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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杂志2018年第5期|李一楠:在地中海边(节选)

来源:《芙蓉》杂志2018年第5期 | 李一楠  2018年10月19日16:18

飞机开始下降。很快,莫明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边缘,它与海水渗透交织的轮廓,一点点浮现出来。他发现从飞机的舷窗望下去,这个叫做萨洛尼卡的城市大得无边。他看到它的港口了,海面上停泊着一些飘着白帆的船。他知道它是地中海边最古老的港口之一,那些船在它的怀抱里只是短暂停留。他把自己身上的安全带紧了紧,知道飞机就要俯冲向地面了。他有一点紧张,就像每一次乘飞机着陆一样。这是那年四月的一天,他从奥地利的维也纳飞往希腊北部的第一大城市萨洛尼卡,将在萨市中部半山腰上的斑诺曼区一家叫“东方酒楼”的中餐馆里做大厨。

他走出机场后,发现外面阳光充沛,白亮晃眼,微风中含有一股清晰的海的气味。他从机场打车,还行驶在机场路上时,就看到时断时续的山丘和路两边的海水了,山丘上是一片片的橄榄林,海水在炫目的阳光下蓝得发黑。车子穿过市区后,一路沿山道盘旋而上,市区古旧又略嫌凌乱的画面渐渐变成一帧不断缩小的三维图,他眼见着这个始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欧洲老城,一点点退让给没有多少历史感的一处半山上的“孤岛”,绿树葱茏、悠然闲适,是他对斑诺曼的第一印象。他倒觉得这是好的,地域特色和历史痕迹并不突出的异地,会让他的进入和停留相对容易一些,何况,他将在中餐馆里打工,接触到的应该都是自己的同胞。

他刚到的头两天,“东方”的田老板让他先歇歇,他于是白天睡觉,晚上八点多钟出现在餐馆的厨房里,和临时掌勺的田老板操着广东话“嗨呀嗨”地闲聊,偶然点起一支烟,慢慢抽着。田老板一忙起来,他就坐到帮厨平时包春卷的木桌子旁,一边抽烟,一边留心着厨房里的流程。他在厨房里休息观摩的那两天,叫索菲娅的希腊女跑堂显得自来熟,没多久就亲热地向他要烟抽。他很绅士地为她点烟,任她画着精致浓妆的漂亮脸蛋屏住呼吸凑过来,离他的鼻尖只有半寸远。当索菲娅莞尔一笑,说声谢谢时,他却酷酷地拉下了脸,手轻轻一摆,示意她不必,只把玩着手里那只天蓝色的打火机。

莫明长得高大、体面。他一米八四的个头很难令人相信他来自中国南方,果然,他祖籍山东,八岁的时候,全家才从山东搬到广州。他父亲曾是文人,他秉承了父亲对书本的爱好,很有些读书人的气质,广州外院本科毕业后,进过外贸公司,做过小生意,但都不如意,最后选择了海外淘金,一方面也是受他已在维也纳定居的姐姐莫青的影响。这年春天莫明已经往三十奔去,但依然生活无定,前途黯淡,总带着一副流离失所、消极漠然的表情。在这副表情之外,还有他来自家传的天生的骄矜与傲气,使他在一堆打工仔之中鹤立鸡群。

三天之后莫明正式上班了。那天适逢星期六,生意很好。来之前他就听说希腊人性喜享乐,爱过夜生活,晚上十点半才是到餐馆用餐的高峰期,果然,快十一点时他走出厨房去卫生间,瞥了一眼外面的大堂,见每一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门口那里还站着一些等位子的人,大部分人都盛装,像赴隆重的晚宴。他有些恍惚,难以相信守着得天独厚的优渥家园的当地人,如此这般挥霍奢侈又隆重地度过一个普通周末的夜晚。相比之下,他自己眼下的处境,及一年多来出入各个中餐馆昏天暗地充满油烟味道的生活,竟是如此地不同。X!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虽然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一周以后的一天,莫明去上班时发现洗碗的地方坐着一位新人。老板娘将新人介绍给大家,说她的名字叫妮娜,是阿尔巴尼亚人。

那晚,忙过炒菜的高峰期后,莫明又坐到包春卷的长桌子旁。他坐在那儿背靠着墙,抽烟。一周下来,自来熟的索菲娅显然已经有些“熟”透了,她喜欢逗他,还喜欢和他说英语。她一到厨房就趁着喘口气的当儿赶忙抽几口烟,有一次,一面吞吐着烟圈,一面双眼含情地盯着正喝一罐可乐的莫明,说:“明,我觉得你长得像毛泽东。”莫明将一口可乐险些喷了出来。其他人也都笑翻。那个时候,中国人在希腊,尤其在萨市相对还不算多,索菲娅没见过几个,莫明倒不怪她。平心而论,索菲娅长得漂亮,但她外向、简单,有股孩子气,让莫明动心不起来。

对热情的索菲娅无动于衷,新来的妮娜倒引起了他的些许兴趣。他听说她只有二十岁。听说了她的年龄后,他回头多看了她两眼。她一头栗色的卷发,方圆脸,一对猫似的大眼睛呈灰绿色,深陷在秀挺的鼻翼两侧,是标准的西方美少女的模样。她的身材也极标准,翘臀耸胸,纤浓适度。上帝捏女人的手在她身上可以歇歇了,他想。他感叹上帝在造化东西方女人时的不同,将一个年仅二十岁的阿尔巴尼亚女子捏造得好似尤物。他对西方女子一向并无想法,但闲下时也忍不住多看妮娜两眼。妮娜似乎对自己尤物般的特征并不自知,她显得内向腼腆,休息时总是安静地坐在洗碗机近旁,看着大家忙碌,一旦与人的目光相遇,便连忙垂下眼帘,一丝像是抱歉的笑意浮上嘴角。妮娜的希腊语和英语说得都很不流利,这也是她在厨房里不太与人交流的另一个原因。

餐馆里的二厨阿吕是田老板的妹夫,一人跟着田老板在希腊打工。这个香港人身材粗矮,头大脸大,却长了一对细细的小鼠眼。表面上看他爱说爱笑,是个风趣之人,但那对细眼在说笑的时候总是转来转去,忙碌地将周遭的一切全扫进眼里,让人觉得他机关暗藏,身上有着某种危险因素。仗着自己是香港人,又是老板的妹夫,他看似随和,实则势利,很有点欺生的念头和手段。

妮娜出现在厨房里后,阿吕整个人就像一棵树在风中猛地一抖,精神了不少。他那对鼠眼常在妮娜身上上下扫荡,休息的间歇,坐到妮娜身旁,喜眉笑眼地用希腊语大声问她:DI GA NI SI?(你好吗?)好像唯恐其他人听不到。妮娜笑笑,不做应答。阿吕叼着一支烟,陶醉般地吸着,把烟从嘴里拿开后,仰头对着空气慢慢吐上一个大大的烟圈,表演一般,而后用眼梢瞥瞥妮娜。妮娜竟像个有洁癖的人,皱了皱眉头,把脸转过去。她这一动作惹恼了阿吕,阿吕在心里暗骂了一声:X,还以为自己是谁,不就是个洗碗的外来女吗?

莫明是聪明人,将阿吕的动作全看在眼里。也许是实在空虚无聊,他突然想和阿吕过过手,不让他的心思得逞,再说,他也对妮娜有些许好感,想护护她。于是炒菜休息时,他走过去坐到妮娜近旁。妮娜待的洗碗机那里是厨房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几乎没有人注意她,她有时就悄悄又大胆地盯着莫明的侧脸看。莫明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偶尔他会显得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妮娜坐的地方,妮娜的脸赶忙转向一边。他说话不多也不太爱笑,总是一副沉默又冷傲的模样,没办法,他的傲气是深入到骨子里的。但是这种气质,吸引人。

莫明坐在妮娜附近的时候,阿吕就会离他们远远的,他身靠一个角落里的案台,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一条腿不停地抖着,要么抽烟,要么轻声吹着口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暗地里,他很明白,莫明是在挑战他。男人之间特有的一种微妙张力,他懂。他在心里掂量了此事的分量,想不管怎样,莫明是老板新聘的大厨,本人条件又有目共睹,老板夫妇对他的偏爱很是明显。阿吕知道他若要继续讨好老板夫妇,混这一口饭吃,就不能得罪莫明,怎么说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心里有数,便尽量压下自己心头的暗火。

周末的晚上餐馆的生意总是很好,快到十二点时,才不再有新的客人进来,莫明炒菜的任务告一段落。他走到妮娜那边,坐下休息。

妮娜这天适逢经期,小腹一阵阵疼痛,她长时间站在那儿弯腰洗碗已经勉为其难,再端着一大摞厚重的盘子送到烘干机里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莫明急忙起身,一把将她手里的盘子接住。一阵铅坨似的坠痛痉挛般地向她袭来,她皱眉弯腰,捂着肚子,眼泪都快要流下来。莫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难处,说别干了,歇一会儿。委屈的泪水在妮娜眼眶里打转,她用阿尔巴尼亚语说了句“疼死我了”,她知道莫明听不懂,但还是想对他诉一声苦。莫明微蹙眉头,把烟含在嘴里,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随后他走上前去,替她洗盘子。到底是男人,他三五下就将水池里泡的盘子全洗了出来,放进烘干机里。田老板正好走进厨房,一见莫明在帮妮娜,就高声说:“你搞咩鬼?炒了半天菜还不嫌累吗?”阿吕连忙走过去,拖着长腔起哄说:“莫明心疼女崽啦……”莫明不语。索菲娅正好也看到了那一幕,就酸酸地说:“明,你怎么不帮帮我呀?”莫明看着她,一脸正经地问道:“你让我帮你什么呢?”

那晚收工后已过了午夜两点,所有员工和田老板夫妇都围坐一桌吃收工饭。席间,索菲娅用英文讲着一个笑话,别人尚未听懂,她自己先已笑得前言不搭后语。田老板用广东话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个傻大脚妹,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索菲娅忙问身旁的莫明老板说什么。莫明这晚似乎心情不错,就有意逗索菲娅,说田老板夸她长得美,以后一定能嫁个好男人。索菲娅不信,莫明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这么严肃,怎么可能是骗你的?”索菲娅伸手就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众人都笑,莫明摸了摸脸上被索菲娅拧过的地方,也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朝坐对面的妮娜瞥了一眼,而那一刻之前,他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她在饭桌上的存在。事实上,每一晚吃收工饭时,妮娜总是最沉默的,一桌子人说说笑笑,她从来都插不上嘴,偶然附和着大家笑一笑,自己都觉得很无趣。这晚原本也不例外,但莫明投过去的一瞥,竟好像唤醒了她在饭桌上的存在意识,她忽然用别扭地握在手里的筷子指着面前的一盘菜,问:“这是什么呀,我从来没吃过。”她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问的,声音响亮而夸张,大家都一齐看向她。她的脸“腾”地红了。但最为糟糕的是,并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为她的尴尬解围。她把头重又埋下,直往口里扒饭,密密的长睫毛上下颤动扑闪。莫明的心一紧。他没想到自己那一瞥给她带去的是这般的难堪尴尬。他垂下眼皮,从口袋里摸出烟,在手里揉捏着,显得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妮娜,那是用从雅典买来的罐头竹笋炒的中国菜,你没有吃过并不奇怪。”妮娜听了拼命点头,咬着嘴唇不敢再开口。

那之后没多久,一天开工后,莫明第一个到了餐馆。稍忙过一阵后,他向厨房外的卫生间走去时,有人风风火火地往厨房里走,与他撞了个满怀。竟是妮娜。妮娜“哎呀”叫了一声,莫明顺势把她揽进怀里。等她定了神,他才低头轻声问:“你没事吧?”妮娜窘得满脸通红。他没再说什么,可抱着她不放手。妮娜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手抓着他的衣服,越抓越紧。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衫,他的身体感觉到了她手指的深入和锐利。外面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他们迅速分开。

在卫生间里,莫明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像打量一个陌生物似的打量着自己的那张脸,发觉它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衰容。但是一低头,仿佛刚才的美人妮娜还在他的怀里。他的身体竟起了反应。他深吸一口气。许久以来,他又一次有了和女人亲密的冲动。他既羞惭,又饥渴,以至于不能直视镜子中的自己。

那天之后莫明与妮娜之间的关系就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他坐在洗碗机附近抽烟,妮娜在弯腰洗碗,他就默默地从背后看她,看她扎着花布围裙的纤细的腰,随她干活时身体的起伏微微扭动。那种扭动让他产生了非分之想,他的目光发热,不能再看下去。妮娜的变化也很明显,她洗完一拨碗后转过身来,抬手一边擦汗一边对他笑笑,笑得疲倦而放松,不再似先前,神情中尽是紧张和羞涩。有一次妮娜围裙的系带在背后松开了,莫明蹙着眉头走过去,站到她身后,低头替她系着。她知道那是他,便直起了腰身,任他的手在她的腰间慢慢抚弄。莫明这样做的时候倒不回避其他人,他是厨房里的大厨,又一向倨傲,有什么好避讳的。阿吕将一切全看在眼里,他酸得牙根痒痒,却没有半点能耐阻止什么,就玩出了不得已的下策,开始在莫明面前讨好妮娜。妮娜最喜欢吃蛋炒饭,有时下午开工后老板夫妇还未到餐馆,他就主动炒上一碗饭,交给莫明,让莫明递给妮娜。莫明笑笑,不语。

莫明每周四休息一天。轮到休息日,他更觉无聊,要么睡上大半日,要么提起精神到录像店借点录像,前一阵子,他一口气看完了热播过的好莱坞连续剧《荆棘鸟》,看的时候,关闭了门窗,让房间足够昏暗,而后人深陷在床上,在自造的黑暗里与画面上的剧情交织在一起,被感动着,有好几次,眼眶都湿了。他庆幸他是一个人躲在黑屋子里伤感、动情。餐馆大厨的身份,与他显然是一种悲哀的错位,如果知道来到海外会是这样的下场,他当初一定不会答应姐姐去维也纳,他原本就对背井离乡一向排斥,内心里对中国的一切有着太多的依赖和眷恋,这或许与他从小大量阅读父亲的那些中文藏书有关,要不是在国内外贸公司混得实在不景气,年近三十还一事无成,他不会轻易迈出到国外淘金这一步。无论在维也纳还是眼下在希腊,他都无端地羡慕着当地人,他们爱和活着,哪怕病痛与死亡,都始终在自己的故土上进行,他羡慕这样的一种安适、亲昵,以及放松。包括爱情。他从来都相信他只会和中国女人发生爱情。那么他现在对妮娜的这点动心又算什么?想到妮娜,他突然将她和屏幕上麦吉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被神父拉夫尔眷恋了一生的这个美貌的麦吉,触动了多少男人的心?他忽然想在下个休息日邀请妮娜出去共进午餐。

下一个周四近午时,莫明洗过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去往妮娜的住处。

妮娜住在斑诺曼最东北角的一处偏僻之地,那里房屋稀少,地势呈缓缓的坡状,越往高处林木越稠密。莫明没想到妮娜住的地方这么偏远,每天半夜收工后,她总是一个人走回这里吗?他皱了皱眉头。

妮娜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带围墙的空旷的院子里,但后半部的围墙中断了,院子的边缘与缓坡和野林地连在了一起。房子是两层高的,方方正正,石头的墙面,朴素结实。莫明环顾四下,见那一大片空阔的斜坡地上仅有妮娜这一处院落和房屋,稀稀拉拉的低矮草丛中夹杂着些零星野花,一棵无花果树立于房子一侧,孤单得没着没落。在无花果树稀疏的枝叶间,露出了房屋侧墙上的一小扇窗户,半幅小碎花窗帘在窗子的一角若隐若现,莫明想,那一定就是妮娜的房间。这个念头竟让他心头一软。他走到房门前,摁了门铃,等候着。一扭头,他看到妮娜的窗户下面,贴墙根长着一溜粉色的复瓣小玫瑰和红色的罂粟花。他是认得罂粟花的,在欧洲郊外的野地里,四到六月间,常能看到一片片夹杂在草丛里的红罂粟,艳丽的花朵,一根根地俏立着,在风中飘动。他想妮娜窗下的这些罂粟,一定是被风吹过来的,她大概不会刻意去种它。

妮娜开门走了出来。莫明的眼睛亮了。她穿着件淡绿与明黄两色系的无袖短花裙,花色烂漫妖娆,V字领口开得很低,露出明显的乳沟和弧度很漂亮的一小部分呼之欲出的胸脯。她浅栗色的卷发披落到肩头,每一根发丝似都被安置得很妥帖,让人猜想就在出门之前,她曾多么用心地梳理那一头秀发。莫明看得呆住。她脸上还画了很精致的妆容,一双凹陷在鼻翼两侧的灰绿色眼睛,在眼影和眼线的勾勒映衬下,像多了一倍的活力,深邃,又热辣辣的有股勾摄人心的冷热交织的力道。莫明在心里喟叹了一声。这样的妮娜,和餐馆里那个不施粉黛的“洗碗工”大不同。“你太美了……”他用英语低声说道。妮娜当然听懂了,她羞涩地笑笑,拉住了他的手。她和莫明,那一瞬间,在她那处简陋普通的房屋门前,一下子就组成了一幅漂亮和谐的画面,他们看不到自己,但都能从对方眼里闪烁的光泽之中,完全感受到这一点。

他们并排往斑诺曼中心街区走去,没怎么说话,语言是障碍,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是原因之一。莫明只偶然侧头看一眼妮娜,眼神中流露出的赞许和愉悦,一览无余。妮娜回头,迎着他的目光,会意地笑笑。他们经过一处处人家的院落。正是初夏,凌霄花从一些院墙上探出头来,开得正欢,蓝天与花木相映衬,美得质朴而大气,很像这个他们并肩行走其间的初夏时节。

“你晚上收工后自己走回住处不怕吗?”莫明问。

“不怕。”妮娜说。想了想,她又补充说:“有时我哥哥和他的朋友会在半路接我。我们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

“哦。”莫明应了一声。这是他头一次听说她还有个哥哥和她住在一起。他本想问她哥哥是做什么的,但话到嘴边收了回去。阿尔巴尼亚青壮年男子来到希腊的很多,大多做一些很底层的苦力,妮娜的哥哥大概也同样,还是不问的好,他想。

他们走到斑诺曼最热闹的商业中心一带,那里有一处带喷泉的小广场,人来人往,广场的一面对着下山去市区必经的主车道,道路一侧是林木覆盖的陡峭坡地。顺着坡地的视线望下去,城市山海相依的远景就像一幅纹路细密又安然有序的图画,从容散淡地铺展开来。广场的另三面则布满一家挨一家的餐馆、酒吧和商铺,餐馆和酒吧在这个时节大都摆着露天座位,莫明挑了他多次就餐过的一家当地风味的餐馆,和妮娜选择了一处安置在葡萄架下的位子。

他们面对面而坐。妮娜显然没有到过这个餐馆,她悄悄用眼睛的余光朝四下打量,又尽量不想让人看出她的生怯和好奇。女招待走过来,先帮他们点酒水,因是午餐,莫明要了啤酒,妮娜只说喝冰水。热情愉快的女招待原本大概仅从妮娜的形貌气质上看,以为她是本地女子,与她说话时语速很快。妮娜用带浓重外族口音的简单希腊语应答她后,她将眉毛一挑。随后她又朝妮娜和莫明多看了一眼。莫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的敏感和傲慢劲儿又上来了,垂下眼皮,脸色冷下来。他神色傲慢地翻着手中的餐牌,心里是相当不悦的。他好像突然才意识到,在这片别人的土地上,他和妮娜那同为天涯沦落客的共性身份。

妮娜却好像没太在意女招待的微妙态度。她在莫明的帮助下点过餐后,就坐直了身子,一口一口地喝着冰水。这个时候的妮娜,看上去比在餐馆时自信从容,也显得更成熟些,她的话很少,但用那对热辣辣又不乏深意的目光,头一回安静、大胆地正面凝视着莫明,半天不动。这样的凝视,在莫明的概念里,完全是属于西方女人的,他有些受不了,这个小女人!他原本以为他只是邀请她出来吃顿饭的,他只想和她坐坐、聊聊,但眼前的情形显然不止于此。他忽然想到了在维也纳的那个她。他认识那个她有半年多了,但加在一起的相处也不过若干个小时。离开那里之后他就在努力地将她淡忘,比如此刻,他就告诉自己她就像一株兰花,孤芳高洁,难以接近,但眼前的这个妮娜,却以自己通身几乎无可挑剔的美在逼近着他。他有些恍惚,觉得是上帝在与他开着玩笑,或者说上帝突然离他近了。他点起一支烟,拿着烟的手有些轻微发抖。他抽的是当时市面上最好的万宝路牌香烟。在对待烟的态度上,他从不亏待自己。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妮娜面前放松而认真地抽烟给她看,他仰头神气地吐着烟圈,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份酷和傲气,让妮娜着迷,妮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他将脸转向一边,但知道她的目光并没有挪开。在那一刻,他是那样地享受和喜欢她的凝视与迷恋。

妮娜忽然说:“给我一支烟好吗?”

他一愣:“你会抽烟?”

妮娜说是的,她会。中学的时候,她和哥哥及他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学会了抽烟。

莫明突然想到了抽烟的索菲娅。事实上,他来希腊后才发现,不少年轻的希腊姑娘都抽烟,至少比他想象的多。但从阿尔巴尼亚过来的妮娜,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个会抽烟的女子,性情,气质,身份,背景……莫明承认,他在心里一厢情愿地把贫穷的阿尔巴尼亚想象得很淳朴,但那一刻,用纤长玉指夹着万宝路的妮娜,又仿佛是这世上最适合抽烟的女子,她缓缓地抽着,嘴巴圆起来轻吐出一口口青烟,偶尔皱一下眉头,美而蛊惑,又有点很可爱的做作。莫明觉得困惑,不知道哪一个妮娜才更真实。原来一个小女人,也可以如此地丰富而多面。他望着眼前抽着烟的妮娜,心里生出的已是难以克制的欲望和疼惜。

他们点的饭菜端上来了。对于很爱海鲜和鱼类的莫明来说,在内陆奥地利吃不上某一些他偏爱的新鲜海鱼是一大遗憾,但在四面是海的希腊,他过足了鱼虾瘾。他喜欢地中海周边地域的菜系,足量的橄榄油、鲜柠檬、黑胡椒和西红柿酱烧制而成的海鲜风味,安抚了他对故乡风味食物的念想。这天他为自己和妮娜点了柠檬汁腌制八角鱼,叫MELITZANOSALATA的茄泥头盘,两种烤海鱼和鸡汤黄米饭。妮娜吃得很香,半天不言语。一抬头,她发现莫明在定定地看她吃饭,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部分希腊餐和她家乡的饭菜很像,她喜欢。“哦?是吗?”莫明在心里说,她也喜欢希腊餐,那么他们的共同点又多了一个。他想起她在中餐馆里每次都吃得不多,最爱的不过就是蛋炒饭。他又有点心疼起她来。

饭吃到一半,莫明想再找点可聊的话题,就问起妮娜未来的打算,妮娜说,她也不知道,她哥哥和他的朋友们答应给她搞到希腊居留证,有了身份,她就能待下来了。

他听着,没做任何回应。但也确定了妮娜目前还黑着身份的事实,显然,她一定也是非法越境的,像许多在希腊各地的阿尔巴尼亚人。不知为何,对这个他倒好像很无所谓,如果有人问他自己的打算,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这些在异乡的流落客,就这么飘着,混着,过一天是一天。他又问起妮娜的家乡,妮娜的话多起来,她说她的故乡小镇在阿尔巴尼亚的西部,濒临亚德里亚海。那里有许多的山和海,还有许多石头。石头的古堡、房屋、石子小路,随处可见,橄榄树,无花果树,石榴树,像那里的男人女人一样都饱吸着充沛的阳光,阳光始终黄艳艳的,到处都是,赶都赶不跑。其实这些内容只有简单的一小半妮娜是用英语加希腊语表达出来的,其余的,是她在心里说的,用母语,莫明听不到。词不达意时她就急切地说:“YOU KNOW,YOU KNOW……”莫明笑了,打断她,轻声说:“我不知道才问你的。”妮娜脸红,停住不说了,神情有点委屈,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嗔怨。这是她第一次对莫明表现出亲昵的模样,莫明又有些受不了了,他站起来,像是要去洗手间,在经过她座位时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笑着用中文说了句:“你呀!”

他们在那儿待了两个多小时,离开餐馆时,莫明还想邀请妮娜到他的住处坐坐,喝点中国茶。妮娜说她下午还有一个人家的卫生要做,时间怕是不够了。莫明尴尬地笑笑,觉得自己有些贪心了。

他送妮娜回住处去。在她的屋门口,分手时,妮娜那一对灰绿色的大眼睛紧盯着他,在等他说话。他说不出道别的话来。忽然,他低下头去,在她的一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亲吻脸颊本是南欧人很普通的礼仪,但妮娜的手抓住了他,他趁势把她拥进怀里。他的胸膛感觉到了她饱满胸部的柔软。他便把她抱得更紧,用下巴顶着她的头,闭着眼用力揉搓着她卷曲的头发。她将脸埋进他的脖颈里。

到下一个周四,妮娜按莫明给她的地址,去他的住处了。

莫明住在田老板给中国厨师和跑堂租的那个房子里,房东是一对希腊老夫妇,住在二楼,整个一楼,被田老板长期包租了下来。妮娜这天午后来到那栋老房子前。房子的前院,被房东夫妇种植的大片红玫瑰完全占据了,在那个五月天,那些玫瑰开得醉态淋漓又恣意疯狂,爬了满架满墙,比她的人还略高些。她从玫瑰架下的砖铺过道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就那么一下子,身上就沾满了玫瑰的香气,她不知道,花香已巧妙地遮住了她身上特意涂着的廉价的香水味。她站在房门前。门铃响了好一会儿,莫明才前来开门。站在妮娜面前的那个高大的男人,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脸有点微红,头发凌乱,还穿着松垮的睡裤,像个大孩子。妮娜看一眼那睡裤,忙把脸转向一边。

莫明的房间是一楼的主客房,面积不小,自带卫生间,但除了地毯上摆着的一张弹簧床垫外,空空荡荡,墙上内嵌衣橱的门半开着,门边扔着几件衣服,几只空啤酒瓶和一只烟灰缸挤挨在一处,占据了床头边的一小块地方。妮娜没想到莫明的住处比她自己的还简陋些,她竟有点心疼起他来。

和上次约会时不同,这天她穿了件小素花的连衣裙,脸上只化了淡妆,莫明叹息,她还是太美。她站在那儿,神情拘谨地望着莫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和他是初次见面。莫明想起他们之前已有过的默契和亲近,还有两次短暂的肌肤相亲,而最要命的,是上周四晚上,他竟然失眠了好长时间,满脑子里都是妮娜的模样和身体。他坐回到自己的床垫上,拍拍床让她坐过去。妮娜把包放下,坐在了床垫边上,双手环着腿,看一眼莫明,又看向开在对面墙上的一扇窗。那扇窗正对着前院那片疯狂的玫瑰。

从那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片光,含着花影,映在妮娜高鼻深目的漂亮的脸上。妮娜双手环腿而坐,抬脸望着墙上窗口的模样,显得那么小,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但这个模样稀罕的美少女,其实是怀了一份成熟女人的心思来的,既然来了,她和莫明都清楚等待他们的可能是什么,只是,即将和莫明在一起的念头本身好像有点吓住她了,她变得缩手缩脚。

“你……要喝水吗?”莫明问。

她摇了摇头。

他想不出再说什么。“妮娜……”他叫了她一声。她应声回头。他望着她的眼睛,灰绿色的,里面仿佛住着两汪缩小了许多倍的湖水。他想,这一天,她就是上帝要送给他的一份特别的礼物。他心头一热,欠身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她一下子就倒在他的怀里,迎合了他。他们的嘴唇扣在了一起。

莫明就像一块久旱的干田,汩汩地吸吞起久违的流水,那流水来自妮娜的唇,妮娜的舌,妮娜的肌肤和喘息。莫明倒了下去,让妮娜附在他身上,手开始快速解退她的衣裙。妮娜一面帮他解着衣服,一面拼了命地吻他,他的唇,他的脸,他的眼睛和耳朵……任何一处她可以吻到的地方。莫明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个二十岁的阿尔巴尼亚女子,爱他。他心里升起一片感动加酸楚,以更大的力量回吻起她来,她便主动退掉了内衣,让他一口咬住她的乳房。他吮吸着她乳间带点儿酸甜味道的皮肤,听着她的心跳,几乎流泪。他起身,将她压在下面,可是突然感到头疼欲裂,浑身炽烫得不行。他知道他昨夜开始的发烧仍在持续,但还是决定要让她和自己满足。只是,刚一尝试,就败下阵来。妮娜放松开四肢躺在他面前,闭着眼微微呻吟,头扭向一边,像哭,又不像,神情中夹杂着些许嗔怨,他知道,那是一个女人没有得到满足时的表情。他羞愧地低声说:“妮娜,对不起。”妮娜没说什么,只欠起身,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胸前。他们就那样搂抱着,躺倒在一起,过了很长的时间,仿佛昏睡了过去。

他们松开彼此的时候已近傍晚。妮娜起身,去了莫明的卫生间,她是带着包进去的,莫明想她大概是去补妆。他坐在床沿上,就是妮娜刚到时坐过的地方,神思有些恍惚。窗外的天光不觉已经暗了下来,他想象着那个和他有过了实质性的肌肤之亲的异族小女人,在补上了妆、将自己又收拾整齐后,再出现在他面前时,该是一副怎样的模样。他忽然又不想让她走了。他起身走向卫生间,一推门,竟撞到站在那个狭促空间里正换着衣服的妮娜。她惊得叫了一声,双手立刻护在胸前。他定定地看着她,发现她退下来的是先前穿着的那套粉红色的蕾丝内衣,换上身的是旧的文胸和内裤。妮娜的脸涨得通红。莫明将她搁在洗水池台子上的蕾丝内衣拿在手里,低头看着,心痛不已。他将蕾丝内衣递过去,命令她说:“穿上,把这身再穿上,不要怕穿旧了,穿旧了我再给你买!”妮娜犹豫着不肯。莫明见她不动,几乎是生气地把她身上的旧内衣往下扒拉。她羞得脸更红,闭着眼任由他摆布。莫明一把将她抱住,咬住了她的唇。在卫生间那个再也不能更狼狈局促的地方,他就那样站着,击败了自身体内的灼烧和疲乏,完成了一次坚挺的使命。妮娜的喜悦穿过那座石头房屋的古老的墙,飘向屋外暮色四合的庭院,在那儿回荡,那是一片疯狂绽放的五月的玫瑰园。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