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尤恩:作家跟生物学家相似,但他们研究人性和社会
来源:澎湃新闻 | 程千千 2018年11月08日08:35
采访伊恩·麦克尤恩并非易事。这位当今英国文坛最负盛名的小说家,在他为期8天的中国行里,参加了多场演讲和对谈活动,回答了无数媒体和读者的提问。因而11月1日中午,当麦克尤恩在中国的行程接近尾声时,澎湃新闻记者很担心,“输出”过多、又因旅途劳顿推迟了采访时间的麦克尤恩可能不会以很好的状态应对采访。不过当记者走进采访间,迎面看见他镜片下平静而炯然的目光时,便知道这种担忧并无必要。
这位年逾七旬、满头白发的小说家,依然保持着对时代的敏锐观察和冷静思考,哪怕面对很抽象的问题,都能不假思索地给出严密而锋利的回答。从文学到政治,从莎士比亚到人工智能,从英国脱欧到充斥着假新闻的社交网络,麦克尤恩都能侃侃而谈。而任何一个读过他作品的人都知道,这斑斓而多变的现实,在他的笔下都能成为绝好的小说素材。
“中国读者对我的了解程度,与我自己都不相上下”
对于此次中国行密集的行程,麦克尤恩表示很辛苦,但他也认同,这已经成为了作家工作的一部分。“过去,作家只需要写小说,等它们出版,就没什么事了。但现在你必须向公众解释你自己。这种活动如果不太多的话,还是很好的。会很有趣,很激动人心。”麦克尤恩如此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如今的麦克尤恩已能驾轻就熟地应对读者与媒体,但此前在与作家小白的对谈中,他也表示,自己曾经也为陌生人的问候而感到紧张和尴尬。而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改变了他,他直视读者眼睛点头道谢的样子令麦克尤恩非常钦佩,于是他决定效仿这位自己崇拜已久的诗人,就这么逐渐克服了“社交恐惧症”。
麦克尤恩没有想到自己在中国竟如此受欢迎
麦克尤恩没有想到自己在中国竟如此受欢迎,中国读者对其作品的了解程度令他吃惊。“原本我很担心读者都是我的同龄人,但现场来了很多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读者,他们都非常非常热情,并且都争先恐后地向我提问,”麦克尤恩说,“一般来说,我活动的提问环节都是一片寂静,偶尔会有一只手举起来。但这次在提问环节,每个人似乎都想向我提问。中国读者真挚的热情很令我感动。”
说到在中国遇到的有趣问题,麦克尤恩说:“人们似乎对我的生平了如指掌,我想这都是互联网的功劳。还有人提到我50年前的事,他们对我的了解程度跟我自己都不相上下。”他还提到,与英美读者相比,中国读者似乎更有阶级意识,会问出“小说中是否呈现了工人阶级的面貌”这样他从未在欧美国家遇到的问题。“但大致来说,我并没有感觉到中国读者有何明显的不同。因为小说总是与人性对话的;而从人性的角度看,全人类的反应都是差不多的。”麦克尤恩笑谈。
“莎士比亚一直流淌在我的写作中”
《坚果壳》是麦克尤恩最近的一部小说,今年8月在中国出版,它从一个胎儿的角度重述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的故事。
“莎士比亚作品是学校的必读书目,每个英国孩子从11岁就开始阅读莎士比亚了,我也不例外,”谈及自己阅读莎士比亚作品的经历,麦克尤恩如此回忆道,“但那时的我太小了,在课堂上朗诵我当时并不理解的莎士比亚作品对我来说太无聊了,就好像在教堂里念着那些跟我毫无关系的句子一样。直到我十六七岁,莎士比亚的文句才在我眼中渐渐有了意义,我开始为那些句子的魔力而倾倒。”
后来麦克尤恩在大学里学了文学专业,才认识到莎士比亚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对于英语文学作家来说,莎士比亚都是无处不在的,即便是你不在意他的时候。因为他发明了很多词汇与表达,塑造了英语这门语言。哪怕你从未读过一本莎士比亚的作品,也会时常引用他的话。他不仅影响了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他创作的历史剧也经久不衰。他塑造了我们对于爱与道德的思考和表达,是我们的意识和知觉的一部分。”麦克尤恩说。
而对他本人来说,莎士比亚并没有直接影响过他的写作,但他就像某种背景音乐,一直流淌在他的写作中。不过《坚果壳》一书确实与莎士比亚的作品有直接的联系,它是基于《哈姆雷特》而创作的。“我不是第一个尝试重述《哈姆雷特》的作家,但我想从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的角度来讲述他的叔叔是如何谋杀他父亲的故事,能够赋予它新意,”麦克尤恩说,“《哈姆雷特》的主角是一个缺乏行动力的人,他的思虑总是会阻碍他的行动;而《坚果壳》中故事的叙述者也是一样,因为他尚未出生,所以也不能行动。面对这起可怕的暴行,他也同样感到无力。这正是这部小说的语言,它撷取了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一些韵律,让它回荡其中。但同时,它也对当下的世界做出了一些评论,反映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
除了英国的文学传统,欧洲和美国文学也对麦克尤恩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对于自己喜爱的作家,麦克尤恩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而排在第一的总是卡夫卡。10月25日,在中国人民大学的一场活动上,他曾表示,他喜欢卡夫卡作品中幻想内容与现实情绪的结合,在其中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此外,但丁、歌德、托马斯·曼、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都在麦克尤恩的名单中。
正因如此,在身份认同问题上,麦克尤恩首先将自己定义为一名英国作家,其次是欧洲作家。但同时他也认真地强调,在英国,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都有各自的文学传统,尽管他的父亲是苏格兰人,但他从未在那里住过,所以更认为自己是一名英格兰作家而不是苏格兰作家。“我们各自的文学传统都非常强大而分离,就像我们的足球队一样,”麦克尤恩如此类比道,“如你所知,我们没有一个统一的国家队,但有英格兰队、苏格兰队和威尔士队,我很欣赏这一点,各地各自的身份认同并没有因联合而被抹杀。”
小说家用显微镜研究人性与社会
在小说《坚果壳》中,最具时代性的情节或许正是主角在母亲腹中所听到的新闻播客,关于贫富分化、移民危机、人口转型、生态恶化、人工智能……身为主角的胎儿仔细聆听播客中的观点,并做出了大篇幅的讨论与反驳。“即使他倒挂在母亲的身体里,即使他的四肢无法移动,但他的大脑依然自由,能够自由地谈论这个他将要进入的世界。”麦克尤恩如此解释他书写这一情节的意图。
在书中大段叙述新闻的麦克尤恩,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在看新闻上。《卫报》《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旁观者》《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大部分主流媒体,BBC的电视节目,以及政治网站OpenDemocracy,都是他日常关注的媒体;他也不会拘泥于某一种政治立场,而是试图了解完整的政治光谱。“我确实读得太多了,我可以读一整天的报纸。”他笑道。
阅读新闻的习惯同样也会影响麦克尤恩的写作。新闻中令他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政治,真实的新闻故事也能成为他的创作素材。麦克尤恩提到了一个他一直追看的故事,关于一个巴基斯坦的农妇:她是一名基督徒,因和穆斯林女子在同一个杯子里喝水而被判了死刑,但是死刑没有立刻执行,她在狱中等待了6年。最高法院认为她无罪,应该释放她;但民众却坚持她应该被处死,也该处死法官。“这是一个关乎政治、宗教,也关乎人类信仰的故事,它也描述了一个国家的黑暗时刻,有关一杯水是如何激起千万人的愤怒的故事,”麦克尤恩说,“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如果要为此写篇小说,我会叫它《一杯水》。”
如何在小说中讲述这样的现实故事?在采访当天晚上麦克尤恩与作家孙甘露的对谈中,麦克尤恩部分解答了这一问题:“对于未来的叙事走向,我想主要有两个方向,一种是现实主义,我们要想办法描绘我们所处的世界,以一种比较严格的重现现实的方式去描绘现实;另一种则是把现实以一种梦幻或魔幻的手法写出来,以此呈现我们创作的现实环境。”
麦克尤恩认为,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为小说创作提供了挑战。他举了互联网的例子:“过去,互联网曾被看作获取真相的有力工具,但如今这种对互联网的乐观情绪正在慢慢消退,充斥全网的虚假消息成为了新的时代困惑。过去那些文化素质很一般、只会在火车站前兜售手册的人,在互联网时代,可以把他们那些虚假或很荒谬的言论传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对于这种混乱的状况,麦克尤恩认为,正是网络的匿名性为谎言和人类的阴暗心理提供了庇护,因此他认为网络实名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但他同时也意识到,在一些国家,匿名性对于表达观点非常重要。“但我还是认为,在假新闻泛滥成灾的现在,网络平台应该对内容承担更多的责任。如今连很多政府都加入了制造和传播假新闻的环节中。”
而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家又能做什么?在10月27日与作家格非的对话中,麦克尤恩曾说:小说家是站在真假信息风暴中的人;小说家能够在风暴中找到一个静止的中心,在这个中心继续研究人性,研究所有的真相和谎言。
“我们的世界时刻都在变化中,作为中国人,你对这30年来的社会变化一定有很深的体会,”麦克尤恩对澎湃新闻记者说道,“而小说家的职责就是阐释这些变化对个体生命的意义,让人们相互之间达成理解。毕竟,进入他人的头脑,向人们展示形形色色的生活,告诉人们成为其他人是怎样的感受,这正是小说家的专长。”
“小说不是教人生活的,我不喜欢告诉我如何生活、如何成为更好的人的小说,”麦克尤恩强调道,“小说家的职责是探索和发现,告诉读者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告诉读者社会的真相是什么,去探寻我们正处于历史的什么位置上。”
“在某种程度上,小说家与透过显微镜研究自然的生物学家无异,”说到这里,麦克尤恩打了个比方,“小说家研究的则是人性和社会。”
而同时,小说也是能对社会现实做出反抗的。在11月1日与孙甘露的对谈中,麦克尤恩如是说:“文学和小说还是有很大力量的。虽然我们的现实在不断变化,但可以用小说的力量与之抗衡,找到内心的平衡感。”
作为英国脱欧的反对者,麦克尤恩对这个话题总是很有话说。“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人们感觉那些银行家、金融家依然能赚很多钱,而其他人则得为他们的错误买单。这导致了很多不满,而人们将其归罪于欧盟,于是通过公投做出了脱欧的决议。我认为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我们终将后悔的境地。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没有国家能独立存在,必须紧密相依。”
“在英国脱欧的问题上,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麦克尤恩表情严峻,“我是说,我很希望自己的观点是错的。如果我错了就太好了,国家能够脱离欧盟还继续保持繁荣;但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们不会繁荣下去。”
现实如此令人担忧,很多人都开始怀念过去的光辉岁月。那么70岁的麦克尤恩是否会对过去有相似的情绪?对此,麦克尤恩予以了明确的否定:“我并不怀念过去。当人们开始惦记过去,他们就会感觉过去的一切都是完美的。然而实际上,与过去相比,在今天的世界,女性、拥有不同肤色和性取向的人们,他们的处境都明显改善了。所以我认为,人们心中过往的光辉岁月只是一种幻象。相较于此,我们更需要专注于我们现在创造的进步上,并努力继续推进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