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8年第10期|甫跃辉:守山人·缅桂花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10期 | 甫跃辉 2018年11月01日07:10
甫跃辉 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江苏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散佚的族谱》《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安娜的火车》《这大地熄灭了》等。
守山人
关于守山人最“有趣”的故事是这样的:几个女人上山抓松毛——松毛即掉在地上的松针,用抓筢归拢,带回家后便可当做好柴禾。那年头松树并不比现在少,但缺柴禾的人家太多,上山抓松毛的也就特别多,很多地方被抓得留下一道一道抓筢印。或用肩扛挑,或用竹篮背,重量多在百多斤。那几个女人大概是累了、渴了,跑到守山人的小屋,想讨一口水喝。守山人是村里的老头,那时候恰巧不在——守山人总是满山跑,很少待在自己屋里。几个女人也不客气,看到墙角有个挺大的竹筒,提起来一看,竹筒顶端开了个小口,晃一晃,水声叮咚。一个女人举起竹筒,猛灌一大口,挪开竹筒,抿紧嘴,将竹筒推向旁边。旁边的女人正焦渴呢,依样举起竹筒,猛灌一大口,依样挪开竹筒,抿紧嘴,将竹筒推向旁边……七八个女人喝完一圈,硕大的竹筒已然空空如也。最后一个人放下竹筒,这时,众人才哇呀一声,吐了满地。原来,那竹筒是守山人的夜壶。
奶奶给我讲这故事时,那里面的人一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讲到几个人互让竹筒,奶奶笑得流出眼泪说,哪个会晓得,水和尿都装在一样的竹筒里!
许多年后,我有些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水和尿的气味,总是容易辨出来的吧?
许多年后,那些喝过尿的女人,一个接一个过世了。那个守山人,大概也过世了吧?但那间小屋还在。
我家出门不远,爬上背后山,一路往东,连连绵绵全是大山。山林莽莽苍苍,守山人的小屋分散各处,临近了才能看到。其中两处小屋倒是站在村里便能望见的,一处在水利科边,一处在小娃坟脚下,两处傍着同一条引灌溉用水的水渠,相距不过百多米。都是矮趴趴的土坯小屋,木门虚掩着,走进去,潮湿、昏暗、扑面而来的沉闷土腥味。墙脚支着锅灶,锅灶黑漆漆的,正对面的墙、墙上的椽子也一律熏得乌黑。四面看看,会发现墙上挂了个袋子,袋里有米,偶尔也会有腊肉腊肠。
水利科边上的小屋是个单间,守山人是横沟的,我似乎从未见过他。小屋门前有个土坡,土坡上种了好几丛万寿菊。我此生第一次见到这花,它的气味、叶子、花朵,都让我觉得新鲜而郑重。我偷偷挖了一株回家,栽到后院水沟边。连续两三年,它越开越旺盛,蜡黄的小花叫人看了欢喜。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忽然全死了。
小娃坟脚下的小屋略大一些,进屋后,左手边看得到一个门洞,里面是守山人的卧室。守山人是我们村里的老人,我不时会在村里遇见他,干瘦、矮小、背略驼,小眼睛瞅人时,透着机灵劲儿。我喊他,他便朝我点一点头。好多次,我和奶奶从山里回来,到了他的小屋附近,会进去喝一口水——当然啰,因为听过奶奶的故事,我总是对守山人的水多一份警惕。水是山泉水吧?清凉里夹杂了苦涩,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好多时候,在山里最头疼的事儿就是口渴。有一次渴得厉害,我甚至喝了路边牛脚印里的水。那水浅浅的只够一捧,浑黄的,看得见小虫游动。后来,我很怀疑那水的成分,毕竟牛走路时,是会尿尿的。
几年前,我在村里见到守山人,喊了他一声,他照例眯缝着小眼睛,朝我点一点头。回家后,我和家人说起他,家人却说,他过世好多年了。啊?!我一时恍惚,不知道是自己认错人了还是白日见鬼了。
说到鬼,我一直挺佩服守山人的。他们不怕吗?水利科边的小屋,离鸽子板很近;另一间则紧挨着小娃坟。走出小屋,便可看见满山坟头。守山人怎么敢待在屋里?我又害怕又好奇。有时候明明好好睡在家里,却想着,如果此时此刻,是在守山人的小屋里呢?假想的恐惧让我拉紧了被子。回过神来,想起是在家里,又为自己的安全庆幸。
再往山里走,树木越来越多,林子里杂草疯长、阳光酷烈,愈显得荒凉。再走七八里山路,到了新山脚下,会遇到另一间守山人的小屋。
那是我见过的最烜赫的守山人的住所了。先看到的是路边的门楼。大门虽只剩个框了,边上的小屋还是好的,守山人便住在里面。进得大门,后面一排石阶朝上,石阶两侧种了石榴树、梨树,结的果实都很胖大,但听我妈说,并不好吃——有一次,她看到满树红石榴,摘了尝过。沿石阶走二三十米,左手边有个院子,院墙是碎山石砌成的,院墙脚下,一丛一丛绿绿的铁篱笆。走进院子,南面西面各有一间瓦房。瓦房前植着几棵大树,依稀记得是椿树、梨树和银桦树。院子北面,有一片绿地,种了菜,还种了一些花草。如此富丽堂皇,也是守山人在住么?我倒是全然忘却了。只记得那片绿地,曾经怎样地吸引了我——因为那儿种着好些甜茶。甜茶是草本,三四寸高,心形叶子,毛茸茸的,摘一片放进嘴里,甜得齁人。我们四个小伙伴相约去偷甜茶,紧张又兴奋,听谁喊了一声,我们撒腿便跑。跑到门楼底下,才敢检视战果。三个人均斩获不少,唯独弟弟,手里拿着的是两把解放草。解放草幼苗和甜茶,本是很相像的——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仍然没弄清楚,甜茶究竟是什么。
我们躲在门楼的暗影里,想回去再拔些甜茶又不敢。
门楼旁的小屋,正是奶奶那则故事的发生地。
后来,连续好多年,我是连门楼那儿都不敢独自去了。因为门楼后那条石阶通往的那片坟地,刚下葬的棺材曾经被挖出来过。
门楼旁小屋的主人,换了好几任,最后一任,是我最为相熟的,我喊他老院公。我家住村脚,老院公家住村头。到上海读书后,寒暑假回家,我常去找他。他养了一头水牛,耕种季节给人犁田耙地;他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瓜果,有百香果、牛奶果和羊奶果;他卧室里还有个大木柜,掀开盖子,口上一层铁纱,铁纱底下,嘶嘶吐着信子的,是几十条蛇;此外,他还养了好多箱蜜蜂,所以,每次去找他,耳边总是嗡嗡嘤嘤的。
那天,我们约好了。他看见我,便拿了铜炮枪出门。问:枪不是老早收走了吗?答:托了好几个人,才给留下来的。问:守山多少钱一个月啊?答:一千二一年。问:怎么在家里,没到山上呢?答:去年就不做了,走不动了。我没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什么。我们吭哧吭哧地朝山上爬,经过几间守山人的小屋,小屋都空着。我们在大山里走了一天,撞见一树很好的红梅,撞见几只很好的野鸡,又撞见几只很好的兔子,铜炮枪一枪没来得及开。他自言自语,冬天,山里的东西不多了。其实我并没想打到什么,却仍有几分失落。我们无可奈何地朝山下走。经过门楼那儿,他推开虚掩的门,进屋拿起碗筷又放下,自言自语,这个留着吧;取下墙上的水壶又挂回去,自言自语,这个也留着吧。
走出小屋,他把门关上,门扣扣好。
我想问他那个故事是否是真的,终究没说出口。
缅桂花
“出了作协的院子,拐个弯就到了陕西南路。路边的梧桐很高大,绿荫匝地。大概是因为靠近淮海路,一路上美女如云。吸引我的倒不是美女,而是一些沿路做小买卖的。那些推销包包手表的有些让人厌烦,不过还有一些真是挺不错,比如吧,卖碟片的,常常是一辆助动车或摩托,架着一个木箱,箱子盖儿打开,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碟片,没有细看过,但似乎欧美的居多。车上还有个音箱,播放的都是欧美音乐,多半是很抒情那种。路过时就会下意识地走得慢了,听那音乐渐渐消失。
“今天刚拐出巨鹿路,还见到一位老奶奶,头发全白了,蹲在地上,面前有一只小篮子,篮子上面有个横条木,摆着一排白色的花,竟然是云南老家特别常见的缅桂。缅桂开起来像是微型玉兰,我见过的有两种,白的和黄的,白的香,黄的不香。以前……大概上初中前,院子里有一棵黄的,每年开很多很多花,黄黄的一树,经常有村里的小孩女人来摘,花开后还会结出大串大串青葡萄似的果实。后来那树不知怎么被水沤死了。院子陡然空旷了许多。白缅桂姑妈家有一棵,也是在院子里,不过不怎么到姑妈家,印象不是很深。印象最深的是施甸一中北部教学楼前面的两大棵,有三层楼房那么高,开起来那叫香啊。上课时不经意就会闻到,再要闻,却又闻不到了。香得缥缈不定。那时和弟弟住在学校里的教师宿舍区“九家巷”,两个人经常晚间出来散步,走着走着就到缅桂树下去了,总不免要在两棵缅桂树间徘徊许久。记得有一天晚上,和弟弟说,今后想起这时候的日子,肯定觉得特别好,会很怀念。弟弟说,不用以后想起,这时候就已经开始怀念了。现在想来,果然。
“一面走,一面回头看老人摆弄缅桂,心想,不知有没有人跟她买。这么想着,渐渐就走到卖碟片那些男人边上去了。猛然想起,干嘛不跟她买一些呢。可已经距离很多路了,天又这么热,就懒得回去了。对啊,天又这么热,不知道她的花卖掉没有。”
——以上文字,是我2009年7月17日的日记,录入时,稍微做了一些字词上的修改。那时候,我还在复旦大学读研究生,刚到上海作家协会实习。一晃眼,三年过去了。我是2003年到的上海,一晃眼,九年过去了。九年了,我仍然对老家的许多物事念念不忘。缅桂花就是其中之一。
中国实在太大,导致很多器物的名字难以统一,植物的名字,也是各地不一,可以说,非常混乱。二十多年前,汪曾祺先生曾写过一篇《葵•薤》,探究所谓的“葵”和“薤”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小时候可没这种精神。想当然的,就以为老家的缅桂花是桂花,而且误会了很多年。高一时,我学着写诗,在一首诗里把缅桂花当做了桂花,语文老师在班里读了这首诗,表扬了几句,接着嘀咕道,不过缅桂花和桂花可是两种东西。我愣了一下,但没太当回事。直到大学后,才知道桂花是另一种东西,知道后,却不能立即接受,总觉得桂花怎么这么小呢?也不好看啊,总之,没有缅桂花好看。
让我误会的,何止缅桂一种!开头引用的日记,第二句话就错了,上海陕西南路上的行道树可不是梧桐,而是悬铃木。“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里的梧桐完全是另一种植物。翻找资料后得知,悬铃木大概有七种,中国引进作为行道树的有三种,分别是一球悬铃木(俗称美国梧桐)、二球悬铃木(俗称英国梧桐)和三球悬铃木(俗称法国梧桐)。经常我们把这三种悬铃木都统称为法国梧桐。为什么呢?那是因为近代悬铃木主要是由法国人种植在上海租界内的,除此,悬铃木和法国人没半毛钱关系。大概在晋代,悬铃木就传入我国了,相传,是印度高僧鸠摩罗什带来的。
转回来,继续说缅桂花。
我在日记里说,初中以前我家院子里就有一株缅桂花。那棵缅桂树比碗口粗些,常年绿叶婆娑,开很多花。可惜是黄色的,并不香。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它的喜欢,村里还是有很多人来摘花。女孩子喜欢摘了缅桂花,用一根线穿了蒂,项链似的,挂在脖子上或者手腕上。好几天,黄色的花瓣才会变黑、变干。这么漂亮的花,这么容易就败坏了,怎么行呢?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老家的人们想了个办法:找个空罐头瓶,洗干净了,把带着绿蒂的缅桂花装进去,灌满清水,拧上盖子,最后,用蜡封住盖子的缝隙,罐子不让空气进去。这样,长年累月,缅桂花都不会坏。罐头瓶可以放在床头、放在桌上。
小时候有几年,我跟奶奶住一屋。窗户很小,采光不好,白天屋子里也是昏暗的。床边的桌子上,除了放奶奶的针线和杂物,还放了这样两个装满黄色缅桂花的罐头瓶。奶奶时常擦洗罐头瓶的外面,不让落上灰尘。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它们都像两盏黄色的小灯笼,给了昏暗的屋子一丝光亮。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两个罐头瓶哪里去了,我没在奶奶床边的桌子上看到它们。
许多年过去了,夏天里,我在上海见了无数枝叶繁茂的悬铃木,却再也没见到一棵开满黄花或白花的缅桂花树。
——以上全部文字,是我于2012年5月30日完成的一篇短文,题目叫做“故乡的缅桂花”。转眼快六年了,我在上海已经见过几株缅桂花了,那是2017年夏天,在路边一家卖花草的小店见到的。花花草草直接摆在路边,占了很大一片地。开车路过,远远地就看见一大片红色,近了才看清是三角梅。停下车看,一盆盆花草似是随手扔在了那儿,又多是大盆土盆,整个地方显得荒僻荒凉而又茂盛坦荡。在三角梅后,竟有几株缅桂,凑近看,枝桠间一个个小花蕾含苞欲放。喊了好几声,卖花人才从附近小房子里走出。我挑了几盆,其中就有一株缅桂,细细弱弱的样子,主干只比拇指略细,树梢刚到我的额头。
将缅桂运回家后,在阳台找了个位置(阳台上已经种了不少在老家常见的植物,譬如姜花、薄荷、剑麻和三角梅),用个红褐色陶盆栽上。浇了一次水,第二天一看,竟然有个花苞出现在眼前,洁白如玉,娇俏动人。不用怎么凑近,便可闻到熟悉的芳香。接二连三的,更多的花苞绽开,一天开出两三朵甚至四五朵,最多时,树上同时开着十七八朵花。从仲夏到初冬,花朵从未断过,小小的阳台始终清香弥漫。直到冬天来临,树上只剩下最后一个花苞,几天过去,花苞仍裹着绿萼,如今,春天到了,那花才悄无声息地开了,谢了。待到夏天,或许会开出更多的花吧?
如今我才知道,白缅桂的中文学名叫做白兰,黄缅桂叫做黄兰。黄兰是要比白兰香得多。可我怎么记得黄缅桂并不香呢?是因为大院子里那棵黄缅桂要比我高得多,距离远了所以闻不到香?但我分明曾经把花朵放到鼻子跟前闻过的。那么,是因为黄缅桂的花朵太过于鲜亮了,以至于我竟忽略了它的香?……记忆的不准确不可靠,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