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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建军:文学地理学关键词研究

来源:《当代文坛》 | 邹建军  2018年10月23日08:45

文学地理学批评是一个新的学术领域,最近几年已经有了一批重要的成果,在文学地理学批评实践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理论的建构是相当重要的,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事这样的工作,它需要比较强大的理论思维与理论概括的能力,也需要相当深厚的、博大的学术积累。本人不怕笑话,在此提出四个新的术语,以期探讨文学地理学批评理论的一些新概念。本文讨论的新术语包括“地理感知”“地理记忆”“地理根系”与“地理思维”。以下试展开讨论,以求得到大家的指正。

一 地理感知

“地理感知”是一个全新的术语。所谓地理感知,主要指的是作家对天地之物,包括地貌、地质、水文、气象、物候、天文等等,人在天地之间所能够看到的、感到的、认识到的一切东西。那么我们为什么说“地理感知”,不说“地理认识”或者“地理理解”呢?因为“感知”这个词,更适合于我们对文学的起源、文学的产生、文学的构成的认知。我们中的许多人都写过文学作品,好多人都从事过文学创作,对于这一点的认识,应该很清楚。作家、诗人、艺术家都应该是同类人,他们在表现——以前学者们所讲的自然与人文,我们现在所讲的文学地理学里面的“地理”概念就是“天地之物”,包括自然、人文的东西——天地之物的时候,首先来源于感知,因为“地理感知”强调的是这种感觉和印象,感觉和印象是非常原始的东西。在文学作品里面,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和呈现这种原始的东西,不然的话,就和学者所认识的地理与自然不存在区别。为什么地理感知对于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非常重要,而作家与艺术家不是像科学家们那样去认识地理,或者如植物学家那样去认识自然,就在于他在文学作品里表现的东西,其得来的途径主要是感知,而不是所谓的认识和理解。

“地理感知”,就是指文学家、艺术家对天地之物的感觉和把握,而且这种把握远远不是认识和理解所能概括的。从前,没有一个学者认识到了“地理感知”问题的重要性。因为从事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学者,有不少是从事地理学、教育学或者其他专业的,他们也许讲过“地理感知”,然而跟我们文学地理学几乎是没有什么关系。在文学理论或者文学地理学方面,作为一个专业术语,“地理感知”肯定是我首先提出来的。“地理感知”的内涵是非常深厚的,意义和价值也是重大的。人类早期的文学,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在很大的程度上都产生于地理感知,因为后来的文学越来越关注人本身,和“地理感知”及其自然环境越来越远,因此发生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的作家艺术家,要更多地关注和呈现自然,呈现地理的表相、形态及其内涵和意义。李白《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等等一系列作品,苏东坡所写的很多东西,其实就是产生于诗人独特的地理感知,而不是来自于社会生活,或者说来自于人类的历史。

对于“地理感知”的认识,首先是要界定清楚,然后要把它的意义挖掘出来。当然,首先是要梳理,要在我原来的基础上,提出一些新的东西、新的认识。所有的东西,都要从作家、作品里面来,都要联系具体的作家作品,不然多半都是空的。“地理感知”的过程及其结果,完全是从作品里面看是不行的,因为作品呈现的是一种综合性的东西,如果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在很大程度上都不太一样。作品里存在的东西,有的可能是来自于地理想象,有的可能来自于地理感知,有的可能是来自于地理考察,像自古以来的那些游记、考察报告,有的考察报告是属于文学的——那可能多半是来自于对于地理的考察。有的也许包括了地理感知,但也许并不包括地理想象。小说和戏剧作品,往往都有地理呈现方面的内容,可能主要是来自地理想象,然而地理想象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建立在地理感知基础之上的。要以具体的作品作为研究的对象,要涉及到更多的文学作品,从古今中外的许多现象来分析,才能找到自己独特的东西。虽然可能同样都是地理感知,然而每一个作家的地理感知是不一样的。要从作家的日记、传记、回忆录等这些非文学的材料里,来认识地理感知及其实现途径的问题。当然,文学作品仍然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因为你从日记里可以知道他哪天到哪里去了,有的东西在文学作品里写的,却和他当时看到的并不一样。要把“地理感知”当作一个理论问题去研究,理论问题当然也是需要实证的。所以,我们认为讲地理感知的问题,主要还是要以具体的作品进行分析,也要以对作家的具体分析作为支撑,不然的话多半是一种抽象的、普遍的、空洞的东西,讨论了老半天也不能解决问题,特别是不能解决我们所面对的问题。

首先,“地理感知”是怎么产生的?要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只有解决了第一个问题,才能把研究对象从所有东西里分离出来,把所有与此无关的东西剥开,拨开云雾见太阳,把它们一层一层地都剥掉,剩下的就是我们要讨论的东西。当然,也需要看大量的材料,否则就搞不清楚。地理感知是怎么产生的?肯定是要运用生理学、心理学等知识来进行分析,不然就讲不清楚。如果说一个作家是瞎子,那么他的感知能力就会差很多,当然他也可以感知,通过听觉、声音,通过别人的描述等也可以实现这种感知。如果他既是瞎子,又是聋子,那怎么感知呢?听也听不见,看也看不见,那他怎么感知呢?这就涉及到生理学和心理学的问题。再比如说,除了人以外,动物能不能有地理感知?狗、狼、虎、鸡、鸭,在它们身上有我们今天所讲的地理感知吗?对于地理的感知肯定是有的,只是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感知及其结果描述出来,因为它们既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它们虽然有声音,但声音并不是语言,也不是文字。鸭子同鸭子讲,它们自己是知道的,鸭子同人讲,人就听不懂,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脑文本”。我认为在它们身上肯定有地理感知,它们怎么会没有呢?它有眼睛、耳朵,它能看、能听,当然就会存在“地理感知”的问题。

地理感知是一种综合性的东西,不仅仅是视觉和听觉的问题。所以,我们要讨论这些方面的问题,生理学的知识和心理学的知识都要有机地融合起来,还有美学方面的东西。地理感知的类型,要从具体的文学作品里面来进行考察。文学地理学关键词的研究是一种理论研究,虽然可能具有一定的维度,但我们一旦把相关的问题搞清楚了,也许就是创造性的东西。把一个关键词搞清楚了,同时也写明白了,就可能是一个有重大价值的东西。然后,地理感知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也有必要进行论述。地理感知的方式,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等,可以展开讨论的东西,还有很多。地理感知与地理想象的关系,也可以进行讨论。作为一门新兴学科的文学地理学,文学地理学的批评理论,当然是要联系到文学的,就是联系到具体的文学作品,还有具体的作家,当然还有与此相关的文学理论,还有相关的文学批评。在我们现有的文学理论教材里面,很少讲到文学地理学,也就是说现有的文学理论教材不太关注文学地理学,没有文学地理学的相关知识。所以,我们每个人所讲的东西,如果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进步,就会是一种创造性的东西。如果我们以《普罗米修斯》为例来分析,地理感知和地理空间建构的问题,就会清楚地展示出来,并且很有意思。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研究易卜生的作品,也有很多现象和问题与文学地理地理学相关,值得讨论。文学地理学批评,也同样是如此。

从前的文学地理学主要关注作家的地理分布、文学的流变、文学中心的转移等问题,我们把文学地理学发展到对作品的关注,在对作品关注的基础上关注作家,就成为了一种新的东西,会有许多新的发现,也会形成一些新的理论。中国地域辽阔,南北东西相距遥远,不仅有平原、高山、盆地与高原这样的典型地形,每一个平原所具有的形态又各不相同,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黄河三角洲等,相差也很大。所以,如果我们强调地理感知,对于作家艺术家的创作具有重要的意义,对于学者的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同时,对于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与中国梦的复兴,也具有重要的甚至重大的价值与意义。没有对于地理的感知,也就没有对于地理的研究,没有对于地理的研究,也就没有文学地理学、文化地理学、人文地理学以及生态文明的理论。

二 地理记忆

2017年下半年,我与五位同学为编《邹荻帆全集》到北京查资料,第一站就来到了天安门城楼,于是想起了“地理记忆”这个术语。我以前多次去过天安门,但这次看到的天安门,和从前看到的天安门,差别很大。我以前看到的天安门是非常宏伟的,而眼前的天安门感觉比较厚重,于是觉得很奇怪。当时的这种感觉特别强烈。我们很多作品都写到天安门,很多作品都写到天安门城楼、天安门广场,另外关于故宫的游记、散文成千上万。我们后来还去看了颐和园,看了北海公园,看了十三陵等。按照文学地理学理论来讲,这些都是地理景观,或者说文学景观。那么,这就存在一个地理记忆的问题,地理记忆在文学创作中,往往会产生很大的作用。第一次看到了,直接写出来,可能只是地理感知发生的作用。如果多次到过天安门广场,看到毛主席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革命历史博物馆、天安门城楼、故宫,现在要去写这些东西,创作一些文学作品的话,那么就会构成多重记忆,也就是说在创作的时候,多重记忆都会发生作用。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N次的观察与感知,都会发生作用,哪一次发生的作用最为显著,也很难说。同时,我们每个人可能都会读到前人写的东西,比如说前人所写的天安门,这些作品读了很多,也会在我们的记忆里面留下痕迹,也会对我们的创作产生影响。所以,这个问题其实比较复杂。

我从前创作过一些文学作品,写四川老家的,我指导的博士研究生金黄去了之后,又写了一篇《蜀中纪行》,并且发表出来了。硕士研究生敖翔去了以后,又写了一篇同样题材的作品,那么,不同的地理记忆就会发生影响。当然,我写老家那样一块地方的作品更多。这些作品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来源于地理感知。因为当地的很多地方,小的时候去过而后来就没有机会去了,所以所写的只是一些记忆,特别是地理记忆。有的是和一些民间传说融合在一起,和当地的一些民间传说、民间故事统一起来,特别是关于地理、风水、鬼魂等这样一些东西,当然还有现实生活中的人的故事,把人事景融合在一起。七十多篇散文和七十多篇赋,还有数百首十四行组诗,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地理记忆,就是从前的地理感知。我小的时候到汪洋去过多次,一路上经过三星桥、五皇庙、铁马桥这些地方,后来我写了《三星桥赋》《笔架岩赋》,早年的地理感知而现在成了地理记忆,而且因为我去过多次,所以对这些地方也许进行了多次观察、多次感知,而多次的地理感知就成了地理记忆,并且是多重的地理记忆,的确是难于分清了,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些作品就显得比较深厚。所以,华兹华斯说诗是在回忆中产生的,现在我们讲地理记忆的意义与价值,我们就可以把这句话,利用起来帮助理解什么叫“地理记忆”。地理记忆当然不是单纯的对自然风水、景观、自然风景的记忆,也包括对当时那些人的记忆,包括对那个地方发生事件的记忆。沈从文的散文《湘西》和《湘行散记》,也包括他早期的小说《边城》等等,其实都是来自于地理记忆,也包括对人的记忆,也包括对事件的记忆。有的是地理记忆发生了很大的作用,有的可能是对人的记忆、对事件的记忆发生了更大的作用。所以说,“地理记忆”这个术语还是很重要的,可以把它和“地理感知”结合起来。然而“地理感知”和“地理记忆”不是一回事,“地理感知”应该更直接一些,但是,多年以前的地理感知,后来肯定就成为了地理记忆。

如果我们读《山海经》,恐怕就用不上地理想象这个术语。这本书里面对地理景观的呈现,山、水、矿藏、植物、动物的记载,恐怕多半不是地理想象的东西,而是实地考察所得来的东西。用“地理感知”这个词,恐怕也是不行的。因为主要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记载,和人的生理、心理及经过人类的审美创造出来的东西,联系不是很密切。《山海经》比较复杂,因为它从本质上而言不是纯粹的文学作品,《山海经》我基本上是读不下去,如果我不是想去研究的话。老是讲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北边多少米有个什么山,再南边多少米是什么河,上面有些什么石头,有些什么物产。作为一个文学读者,我们不需要了解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我也不去采摘那些植物,我也不去运那些石头来修房子。当然,它有一些神话传说的东西,更有意思。地理记忆是一个重要的文学地理学术语,在对某些文学作品进行解读的时候,还是很有意义的。特别是那些写风景名胜的作品,自己老家的故事类作品,还有一些民间传说与神话,具有比较强大的解释功能。

“地理记忆”与“地理经验”可以重合,重合没有问题,但是两者所讲的侧重点不一样。“经验”是说一个人的经历、体验以及见识,趋向于实用层面,是一个形而下的东西。“地理记忆”是指外在的物象、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人物内化在人的记忆深处,时间的距离、空间的距离都拉得很大。因为记忆一般是说比较遥远的东西,经验是一个比较中性的词。你一生中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到的、想到的,这叫做经验。比如说,邓小平曾说自己革命经验丰富,就是说他见多识广,经历的事情多,和人打交道很多,这个叫做经验,有利于帮助他把握一些当代中国所面临的一些问题,所以在多次重大关头都发挥了作用。邓小平还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比如说恢复高考,邓小平如果不主张恢复高考的话,那我们都读不上大学……他的革命经验丰富,我们不能更换为“革命记忆”,这只是一个与此相关的术语,但它的内涵、定义和外延是不一样的,可以解决的问题是不一样的。如果说没有内涵和解释功能的话,术语是不能成立的。我们所讲的术语都有独特的内涵和强大的解释功能,当然,强大的解释功能,也有程度的不同。

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在写前面四部小说之前,没有到过中国,《通灵女孩》却是她到中国之后写的。那么,前三部就不是她自己的地理记忆,而是她外婆的地理记忆和她母亲的地理记忆,通过外婆和母亲的口转述给她,她开始了自己的小说创作,当然,其中也加入了她自己的一些地理想象。在《通灵女孩》和《沉默之鱼》里面,也有地理想象,也有地理记忆,首先还是地理感知,因为她自己去考察她母亲是哪里人以及她外婆所住过一些什么地方。这些东西,都要针对具体的作品才能够讲清楚,而不能概括所有的东西。地理记忆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它提出与解决了文学艺术经验的来源问题,特别是有关自然与地理经验相关的内容。如果没有地理感知,当然也就没有地理记忆,地理感知越全面、越深入、越独到,地理记忆就越丰富、越独立、越重要,所以,地理记忆的基础是地理感知。从文学创作而言,人生的记忆是极其宝贵的经验,往往是作家、艺术家创作的来源,然而,许多人包括一些文学研究者并没有认识到这样一点。从文学研究而言,许多学者也没有认识到作家与艺术家的作品,许多东西是来自于早年的地理记忆,那是一个巨大的宝库,从这里可以解释多种多样的文学现象,解读地理记忆可以成为一种文学研究的方法。所以,地理记忆可以成为一个重要的术语,解读有关地理经验的相关概念,在文学理论上是一种创新,是文学地理学批评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术语。它针对的是作家与作品,首先是针对具体的作家,可以从作品来解剖作家,也可以从作家来说明作品。

三 地理根系

“地理根系”是我最近思考得比较多的一个问题。所谓根系,就是“根本”的“根”,“系统”的“系”。什么叫地理根系呢?是说作家在自己一生中所到过的地方,所形成的一个系统,包括出生地、成长地、客居地、祖居地、流放地、流亡地、写作地(就是作品在哪些地方写的)、发表地(发表地可能是另外一个问题)等。“地理根系”主要是针对作家所提出来的一个术语,所以准确地说叫做作家的地理根系。对某一类经典作家、大作家,也许都是管用的,而对于一般的作家与诗人,也许是不管用的。苏东坡出生在眉山——以前叫“眉州”——的乡下。当然,也有学者认为他出生在城里,关于这个问题存在一些争议。不过,我还是相信他生活在乡下。为什么呢?因为陈夫人很年轻的时候,到了纱帽街——就是现在的“三苏祠”——在那里做小生意。如果出生在城里,她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做生意呢?首先,陈夫人不是出生在城里,是在青神县思蒙河的右岸,这个历史是很清楚的。从对着河流动的方向来看,她的故居是在右岸。王弗——就是苏东坡的第一个夫人——却是在思蒙河的左岸。苏洵的坟墓显然不是他们的老家,是他自己在生前选的一个墓地。据介绍,另外有一个地方叫修文,据说山上有他的老坟山。这就说明苏东坡的祖先,多半是生活在修文地方。苏洵夫人程夫人很年轻就到街上,就是现在的三苏祠,现在当然具有很大的规模。有的专家认为苏轼文里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出生地,就认为故宅就只能是现在的三苏祠,他一定是出生在那里,而不是出生在乡下。在好几个材料里面,我们发现他是出生在乡下,不仅是他自己,他兄弟也出生在乡下。苏东坡五岁的时候才到城里来,因为他母亲到了城里做生意,所以他也不能不来,主要是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让孩子能够读更多的书。

如果他出生在乡下,眉山就成为了他的成长地。一直到了20岁左右,才到开封去参加科举考试。那么他的发展地,也就是当时的首都开封。而苏轼的流放地,包括了黄州、惠州、儋州,一步一步地被度过。他在一种逆境中发展起来了,最后成为了一代大诗人与大文豪。在黄州四年多的时间里,他写了七百五十多篇作品,一生的代表作基本都是在这里完成的。我们在清理东坡一生行迹的时候,就会发现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现象,那就是地理根系的问题。苏东坡一生到过18个城市,在除了眉山之外的17个城市里,曾经当过大小不一的地方长官。就是在被贬谪的时候,也同样是如此,在黄州是团练副使,在惠州是副节度使,在儋州是琼州别驾,虽然没有实权,也没有或少有薪水。研究东坡的学者指出,说他没有薪水,不是说这些官职都没有薪水,原本是有薪水的,但是在朝庭的文件里,有了明确的规定。说“本州居住”,就是说只在这个地方居住,不能随意外出。到儋州的时候,加了另外一句叫“不住公屋”,说不能居住在儋州的公房里,于是被赶到了儋州下面的一个镇上,开始还是居住公屋,后来被人告发,只好住进了民房。在三个地方都有“不食奉禄”的要求,也就是不能领政府的薪水。儋州的待遇是最差的,不让他住公房。然而由于他名气很大,儋州地方官员让他住驿站(就是招待所),住的时间长了,有人去跟朝廷报告。朝庭就下文件说不能住公房,又把他赶到乡下去住。不到两年的时间,六十四岁的时候,皇帝要他回去。从儋州启程到常州,在路上走了一年多。因为他死的时候,虚岁是66岁。为什么走了那么长时间呢?因为一路上都有人请他吃饭喝酒,各个地方官员听说苏东坡来了,都要请他吃饭,所以他到了一个地方总是走不了。

除了老家眉州之外,苏东坡一生在17个州住过,相当于现在的17个市做过地方官,而且都颇有建树。包括在黄州、惠州、儋州,都为当地的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杭州、湖州、汝州、黄州、惠州、儋州、定州,定州就是现在河北的定县,并州是在山西的北部,密州就是山东的诸城,汝州就是河南的平顶山,还有常州等很多地方,这样的经历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所到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创作了不少的文学作品,然而在每一个地方所创作的文学作品都是不一样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是他三十几岁时,在密州做首长时所创作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气势很大。“明月几时有”是早期的作品,好像是在浙江湖州写的,有对于自然的想象,有对于宇宙空间的向往,当然,更多的是对于江山无限而人生有限的感慨。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在黄州写的,有对于自然的感知,也有对于历史的认知,更多的是对诗人自己的抒怀。在海南儋州也写了不少作品,但和前面的风格是不一样的。这样一讲,你们清楚什么叫“地理根系”了。像对苏东坡这样的作家来说,他到过并且生活过这么多的地方,如此众多的地理环境对他产生了影响,各地的风雨雷电、山川河流包括民俗风情,都极大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这些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文学作品的内容、文学作品的形态,之所以各不相同,与其一生的地理根系产生了直接关系。由此可见,“地理根系”是一个重要的术语,对于世界上许多国家的许多作家都是适用的,都是有强大的说明与阐释功能的。

当然,也会有所例外。“地理根系”这个术语,对狄金森这样的作家,也许就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因为她常年不出门,整天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并且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她的诗也写了不少,也写到了自然,但是她没有——据她的日记反映的话——狄金森没有到过很远的地方,她一生都在那个比较小的范围里面活动。所以,她也许并不存在地理根系的问题。而对易卜生这样的作家,地理根系还是很有意义的。特别是对于中国这样的大国,对中国古代的许多作家与诗人,还是非常有用的。为什么呢?因为在中国古代,特别是实行科举考试之后,官员都是科举考试才能选拔出来的,都是要轮换各地做官的。所以地理根系理论对于杜甫、陆游、杨万里、柳宗元这样的作家,就有比较强大的解读功能。一个术语及其所体现的理论,不可能对所有的作家都有解读功能,因为有的作家创作的作品,至少从表面上来说,和特定的地理环境之间可能没有密切的关系,那么地理根系对于他们而言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们在强调地理对于文学的重要性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有一些作家对于地理不敏感,甚至缺少感知地理现象的能力,当然只是极少数的作家,并且不可能是大作家,因为与外界完全不发生关系的作家,成为大家的可能性是相当小的。至少在我看来,还没有发现哪一位诗人与作家,对于“天地之物”完全无视而成为了大家的。一个人心智的成熟,不可能封闭在一个小圈子里自我完成,没有外界的帮助与支持,作为一个诗人与作家的成长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认为地理根系越发达的作家,其视野的广度与深度超越同时代的作家,成为一流大家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就越小。有的人老是强调开掘自我的内心,以为一切文学与艺术都是开掘自我内心的结果,道理上与逻辑上是如此,然而自我的内心从何而来?它不可能离开外在世界而自己产生与发展。而地理根系则是让作家与世界发生联系的重要途径,就像一棵树,没有自己的根系而成为大树,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四 地理思维

“地理思维”来自于我最近的东坡故里行。现在的眉山包括仁寿县,我老家离仁寿县很近,在1958年以前那片土地是属于仁寿县,而不属于威远县。所以我把自己当作眉山苏东坡的老乡,也是没有问题的。当时我在眉山,我问他们:“三苏祠是在岷江的东边还是西边?”问了好几个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就发现他们没有方向感,没有地理感。眉山本地的人,居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东边、西边、南边、北边,我觉得很奇怪。我后来想了想,应该是挨着东边,就是挨到我老家的那一边。为什们呢?因为我们从仁寿的黑龙滩水库到三苏祠的过程中没过大桥,也没有过大河。

岷江是一条大河,是长江的重要支流,它的上游就是李冰父子开拓的出来的。我就发现眉山当地人没有方向感,没有地理思维。地理思维这个概念是针对作家的,而不是针对作品的。有的作家,地理思维可能在早年就建立起来,而且比较稳定;有的作家地理思维一直没有建立起来,当然也就谈不上稳定。唐代诗人李白的地理思维是很强大的,我们以前多次朗诵他的诗,王金黄喜欢朗诵《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我也喜欢朗诵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还有其他很多的诗我们大家也都喜欢。苏东坡地理思维也很强大。王维、王之涣的地理思维同样的强大,从“大漠孤烟直”“白日依山尽”等这样的句子就可以得到说明。华兹华斯的《序曲》这首长诗,发现其中的地理思维是清楚的。华兹华斯虽然是自然山水诗人,和自然地理比较接近,描写自然景象、地理景观、地理意象,创作也比较多。但我觉得他的地理思维并不强大,为什么呢?因为我读《序曲》这首长诗以后,不能呈现出一种很完整的图景的东西,它呈现得比较零碎和片段。柯勒律治不一样,在长诗《老水手行》中,地理思维强大。诗人用诗的方式,把地球表面的东西,从北大西洋到南大西洋到南极圈、南寒带,再到太平洋,整个的航海经历,表现得很清楚、很充分,我们可以用画地图的方式进行还原。那华兹华斯的长诗《序曲》,恐怕就不太容易还原,在覃莉的博士论文中,我就发现没有什么地图,杜雪琴博士论文讨论易卜生戏剧的地理诗学,能够画出很多的图表,能够还原戏剧作品里面的地理空间,就是因为易卜生有比较强大而完整的地理思维。

“地理思维”从前虽然也有人说,要把它当作一个独立的术语,并且要发掘它能够呈现的内涵、它能够体现的价值和意义,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们要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讲地理思维,而不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地理思维。北方人通常都是讲东边、西边、南边、北边,这个是很清楚。眉山人为什么不知道呢?我觉得很奇怪,他们每天出门是怎么走路的呢?没有一个人知道,三苏祠到底是在岷江的哪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地理思维,是指人类意识中的地位方位与地理格局,对于地理的认知与对于地理的感知,并且在对于世界上人与物的认识与研究中,体现一种地理精神与空间感。具体来说,我们所生活的城市、所出生的地方、所求学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格局,东西南北是一些什么东西所构成,气候、物候、水文、气象、地相、地质等,要有比较清楚的认识。我们对于人的认识要有地方感,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是西方人还是日本人,是印度人还是越南人,要比较清楚。当然,地理思维体现在许多方面,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就文学地理学来说,地理思维就是指作家在作品里所体现出来的地理感知,以及作品里存在的地理意象、地理形象、地理影像、地理空间、地理景观、地名及其文化意义等,也体现在读者对于文学作品中的地理因素的感知能力,还体现在一个国家的文学构成中的地理因素、文学传播中的地理因素等。当然,地理思维首先是指作家与诗人,其次才是指文学的读者与接受,最后才是指文学的总体构成。人与人是有差别的,也并不是说没有地理思维的人不可以写东西,也不是说没有地理思维的人就不可以接受文学作品。然而,时间与空间是人类生存的两大因素,世界的存在与发展,世界上任何事物的认知都不可能离开时间与空间,而地理就是空间的基础。因为我们每一个人所生活的空间,首先还是与大地相关,天之上的空间我们很难了解。所以,地理思维对于我们的生存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对于文学地理学的理论建构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地理思维对于作家的要求,就是作家在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不论是塑造人物形象,还是叙述故事情节,还是描写自然山水,都不可离开时间与空间两个元素。一个完全没有时间的故事,和一个完全没有空间的故事,读者是很难理解的,或者是无法充分理解的。地理思维要求作家在讲故事的时候,空间概念要清楚,要充分地体现空间观念,而空间同时也不可能离开时间,离开了时间的空间也是不存在的。犹如我们说桂子山这个空间,春夏秋冬、凌晨黄昏的桂子山都是不一样的。就是完全想象的空间,也同样离不开时间。如果有了地理思维,作家在创作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以时间与空间来讲故事,如果没有地理思维,作家则完全忽略时间与空间来讲故事,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五 批评术语之间的关联性

术语拟定与文学地理学批评、文学地理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关系。我们现有的文学理论教材,不论是理论概念还是批评方法,基本上都是来自于西方,总是有人先提出来,然而由我们中国学者自己提出来的文学概念与术语,是少之又少的。本文所提出的“地理感知”“地理记忆”“地理根系”与“地理思维”,是我最近一年来对文学地理学理论建设的一点思考。这四个术语,有的指向文学地理学批评,有的指向文学地理学研究。地理感知与地理记忆,既指向作家也指向作品,所以既指向文学地理学批评,也指向文学地理学研究。地理根系是指向作家,地理思维也是指向作家,所以它们都指向文学地理学研究,而不指向文学地理学批评,虽然它们也与文学作品相关,因为所谓的根系与思维,最终还得从作品里体现出来。一般而言,“文学地理学批评”只是针对作品的。如果“文学地理学批评”不只是针对作品,而且包括了作家等其他文学现象,甚至包括了与文学相关的所有方面,它就和我们平时讲的“文学地理学研究”没有什么区别。“文学地理学批评”,显然是“文学地理学研究”之下的一个分支,一个具体的研究领域。按照美国文学理论家韦勒克和沃伦的划分,文学现象主要包括作家、作品、读者和传播。按照这样一种思路,文学地理学作为一门新的学科,应该包括文学地理学批评,也就是针对文学作品的一种分析与探讨,并且成为了文学地理学研究最基本、最重要的内容,也就是说,文学地理学批评是文学地理学学科的重要内容之一。所以,首先我们要对“文学地理学”与“文学地理学批评”进行分别理解,不然就难于进行更加系统的理论建设。人类现有的理论基本上是无用的,包括现有的文学理论;然而,它可以作为我们进行新的理论探讨的基础,而理论探讨的前提就是对于概念的思考,以期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一些新的概念,并以新的术语进行表达。概念是理论的内核,术语是理论的外表,术语是表现概念的。文学地理学理论研究,就是指对于文学地理学相关理论的一种分析与探讨,是对于文学地理学理论的一种研究。这几年来,我们所做的主要工作,基本上就是属于这个范围,包括我们提出来的文学地理学的十个关键词和文学地理学的十个关键理论术语,以及对地理感知、地理叙事、地理基因、地理空间的研究,当然还包括对于文学区的研究、文学地理学关键词研究等,其实都属于文学地理学理论研究。

首先我们要知道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对象是什么,确定了自己的研究对象,才能确定自己的研究方法;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法,才能够确定研究的意义和价值。文学地理学批评显然是文学地理学的一个分支,主要是针对作品的,针对作品并不是说它只是一种审美批评,它要把一些相关的东西,容纳到文学地理学批评里面来,并不排斥其他相关的东西。文学地理学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之间,也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内部研究不排斥外部研究,外部研究也不排斥内部研究,它们之间是一种互相交流、互相影响、共存与共生的关系。文学地理学是一门新的学科,如果没有一整套新的术语与概念,就很难进行文学地理学批评与文学地理学研究,所以,在前人基础上重新提出地理感知、地理记忆、地理根系与地理思维,具有相当重要的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

本文所讲的几个新术语,在文学地理学理论中是相互联系的一个系列。诗人作家首先要有地理感知,这是文学的起点之一,既是文学的起源之一,也是文学的发生之一。所以,地理感知是解决文学发生与起源的理论术语之一。同时,在诗人作家进行大量地理感知的基础上,在时间与空间上一拉开距离,就会发生地理记忆的问题。地理记忆是作家心理结构里的重要内容之一,也会成为文学作品里的重要内容之一。所以,地理记忆可以成为解释文学作品的产生与文学作品的构成的重要理论术语之一。地理感知有一个开阔与多元的问题,有的作家的地理感知是比较单一的,有的作家的地理感知是比较丰富的,如果有三个以上的重点感知对象,并且在此基础上创作出了重要的作品,那就存在一个地理根系的问题。地理根系可以成为解释作家与天地之物关系的重要理论术语,也可以成为分析作家能够写出重要经典作品的原因的理论术语,并且在哲学的高度进行解释。而地理思维则是作家在地理感知、地理记忆、地理根系基础上形成的一种思维形态,可以成为解释作家的心理结构与思想结构的一个术语,由此可以破解作品里存在的诸多内容,也可以由此解释作家何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根本原因。思维是一个综合性的术语,既包括感性的内容,也包括理性的内容,是制约一个诗人与作家思想水平与人生境界的决定性因素,因此,地理思维是天、地、人三要素,而人在中间所必须具备的东西。这样的理解,也符合汉代思想家董仲舒所提出的“天人之际,合而为一”的观念,而这种思想在中国历代以来产生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

历史上有的作家与诗人,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之所以存在局限,与地理思维的弱小和强大存在直接的关系。当然,任何一个术语、概念,任何一种理论方法,都不可能解决所有的文学问题,都只能解决文学里的一部分问题。文学地理学包括文学伦理学,以至于所有的文学理论,不论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都不可能解决所有的文学问题,而只能解决文学某一个方面的问题。因此,就需要我们不断地思考新的问题,不断提出新的东西。理论还是要不断地发展的,要不断地创新、不断地创造。我们作为文学研究者,一定要发展出新的东西来,才能够适应新的形势,解决新的问题。从“地理感知”到“地理记忆”,从“地理记忆”到“地理根系”,从“地理根系”到“地理思维”,再从“地理思维”到“地理感知”,本文的意义也就在于发展出一点新的东西,而不是总是讨论一些陈旧的话题。如果我们的文学理论不能面对新的现象与解决新的问题,那我们的理论就是灰色的,自然也就是无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