;我爹娘也老了,不能给我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社会关系。来这里伺候老叔我很满意,希望老叔能考虑考虑,给我这种命不好的人一条活路。”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哽咽着。老爷子示意她自己拿桌子上的纸巾擦,同时说出:“你也是娃娃呀,才三十多就离婚了。你还是不要哭了,谁一辈子没有难为的几天,等你孩子读书识字出来,就好活了。”她听这话,老爷子是愿意帮助她的,于是止住了泪水。她觉得老爷子是个好人,是个好老叔。
也就是那天,海燕见到了老爷子的二女儿。她和老爷子以及介绍来做工的女同乡一起坐着,然后就看到一辆汽车开进大院,接着就有一对打扮光鲜的男女走进了房间。女人用沙哑的声音问:“艾姐,这就是你说的要雇的厨子?”被叫做艾姐的,是她的同村。说话的当儿,她就用眼睛打量着海燕了,似乎在估摸她的身价,而海燕也沉默下来,低下眼睑。在此之前她就知道他是有一大家子的,儿女众多。她很想来这里工作,但是也知道这么多子女不好应付。她没有料到还没有正式工作就开始接受检验。面对人家打量的眼神,她忽然觉得身上桃红色的绣花外套显得俗气,这衣服还是结婚时候买的,她觉得太鲜亮了。老乡在来看工作前,让她稍微打扮打扮,至少干干净净。她想干干净净也要亮亮堂堂,于是就穿了这件桃红呢子上衣。这件衣服算是自己家里最贵的衣服。衣服上印着精致的牡丹图案,她觉得很喜庆。
“她是海燕。”艾姐对那个女人说。接着艾姐对她说:“这是老师家的二女儿。在机关里工作,安检部门。”
“看起来手脚倒是挺麻利的。”那个女人说。她的声音虽然充满肯定,但表情却显得未必有多么满意。
接下来,她和艾姐一直用普通话交谈;只有问到一些问题需要与海燕说的时候,才会转换到方言。她觉得自己的方言真土气,想着以后留在这里说不定可以学一些普通话。三个孩子,大的是废掉了,不读书就只有打工,和自己一样的命,也怪家庭条件不好,老幺和老二都会普通话,自己也要学一些,不要给儿女丢人。
看见人家二女儿回来,艾姐赶快去倒茶。之前就听说过了,艾姐在这里不把自己当客人,第一次见却真是这样。很快海燕就知道,她是接替了艾姐的位子。老夫人死了以后,老爷子就经常呼唤这些经过他培养提拔的学生来帮忙,艾姐是最常来的一位,她求他的多,从大学毕业留在本市工作,到外出到省会培训学习、下乡挂职,都是他出面才达成的。甚至出门开会,艾姐也如此,陪在他身后,照顾他,并且让他说一些话,以完成工作的考核项目。难道是一对会议夫妻?这是海燕多年之后的夜晚才想到的,当时绝对不会想。他们的关系,名义上,干爹与干女儿,学生老师相称呼。她来了之后,接替艾姐的位置,也陪着老爷子开会,在会场上拿一些东西,或者陪在老爷子身边,使他在人群里显得“德高望重”,又不至于落单。在房间,则全然是保姆,不必扮演体贴照顾又需要说些乖顺话的女学生。虽然她喜欢开会,可以到很多城市和酒店转悠,但是她不喜欢会议的气氛,她不喜欢文化人那种干巴巴的文化味,他们与她不合,她自己知道。她也是开会的时候知道就像农民工一样,打临时工,会产生一些组合——临时夫妻,上层人也一样,会议夫妻,和电视上报纸中报道的那些庄严肃穆的开会样子全然不同,真正置身现实,会议是另一回事,关系会。她逐渐懂得这些,但是对亮堂堂的会议室,那些相机扫过来的闪光镜头,以及看起来规规矩矩的集体照,仍有一些迷恋。这是上等人的,他们的,那些有文化的人的,她感觉到自己滥竽充数,但是面子让她不会拒绝站进去。虽然,每次有集体照,她都作为陪衬,站在边缘的一角,像是随时都可以被推出去。
那天中午并没有留饭,因为老爷子没有人做饭,女儿回来是带他到外面吃饭的。“我让人开车送你回去吧。”临走时,老爷子在走廊上对海燕她们说。海燕觉得特别激动,第一次被当作个人物,居然有车接送,她觉得她要牢牢抓住这份工作。此时二女儿的司机已经坐上主驾。她觉得太过麻烦,坚持说要去坐公交,同来的艾姐却已经上车了,理所当然的样子。后来下了车才听见艾姐说:“老爷子是太看上你了,所以让人接送,你不该不好意思。”在此之前,老爷子已经说了:“你来我这里,是要学一些技能的,你要吃得下苦。”他说,“你要不光会做饭,还最好学会打字和开车,不然我总不能一个人雇三个这样的工作人员吧?虽然有条件,但家里难免太吵。你明天来吧。打字的事情孙子外甥可以教,你也可以自学,我也当然会指点你。开车的事情,过段时间给你报个驾校。”
她觉得这些简直太难了,但是报酬诱人,这套房子诱人,房子里的老爷子诱人,就不断接连表态自己会努力做好,争取不让老爷子失望。那时候她已经跟着艾姐叫老爷子了。面对老爷子艾姐会称老师,对人则称老爷子,随他子女的称呼。于是,她也跟着如此称呼了。
隔日海燕就来工作和上课了,将自己的行李搬了来。说是行李,其实也就两个包,里面装着可以换洗的三四件内衣,以及两条裤子一件上衣。拖鞋和牙刷等其他用品,都是到了老爷子家才购买的。——至于其他的东西,也是来了老爷子家慢慢攒下来的。
老爷子让她住在靠门的位置,平时有人来去开门和关门。“工作嘛,把我伺候好就够了。”以至后来她跟他的儿女吵起架来,也用的是这句话的意思:“我不是来伺候你们的,发的工资只是伺候你们爸爸一个人。”
客厅就是她的办公室,而老爷子的书房独独属于老爷子。到的第一天晚上,老爷子就开始教起她如何使用电脑来。他首先教的是她该如何打字。五笔已经是不可能了,那需要花太多工夫,老爷子让她学习拼音。她实在学得太慢,摸索键盘二十六个字母就摸索了半个月。但是老爷子有的是耐心,他不嫌弃她,经常还夸她做的饭好吃。指点她的时候,也会摸摸她胖嘟嘟的大手,说应该是个福手,怎么就成了受苦命?老爷子还说他是个有福的人,可以给她改命的,只要她好好伺候他。
她就是这样开始她的保姆生活的。做饭洗衣服,陪老爷子出门散步和开会,也陪老爷子见朋友和应酬。开始的时候当然有一些尴尬,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有时老爷子会要求她化点妆,他说她不老,才三十五岁,化点妆精神,他还给她钱让她去买几件艳丽的衣服,还让她挎起了城市女人的那种皮挎包,也提示她多买几条薄纱丝巾。她也说过:“老叔,我都三个孩子的妈了。”但脸上挂的是明朗的笑。不管十八岁还是三十五岁,女人是需要爱的。他看着她说。一个七十岁往八十爬的老头,憨厚慈祥,在对着她眯着眼睛笑,那眼神明显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越看越满的眼神。她觉得自己算是撞上了好运气,却也有微微的不适。不过,他们一同散步的时候,她扶着他就更紧了,他也将自己整个的身躯靠过来。每当遇到一个小水坑,她尽量自己跨过去,让他走旁边。他独自走几步的时候,她则跟在后面,缓慢地走,配合他的步伐。他说她的布鞋走起路来不方便,容易踩上雨水,给了钱让她自己去选双鞋,他加了一句说这钱是不会算在工资里的,她的脸就红了。不得不说她是感激的,感激地哭了。因为他注意到了她晚上大半夜地在刷着脏了的布鞋,确实辛苦……她近乎觉得自己被爱着。
她很快就发生了变化,手软了,脸白了,整个人也有精神了,闪着光,由外而内。他的儿女回家的时候,她抽机会去看妈。她妈妈也说她过上好日子起色,让她好好伺候人家的老人。实际上,那个人并不比她爸爸年龄大。但是她妈妈就是如此说。富贵人家的老人才需要雇人专门伺候,贫穷人家吃饭都是问题,老人还得下地干活。她妈妈也似乎理解她的苦,一边扒拉着袋子里看她提给她的从老爷子那里吃剩或不吃的营养品,一边说:“孩子要往大养呀。”她清楚她的话,养大了孩子老了有靠,男人嘛,哪个都一样。
在老爷子家的这种模棱两可的工作,是有付出也有提升,她觉得一切都是双手换来的,因此很自信。当然,也有那样的尴尬,说不出来的,妈妈应该意识到了,居然那样安慰她,似乎认识的人都知道。模棱两可?那就是,到老爷子家做保姆不久老爷子很快就提出暖床要求,海燕也没有想过不答应,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居然还出现了别的女人。那时候如果不和他做那事,也许很快就被抛弃了。她知道,她曾经逼他做过选择,在伺候他六年后,一个女人进入了他的生活,人家会打字——也就是那之后,她用小学水平学到的那点知识,学会了五笔打字,远远胜过了她。他需要全能的保姆,她把这一切最基本的都学会了,这样他就不能轻易换人。然而,居然还出现了别的女人,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咽不下气,她就对生活充满了失望。
他们曾经也是考虑过结婚的,但是自从钓鱼台那次会议之行后,老爷子仿佛觉得海燕的存在是个羞耻,曾经说过给她一份婚姻,也不再提了,倒是继续修书立说,文章里把死妻的照片祭出来,书写伉俪情深。他也作了解释,他这样的人是需要面子的,不能随便结婚,年轻的时候老婆和他一起打过江山,老年她死了,结个婚对组织不好交代,对儿女不好交代,对自己也不好交代。他也补充说了,只要她乐意伺候着他,一个月三千块,有吃有住,算是对她不亏了。那时候她就隐隐希望他死。尤其在她的孩子都上了大学后,她更是有过几次这样的希望。这不是诅咒,她不年轻,但还没有太老,她想有自己的生活,不想和一个给了她希望却又不遵照她的老头耗一辈子,尽管她也不知道他死了她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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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夜晚,睡不着,翌日没有小孩子需要照顾,也没有老人需要照顾,海燕盘场了。乡下人打下糜子谷子,要碾场,需要好风,一般都在夜里,所以老人们将夜里不睡觉的人叫盘场。海燕今晚是盘场了,她想起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住在地坑里,为了保暖,坑挖得并不大,当地人把这种坑叫做“地窝子”。就像乞丐一样,在土地里挖一个深坑,春夏秋冬就住在里面,也有老鼠,也有虫子。好在是沙漠地带,虫子并不多。
海燕爸爸说自己是穴居动物,在老家住窑洞,在沙漠住地窝子,反正都是“洞物”。地窝子是一种在沙漠化地区较简陋的居住方式,和窑洞一样,挖制方式简单。在地面以下挖约一米深的坑,形状四方,大小约两三米,四面用土坯或砖瓦垒起成矮墙,头顶上放几根椽子,讲究的人家,再搭上树枝编成的筏子,用草叶、泥巴盖住,不讲究的人家,直接放一些胡杨枝干。地窝子可以抵御常见的风沙,如同所有的地下建筑,冬暖夏凉,但通风较差。小时候他们就睡在这样的深坑里,老鼠经常在她的身上跳来跳去,兄弟姐妹们比赛谁逮的老鼠多,她还被一只大沙鼠咬过手。那只沙鼠跳进瓮里面吃玉米,海燕非常痛恨,一把下去,扼住其脖子,却被大鼠拼尽力气回头挣脱一下咬了她大拇指。不过,老鼠并没有走脱,她最终下了狠手。她一直记得那种气味,老鼠咽下气时候那咕噜而冒出的热血气味,飘在空气中。那以后她怕一切毛绒绒的动物。以后,在不同的场合,她也打死过老鼠,还有其他的小动物、小昆虫,还打死过几条蛇。丈夫村子住的那间房子,门四围红柳丛生,蛇太多了……她现在每次走在农村的路上,还能闻到泥沙味、耗子味,还可以辨认出蛇攀爬过的足迹,闻得见蛇吐出芯子的潮湿气息。她一直记着这些。
这些气味和她做了保姆之后的生活完全不同。这些东西不会让人窒息,而是让人有一种尊严被挑衅但可以争取平等的存在感,甚至是成就感。她喜欢黄土和黄沙,喜欢耗子和蛇,甚至喜欢那些爬虫和蛆虫,那是大地留给她的东西。那些味道一直都在她的体内,在她的鼻孔,在她的皮肤,在她的血液里,即使她跟一个养尊处优的老男人睡过觉,她还是觉得那些味道残留着,比老爷子给他的各种香喷喷的人工生产的香水味道踏实自在。她觉得那不是她的,尽管她涂抹了十几年,但是她也知道,如果要伺候好老爷子,必须要清理掉她在大地上的味道,用浴巾擦洗,用刷子刷掉,涂抹上香喷喷的浴液,学习电视剧和电影里的女人,穿上那些蕾丝的内衣。要有女人味呀。这是老爷子的原话。他摸着她的手。他喜欢她的壮硕,他说她健康得像条母牛,他还说老年人最需要采阴补阳。
海燕想到爸爸,生命里认识的第一个男人,软弱无能,世界抓住了他的手,他甚至不能确定哪些儿女是自己的,哪些儿女是别人的。他确实是个乞丐。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乞丐。他可以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其他能力却不够。他最常常做的,就是紧闭着嘴巴眨巴着眼睛。大多时候他是沉默的。他喝那种廉价的二锅头酒,和海燕后来的丈夫一样;喝多了失去意识,就睡了,这点和海燕的丈夫不一样,那个人喝醉了就打她。那时候他在外面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哎,女人们就是这样,海燕永远也想不明白,自己和她无冤无仇,那个女人为什么就教唆丈夫打自己,她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喜欢这种狠毒的快乐。如果喜欢一个男人,嫁给他不就得了,可是离婚后,他们也没有结婚,那个女人很快就踹了自己的丈夫。她有钱,貌美,有的是男人,也许又去教唆那些已婚的丈夫打老婆了。有时海燕难免这样想。
如果把与男人们温暖的回忆拼起来,父亲算是一个。他和一家老小以及一群老鼠住地窝子里,一家人合伙穿一两件衣服,常常没有鞋子。他脚上也如此,裹着破布,在新疆的沙漠里走。
她是怎么到她丈夫家的,如何被叫去做媳妇,她根本不想重新想起。她接连不断生了三个孩子,一儿两女,但并没有在丈夫家得到重视。虽然她爱自己的孩子,但对于公公婆婆,对于曾经的丈夫,她一点想念都没有。她已经不恨他们了,相反,她可怜他们,在她经历了老爷子之后,她可怜很多人,也可怜自己,她觉得大地上的苦命人太多了。
等她像适应了抽水马桶一样适应了新的生活之后,旱厕上的一切,就不再怨恨,甚至觉得亲切。
老爷子家有抽水马桶,还有鞋柜,放衣服的柜子也是独立的。在这个“家里”,海燕第一次用到抽水马桶,有了自己的鞋架子,老头子第一次教会她一个人应该有一张银行卡……第一次的东西太多了。高大的雕塑,墙上贴满了各种名人的字画,还有很多智慧的书籍。老爷子第一次给她的轻巧的立式拖拉箱,还有遮阳的墨镜,还有拿来的那把车钥匙,还有打印机,当然,包括电脑……
她还记得买第一辆座驾的时候,车子登记在他小儿子的名下,他让她开(后来卖掉第一辆,买的第二辆车子,也是登记在他儿子名下)。在此之前当然已经学过驾照了,考得还不错,全部一次过,只文化课第一项目和第四项目分别考了三次和两次。他很高兴,还给她奖了五百元,说从此有车了。
第一次坐进那辆宽敞的奔驰汽车里,看着车行人员那硕大的后脑勺,海燕难免不由自主在脑海里开小差。她那么愉快,握着方向盘,感觉像可以驾驭整个世界。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也终于逃脱了满是尘土的地窝子和窑洞,过上了干净的水泥路和水泥墙生活。她觉得自己也是尊贵的了,因此沉浸在白日梦里,她开始拒绝接受以前的身份,除了父母和孩子,她再也不想搭理以前的朋友,连在娘家遇上来看孩子的前夫,她也不再给他好脸色;他还想求着花她的钱呢,她简直觉得年轻时候瞎了眼,嫁给这号人。
她是慢慢爱上老爷子的烟味的。准确说,爱上那种吸烟的艺术。后来,她开始吸烟。她觉得这是区别受苦人与非受苦人的标志。尽管,开始吸烟的时候经常呛到口,但有志者事竟成,她喜欢那种成就感。
在那套房子二百多平的建筑里,即使睡在主卧的床上,海燕也从来没有感觉踏实过,日子仿佛是偷的,知道终有一日得还回去。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被如此耻辱地赶走的,她想过老爷子会死,但没有想过老爷子横死。她夜里点起烟来,第一次觉得了烟的苦涩,这也是一个男人留给她的苦涩。
开始睡在不是土炕不是塑料便盆有着抽水马桶的房间时,海燕不是没有震惊过。她倒是也有这样的羡慕,当真正面临“享受”这种东西时,还会有某种不适感,甚至想吐。她首先不习惯的是那种味道。她应聘来这里当保姆,最开始是经乡人艾姐介绍,见了老爷子,接着就是体检,去过二甲医院的。海燕生三个孩子都没有去医院,却是给人要去当保姆时候去医院体检的。但这份职业也是很多人抢着要做的,肺结核患者不行,其他一些病也不行,太老不行,太年轻老爷子那里怕吃不消,长得丑的又影响心情。总之,海燕自己知道,介绍人也说过了,是挑了又挑才挑到自己,做体检又怕什么。
介绍人说是例行检查,怕有传染病。介绍人很清楚,她生了三个孩子,健健康康,她可以干很多农活。但是,她说老爷子交代,必须要拿到合格的体检报告交给他。介绍人说她没有挑选资格,一堆人等着呢。她让她珍惜机会。她最终接受了体检。因为可以住进市里,而且市委大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需要这样的机会,她以后的孩子,有可能从这里打开一丝缝隙。而且,一个老爷子,七八十岁,新死了妻子……
和她以往任何一次到医院的经历都不同。项目里,医院还让她躺下来,用探照灯探测她的身体,同时按压她,问她疼不疼,另外,抽了她两大管血,还收集了她的尿液……她努力地用幽默的微笑来和介绍人完成这种挑剔的检查。介绍人艾姐在城市里上班,是从她们村子出去的——实际上比她小,但是村子里因为她是个读书人,很多和她年龄差不多的都叫艾姐,所以她也跟着叫艾姐。艾姐说这才科学,这样的体检能让她知道身体是否有病,以后会不会有病。她说不检白不检,又不让你花钱。
所以,当她第一次和老爷子睡在那张主卧的大床房上,闻着那种人工制造和人体发出的味道,差点吐了出来。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她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体检时候医院的味道,各种消毒器水的味道……
同是一个地方的人,虽然小时候在新疆长大,但搬回来已经二十多年了,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一种人与一种人完全不同。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老爷子七老八十了,开始七十岁,接着八十岁,身边很多这样的人,很多这样的死,一种散发着工业气息的味道和死亡。整个地区只有一个火葬厂,就是为老爷子这样的人设立的,这种有身份有地位有墓园的人,他们享受着本地的火化特权。简直无可描述,他们的死是那样的,海燕陪着老爷子一次次去吊唁,有时还发言。有花圈,有挽幛,还有大屏幕,以及地市当官的活着的其他人依次地致辞、规规矩矩地鞠躬……没有吹拉弹唱,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嚎哭,人们一篇又一篇地在追悼会上作“报告”。死是那样的不同,和海燕经历的所有死都不同。那样冗繁、无趣,那样迅疾又客气。——老爷子最后的死也是这样,太多的花篮和挽幛,却不似农村。他被烧掉了。火葬场的味道和医院的味道类似,对于这样的气味,海燕总是控制不住呕吐,虽然她几乎算已经适应了,但只要想想第一次体检医院的那种气味,她就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