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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大树 ——作家纪红建印象

来源:文艺报 | 张雄文  2018年10月30日17:00

一群人或者几个人里,纪红建总是最安静的一个。偶尔与人说话,未语先笑,脸上挂着谦卑、拘谨和腼腆,双手不经意间搓两下,像羞涩的村姑。有人端过茶杯泡茶或者传递某样东西,无论该人或男或女,或尊或卑,他会立马起身,紧走几步,连声道:“我来,我来!”抢到“活计”,忙完,他又悄声隐在角落,寂然无语,眉宇间还是堆满淡淡的谦和笑意。我给他微信留言,相求某件事时,无论事儿大小,他会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回复:“好的,雄文!”“文”字后面的感叹号,永远那么醒目,没有的时候极少。我似乎能看见手机那头他那经典的笑容,这种如邻家大哥的笑容,令人无比舒畅与放松。

他其实比我小好几岁,却是我的毛院老师和鲁院师兄。第一次领受他的殷厚关爱,是在毛院时师生外出社会实践的大巴上。他作为带队老师坐在车头,我与师友们刚见面几天,平素也不喜热闹,便默坐于车尾的角落。一会儿,一位同学跌跌撞撞跨过颠簸的车厢找到我说:“纪老师叫你到前面和他坐。”我满是疑惑,与纪老师并不熟,除了公开的课堂见面,私下未有过交流。到他身边坐下时,他笑了笑,说:“我看了学员入学申报表,全班就你一个是写报告文学的,报告文学大有可为,我们一起努力。”说着,他便沉默了。我性格也内向,不擅言语,极熟的人前才会多说几句,他又是起点很高成名已久的老师,于是除了点过一次头,也拘谨地坐着。两人便一路默然,直到下车。我的后背汗水涔涔,早湿透了一张厚实的海绵靠背。

我与他很熟后,才知他并非故作威严,实则讷于言敏于行。他用多年领着我不断前行的行动,诠释了那一次车上的寥寥言语:韶山召开的湖南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会上,极力举荐我为增补的理事;安排我在稠人广座发言,让省内的顶级同道知晓我;与他一道外出,不管别人是否乐意,逢人便夸赞我的点滴成绩;接纳我为学会刊物《湖南报告文学》杂志编辑;帮我筹办高规格的新书研讨会;他自己的新书研讨会,无论地点是湖南还是北京都邀我参加……长沙我相识的师友不少,而我惟一愿意前往久坐且感觉如自家般舒坦的地方,便是岳麓大道毛院里他的办公室。

他是望城人,雷锋的嫡亲老乡,又最喜成人之美,在孤傲者居多的文学圈殊为难得,诸多和我一样受惠于他的人便直接称他为“纪雷锋”。这位湖南文坛活着的雷锋,同样给予人的甚多,索求于人者为零。毛三班的师姐曹沁红多次对我说,熟悉的朋友里,纪红建是最干净的人,我深以为然。毛院毕业后,我有一个梦想:去鲁院学习。对已是中国作协会员的我而言,这几乎是舞弄笔墨人生里最后一个渴盼的顶峰。然而,它又犹如头顶的星辰,虽璀璨,却遥不可及。有人告知我,省作协报名等候的人已排到200名之后,而省内每年能去鲁院的最多三四人,比同年加入中国作协的名额都少。纪红建得悉我的心愿后,几年里一次次带我拜谒文坛前辈,言辞恳切、唇舌焦干摆陈我的文学成绩,又亲手将前辈墨痕未干的推荐信封存寄往北京。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他的兴奋甚至过于我,嘱我一一打电话道谢诸多师长。到了鲁院庄严的开学典礼上,我回首南国,蓦然生愧,几年的争取“长征”中,他从未喝过我一口茶,未接过一根烟……

纪红建的魅力远不止于厚道,勤勉更是罕见,被师友们戏称文坛“劳模”。他几乎是不喘气地挥笔写作,一部接一部厚重的作品灼亮了文坛,也彰显着文学湘军一位主将的实力:《哑巴红军》《忠诚》《诗歌生长的地方》《中国御林军》《明朝抗倭二百年》《不育不孕者调查》《母爱最真》《决战中亚》《国家血管》《有一个地方叫望城》《马桑树儿搭灯台》《见证》……在别人“两句三年得”时,他已是赫然“两部三年得”,甚或“两部一年得”。写作的些许间隙,他便背上背包,四处孤寂地行走、访谈,搜集素材。平日给他打电话,若关机,基本上是在写作中;若好不容易接通,他的第一句话往往是迭声道歉:“不好意思,我在贵州山区,信号不好。”前年正月,我打算给他电话拜年,不想他竟在西北某个村庄的寒风里接电话,令我久久震撼不语。一部《乡村国是》,他走了中国14个省最穷困的202个村庄,且在书后一一罗列了村庄的名字和被采访者的姓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书不是用笔写出,而是用长满水泡的双脚丈量出来的,能摘取文学的国家荣誉桂冠鲁迅文学奖,良有以也。

获奖之日,朋友圈瞬间燃烧起来,几乎全是有关他的消息与祝贺。他却照例沉默,甚至还不如从前的偶尔冒泡,似乎从人间蒸发了。直到好些天后,有人在湖南报告文学学会的群里焦虑,担忧他的身体是否有恙,他才被迫露面,说了获奖后惟一的一段话:“各位师友:深深感谢大家对我一直以来的帮助与支持,关心与爱护!之所以现在才向大家汇报,主要还是因为没有想出更好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大家对我的情太重,而我言太轻。就默默地享受着人间这份真情,深深铭记大家的大恩博爱吧!这次获奖,是老师们的鼓励与鞭策,惟有老老实实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行走者、记录者、思考者、报告者,才能不负老师们的爱心与苦心。”

我没有接话,而是蓦地想起了《后汉书》里一桩往事:“诸将军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说的是东汉开国后,光武帝麾下的诸将常聚一块唾沫横飞,争功夸能,惟有屡建奇功的大将冯异躲在一旁的大树下,静默无言,被军中上下称为“大树将军”。我想,纪红建也是这样一株谦恭、安静的大树。

此刻,再次读到他这段我悄悄收藏于电脑文件夹中的话,眼角已微微湿润。窗外落日西斜,漂红了我萧索的书桌。这个攀上文学巅峰却又从来低调的行走者、记录者、思考者、报告者,大概又匆匆行走在大江南北的田间地头,丈量当代中国社会新的报告了吧?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