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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8年第11期|修正扬:杀死鸟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11期 | 修正扬  2018年11月08日00:08

修正扬,本名陈波,苗族,湖南沅陵人。供职县交通局公路运输管理所,业余从事小说创作。小说散见《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西湖》《文学界》等文学刊物,《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有小说改编成电影在中央六套播出。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入选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中短篇小说集《家谱》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主编推荐 / 黄斌

小说在一名老警察故地重游的回忆里展开,叙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三个心态各异的乡村警察抓捕一名臭名昭著,或者说富有地域色彩,传奇,且模棱两可的流氓嫌犯的故事。历经艰辛终于擒获,旋即又致逃脱。这次失败的抓捕行动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主人公的一生。

抓捕流氓嫌犯对于陷入道德困境的主人公来说,是自以为是的一种救赎和平衡,但最终和行动本身一样,都稀里哗啦地溃败了。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行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年轻人的犹豫和怯弱纠缠掣肘着他,这是人的困境,热望中的远方,自由,爱,终成幻象,在漫天飞舞的冰天雪地里消弭于无形。但年轻人终生都无法摆脱掉这一幕,他的一生就此铸成。末尾开枪打死鸟几乎和自戕没有区别,开门走出去跟在所长后面的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小说的文本叙述别具风格,有一种乡野传奇的喜剧效果,和包裹其中的悲剧内核形成极大反差,令人兴致勃勃而又黯然神伤。

二十多年后杜兵又一次来到红场乡屋檐村。毗邻自治州出了起交通事故,死了七个小学生,主官被撤职,这事引起了县里的高度重视,四十多人的交通安全工作组火速成立,分成两个大队,每个队负责五个左右的乡镇,主要任务是带着八磅大锤和氧气割枪把达到报废年限的车辆就地强制报废,“杀无赦,斩立决”,没有条件好讲。当然,政策和法律还是要讲,讲得好阻力小些,人命关天的道理大家知晓,但这差不多是谋生糊口的家当,车主都是庄户人,这情形和杀掉头尚能生产的耕牛无多大不同。也有嚷嚷的,谈不上暴力抗拒,吼几嗓子好过些而已。收废铁的开着卡车跟在队伍后面,车主可以大声和他们就烂摊子讨价还价。

到达屋檐村已近下午,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路和当年一样难走,他的丰田和几台警车丢在乡政府,原本打算把自己丢在那,临了还是和队员一起坐东风车进来。他坐在驾驶楼,右手拽住扶手,骨头颠簸得要散架。阳光眩目,深渊中的金色溪流恍若时隐时现的细线,车好像在天上,最后一座山的长坡让他有堕入深渊的感觉。

吃饭时他没感觉到饿,肠肝肚肺还没回到原来的地方,胃倒是在原地,在下垂后的原地踏步踏,一种奇怪的动力。感觉很难受。他的手按在上面,想让胃立定,但这方面他不是长官,“有这样出风头的吗,”他嘀咕着,怀柔地按摩着胃部,“别和我说是心跳,别糊弄我。”他很轻地自言自语,和手配合得不错,就像和一个哑子朋友说话。交流片刻感觉好受了些。马队长端着碗关切地上前时他说他去外面走走。“旧地重游?”“哪里,”他说,“我对这没什么印象。”他抄着手出了弥漫着猪肉煮白菜气味的院子。一块破碎的镜子在便道边的草丛里熠熠生辉,走过去时才注意到是一个铁皮鱼罐头盒,上面飞舞着蚊蝇。他看不出村子的变化,总是有变化的,新修的水泥房子羼杂在旧木屋中间,也有单独建在田地上的。眼前的人少了,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白晃晃的阳光下有种说不出的萧条凋敝。还有什么?他说不上来,这之前他仅仅来过一次。连绵的群山,黝黑的树,天上的浮云,地下的狗看起来还是老样子。这里交通一直很闭塞。

杜兵是在屋檐村那座油漆一新的风雨桥上看见他的,从散散落落乘凉的人里一眼认了出来。杜兵避在一根廊柱后面,唯恐自己会太打眼了,事实上,是对方太打眼了,看见他的刹那杜兵定住步子,眼睛闭了下才睁开。他根本没想到会遇见他的,他胖了,样子倒是没大变,他左手是位二十来岁的女人,右手长凳上搁着本厚厚的书,两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女人长相也很安静,低眉顺眼,温良的态度。他们没注意到他。杜兵转身趴在栏杆上,桥下是浅浅的流水和一群凫水的鸭子。他站起来,拍了拍书,她也站起来,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朝桥下走去。杜兵咽了口吐沫,把便帽撂在护栏板上,紧走几步跟着下台阶,走了一小段后在土路上定下来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在阳光里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杜兵。

“你好。”杜兵拘谨地笑笑,脸上肌肉却活泼地抽动了下。

他们看着他。

“还认识我吧?”杜兵等等又说,“八八年冬天我们见过面。”

他的右手拨动着书页,好像翻动过往的记忆,一张干银杏叶掉了出来,“在哪里?”

“我们把你带出去的,在乡政府,二楼。

两道眉毛往当中聚拢,嘴角朝上翘了翘,“你是谁?”

他说了他的名字,还说自己曾在区派出所工作。

“我不认识你。”

“我只是想问你是否还记得这回事,”他提醒他,“大雪天,好大的雪。”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

“但是一定会记得的对吧?”

“为什么一定记得?”他说,“我记不得了。好多事我都记不得了。”

他记不得了,他说记不得了。他身上野生动物的膻味和许多年前一样往杜兵鼻子和颠三倒四的肚腹里钻,胃一阵咕噜,口中泛苦。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该来,来了也不该上前搭话。

“那次你几乎丢了性命……”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第一次咧开嘴笑了,他瞅了瞅脚下短促的黑影子,好像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这么久了,我们不都很好嘛。”

“很好。”杜兵抹了抹脸,把汗水甩在泥路上。他点头,同意他的看法。

杜兵八八年春上到白沙区派出所的,知晓他的名头也是那一年,他全名霍元全,诨名“大麻子”。杜兵来之前的几年区里对他的抓捕行动不下十次,好几次还是有代号的大行动,电闪雷鸣暴风骤雨之类的,结果看起来像是光打雷不下雨,有一回枪子放得和雨点一样多,还是让他躲过去了。一直要求活捉,三番五次无功而返,身心俱疲,不是一般的遭罪,见到尸身也算有个交代和了断。但这事门都没有,瞎子追老婆,越追越远去的。到后来也心灰意冷,县上放狠话日娘下来才去一次。屋檐村天远地偏,山高林密,和张家界接壤,人不落地在树上就能跳过去。张家界那时是没人知晓的蛮荒之地,叫大庸,区里和大庸方面联系了一次,部署警力和民兵包围了方圆二十里,见着麻脸就抓,要抓的大麻子还是漏网了。另外,抓错人被人日娘也是没办法的事。八三年三十夜几个抓捕的警察被他诱到捕野猪的大坑里,夹子取了,要爬上来却很不易。最受伤的还是所长本人,每一次行动里都有他,晚近一次抓捕中大麻子从树上丢下的石头砸到他右边身子,耳朵缝了针还好,后遗症是持枪的手平端起来就一个劲打颤。不是一般的颤,杜兵亲眼所见,是花枝乱颤,胳膊里藏着个促狭的小鬼在肆无忌惮地嘲笑呢。辖区内有这么个阳刚的大麻子,他真是抬不起头,衰得不像个样子。因为这个事他绝了调动到城里去的心思。先前向上面嚷过,郑重地打过报告,报告还没签下来老百姓的意见又上去了,结果可想而知。

除了那只亲眼所见会笑的手,其余杜兵都是听说来的,他认为有的难免言过其实和神化了,比如说大麻子在树叶上行走如履平地的轻功,了不得的缩骨功夫和神乎其神的巫术。好像把他说成神仙或者接近神的人,一次次无功而返的追捕和遭受的苦楚就可以忍受,情理之中,犯不着耿耿于怀羞愧不安。其实大麻子并不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强盗,怎么说呢,大家都相信他有一套或者不止一套的邪术,拍拍姑娘家的肩膀或者把床下的鞋子调换个位置,要不隔山打牛默祷口诀姑娘家就跟他走了。关于他最悬乎的描述是这样的:他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几个姑娘,一根线连着似的,他站定手持一支狗尾巴草或者鲜艳的野鸡毛拂过她们凹凸有致的身体,姑娘们则在山梁上一排躺下来。这个说法和当地流传的“赶尸”有异曲同工之处,杜兵是半信半疑的。也有人说他会的只是几套跑江湖的魔术把戏,张手往天上一抓就是一块钱,再一抓又是一块钱,一块又一块羡煞人了,跟他走的大多是好吃懒做异想天开的姑娘。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反正不是这样的姑娘就是那样的姑娘,许许多多姑娘被他诱拐走了,这个是事实。这些姑娘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没人能说出个准数,因为他的活动范围不限于白沙区,周边大庸原古坪松溪桥李家坝的乡野无不留下他的特别气味。他不是皇上,他连个正儿八经的老婆都没有,家里人除了老父亲就是个小儿子。比较可信的说法是这些姑娘经他转手介绍给光棍汉,收取不菲的介绍费,大抵如此吧。抛开当地民众的情绪不说(这当然是抛不开的,伤心的父亲和怒火中烧的单身汉——这个群体的火本来就很旺——意见很大),按法律条文这是必须绳之以法的犯罪行为。那时刑法里有流氓罪,多谈几次爱可能就流氓了,如果做了,那就等着法律来把你做掉,而大麻子的罪行显然已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据郝所长言之凿凿的说法是八三年严打中如果活捉,当即会绑缚刑场正法。杜兵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实话,但是在他工作的那年人们已经不大相信能拿大麻子归案。他像神仙一样活着。

在乡下枯燥的生活里他是让杜兵印象深刻的人物,他甚至在梦里见到大麻子在天上飞,人面鸟身的形象,这样脸上的麻子叫雀斑更适合些。红脸膛,阴鸷的直鼻,眉毛梢下塌,呆板的不动声色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拿尖喙理羽毛,接着倏地一口掳走女人。杜兵端起枪让他知趣一点,如果不想浑身上下都是麻子。大鸟视若无物,懒洋洋地展开羽翼,垂直飞升,阴影垂下来,飞走之后阴影依然笼罩,和混沌的梦境掺和在一起。在梦里杜兵会把这只大鸟和自己养的鸟搞混淆,他养得有一只鹞子,灰色的羽毛,他叫它小灰灰。区所的单身宿舍只有一间,拉撒都在操场边的公共茅厕,他与鸟共居一室。鹞子栖息的木杠架在东头,他的床在另一头,所以他半梦半醒间坐起身叫唤:小灰灰是你吗?

没有回答。他又滑入黑甜乡里。这样的梦,这个人本身还不至困扰到杜兵。他是警察,他也没有女人,在一次可怕的车祸里失去双亲后他习惯一个人过,在乡下闷得慌孤独得要死,他也不多和人接触。他对生活没有太多的想法,有的话也看不出计划和实质性的举动。他常窝在房里打谱学棋,要不屁股后面插本闲书到溪边或者林子里转悠,带着他的小灰灰。有人背后也叫他神仙。

八八年岁末的那次行动不是专门为大麻子。张家界名声出去后红场乡境内也振奋人心地发现了一个偌大的溶洞,政府调了些电缆线材之类的进去把洞子准备开发出来,施工前却被盗了。主要是这个事。这个案子县局开吉普212下来直接负责抓,区所配合。红场乡隔区公所大约七十公里,路不大好走,去一趟不易。派出所几个倾巢出动,还有区公所的司机张摩托。当时区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辆长江牌750边三轮摩托。

盗窃案的侦破特别顺利,机缘巧合,县局一下来立马给人绑走了。这个案子压力也是很大的,好像全县旅游事业的蓬勃发展,和张家界能否一争高下全系于失窃的电线。后来的事实证明不是这样的,通电后县里请了记者摄影师宣传,交通太过不便,零零落落来了些游客,门票钱还不够电费,供电部门拉了闸,苟延残喘到第二年这个事业终告夭折。不过当时因为顺顺当当抓了盗贼,觉得是个好兆头,另一方面,县局的兄弟自命不凡,明里暗里没把基层的当回事,区所多少有点憋气,加上听到消息好像大麻子在村里露面了,大家蠢蠢欲动还是想做点事情。郝所长一开始嚷嚷要抓大麻子给那几个长狗眼睛的瞧瞧,等到气氛起来,又打起退堂的小鼓,斟酌消息的真实性,提醒把困难要考虑充分。张摩托本来一包子劲,开始担心边三轮能否跑得了那段路,他眉头紧锁,好像这是顶顶重要的事。

教导员吴军坚持还是进去打个转,总不能白白进来一趟。他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关键时刻知道如何用战鼓把退堂鼓压下去。他说我们和军队是一样的,这个军队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他说领袖语录像是说自己的话,他总算是说话了。一路上他不言语,枯着脸独自抽过滤嘴香烟,不给大伙散一支,大伙也不招惹他。他三十七岁,隔壁辰溪县人,去年到的白沙,部队复员后不知走的那条关系分到这里。他妻子上个星期二不见了,派出所当成案子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应该是看到了妻子的信或是什么,只身跑到县城,待了一天一夜憔悴不堪地只身又回来了。郝所长问过他要不回辰溪找找看?他说已经去过了,而且她不是辰溪人。大家知道她是北方的,但是总不会跑到北方去吧?他们在部队成的亲。他妻子三十不到,看模样才二十出头,像姑娘一样。他妻子仿佛就是他的孩子。他们没有孩子,也没人看见吴军亏待过妻子,不过大家都看见他的确喜欢小孩,男娃也好女娃也好他都要接到手上抱一抱亲一亲,亲脸蛋还亲屁股蛋蛋,时常买点糖果和小玩意什么的。他们夫妻都说普通话,尽管本地话他们能很方便听懂,自打她不见了之后他并不普通稍显特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不是孤僻乖张的人,只是……只是现在大家也不能肯定了。他有一双细长柔和的眼,但现在冷不丁看过去里面的光让人心惊呢。

冷了一小会场。郝所长问杜兵有何想法的时候他说听你们安排。

“你不是很想抓住大麻子嘛,”吴军说,“你不是说要亲手生擒他嘛。”

“这次进来,郝所长和我说就是抓大麻子来的,”杜兵说,“我一直以为就是这个。”

郝所长讲的是进红场办案子,红场除了大麻子谁能想到别的人物呢。

“而且说是办个大案。”杜兵说。

“我错了吗?我说错了吗?”郝所长摊开双手,“听毛主席的,按最高指示办。当年背语录我就脑壳痛,书读得少,记性还坏。”

吴军登地站起来,马上要行动的样子。

“看大家运气了。”郝所长说,“好事不在忙中,食堂吃了饭消消停停再出发。”

屋檐村隔乡政府约摸三十里地,和牛走出来的路差不多,极其糟糕,颠簸到村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张摩托边跑车嘴里边跑车轱辘话,他爱摩托比庄户人爱耕牛还狠,经常能看见他在区里篮球场边给老婆擦身子般擦车,他们看起来就是这种关系。一段漫长的上山路跑得吃力,不忍看这两口子的苦相,郝所长带队下车抄小路,让张摩托独自开车。再次会合后张摩托眉飞色舞地带来个好消息。“大麻子真的在屋里。”他路上遇见个往外赶的村民,散了支烟,装成专门为新近发现的溶洞而来的(这话倒是不假),烟烧了一半才漫不经心地往主题烧,“听说你们这有条人搞堂客蛮厉害?”他转述时显然觉得自己蛮厉害,因为村民说确实,这两天还才看见他回来。“听到这话我心儿狂跳,夜头搞不搞他?”

“搞不得的,那搞不得的,”郝所长用力地摆着残废的手说,“夜头太不安全,要是爬上树丢岩头搞不好取人命,我不能再让你们吃这个亏。”

“我许他爬上树的机会都没有。”

杜兵也想夜里行动,迅雷不及掩耳,像抓那个盗贼一样就好了。

“情报也不一定准确,进村摸清楚了再说。”

“随便你们怎么搞。”张摩托受到了伤害,嘟囔着反伤害,“抓大麻子你们经验丰富。”

下山前担心暴露目标,郝所长要求把车灯灭掉,张摩托在这方面有话语权,气鼓鼓表示搞不得,搞不好车毁人亡。折中后灭大灯,开小灯,其中一个小灯用抹布裹住,追求夜行人打电筒走路的效果。吴军说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打电筒照亮,他有把三节油的电筒。

摩托直接开到山下村口霍三家院子里的牛棚藏起来。霍三原来在区里放过电影,回村后在村委做治保主任,跟郝所长有交情,工作上也有联系,当夜宿在他家。霍三麻利地做了几个菜,他不能确定大麻子是否在家,不过大麻子的老爹最近病得重,他有可能是回来了。他是个孝子。“明天我给你们打探打探,先喝酒,明天再说。”郝所长表示光吃饭不喝酒,中午才喝,头脑不清醒。“羊桃子酒,甜得很。”霍三说得实在诚恳,郝所长说那就喝一点。后来还是喝多了。显然,这个夜晚就这样了。

杜兵先下席坐在火坑边烤火,火把酒气蒸到脸上让人感到困乏。他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把稻草马扎往后挪,裹紧棉衣。吴军坐在他对面,火光跳跃在脸上。其余几个还在喝酒。柴火噼里啪啦炸响,一根生柴末梢汩汩冒出白泡。他用脚尖把它踢到火坑里。

“山里面真冷,”吴军说,“是不是要变天了。”

杜兵盯着摇曳的火光说火就是伴,靠拢点烘热和。

“要下雪了,真下雪这条路出不出的去都是问题。”

“不会吧?”

吴军抖抖肩膀,说这回应该是你第一次抓大麻子。杜兵说是,摸了摸干燥的嘴唇又说但愿是最后一次。吴军说有信心会抓住他?杜兵说没有信心就不来了。

“记住这一次,你会印象深刻的。”

杜兵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天保佑,”他说。

“老天保佑,”吴军说着把头往前俯过来,几乎到了火坑中间,“我会抓住他的。”杜兵看了他一眼,提防别一头栽火里,他显然有点醉了。“他是我的。”他又说。

杜兵说那就好,这些年也该抓到了。

“他神的很,他要是愿意就可以逍遥一辈子。”

“你认为他的法术都是真的?真的有那么悬乎?”

他从没这样说过,他是教导员,他只陈述已经发生的和事实证明了的。吴军说世界太大了,没法解释,鬼知道呢,术业有专攻,大麻子的神主要在那方面。“不用怕,他不是杀人犯,不会要人命。”

“我不怕,这是我的工作。”

酒桌上的人嚷嚷着让他们再来喝一杯。杜兵站起身走过去。他怕喝酒,而且易醉,但是杨桃子酒微甜,好入喉,醉了也好打发这长夜。

是夜郝所长扯把楠竹躺椅到火炕边靠了一夜,他习惯了,盖块灰得发黑的羊毛毯子,歪着头和霍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杜兵和张摩托睡在厢房,吴军睡的床是新铺的,没半个时辰他又回到火炕边,从火炕里抽一截柴火,凑到嘴边点着烟卷。风呼呼地在屋外奔跑,撞击屋檐下的玉米棒子和窗户纸,有那么一会风好像钻进屋子,那是郝所长的鼾声,举重若轻有板有眼,换气的当儿像是吹紧急集合的哨子。

第二天起床吃完早中饭霍三找来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瘦男子,杜兵惊奇地发现他左肩上是头鹞子,手上提个竹篾织的鸟笼子,里面蹦跳着一只竹鸡。他是找来的探子,霍三叫他火娃子。郝所长端详一大一小两只鸟,然后才把视线放到那人身上。“这是搞什么名堂?”霍三解释说大麻子喜欢这个,到时也有个话讲。“这个好,”郝所长拍拍火娃子右肩,鹞子一个趔趄,披出半扇翅膀,复又立稳,“这不是你的鸟吗?”郝所长指着鹞子对杜兵说,“你看看。”杜兵说他的没这么大。“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子,深山出鹞子,深山出鹞子。”郝所长啧啧着想感慨点啥子,还是没说出来。张摩托凑上来嘻嘻哈哈说郝所长你就是深山的鹞子,统领方圆二百里的武装力量。“早二十年说我信,现在……”郝所长举起那只不大好使的手,“现在我还能一掌拍死你信不信?”张摩托从背后箍住郝所长说我的老爷,那你们就得走路出去,你还真以为是鸟会飞……

杜兵注意力在鹞子身上,“这长得骠实,有多大,两岁?”

火娃子点点头,“还凑合,捉麻雀喜鹊是把好手。”

杜兵不看鹞子的眼睛,虽然是猛禽,它们并不习惯和人对视,它的脸上有很大一块泪痕斑,灰色的毛,胸脯是白色的。他摊开五指轻轻地用手心摩挲羽毛。鹞子歪过头瞄了一眼,镇定地心安理得地又偏过头去。

他们交流了下鹞子的饮食起居和训练心得,杜兵有时不得不弄点田螺和蝙蝠喂鸟,或者赶场时称点牛肉。火娃子偶尔也会给鸟喂点牛肉,明年春天准备训练抓野兔子。

郝所长过来和探子又交代几句,霍三说我都和他讲了,放心,脑瓜子灵泛得很。

约摸两个小时过后探子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是大麻子的确在屋里,而且竹鸡给他了。

“好,这个好。”郝所长说,好像竹鸡是精心安插的内应。他又问,“他要竹鸡搞什么?”

他说大麻子他爹不好,应该是给他炖汤。他爹和小儿子都在屋里。杜兵把火娃子的鹞子鸟用胳膊接过来托举着,一边听他们说话。吴军伸手摸了摸鹞子,鹞子歪起头睥睨他。他神色灰暗地提了下鼻梁,“给我看看这鸟。”杜兵迟疑了下,胳膊斜了斜,让鹞子移到吴军的胳膊上,这鸟翅膀披散开,笨拙地站稳。

“你的鸟呢?”吴军问杜兵,杜兵说丢在城里的。

“谁照顾你的鸟?”

杜兵说没事,几天没人照顾也死不了。

鸟人说他是一天都不能离开这鸟,因为最需要照顾的就是这种鸟。

“所以才这样笨拙。”吴军胳膊抖了抖,很满意地看着它的笨拙。

杜兵看着鸟说很快就会回去的,他不担心这个。

“你家住在城里哪里?”

“爹娘过世后我就没家了。”

吴军没哼声,端着胳膊朝院子里去。霍三散了圈烟,张摩托喜滋滋地吧嗒着烟卷说这回相信情报准确了?郝所长说狗日的。张摩托说抓住了可要给他记功,到时别认不得人一条道就奔城里去了。郝所长说跑不了的,进城少不了他的摩托送。张摩托要求赔他一瓶花露水,因为车当牛使,就把它安排到牛屎堆里,搞得真好。郝所长说几个研究下怎么弄,该行动就动起来。张摩托说现在就动手吗?郝所长说霍三算你一个,你也跟着去。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声瘆人的叫声,屋里的人怔了下,好像等待下文。火娃子鸟一样扑扇出去。

吴军站在山墙边一小片阳光地里,他伸张出来的手背上有道红色的血印子。火娃子蹲伏在地下,捧着大鸟,抬起头的时候大家能看见他大眼睛里夹着眼睛水。想说话,但是脖子就像是折断了,很快大家发现是鸟的脖子折断了,明显的是,他的喉咙淤塞了,脸涨得通红,喘不过气来。

霍三蹲下去笼住鸟人的肩膀安慰他,火娃子把断了脖子的鹞子抱在胸前,闭着眼睛,眼睛水刷刷地往外淌。这时杜兵才觉得火娃子是个小孩子,尽管他说到鸟都是谈论小孩子的口吻,但他还是小孩子。他呜呜地哭出声来,甩开霍三的手站起来冲吴军哭哭啼啼,说怎么要杀他的鹞子,他从小养大的鹞子?吴军低着头什么都没说。没人说他,也没人问他手上的伤。他站了半晌说他赔偿一切损失。郝所长枯着脸凑过去大气地表示逮住大麻子后奖他一百块钱。

“我要我的鹞子,我要去找大麻子,只有他可能救活过来。”

“尽说蠢话。”霍三说,“都回屋里去。”

“就算鹞子卖给我们了,你说个价。”郝所长说。

“卖你妈的个×。”鸟人哽哽咽咽含含混混地说,好像要背过气似的。霍三把他抱了起来。郝所长的舌尖飞快地舔了下胡子,咽下这个给他的耳熟能详的粗口,短促地叹了口气。

杜兵感觉很糟糕,不知道会怎样收场。等他们都进去了他还站在外面。山墙上的枯草在稀薄的冬日下摇摆着。

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不可收拾,应该是霍三的威信起了作用。鸟人没再说要去找大麻子,杜兵进去的时候听见霍三对他说我们两清了,你再不欠我的。霍三又说,人抓住后那一百块钱也归你。郝所长连说几声要得要得。

火娃子抱着鸟,眼睛茫然散乱地飘浮,然后又回到胳膊弯里的鸟。

“好了,别难过。”霍三说,“就这样了。”

事情也只能这样了,他眼神收回来后样子像是想通了。霍三把他带出去将鸟处理,也许是丢在屋后那条小溪里面。屋后和依凭的大山间有条小溪。吴军准备跟他们出去看一看,但是霍三拒绝了他。他站在门槛上。

“你是搞什么名堂?”等他们出去后郝所长生气地质问吴军。

“我发梦癫的。”他好一会才说话,他的普通话像是从遥远的梦里赶过来的。

霍三一个人回来的。他在院子里的石块上刮鞋子上的泥巴。郝所长说没事了?霍三说没事了。郝所长说那娃儿不会跑到大麻子那里去生出什么事吧。霍三说不会的,他是我的人,听我的,我叫他回去休息了。霍三把脚在地上顿两下进了屋。吴军咬着烟卷正站在火坑边上。

“你也去睡会,”他走到吴军面前,看了看才说,“你的样子就像好多天没睡了。”

“我睡不着。”他说,他沉默了会,又点了点头,仿佛僵持片刻之后的妥协,他说好的。他朝光线晦暗的厢房走去,大木床摇窝般吱吱嘎嘎,然后很快是鼾声和窃窃私语般的磨牙声。他们几个静静坐在堂屋里。“他竟然说他睡不着。”霍三说。

“没什么,”郝所长说,“他老婆不见了,跑了,”他停了下又说,“你应该能理解吧?”

霍三脸红了,“我不能理解,”他粗着嗓门说,“我只是在山上赶过三天的野猪。”

“轻一点,”郝所长嘿嘿笑,“你对大麻子放过黑枪,我知晓这个。”

“都是谁编排的鬼话,我这样做你还难道不把我抓起来?”郝所长说应该打死他,打死了就好了。霍三站起身,“这是你的事,我和这个没关系。”

“你是治保主任。主任!”

“我管下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可以,我管不了神仙。”

郝所长悻悻地不言语了。归根结底这是他自己的事,念及这个他就心烦。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不想管事,说不出的疲乏。他看着堂屋里的领袖画像,长叹一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吵吵嚷嚷念着语录要进来抓大麻子,现在准备去抓人,这狗日的在毛主席眼皮子底下困瞌睡了。”

杜兵从院子后门溜到屋后的溪边,灰色雀儿不时飞快地从细微的溪流上掠过。溪那头有条小路通往山上,山势陡而高,山麓满是枯黄的萎草和低矮的灌木,再上去是板栗木和茂密的松柏树。他从溪里突起的石块上跳过去,十分钟后到了山腰。风在树叶上沙沙细语,远处一头牛在哞哞叫唤,他拨开杂草,干枯了的荆棘和上面的冬日阳光寻找遮蔽的隐秘小径。这方面他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区所附近的山是他每天清晨跑步的场所,食堂敲钟才下山,上午待在所里,下午则又到山上游荡。有时带书,有时是鹞子鸟,有时什么都不带,有时则超乎想象。幽暗和微光交织的山林给他幻想和满足,当他躺在作床的软草上,仰面痴痴呆呆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和一片片的游云,他会一直看到看不下去,没有距离为止,好像云是很方便地踏入另一个世界的软梯,从那里到哪里都可以达到。他的鹞子尚未长成还不足以飞得很高很高,他在电视上看到动画片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幻想着有一天他和他的鸟一起飞翔,耳边清晰听到翅膀刮过空气的震颤,自己的震颤,甚至能看到皮肤上起了细细一层鸡皮疙瘩。小鸟从草丛间倏忽蹿出来振翅飞到树林里,风带着寒意。他一气爬到山顶,站了好一阵,然后找个草窝子抽了两支烟。他在山上消磨了好一阵,下去的时候小半盒烟已经抽光。他把烟盒揉成一团,想想又折开叠成一架三角形的飞机,用力掷了出去。他对着空旷的天空忽地大声喊起来,叫了一半赶快收声,这是不合适的。他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入夜正式进入战备状态。没喝酒,不能喝酒,壮行酒也不行,提都不要提。吴军一觉睡到天煞黑,他问霍三讨要公鸡应该是饭后在屋檐下清冷的夜色中说的,他说能不能帮他找只公鸡。霍三瞅瞅他,说没有公鸡,有一只是准备留着抱小鸡的。意思是有公鸡的话小鸡才有得抱。吴军还是恳求想想办法,他拿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霍三说要公鸡作什么用?伙食不好酒喝得不畅快还是别的什么事?当然不是这个,此行是来抓大麻子的,他要公鸡也是为的抓大麻子。公鸡能帮上什么忙,它一唱歌天下就清白了?杀了带翅膀的大麻子就飞不脱了?另外,这夜里哪里去找一只公鸡?吴军说他需要鸡血,公鸡血。霍三说你相信这个?吴军说死马当成活马医,能派上的就派上,能试下的就试下。他吃饱了饭,睡足了觉,说得无动于衷,霍三反而心跳了下,好像被人揭了伤疤。霍三说过他不能理解,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嘴唇张合几下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地接过票子卷在手指上。

“帮我把鸡杀了,血留着用,肉炖着大伙宵夜。”

一颗星星挂在天角。屋里的火很旺,火坑上挂的熏肉的油不时滴落在柴火上。其余几个人在火坑边打“跑胡子”牌,杜兵把细长的纸牌很不自在地捉在手里,他几乎不会玩牌,打牌仿佛打卦。他一直在输。他拨开牌面上跳动的火光,轻轻放在黝黑的桌面上,这时他听见公鸡在黑夜里的一声鸣叫。

“天是不是要亮了。”杜兵说。 

他们没睡,围着火坑边坐了一宿。谁也不知道吴军把鸡血洒到村落的哪个疙瘩角落。他从外面回转时棉衣打湿了,坐在火坑仿佛坐在澡堂子中,蒸气缭绕。他把衣服脱下来罩在腿上。鸡炖得差不多了,郝所长谢谢他的鸡肉。他说还以为会把大麻子带来,那样真得好好谢你了。吴军没说话,不过看起来心情不坏。郝所长继续说,不要单独行动,不要出什么岔子,我知道一个人也得战斗下去,但是我们是一个集体。吴军说他知道。“你是教导员,应该比我知道更多些,我现在上了年纪,我话多。”张摩托说吴教你是搞迷信活动吧,但这不是班门弄斧啊。吴军说他就劈那几斧头,算是锻炼身体好不好。霍三说来来,看炖得如何。筷子都伸了进去,大家说不错不错,然后舌头另有重用,只听见吧嗒吧嗒的声音了。

宵夜后郝所长把大家聚拢过来,从火里抽了根燃烧的柴火往灰中一捂,当大铅笔在地上布置计划和战斗方案。郝所长没去,他没在计划和方案里面,他说等待好消息。这么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加上浇在当中的酒,他身子骨大不如前,还有那只手,怎么说呢,也只能拿拿铅笔了。霍三和张摩托顶了他的缺,不然人少了,所长这样分量的人物当然要两个人才顶得住。张摩托不光顶郝所长的缺,还要求顶他的枪,郝所长不依,最后考虑到他的积极性,把子弹空出来给了把空枪。张师傅怏怏地接受了,他的任务不是打枪,而是腰上缠一捆棕索子,到时候好绑人。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四人出了门,早上好大的雾,三丈以外都看不清楚人,远远只听见零星的狗吠。大麻子的屋独门独户,在一处山凹里面,和周围的人家要隔上半里地左右。吴军和霍三先前抓捕过大麻子。他们没走正路(为了避开狗),从山脚绕了段,斜插过几陇田,翻越道有些高度的土坎过后吴军示意慢些,已经隐约能看见大麻子的老屋了。猫着腰又走了一段,隔老屋几十米远的地方大家在满是露水的草棵子里潜伏下来。屋前是块光秃秃的平地,屋后是山。狭长的老屋在白色的雾罩里安静得像是座空城。候了片刻吴军让杜兵和霍三摸到后门守好,有情况鸣枪为号。当然,张摩托的枪是无法鸣了,他缠着绳子提着枪跟在吴军屁股后面,蹑手蹑脚地像只怀孕的狐狸一步步靠近目标。

战斗计划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屋就直接抓捕,不行就埋伏好,待里面人打开门的霎那扑进去。杜兵有点尿急,和霍三说等他方便下再行动。他弓身溜到二十米开外才立直身子,找着棵榆树淋在上面。抬头突然一个麻脸男人提着水桶从雾里已到了面前,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杜兵麻利地抽出枪对着他说不要动。麻脸一动不动地怔怔地瞪着他,这时候传来啪的一声枪响,水桶从那麻脸的手里掉到地上,麻脸咕噜趴下来,这时又是声枪响,杜兵一下知道搞错了,连忙丢开地上的人撒腿朝大麻子的屋里奔去。屋前屋后的门洞开着,黑咕隆咚的,循着声响他很快看见一个男人被霍三和吴军的枪逼到堂屋左下角,那男人腰上绑着棕索子,正是张摩托。张摩托自然不是变节投敌,他不幸被劫持了,脖子被一条臂膀扼住还不够,太阳穴上还顶着枪管。那是郝所长的五四手枪。大麻子的脸藏在他后面,一声不哼地对峙着。张摩托看起来像是作茧自缚,其实和这个没多大关系,他现在的困境是脖子扼得太死,喉咙里滚着喑哑的声音。吴军说他不是公安,只是个开车的,别伤着他。大麻子的臂膀扼得更紧,因为张摩托一点声音都出不来了。厢房那边有点动静,一个老头子左手扶在门框右手箍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念着儿啊儿。大麻子说爹不要过来。

“把你们手上的家伙收起来。”他说。吴军缓慢地把枪插回到腰上,然后举起双手,往前跨了一步。“不要过来。”大麻子把枪口朝向前面。

“放开他,我过来,”吴军平视着,过后又勾下头来,好像很愧疚,“我答应他爹别出事的,他只是个开车的。”说完他又往前面跨了一步。

大麻子说你想死就过来。吴军盯着大麻子的脚轻声说他真的想死的。话音未落纵身扑过去,扯住一条大腿顺势抱住,几个人全冲上去,四个人抱腿的抱腿,擒胳膊的擒胳膊,很快滚成了一团,张摩托在边上揉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把那个跑上前的小孩子推回到老人边上。小孩大声地喊爹。

大麻子终于在火坑边被按住不得动弹,几丈长的棕索子把他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张摩托骑在他身上打死疙瘩。确定绑好后才把他从地板上扯起来,衣架子一般立着。

“开枪啊,你怎么不开枪啊,”张摩托说,“你一枪把我打死起来啊。”

事实上大麻子并没有扣动扳机,这本该是对他的一个嘲讽和戏弄,他躲过了,但他还是被捉了。出乎意料,没想到就这样得手了。杜兵看着这个神仙,这个近似于传说中的人物,一时几乎接受不了。大麻子并不是他梦里的样子,他和乡下的普通男子没有多大不同,宽肩膀,粗眉毛,短发,身板结实,容貌敦厚正直(杜兵朝地上不大自在地啐了一口),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身上的腥膻和脸上的麻子。他只是大麻子。现在被活捉了,捆得像个麻花。几双手把麻子绞成麻花,这真是和芝麻开花一样幸福吉祥的事情。张摩托抠着绳索点着他脑壳又努力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叫绳之以法,王法总归是王法啊。大麻子的老父亲胡子长到胸前的,全身一个劲地抖,天气也真是冷,不止是冷,可以说很有些萧杀了。他颤颤巍巍抓住大麻子的手掌说儿啊,这一去不晓得还见得到见不到啊,我的儿啊。大麻子低着头(不低也得低了)抽吸着鼻子好一会没言语,张摩托推他道,说完吧,说完了就走,早该晓得有这么一天的。他偏过头说他爹怕是打不过今夜,能不能明天再押他出去。他说他是宁愿被捉也要给爹送终的,这是大事情。他这样说话好像不知晓自己犯了多大的事,他被推了出去,身上那股野生动物的味把漫天的雾气都驱散了,又像是借着这股雾气潮潮地弥漫,好一阵杜兵几乎都没呼吸。刚出门孩子奔出来大声叫“爹”,大麻子扭过头说爹过两天就回来的。张摩托细声细气地凑近说莫骗小孩,你今天夜头就能回来的。没有人理会这话,突如其来的巨大成功让大家有了种严肃和庄重。杜兵和吴军架着大麻子胳膊,霍三在后面提衣领,张摩托担任警戒。几把枪都扯出来的,单手提着,威风凛凛往回赶。张摩托央求杜兵换换枪,杜兵不方便也空不出手打他脸,遂了他愿。起初放的那两枪起了效果,村里人听到动静开始围上来,越聚越多,又有新人笼上来,走了不到两百米,几乎成了夹道相迎。吴军下命令,“小张再放上两枪。”张摩托唱了个诺,扬起手朝天就是两下,平常叫他小张他是不高兴的,现在他的脸正儿八经。人越来越多,到后来应该是全村人都出来了。那么冷的天,大清早的,老天也给面子,雾气不像开始那样浓。当时给人的感觉在戏的末尾,路的尽头,就会验明正身砰砰两下,一个高潮。

还没走到霍三屋门口,郝所长披着棉衣趿着布鞋拨开人群钻进来,一把提住大麻子的领子,他们配合着停下步子,大家都停下了,“大麻子你也有今天啊,老子布下天罗地网,看你往哪里逃,老子现在就一枪崩了你。”他一手把张摩托握在手上的枪夺了过去,一手松开提着的衣领,猛地上膛。反应最快的是吴军,抢上去把枪口朝下压。“莫拦我,莫拦我……”明白枪里有子弹的郝所长身体僵住,脸登时白了,“狗日的,死到临头还想害老子,”当众又不好多说,眼睛瞄着张摩托,大声吼道,“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死?”

大麻子终究还是插上了牌子。请木匠做来不及,张摩托将功赎罪从供销社找了装解放鞋的包装箱,裁了块纸板,郝所长执笔手书:“万恶的大麻子大流氓大女人贩子霍元全”,胳膊伤了之后他字越写越有味道,以致不忍在上面划把大叉。摩托从牛栏里推到坪场上,几个人将大麻子押上车。牌子两头串上绳子,像件蓑衣一样披在背上。霍三体恤军火有限,买了饼大炮仗丢在摩托斗里。摩托在村里游行一圈,开始爬漫长的上坡。

临上车前郝所长撂下一百块钱叫杜兵给霍三,霍三说吴军已经给他了。火娃子也在人群里面。杜兵远远地看着他,不知是否走过去和他道别。他还是找了个机会走过去轻声说,这次对不起,再找只鹞子,山上还会有的是吧。

火娃子呆滞地摇摇头,说不会再养鹞子了。

摩托上坡的时候杜兵看见他依然站在原处,与黑压压的人群疏离开来,孤零零的一个人,身后是黄色的稻草树。这是一个短暂的模糊的形象,当时他亦不以为意,因为很快过去了,但是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这个形象越来越清晰,就像日光之下从水里蒸腾而出,凝结于空中栩栩如生的云彩,让他眼睛生痛。当他望得太久,他会觉得是自己站在那儿,他看见的正是他自己。

回去的路上开始下雪,一开始是雪米子,劈里啪啦地打下来,还没到乡政府就飘起雪花,像是一个刀子嘴女人很快袒露了她温柔的一瓣一瓣的心脏。大炮仗不时炸响,过年了一样。但是过年也不会这样闹热,无数人头攒动夹道观看的盛大场面不是每年都会有的。他们在红场乡狭窄泥泞的街面巡游了两圈,张摩托挂起一档,矜持而缓慢保持他自己以为的检阅速度。大麻子面无表情地站在斗里,杜兵和吴军在后面斗里,立在两侧,一人抓住一只胳膊,右手掌按在他脑袋上,牌子端正地垂在背后,郝所长不时伸出手掸去牌子上的雪花,杜兵注意到的一个事实是:乡亲们尽管兴趣盎然表情复杂,但是没有人上前,没有锅铲粪瓢柴火棒棒,车子过处人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奇怪地保持肃静,这种情景和在屋檐村是一样的,仿佛大麻子是稀罕的动物或者不可及的神,他的过失是可以原谅的,绑在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索子只是彰显力量的道具,而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是束缚不住的,就像他身上恶心的原始的气味。

乡党委书记迎上来跟他们一一握手,给得胜回朝的将士亲自挽缰绳般把车引入政府院子。乡政府原来答应抓住大麻子补助办案经费,郝所长提及这个书记笑嘻嘻地说这是你们的荣誉嘛。郝所长说你书记一言九鼎,非同儿戏。书记说好嘛,不过这次人抓了可要严惩,不然回来了是个大麻烦。郝所长拍着胸脯保证:我的想法是把他关到大沙漠里去,许他找都找不回来。

在去遥远的沙漠前大麻子暂时关押在乡政府二楼炭房,由民兵看守。他们早饭还没吃,这顿饭吃得晚,但是丰盛。没完没了的酒,和酒一样多的口水。雪一直在下,杜兵在坪场里踩了好几回,测试雪的厚度,揣度天黑之前能否赶回去。不好揣度的是他们的酒杯,他不能把脚趾头伸到酒里面去。他站在屋檐下,忧心忡忡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寒意上涌,他回到办公室大火盆边坐下,毛皮鞋蒸出白汽,他迷糊了一小会,站起来准备到食堂去,走到过道看见摩托还在院子里他就停下来,手搭着楼梯扶手,往楼上走。看守的民兵没在炭房门口。他想可能吃饭去了。大麻子是没得饭吃的,据说他十天半月不吃不喝关系不大。可能会有点冷,他穿得不多,尽管现在他守着一屋子的炭。杜兵放轻步子,蹑手蹑脚靠过去。他听见有人说话,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吓他一跳,他下意识拔枪,眼睛贴在门板上。

“我们都是快死的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们都有机会。”说这话的是吴军,一直是他在说话,普通话。他跪在地上,抓住大麻子的肩膀,“这是你我最后的机会。”吴军摇了摇大麻子的肩膀,好像让他清醒些,又好像仅仅试图把他抓得更牢,“你懂得吧?”他甚至等不及大麻子的回答,“你晓得的,这对你不是难事,我只要一个女人,”他说,“我自己的女人。”好像过了好长时间杜兵才听见大麻子说是他爹快死了。他又说棕索子让他不舒服,有个疙瘩结得太奇怪。

“我很快会解开的。”

“我想,”他慢吞吞地说,“再快点对我们会好些。”

“你先和我说,我说话算数的。”

“你要信我,这个样子我说不出什么好话的。”

吴军迟疑了一下,很短的时间,他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勾下背去解反绑双手的死结,打得太死,不得不俯下脑壳靠牙齿帮助,就像亲吻背过身去的神的手掌。“好了,我自己来。”大麻子身体揉了几揉,从头到脚的绳子掉在他脚底下。他迈出一步,把绳子踢开,他们互相看着,杜兵觉得大麻子可能会看到他,会夺门而出,他后退一步,屏住呼吸,站个桩子,对着门把枪端起来。没有动静,除了他的胳膊,和郝所长一样的胳膊。他盯着胳膊,回头望了望长长的灰暗的走廊,胳膊垂了下来。

“她叫什么名字?”

“什么?”吴军马上反应过来,和他说了。大麻子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立着,嘴里在默默地念叨,好像在思索从这个名字的寓意和愿望里找到肉体的路径。过后捡起块木炭,绕着吴军的脚画了个圈,在边上又画了个圈。两个黑色的圆圈。雪花不时从破了的窗户飘进来,落在鼓鼓囊囊的麻袋和散堆着的木炭上。大麻子突然头凑在吴军耳边。杜兵连忙把耳朵换到门板上,过了阵他听到吴军的声音。“我会找到的是吧?”

“我不能打包票,你要快一点。”麻子瞟了眼窗外。

“要是找不到我会再来找你的。”

“去找你要找的人,慢了可别怪我。”

“我恨像你这样的杂种,”吴军拨出枪,“下次让我见到你会死人的。”

大麻子盯着枪管说他爹只死一回。他转过身,拉开窗户,抓住一片飞进来的雪花,“这是给他的棉被子,”他说,“下雪天困觉子舒服。”

“快走,你最好快一点。”

吴军胳膊抬起来的时候大麻子还在。第一颗子弹炸响时杜兵的眼里只有迷离的雪花了。他飞快地闪到隔壁一间虚掩着门的小办公室,头伸到窗户外面,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他抬头看天,这时又是一声枪响,他的身子一颤,头缩了进来。门打开的声音,踢踢踏踏的脚步,吴军在喊大麻子跑了。杜兵矮下身子,看着楼板纹理上的一个结疤,身子继续矮下去,躲在办公桌下面蜷缩起来,抖抖索索地把枪插回去。一纸公文被风吹到桌子下面,他抱住双膝,紧贴着壁板,全身都在颤抖。整座楼很快都颤抖了,楼道里的大声喧哗和楼板咯吱咯吱的叫唤好像是他传染的,这时他才想到让自己镇静下来,好像他能控制得住。

杜兵露面时郝所长涨着红脸膛正呆呆地看炭房里那根棕索,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吊死的样子。吴军承担了看守不力的责任,是他让两个民兵吃饭去的。他承认这个。“吃,吃,狗日的只晓得吃喝。一顿不吃会死人?”郝所长接着说了句很伤人的话,“在家里你做主,在所里面还是我做主,做主是要负责的。”他吸了口气又长叹出来,“老子是恨自己哎。”说完噔噔下了楼。吴军束手立着,然后走到杜兵边上,小心翼翼地从头发上拈下张蜘蛛网。

“你在哪里?”

“没在哪,”杜兵看着蛛网又说,“我在楼上。”

“你在楼上?”他用轻得只有杜兵一个人听到的声音说。

“我一直在楼上。”

“我不晓得打得那么死的结巴是怎么打开的?神了。”张摩托说。

吴军面无表情地把蛛网从手指上弹开,提醒张摩托上午他说过大麻子夜头就会回去的。

“我说话什么时候作过数?”张摩托忿忿地说,“你莫想拿我垫背。”

“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我一个人承担这个。”他偏过头看杜兵,他们对视了会,他的头又偏过去。“对不起大家了,”他说得又平静又诚恳,“对不起。”

“不怪你,”张摩托犹豫了半会说了句体己话,“是大麻子太神了。”

“是这样,是真的,”吴军喃喃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他了。别让我再见到他。”

他没再见到他。大麻子九二年被再次活捉投进号子和他没有关系。杜兵知道消息后倒是犹豫着去了趟看守所,没见着。大麻子因为止不住的吐血(送到医院检验吐的的确是血)而被很快释放。看守所担心会死在所里面,像那个吐法按说都应该死一次了。另外,大麻子的罪行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是确凿无疑的死罪,到底是什么罪也说不好,民愤也不再是定罪的主要因素。值得一提的是,这之后关于大麻子的消息越来越少,仿佛漫长的青春期过去,青春痘或者别的什么躁动的痘子归隐于真正的麻子里面,偃旗息鼓了。没有人知道他多大,有谁会问一位神仙贵庚呢?算起来如今他应该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差不多够上神龛了。

四人连夜赶回区里,没脸再待下去,该回家了。他们心情复杂地想起县局年轻人抓到罪犯立马往回赶是有道理的。胡子眉毛落满了雪,一个个都成了雪菩萨,一路上土胚泥塑般都没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连张摩托都忍住没怜惜车,男人吃了这么大的亏,那口子也只能默默分担了。杜兵没法赶回县城的家,车只到区里。他的宿舍在二楼,小屋里除了公家的床,桌椅没有别的家什,格外清冷。他在屋中间站了一会,脱下棉衣在内里加了件绒衣。区所距县城五十五公里地,夏天是早上七点发第一班车,冬天则是八点,他没法在这里过上一宿,他没法等待,他告诉自己必须回家了。

夜已深沉,但并不是漆黑一团。窗户里透出的微光落在雪地上,他瞅了眼二楼的灯光走上公路,仿佛雪也是有光的,他觉得他能够走回去。他走了大约有四里地,路的两侧没了人家,一边是大河,一边是大山。茫茫黑夜浸润在白的雪中,世界晦暗混沌,和天连在一起,给人幻象。他几乎跌到河里,抓住一棵幼树才爬起来。他听到波涛拍岸的声音和一只寒鸦尖利的啼叫。他跪在雪地上,双手按住膝盖,闭上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他没有办法回家。他甚至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回转。爬上二楼他看到吴军屋里的灯光,他忍不住要咳嗽,拿着喉咙又咽回去。他立在走廊上摸钥匙,他想起门只是虚掩的,这时候对面的光倾泻出来,复又暗下去,回过头他看见吴军正朝他走过来。

“你在做什么?”吴军走到他身边,用命令的口吻道,“到天台上来。”

他径直往楼上走去,杜兵犹豫了一下,跟在他后面上了楼。平台上积了很厚的雪,晾衣服的竹篙子和铁丝粗大了不少,到第二天清晨上面会挂满尖锐的冰凌。他们面对面站在平台正中的储藏室边,呼吸搅和在风里。好一会他们都没有开口,只有天地之间风雪的声音。

“我在找你。”吴军说。

杜兵等他说下去,他的脚湿透了。

“你都看见了,你知道。”吴军又说。杜兵吸了口气,感到微微一阵晕眩,他迟疑地回答道他不会说的。

“为什么不说?”

“他和你说了什么?”

“我不在乎你说不说,”吴军猛地揪住杜兵的棉衣衣领,狠狠地按在储藏室墙壁上,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我说她在哪里?”

“他被你放跑了。”

“我是说她,你他妈的我说的是她。”他的脸因为厌恶而扭曲了。

他机械地木讷地说他不会说的。

“我会杀了你,”他几乎是在怒吼,杜兵的下巴陷在他提起的衣领里,“会死人的。”

他一言不发仿佛在等待那时刻,他的脚冰凉,凉得他喘不过气来,半截红色的绒衣露在外面。“我们有孩子了。”杜兵看着他的脸声音细微地说。

他的脸逼得更近一些,差不多贴在他的脸上,好像在细细端详。

“那是我的孩子。”他用同样细微的声音自言自语,很快又大声地在杜兵耳边喊出来,然后一把推倒在雪地上。

“我看你是疯了,”吴军指着他喃喃地说,“你他妈给我滚到屋里去。”还没等他爬起来吴军又说,“等明天太阳出来我再和你说话。”

说完他下了天台。杜兵挣扎着爬起来,他以为他还会上来,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他下楼打开房门,褪了湿衣服,拉过被子,拉灭灯,睁着眼蜷缩在床上。吴军屋里的一丝光映到他的床角。他的湿衣服挂在那里。

他没有睡着。眼睛一直睁着,睁着眼睛做梦,梦里面也是梦,天快亮时他从梦里面弹起来,很快穿上棉衣。院子里有嚷嚷的响动,几个人围在坪场的车棚边,他走过去看见张摩托垂头绞手坐在积着雪的木头上,潮红的脸大汗淋漓,他昨夜擦过后停在车棚的摩托不见了。有人把棚里钉子上挂的擦车的白帕子递给他擦下手脸,这件遗物让他回过了神,失声痛哭起来,越哭越响,泣不成声地诅咒大麻子。如果因为他擦摩托完全是给女人擦身子的做派就把摩托搞走的确过分了。可怜人混着眼泪,痰和鼻涕的潮湿声音里能听到“我又没惹你,又不关我事。”之类的软话。这时候天上又飘雪了。

杜兵飞快地爬上楼,吴军屋里的灯亮着,被窝叠得方方正正,墙上的挂钟嘎嘎地转动,窗户敞开,书桌湿淋淋的。他倒退着出来,飞快地转身下楼。郝所长披着棉衣正往操场走,他说摩托在哭啥呢?摩托丢了?“我去外面找找。”杜兵说。他抱住胸脯向外走,仿佛出于寒冷,又仿佛是唯恐心脏会蹦出来自行冲出去,他把自己箍得很紧。出了院子他往县城的方向走,甩开手走得很快,后来就是跑了,跑不起了又走。

这是他记忆里最苍白寒冷的冬天,雪落在脖子上,化成水浸到背膛。跑跑走走了大约十里地一辆拖拉机捎上他。他给拖拉机手十元钱让载到城里。车到望城坡时眼底白茫茫的城市显得空旷而陌生。他跌跌撞撞一路奔到巷口,喘息着放慢步子,竭力让自己走得稳重,不至跌倒。屋门口的雪凌乱脏黑坚硬。他用钥匙轻轻地打开房门,推开一扇扇门,风粗暴地穿梭着,呜呜地含混地咕隆。他念叨着她的名字,仿佛他也希冀在名字的寓意和愿望里找到通往肉体的路径。一头灰色的鹞子扑扇着翅膀飞过来立在他的左肩上,他把它拿下来。“她到哪里去了。”他说,“她到哪里去了?”它不是鹦鹉,没法和他对白。他试图在卧室里找到片言只语,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地图手册和一把手枪。他拉开抽屉,把手册扫到抽屉里。他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把冰冷的手枪握在手上,卸下弹夹,里面有两颗子弹。这是吴军的手枪。他把子弹空出来攥在肮脏的满是汗水的掌心里面。

那一天失踪的有三轮摩托,吴军和杜兵。加上之前的吴军妻子。后来他们在家里找到了杜兵,在城郊苦藤铺319国道线上找到覆盖积雪的三轮摩托。但是从那天起另外两个彻底失踪了。杜兵没有任何她的消息,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无法相信。他们说好去新疆,她最小的姨妈在奎屯。他们的孩子藏不住了,不止孩子,他们不想再藏掖下去,这样会疯狂的,他觉得她美,爱她的脸庞,她的脚丫子,她的每一处,已经太疯狂了。他莫名兴奋又紧张不安,怀着巨大的责任又摆脱不掉负罪。他对这一切无所准备,在这方面他没有天分和经验,事到临头,唯有一走了之,走得越远越好。他卖了积攒的纪特邮票,永久牌单车,十二英寸的日立电视机和老房子。他们本来准备等房子的尾款送到就走,他已经在山上和爹娘告别过了。接到郝所长抓捕大麻子的口信后他决定下去一趟,他不能就这样轻巧地走掉。他隐隐觉得抓住大麻子这个神仙会减轻自己的罪责,能让心里平稳一些。这是一个机会,功过相抵,他甚至认为在这个时候接到这个口信是上天的安排。其实下去之后他就开始后悔,太孩子气,太荒谬了。他不能这样去做。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而且她说了,他不能这样做,不能把她一个人落在这里,“你怎能这样做?”他和她说抓住大麻子他会平静安心,他要抓住他。“那我呢?什么让我平静安心?这样还不够吗?”

“不是这个,很快我们就会离开这里,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也要下去,我要和你一起下去。”她大声说。

“你下去做什么?”他说。

“我也要见上一面,这样我会平静安心。”

他看着她,她的脸像是在山林树叶光影之下朝向他,仿佛起始一样。他慢慢走过去搂住她,两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她嘤嘤地哭了,他轻拍着她的背,细声抚慰,说着说着也哭了,这样反过来她又安慰他,湿哒哒的脸黏在一起。身体平静下来她还是依了他。他说明天,明天后天,无论如何三天内他就回来。

他回来了。他一个人落在出卖了的准备放弃的房子里。还有这只准备带走的鹞子鸟。他想上天一直想他孤零零一个人,这回又做到了,谁都能做到。他想他也做到了,但是他并不明白他做了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坐在地上,机械地抚摩怀里的鸟,就像抱着一颗毛茸茸的心脏。辰光好像回到了送双亲上山后的那会,痴痴呆呆恍恍惚惚认为他们还会回来呢。

他把卖房子的钱退给了上门来的买主,他说单位的房子没轮到自己。“你的意思不卖了?要在这里住下去。”杜兵说是这样的。“怎么能够这样,你说话不算数。你不是个男人。”杜兵说是这样的。他看了看杜兵的脸色,摇了摇头转身走了。杜兵在没有生火的屋里待了一天一夜,郝所长和局里的同志敲开门的时候并没指望他会在家,他拿着门,露出半个身子,目光好像落在他们身后的某个地方。“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吴军人呢?”他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知道,”郝所长气鼓鼓地说,“不过,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他顿了下又说,“跟我到局里去,有些话要问你。”他让稍等一会。他拴上门,几分钟后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枪。他再次打开门,他们神情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两个同事很快冲了进去。

“一只鸟,”鸟被提出来丢在正在融化的雪地上,杜兵瞥了一眼。大家都看到了,而且因此松了口气。

“走吧。”郝所长无限疲惫地转过身,杜兵依然站在原处,“我还是不是头了?跟我走,跟紧起来。”

他跟着他。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杜兵四十七岁,他九三年结婚,有一个女儿,妻子是二中物理教师。结婚前后的几年里他立了两次三等功和一次二等功,几乎死去,一个视死如归的孤胆英雄,在大会堂参加有国家领导人出席的表彰大会。或许因为这个后来他阴差阳错做了副局长。对领导和下属来说他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和妻子保持相敬如宾的关系,同女儿他话多一些,有时候女儿认为他的话实在太多了。她今年十八岁了,在长沙读书,读书不上心,她上心的事则没少让他操心,有时候他很不自在地感觉心的确痛得不行。他又觉得这一切都是自找的,所有的辛劳和忧心忡忡都是不必要的。暑假她没有回来,他也没说什么,说多了会争吵,更重要的是,他怀疑对这个世界他比女儿是否了解得更多一些,能否给她有用的忠告和帮助。这么些年他几乎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出去一趟也是劳碌奔忙赶死赶活,他仿佛还蜷缩在一张落着雪花和公文的摇摇晃晃的老办公桌下喘息。

有时他会想起她,他们的孩子(他总认为那个从未谋面的人儿是男孩),过去他认为两个失踪的人远走高飞了,去了遥远的地方,有时他想得更近一步,怀疑他们是否走得更远,是否还在人世。这只是一刹那的想法,很快从头脑中驱除出去。局里为这事专门派两个人去了一趟新疆,不是很顺利,没有消息,回程还出了点小事故。大家相信吴军会回来,总会回来一趟,档案啊,关系啊诸如此类。事情并不是这样,或者说事情就这样了。在他年纪长一些的时候他相信他们,他们三个都活着,在草原,帐篷,遍地牛羊,阳光充足和隔天很近的地方,就像杜兵和她原来想象中的一样,为什么要回来呢?他相信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个想法让他既高兴又伤心,归根结底是好过一些,他不总是去想这些,尽量不想,而且几乎能做到。为什么要想那些遥远地方遥远的人事,太不明智。最近他在忙活女儿工作的事,局里现在是越来越难进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不知她是否领他的情,他想等她寒假回来再好生说说这个。过年她应该会回来的吧。他现在住在雨露花园十一栋七层,老房子旧城拆迁不复存在了。

太阳光弱了些,空气还是很热。他们站在那里,桥下清浅的溪水哗啦哗啦流淌。杜兵注意到桥上有人在往这边看。他的手汗津津的,虚弱无力的感觉让他恼火。他在裤管上揩了揩手,然后在头发和脸上抹了一把。大麻子向前走了两步,“别这样,”他看出有些不对,“你没事吧?”

“会有什么事?还会有什么事呢?”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说。

杜兵平视他的脸,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大麻子伸出手。

杜兵目光向下盯着这只粗糙的大手,迟疑地伸出自己的手。他的右手突突地悸动,握住他的手那一刻还是忍不住问他,他们,那个女人。

“我没想过别的女人。”他回头招了招手,女人走近一点,走到他身旁,他牵起她的手,用温情的征询目光看她,女人露出一个纯朴的笑,“以后也不会了。”

他们三个牵在一起,好像一个老人在劝解一对闹矛盾的夫妻。他魔怔地瞅着这个年轻的女人,隔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端庄标致。她的鼻翼,她的肤色,她低头浅笑的态度,在白色的日光下无不动迷乱他的心魄,追光灯下羽毛和雪花从天而降,和平的鸽子围绕在身边翩翩飞翔。他摇摇摆摆地丢开大麻子的手,走近女人,狂风一样紧紧裹住,眼泪刹地飚了出来。

他终于镇定下来,擦脸,嗫喏着再次握手,抿紧嘴唇转身朝桥那边走去。

他的便帽掉到桥下的水里,他转悠的时间比他想象的也要久些。回去的时候他们让他坐驾驶台,他拒绝了,他爬上货厢,抱腿坐在一块纸板上,上身靠着栏板。车到山顶时他看到蓝得近乎透明的天幕和山峦间黑色的树,一只大鸟一动不动像颗黑点悬浮在半空中,时间仿佛停留在树林里面。巨大的空白铺天盖地迷糊了他的视线,一个头顶着书包的小伙子在车尾巴上转瞬即过。他闭上会眼睛,睁开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马队长关切地说还是坐到下面去吧。

“你们在区里再待一天,清理彻底起来,等会我先赶回去。”他说。

“好的,我叫小张送你。”

“我自己开车,”他说,“我一个人回去。”

卡车已经转弯下山,跑得很快,肠肝肚肺云里雾里在往下坠,连同早已下垂的胃和阳物,落在车轮之下的坎坷路上。他别过脸,抓住栏杆,让自己坐稳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