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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纪实版2018年第8期|妈妈,快拉我一把(1)2   3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18年第8期 | 张雅文  2018年11月16日08:51

走进11个省市未成年犯管教所

与242位未成年犯、

监狱干警、

专家学者深入交谈

追问犯罪少年的人生

领略监狱警察鲜为人知的世界

——谨献给天下父母和孩子

推荐人语

一直佩服张雅文敢于直面现实的写作态度和披坚执锐的写作勇气,这次她推到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既沉重又敏感的题材——未成年人犯罪问题。

作为严肃作家,她站在国家、民族乃至世界的角度审视当前未成年人犯罪的严酷性,揭示出家庭、学校、社会在预防、改造未成年人犯罪方面存在的问题,呼唤国家和社会对未成年人犯罪予以高度重视;作为慈爱的母亲,通过对一个个犯罪案例采访和剖析,她看到了年少的心灵在失却爱、温暖、关怀后的扭曲形态,看到善与恶的畸形交织、人性的黑洞,警示人们:罪与非罪绝非鸿沟,如何管教好孩子是每位父母不可小视的责任。同时,她充满感动地记述了未管所警察为改造迷途青少年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表现出他们可歌可泣的人生。

《妈妈,快拉我一把》实为一部警世通言。

——白描

卷首语

朋友,如果你是一位母亲,请回头看看你为母的脚印,走得是否歪斜,跟在你身后的小脚丫是否步履趔趄,因你而步入歧途?

如果你是一位父亲,请回头看看你为父的脚步,走得是否笔直,是否忘记了为父的责任,使孩子步你后尘,陷入了罪恶的泥潭而忏悔无门?

如果你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叛逆少年,请停下你“嗨”疯的脚步,低头看看是否踩到了法律红线,是否触犯了铁面无私的判官?不要等到失去自由才羡慕蓝天下自由飞翔的小鸟。

当今世界,未成年人犯罪已成为世界性的问题。

有学者将未成年人犯罪与环境污染、毒品并列为世界“三大公害”。因此,预防未成年人犯罪已成为世界各国高度重视的社会问题。

我是一位母亲,多年来,一种远远大于作家的母性责任,一直强烈地呼唤着我,要我必须完成这次艰难而痛苦的采访与书写!

采访中发现,未成年人的犯罪令人触目惊心,而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则是他们成长的背景——

父亲被押赴刑场的枪声

却没有敲醒儿子痴迷的心灵

走进未成年犯管教所(简称未管所),如同走进一个特殊的世界。如果不是高墙、电网遮挡着我的视线,不是一道道铁门横亘在我的面前,我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关押未成年犯的监狱。它完全颠覆了以往我对监狱的印象。

法律规定:未成年犯实行半工半读制度,一周三天学习,三天劳动,一天休息,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

只见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坐在一人一桌的教室里,聆听着专业老师给他们上文化课、技术课,讲授语文、数学、绘画、音乐、茶艺、电脑、厨艺等诸多门课程;在车间里,一个个少年坐在工作台前,麻利而紧张地工作着,要让他们明白,劳动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走进未成年犯的食堂,映入眼帘的是无刀具的现代化设备,切菜机、包子机、馒头机、豆芽机……墙上公示着一周的营养食谱,并注明蛋白、淀粉、蔬菜等营养成分;走进未成年犯宿舍,看到一间间军人般整齐的监舍。各个未管所都设有教室、图书阅览室、医疗室、心理辅导室、沙盘室、电脑室(包括音乐、绘画室)、娱乐活动室,有的还有乒乓球台……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中国未成年犯的监狱已经发展到如此人性化的程度。我甚至在想:这么好的环境,对犯罪少年的改造能起到震慑作用吗?

但是,条件再好也是监狱,它不是“幼儿园”。它有着严格的监规,进来的未成年犯每天必须遵守监规监矩,按时起床、出操、练队列、学习、劳动、搞卫生、接受法制教育……违者将受到监规的惩罚。

操场上,一队囚服少年迎着阳光,喊着口号,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我面前走过,他们都是暴力、抢劫、杀人等八大刑事犯的犯罪者。当我走近他们,与他们面对面地促膝交谈时,却发现,每个少年的内心都饱含着种种辛酸与迷茫,都有许多令人痛心的故事。当然也有极少数生性顽劣之人,眼睛里透出一种冷飕飕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气。但更多少年充满稚气的脸上,似乎在无声地追问家庭、学校、社会,甚至在追问法律:我们本是一棵柔弱而稚嫩的小草,为什么从我们的肌肤里,却渗透出害人的罂粟白浆?为什么我们小小年纪就进了监狱,这到底是谁之过?

罪与非罪绝非鸿沟,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天生的免疫力,任何一个来到世界的小生命,都是纯洁而美好的,而大人的所作所为,将给幼小心灵埋下不可小视的种子,无论是棍棒教育,还是过分溺爱,无论是望子成龙,还是不负责任的放弃,都会在孩子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就像泥水路上辗过的一道道车辙……

事情发生在6年前,一个刚刚辍学的13岁少年从云南第一次去深圳打工,到深圳刚下火车,一个噩耗就像毒蛇般的从亲属的电话里钻出来,残酷地噬咬着少年脆弱的神经——从母亲泣不成声的话语中,他得知父亲因贩毒又被警察抓了!

噩耗像电流一般把少年击蒙了,他呆呆地站在人流熙攘的站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知父亲这次能判多少年……10年、20年,还是无期徒刑?

不久,他在昆明市二审的法庭上,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二审法官驳回了父亲及同伙的上诉,维持一审原判,对这起运输毒品团伙案做出终审判决:涉案4人从缅甸运回国内海洛因9公斤,1人被判处无期徒刑,2人被判死缓,1名主犯被判处死刑。

被判处死刑的正是少年的父亲。而他父亲刚从监狱里刑满释放不久。

6年后的一天,在云南省未管所茶艺室,我见到了曾经的那个少年,如今已经长成19岁的大小伙子,他在警官的带领下来到我的面前,他用蓄满惶惑而紧张的眼神看着我……

作者采访云南未管所少犯

“孩子,坐吧。别紧张,跟奶奶讲讲你的故事好吗?”我语气温和,用拉家常的语气,化解着他内心的惶惑或抵触。

他缓缓地坐下来,一双黑红色大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双膝上,就像一对小木桨放在小舢板上,交谈中,他始终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小伙子:中等个,高原的阳光把他磨砺得很健壮,黑红色的脸膛,大鼻头,厚嘴唇,元宝耳,一副憨厚可爱的模样。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小伙子怎么会犯下如此重罪?

他开口了,从他低沉而缓慢的述说中,一场令人惊怵的人生悲剧,就像从桥低下流出的一股乌黑的污水,使我不由得一次次地倒吸冷气,心里发出一阵阵唏嘘与惊叹……

他叫袁全(化名),1997年12月出生在云贵川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偏僻山村。他不记得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哪一年,只恍惚记得好像是10岁那年秋天,奶奶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男人。奶奶抹着泪对他说:“全全,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

“爸爸”,这句最亲切、最平常的称呼,对其他孩子来说再平常不过了。可是袁全却瞪着狐疑的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死活叫不出口。

对他来说,“爸爸”这个称呼太生疏,太遥不可及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从记事起,他就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喊着“爸爸”乐颠颠地扑到父亲怀里,尽情地享受着父爱。他却从未见过父亲,更没有享受过父爱。他曾问过奶奶,爸爸去哪了,为什么从没见过爸爸?奶奶眼里噙满了泪水,没有回答,而是弓着过早弯曲的腰身去地里干活了。

从此,他再也不问了。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妈妈在广东打工,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

他曾想过:爸爸是不是像村里人那样犯事了?村里好多人都因犯事被警察抓走了。

没错,在他1岁那年,父亲就因贩毒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当时,母亲正怀着他的弟弟。从此,这个原本虽不富裕、却还算和睦的家庭变得四分五裂,一家四口分别住在4个地方:父亲在监狱服刑,袁全被送到爷爷奶奶家,母亲将弟弟交给了外婆,去广东打工了。

父亲在监狱里关了9年,提前释放了。

虽然,袁全对突然冒出来的父亲没有感情,很少跟他讲话,而且袁全常年在学校寄宿,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但是,父亲的归来毕竟给这个缺少亲情、缺少团聚的家,带来一丝短暂的快乐,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团聚了。母亲不再外出打工。不久,母亲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然而,父亲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温暖,就像寒冬里划亮的一根火柴,火光一闪,其苍白惨淡的光亮还没有给嗷嗷待哺的孩子,给这个风雨飘摇、支离破碎的家带来一丝暖意,就突然熄灭了,而且永远地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比地狱更可怕、更严酷的黑暗。

他对父亲虽然没有感情,但是他知道父亲在家就在,父亲不在家就散了。

在二审的法庭上,他和母亲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父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父亲剃着光头,一身宽大的囚服,脚上戴着哗啦哗啦响的重镣,被武警押着走进法庭。父亲进门就急忙看向旁听席,发现他们母子俩坐在旁听席上,父亲的眼里“唰”地涌满了泪水。母亲手捂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父亲站在被告席上一直在哭,他和母亲坐在旁听席上哭,听到二审法官宣判最后一句话“维持一审判决”,一家三口再也控制不住悲绝的情绪,3个人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末了,法官允许父亲与他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

我问他:“见面时父亲对你和母亲说了什么?”

袁全摇了摇头,没说,父亲一句话没说,光是哭。父亲从囚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母亲。那是父亲在监狱里穿着囚服照的最后一张照片。

我曾经采访过不少死刑犯,临刑前,他们都会对妻儿说几句临终遗言。记得一个被押赴刑场的抢劫杀人犯,趴在看守所的大铁门底下,冲着大铁门外3岁的儿子大声哭喊:“儿子!你可别学你爹呀!你可要好好做人哪!千万别走爹的死路啊!”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生离死别之际,作为就要被押赴刑场的父亲,总该对妻儿留下几句叮嘱。可是,这位父亲并没有给儿子留下一句告诫,连一句叮嘱的话都没留下。我在想,如果袁全的父亲能在临死前,以自己血的教训给儿子留下几句人生彻悟、几句警告,也许对这个从小缺少父母管教、不懂法为何物的少年,会起到一种警示作用,从而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不至于重蹈覆辙,重复父辈的犯罪人生吧。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残酷得令人痛心的现实。

父亲被枪毙了,没有留下一句叮嘱,只留下一张狱中的照片,还有3个延续的生命。袁全以长子的身份去火葬场为父亲收捡了骨灰。他抱着父亲的骨灰,走在家乡的山路上……

遗憾的是,父亲的死,并没有惊醒少年迷茫而无知的心。

两年之后,令人痛心的一幕再次重演。

2014年1月26日,农历腊月二十六,还有4天就是除夕,在外打工的袁全回家过年了。可是,当他骑着摩托从邻村回家的路上,却突然被5名警察拦住了,从他的衣兜里翻出了数量不小的海洛因。

16岁少年的人生,顷刻间崩溃,随之崩溃的还有他身后的家庭……

我问他:“你当时就没想到贩毒是犯罪,没想想你父亲因为贩毒而被枪毙的可怕下场吗?”

他摇摇头,说他什么都没想,只看到村里不少人家都靠贩毒富起来了,都盖起了新房,一种迅速暴富的诱惑就像小鬼勾魂似的,死死地勾住了他的魂魄。他把一切全抛到脑后,唯独剩下一个一夜暴富的催命念头。所以,当有人找他说需要毒品时,他毫不犹豫地骑着摩托就去邻村取货了,没想到早已被警察盯上了。

我问他进来以后后不后悔,他说出的一番话,再次令我惊愕,我半天才反问一句:“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而且千真万确。

他说他非常后悔,夜里躺在监舍里,常常半宿半宿睡不着觉,瞪着眼睛透过铁栅栏外的昏暗灯光,遥望着天上的星星,遥想着漫长的刑期,常常彻夜无眠,想家,想孩子,想爷爷奶奶……

“什么?你说你想孩子,你进来时才多大就有孩子了?你当时才16岁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有孩子了?”我的大惊小怪,说明了我的短见与寡闻。

他憨厚的脸上掠过几分孩子气的苦涩,他不仅有孩子,而且还是两个。

2011年10月,不满14岁的他,跟比大他3岁的17岁女孩同居了,没领证,只办了一桌酒席,2012年生下女儿。2014年他被捕时,“妻子”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就像父亲被捕时母亲怀着第二个孩子一样。

2014年10月,他开庭受审那天,爷爷奶奶、母亲、“妻子”都去了。母亲领着他女儿,“妻子”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他与儿子的第一次见面又是在法庭上。儿子第一眼见到身穿囚服的少年父亲站在被告席上,就像当年他和弟弟看着父亲站在被告席上一模一样,惊人地相似,父亲与儿子完全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又像当年一样,全家人都紧张地等待着法官的最后宣判,当听到那句令人心灵颤抖的判决“袁全因贩卖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12年”时,一家人全傻了,蒙了,半天才发出“呜呜”的哭声……

12年,对一个刚刚16岁的少年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对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及年轻的“妻子”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他应该感到庆幸,如果满18周岁,刑期就不止12年了。

法官允许他与家人见一面,全家人相拥着抱头痛哭,他们哭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是生命!无论是贩毒者,还是购毒者,都在作死地造害着自己及其他人的生命!唯独两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瞪着那双没有被世俗污染的清澈眸子,惶惑不解地看着哭泣的大人,看着庄严的法庭,也看着稚气未脱的少年父亲……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发出沉痛的悲叹:父与子的人生,惊人的相似:一个判13年,一个判12年;都是男人收监,女人怀着身孕;父与子的第一次见面,都是在审判父亲的法庭上;四口之家,都造得四分五裂,儿子重复着父亲的罪孽,儿媳重复着婆婆的悲惨命运。儿媳像婆婆当年一样,只好外出打工养家糊口,将大女儿送到外婆家抚养,小儿子由婆婆带着。两代女人都是好女人,都曾苦口婆心地劝过自己的男人,不要干那种拿命换钱、害人害己的事,太危险,一旦被抓住就没命了,打工挣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可是,男人不听劝,总想一夜暴富,这是很多男人的悲哀!出事了,进了大牢,两个女人只好挺起并不强悍的肩膀,替丈夫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抚养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孤灯寒舍,苦苦厮守着艰难而漫长的岁月,期盼着丈夫归来。终于把老的盼回来了,却再次走上不归路。老的如此,小的又会怎样?

袁全说,进来以后,通过警官的教育,他才懂得一些法律知识,才知道贩毒是害人、害己的事。要早知道这些,他绝不会走上犯罪道路。进来以后他才明白,自由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12年的大好青春,都将在监狱里度过,多可惜呀!

他说他出生在封闭、落后的山村,很愚昧,什么都不懂,他希望家里人对孩子要严加管教,让他们好好读书,绝不能让孩子再走上父辈的犯罪道路了!

如今,儿子已经会叫爸爸了,“妻子”每次来探监都带着孩子,让父亲看看孩子,希望他在监狱里好好改造,盼望一家人能早点团聚。每次见面,一家四口都隔着厚厚的玻璃,泪脸对着泪脸。袁全用他那双大手抚摸着贴在玻璃窗外那双稚嫩的小手,听着儿子奶声奶气地喊他:“爸爸……爸爸……”听着女儿在话筒里亲切地说:“爸爸……我好想你……”

听着儿女的呼唤,看着玻璃窗外哭成泪人的“妻子”,少年父亲的心都碎了。

他觉得对不起爱人,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全家!他不知爱人和孩子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刑期?12年,人生有几个12年啊?他只希望家里大人孩子都能太太平平,别再发生意外了。

一家人每次见面,都是离人泪,流不完的泪。

我问他,为什么你们家里两代人都贩毒?你们明明知道贩毒既害人,又害己,而且是重罪,为什么还要贩毒?他的回答再次令我唏嘘。

“不仅是我家,我们村里二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都贩毒。”

“啊?这么多?你们村里多少人被抓,都判了多少年?”

“嗯……先后有二三十人,有两个人判了死刑,两个人判了死缓,六七个人被判了无期徒刑,四五个人被判了20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天哪!二十几户人家,竟有那么多人贩毒,简直成了毒窝。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又说:“不仅是我们村,我们周围的村子都贩毒,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警察抓住算倒霉,没抓住的照样干。村里人懒,不愿出去打工,都认为贩毒来钱快,都觉得只要一次贩毒成功,全家就富了。”

原来,袁全所生活的地区离缅甸边界很近,民风剽悍,无法无天,走私、贩毒十分猖獗,很多人家里都有枪,一直是中国禁毒警察重点监控的地区。

写到这里,我陷入了沉思……

袁全父亲13年的刑期,并没有改掉一夜暴富的罪恶欲望;而父亲的死刑,同样没有惊醒儿子一夜暴富的发财梦;儿子12年的铁窗,能惊醒襁褓中的婴儿吗?全村那么多人的死刑、死缓、无期和有期徒刑,都没有震慑住一心想暴富的村民。那么,村里渐渐长大的孩子又会怎样?会不会像袁全一样,又重复着父辈的犯罪人生?我甚至担心袁全,尽管他在管教所里表现很好,被减刑1年,被评为改造好的典型,但将来释放后又回到毒祸横行的家乡,能经得住暴富的诱惑,能甘心靠劳动、靠奋斗改变命运吗?他的两个孩子会不会又重蹈覆辙,重复他们父辈的人生?谁来拯救这些未成年的孩子?

没有人能回答我。

看来中国的禁毒工作任重而道远! 

弑杀父母的滔天大罪

为什么令人深感扼腕?

在云南未管所,一个16岁的少年哭着对我说:“奶奶,我并不想伤害妈妈,我真的不想伤害她……我只想让妈妈回家,好跟爸爸好好过日子,可是……”

少年长着一张黑里透红纯朴的脸,眼神里透出的单纯多于精明,丝毫看不出他曾经的“狠”……

伴随着少年带有云南大理口音、充满痛苦的回述,一个农村打工家庭的悲剧,在我面前拉开了沉重的序幕——

 他叫郭力(化名),出生在云南大理苍山脚下一个山寨里,也就是电影《五朵金花》所说的地方。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母亲带着一个女儿嫁给了父亲,父亲长得英俊,老实能干,长年外出打工,还给家里盖起了新房,母亲在家操持家务,照顾他和姐姐。父母感情很好,从不吵架,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可是,从2013年夏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父亲外出打工走了,姐姐出嫁了,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他发现母亲经常趁着夜色偷偷地跑出家门,他不知母亲去了哪里,问她也不说。他在镇上上寄宿小学,周末才回家。他发现,母亲不像过去那么疼爱他了,也很少过问他。她的心思好像不在这个家里了。有一天夜里,他偷偷地跟着母亲,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母亲跑到寨子里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家去了!

父亲回家过年时,父母破天荒地大吵起来,正吵着,母亲接到一个电话,起身就走了,一走就是3个月,再回来时,她向父亲提出离婚。父亲坚决不同意。

他家的悲剧,就从他12岁那年冬天开始了。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云南大理弥渡苍山一带,下着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山寨被大雪覆盖了,天地间一片白蒙蒙的苍茫。他看见父亲在离婚协议上笨拙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父母都没有文化,所以父亲一直希望他能多读点书。父母的离异给了他很大打击,他再也没心思读书了。

他看见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张离婚协议,匆匆向门外走去。他急忙追了出去。

他拼力追赶着妈妈,边跑边哭喊:“妈妈别走……快过年了……妈妈求你别走……妈妈……”

雪天路滑,他踉踉跄跄地追了好远才追上母亲。他拽住母亲的衣襟哭喊着,拼命往家里拽。可是,他的力气太小了,他再也拽不回母亲那颗铁了的心……

母亲挣脱他的小手匆匆地走了。

他扑倒在雪地里,抬起满是雪和泪的脸,看着妈妈的身影匆匆地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寨之中……

“妈妈……别走……妈妈……”他绝望的哭声撕碎了雪中黄昏的宁静。

他满脸泪痕,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看见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火炉旁,满脸是泪。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那一刻,他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怨恨,他不知是恨母亲,还是恨那个男人。

“爸爸……”他哭着叫了一声爸爸,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起身拍拍他身上的雪,说:“天冷,爸给你烧点水泡泡脚。”

第二天,他就病倒了,重感冒,发高烧,打针吃药都不管用。父亲天天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也得了重感冒。父子俩躺在床上,用凄凉而无助的目光相互对望着。此刻,别人家都在热热闹闹地过年,他家却冷冷清清,他多么盼望母亲能回来照顾一下他们父子,给他们烧碗开水,煮碗面也好啊!

可是,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病好之后,他向父亲提出不想读书了,想跟父亲去外面打工。父亲考虑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不放心,也就同意了。

从此,13岁的郭力跟着父亲,住工棚,搞建筑,父亲砌砖,他学电焊;又跟着父亲去福建仙游菜场种菜,浇水、薅草、侍弄菜地……

后来奶奶病了,他跟父亲一起回云南叔叔家看望奶奶。这次,出嫁的姐姐带着母亲也回家了,一家四口像过去一样,又说说笑笑地一起生活了。他和父亲都以为母亲回心转意,又回家来安心过日子了。郭力还偷偷地劝说父亲要原谅她。父亲是老实人,话不多,但人很宽容,很善良。父亲要去丽江打工,临走前,他对郭力说:“你别去打工了,在家陪着妈妈吧。”

郭力很高兴,跟随父亲漂泊一年多,太渴望回到母亲身边了。

“有妈妈在,就有了家,就有了热乎乎的饭菜,就有了温暖。”

可是,就在父亲走后第二天晚上,郭力去叔叔家看望奶奶回来,已是深夜11点了,却发现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他没带钥匙,到处找不见母亲,只好撬开家门走进屋去。

这天晚上,他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不眠之夜,压抑已久的怒火、耻辱、父亲的泪水、寨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的嘲笑,就像一枚枚钢针,刺着他那颗幼稚而脆弱的心……

第二天上午,当他看见母亲从外面走进家门,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他与母亲发生了一场激烈争吵,彼此都说了绝话。

“我爸爸刚走,你为什么又去找那个该死的男人?你不要脚踏两只船好不好?你丢人丢得够多了,请你不要再给这个家丢脸了!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

“好哇!既然你不让我在这个家里住,那你们也别想过好日子!我走!我再也不回这个破家了!”母亲拎起她的东西,气呼呼地走了。

没想到,母亲的这句话却一语成谶。

一天傍晚,一个儿时的伙伴来找郭力去喝酒,冤家路窄,路上,他遇到了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男人……

他想打那个男人却被伙伴拉开了。两个人对骂了几句,那个男人骂他:“小屁孩儿你不懂,我告诉你,你不应该恨我,并不是我主动找你妈的,而是你妈主动来找我!你妈一次次地跑到我家里,赖在我家里不走!我赶都赶不走,往外推都推不走,送上门来的女人,你让我怎么办?”

“不许你侮辱我妈妈!我妈妈才不会去找你呢!是你勾引我妈妈的!你再说我妈妈的坏话,我、我……我就杀了你!”那男人的这番话像刀子一样刺痛了郭力的自尊心,他被彻底激怒了。

其实,他隐约觉得是母亲主动找那男人的,但他不许这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公开侮辱自己的母亲!这些话要传开来,母亲今后在寨子里还怎么待。

此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且伴随着一个幼稚可笑的想法:要是那样……妈妈就再也不会去找他了,妈妈就能回家跟爸爸好好过日子了!

他在伙伴家过完生日,喝完酒,已经很晚了。借着酒精的作用,他从伙伴家里偷偷地拿了一把斧子,向那男人家里走去。

他悄悄地弄开男人家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朦胧中,发现母亲和那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头挨头亲密地睡着。他恨得咬牙切齿:你个狗男人,你毁了我好端端的家,害得我父母离婚,害得我不能读书,我……

借着酒力,他挥起斧子向那男人头上砍去,那男人“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他急忙挥起斧子再次向男人砍去,却突然发现母亲起身挡在了男人面前,只见母亲脖子上“忽”地喷出一股黑乎乎的东西……

“妈妈——”他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急忙上前抱住母亲。这时,那男人操起什么东西冲他打过来,他只好放下母亲,又向那男人挥起斧头……

讲到这里,他哭着说:“奶奶……我真的不想伤害妈妈,我只想杀了那个叔叔……叔叔要死了,妈妈就能回家跟爸爸好好过日子了!没想到他俩都死了……妈妈死了,爸爸也因包庇罪坐牢……”

刚从丽江回来的父亲得知儿子犯下了弥天大罪,爷俩儿将二人的尸体丢进枯井,仓皇逃跑,结果可想而知。

“奶奶,我好后悔呀……”少年失声痛哭,真诚地忏悔道,“我太冲动了。我害死了妈妈,爸爸也因我被判了3年,我被判了无期徒刑……奶奶,我把这个家全给毁了……可我并不想伤害妈妈,我只想让妈妈回家好好过日子,还像从前那样……”

少年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话,我不想伤害妈妈,我只想让妈妈回家跟爸爸好好过日子……

傻孩子,你把叔叔杀了,法律能饶了你吗?你妈妈还能回家好好过日子吗?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两张纸巾,让他拭去满脸的泪水。对这个16岁的少年来说,无期徒刑与内心的责备,对他一生的惩罚已经够重了。

他告诉我,未管所的警官对他很好,经常开导他,给他做心理疏导,让他面对现实,让他明白这是他所犯罪行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在这里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去孝敬父亲。

写到这里,我的心情很沉重。

我知道,这并非一个家庭的悲剧,而是不少农村打工家庭的缩影,就像留守儿童一样。只是这个家庭比其他家庭的遭遇更典型、更深刻,也更令人痛心。13岁无知少年,不愿看到父母离异,怀着天真的愿望想挽回父母的婚姻,结果酿成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不仅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如何安抚父母离异的孩子,是摆在每位离异父母面前一个不可回避的大问题。而离异家庭的未成年孩子,则应理性地对待父母离异,不可鲁莽行事,否则,将会酿成终生悔恨的悲剧。

又一个杀父少年。

在广西未管所。如果不是警官在场,不是事先知道少年的案情,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胖乎乎的、长着一双浓眉大眼的16岁少年所讲述的故事是真实的,以为他在撒谎,以为他在用编出来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罪行。

但有法院卷宗为证:吴连波(化名),14岁,故意杀人,判处有期徒刑15年。其刑期比他当时的年龄还长。

2014年12月9日凌晨2点30分,广西贺州富川瑶族自治县某小镇,发生一起惨绝人寰的血案。一个14岁少年趁着夜色,手拎钢管,悄悄地潜入父亲的卧室,挥起钢管向床上熟睡的父亲狠狠地砸去,被惊醒的父亲刚要大喊,少年的钢管又接二连三地砸下去,直到父亲变成了一动不动的血葫芦,少年仍不肯罢休,又跑进厨房操起一把水果刀,向着昏死的父亲身上一顿猛戳,直到确认父亲死了,他这才罢手。

并非激情杀人,而是一起有预谋、有准备的故意杀人案。

我不禁要问,少年对父亲到底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为什么非要对父亲下此死手?

这是一个爽快的少年,无须我用多余的话去化解他心中的顾虑,他似乎很渴望向我倾诉,口才不错,讲话很流利,开口就像竹筒倒豆似的,把他有生以来所遭遇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向我倾诉开来……

 

作者采访广西未管所少年犯

他出生在广西贺州富川瑶族自治县某小镇,汉族,父亲是开赌博店的,收入不菲,一天少则几千,多则一两万。

4岁之前,他跟着保姆一起生活,很快乐。在他懵懂模糊的记忆里,那是他出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保姆脾气好,从不冲他发火,他也很乖巧,从不调皮,至今他还怀念着那位保姆阿姨。4岁时,他被送到父母身边,脾气暴躁的父母就像一对火药桶,随时都能擦出火花引起爆炸。两个人动不动就大打出手,吓得他哆哆嗦嗦地躲在墙角不敢出声,可他却躲不过出气筒的命运。父亲一生气,大巴掌就会莫名其妙地扇过来,扇得他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他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5岁那年,家里开了三家赌博店,父母各看一家,剩下一家没人看,父亲就让长得高大却只有5岁的他去看赌博店。于是,5岁的他,学会了收钱,学会了算账,算错账就要挨打,学会了识别老千,一旦发现有人出千,就让人把他赶走。

6岁那年,一天晚上,父亲一个人喝酒觉得没劲,给他倒了一杯啤酒让他喝。他以为是饮料,喝一口觉得不好喝就不喝了。父亲却骂他没出息,说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父亲往他嘴里灌,逼着他把一瓶啤酒全喝光了。他居然毫无醉意,从此学会了喝酒。

7岁那年,他看见父亲整天叼着香烟,挺酷,学着父亲的样子也叼起烟来。父母看见他叼着香烟谁都没制止,他从此学会了抽烟。他看到父亲经常跟人打架,下手狠,谁都怕他,不敢惹父亲,觉得父亲挺牛!于是,他学会了用拳头说话,谁要惹着他他就跟谁玩命。

父亲开的三家赌博店本来很挣钱,却被有关部门禁了,父亲只好靠炒股赚钱。可是,股市风云变幻,忽高忽低,父亲炒股一赔钱他就遭殃了,经常往死里打他。

就这样,父亲身上的遗传基因及“榜样”的力量,在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身上被激活了,从而产生一种可怕的蝴蝶效应。孩子对暴力不再恐惧,而是敬畏,继而效仿,最后发展到以暴制暴、以暴力对抗暴力的可怕地步。儿子的脾气也跟父亲学得越来越坏,越来越霸道。可是,他与父亲的关系却越来越僵,越来越水火不容,最后发展到相互对打的地步,第一次与父亲对打时他才9岁。

看看这个14岁孩子的人生轨迹,不禁令人瞠目:

5岁看赌博店,6岁学会喝酒,开始玩电脑,专门看打打杀杀的游戏,7岁学会抽烟,经常叼着香烟在他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出入酒吧、歌厅,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在小镇上颇有名气的小混混。学习成绩却很糟,读小学就转了4所学校。8岁时,父母离异,他被判给了父亲。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不久,父亲又找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他不愿跟父亲住在一起,经常跑到亲戚家轮流居住。为了躲避父亲,他跑到桂林封闭学校去读书,可是,因为逃学、打架、成绩欠佳,不久又只好回到县城。

一次,因为旷课,中学班主任老师让家长签字,保证他不再旷课。他只好硬着头皮让父亲签字,父亲却冲他大发雷霆:“我不签!你爱读不读,反正你也学不下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为此,父子俩再次大打出手,父亲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不该说的话:“我告诉你,我叫人来弄死你,把你的尸体丢进富江河里,看谁能发现!你看我敢不敢!”

他从小就领教过父亲的暴力,深知父亲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曾因黑社会罪行坐过牢。他听到这句话就像听到了父亲为他敲响的丧钟,他想:既然你要弄死我,那我必须先动手搞掉你!

于是,他找到一个最要好的伙伴商量,必须在夜里搞定父亲,并且从伙伴家里拿来了作案工具——钢管。

2014年12月9日,那个寒冷而阴森的凌晨,便发生了那起不该发生的血案……

杀死父亲之后,他就后悔了。

常言道:父子没有隔夜仇。即使父亲有天大的错,也不该杀他呀!

但是,一切都晚了。

第二天,他从家里翻出父亲留下的一堆金项链等物件,拿到金店去卖,想换点现金准备逃跑。金店老板以为是他偷来的赃物,报警了。

当警察出现在少年面前时,他并不觉得害怕。他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以为会被判死刑。

开庭时,母亲看见儿子站在被告席上,她悲痛欲绝,父与子,两个亲人,一个死在另一个手里……

母亲感到深深的自责,对儿子哭诉道:“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从小没有好好管教你,否则,你不会走到今天……”

最后,少年对我说:“我非常后悔……不该去帮我父亲看赌博店,离他远点儿,跟保姆在一起,好好读书,不跟他学会抽烟、喝酒、打架,就不会走到今天了。”

这是来自一个16岁少年心底的声音,也是对其父亲的无声控诉。

他还说:“我进来以后,才认识到自己的罪过,才知道应该如何做人。在法庭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亲人对我的关爱,第一次尝到亲情的滋味。小时候,从没人管我,从不知亲情是啥滋味。今后我一定好好努力,争取减刑早点出去,好能照顾妈妈……”

一位父亲的生命消亡,一个少年15年铁窗,另一个同案少年10年铁窗,如此沉重的代价,终于换来了少年和母亲的自省,而那位消亡的父亲,却永远不可能自省了。 

50万“年薪”的篮球少年为什么误入迷途

在黑龙江未管所,当干警将18岁的林亦凡(化名)带到我面前时,我不由得抬头仰视着他,就像看一株挺拔的穿天杨,笑道:“天哪!你多高?”

“报告老师,一米九五。”

“这么高?会打篮球吗?”

他俯视着我,规规矩矩地回答:“会,老师!我学的专业就是篮球。我11岁就开始练篮球了。”声音中带着好听的磁性。

“打过专业吗?”

“没有,进来之前,我在省城一所中学读书,不过,浙江一家篮球队相中了我,要以50万年薪聘我,我嫌少,没干。”

“什么?50万年薪你还嫌少?进这里就不嫌少了?”我笑着对他幽默了一句。

他笑了,笑出几分孩子气,长满“青春痘”的帅气脸上,露出几分与他个子极不相称的稚气。

我说,我年轻时也打篮球,不过打得不好,个子矮,总被大个子盖帽。

他一听我说到篮球,眼睛顿时一亮,一种久违了的渴望之光在他眸子里一闪,但很快就消失了,随之浮上眼帘的是一丝不易觉察的惆怅。

我与篮球少年的交谈,就这样开始了。

 

在黑龙江省监狱听报告的犯人(图片由作者提供)

由于篮球的媒介,又都是运动员出身,彼此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他又是北方少年,天性率直,所以,无须更多的谨慎与试探,我们的交谈很快就切入主题——一个大有前途的篮球少年,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而且刑期不短,6年零6个月。在他18岁的生命历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走向犯罪的原因在哪里?是出自他自身,还是源于家庭?这就是我想探究的问题。

这是一个阳光、率真的少年,他的故事听起来很流畅,很坦荡,没有拐弯抹角,即使说到最私密、最难以启齿之处,他也只是苦笑着说一句:“这事我父母都不知道,我从未告诉过他们。我在父母面前,尽量露出光鲜的一面。”

他并不光鲜的一面,听起来却令人咋舌,甚至令人惊愕:他说的这些难道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因为有警官和卷宗为证。

林亦凡出生在北方的一座煤城、一个富裕而和睦的家庭。父亲事业有成,母亲开了多家服装店,他是独生子,从小既不缺钱,又不缺爱。他的降生就像一轮初升的小太阳,给这个幸福之家带来了希望。

父母都深深地爱着他,拿他当心肝宝贝,都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但在对待他的教育理念上,父母的态度却截然相悖。父亲是军人出身,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必须严加管教,学习好才能有出息。高中毕业的母亲,却欣赏西方式的教育,希望孩子能自由自在地成长,尽量满足孩子的一切需求。

父母二人的教育理念完全不同,一个特别严厉,动不动就用皮带侍候;另一个又特别溺爱,毫无底线地袒护。为此,父母二人经常在他面前吵架,他不知他俩到底谁说得对,更不知该执行谁的“命令”。无法选择,他干脆我行我素,谁都不听!

采访中发现,这种家庭战争在很多家庭都上演过,有的是父母观点不一致,有的是父母与老人之间的教育理念不统一。

但有一点想告诉大家,如果大人把这种矛盾在孩子面前暴露出来,那就像把火力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样。当一方管教孩子时,你看吧,孩子的小眼睛一定在寻求火力支援。当增援部队与孩子合并成一股反抗力量,来共同对付那个管教孩子的“坏蛋”时,一切管教都将付之东流。孩子与管教者会越发对立,更加肆无忌惮地胡闹下去。

尽管孩子年幼无知,没有判断力,但是,他的感情天平却是百分之百地倾向于袒护自己的一方,百分之百地怨恨管教一方。

林亦凡就是在这种教育理念对立、不断暴发家庭战争的环境下,我行我素地成长起来的。但是,无论是严厉的父亲,还是溺爱的母亲,都没有管教好他。

他从小就很叛逆,除了语文之外,其他学科都不好。而且,专门跟老师作对,公开打老师。第一次打老师是10岁,老师让他罚站,他踢老师两脚,把老师的小灵通给摔了。父亲打他,问他为什么打老师?他理直气壮,老师打我,我就打他嘛!小学教过他的老师,除了音乐和体育老师之外,都被他打过。音乐老师是因为她长得文弱好看,体育老师是身体强壮他打不过人家。为了他,学校将他所在班级的老师换了好几个。他是全校出了名的人物,用他的话说,当时他玩得特“嗨”“特酷”!好多女学生都爱慕他,追求他!他12岁,就跟女孩子有了性关系。女孩子都喜欢他这种高、大、酷的男生,他交的女孩子数都数不过来。他说以谈恋爱的名义结识女孩子,其实就是耍流氓。

无论怎么调皮,母亲都特宠他,都满足他的一切要求。8岁那年,他看到别人家有电脑,他跟母亲说想要一台电脑。第二天,一台配置最好的电脑摆到他的桌子上。可他根本不会用,一年只开过两次机。他跟母亲说要去健身房健身,母亲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健身房,找到一家条件最好的给他办了一张年卡,可他只去过两次。一天晚上,他已经睡下了,父亲回来检查作业发现他没写完,叫他起来写作业,说一会儿过来检查。母亲却拿来枕头让儿子趴在桌子上睡觉,她替儿子写完作业,然后叫醒丈夫检查……

父母之间闹得最大的两次矛盾,都是因为他偷钱。

第一次偷钱是11岁,他偷偷地拿了父亲50元钱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把他从学校揪回家来,用皮带狠狠地抽他,要让他长记性:“这是盗窃行为,今后绝不许再干这种事!”母亲却像老母鸡护鸡崽儿似的拼命阻拦丈夫,二人大吵起来。父亲气得摔了茶杯破门而去。母亲则搂住儿子心疼得大哭起来。他心里特别心疼母亲,特别恨父亲,恨得咬牙切齿。

也许,因为第一次偷钱有母亲护着,所以第二次他又从父亲的钱夹里拿了100元。结果还是没有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又被揪回来,又是一顿皮带。当时,母亲去北京看望姥姥,没有了保护者,他的屁股被打肿了。

他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要去北京。母亲问他怎么了,他不说。他把家里几千元钱全部拿走,去火车站买了去北京的车票,却遇到了父亲的战友,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结果没有走成。

他被父亲战友送回家来,以为又是一顿皮带炖肉。但这次,一向严肃的父亲不但没有打他,反而冲他笑了,问他:“儿子,你觉得老爸打你对吗?”

他眼睛却盯着窗外不理父亲。

父亲又说:“儿子,今后老爸再不打你了,你说用什么方法管你,你才能听话呢?”

一向态度强硬的父亲,拿这个软硬不吃的儿子实在没辙了,在儿子面前服软了,来向儿子求救了。

儿子却丝毫不为所动,眼睛仍然盯着窗外,心想:你拿啥招管我都没用了!我告诉你,你管不了我了!我谁都不听,“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是社会混混中最流行的一句话。

这位一心想把儿子管教好的父亲,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哪里知道,他的儿子在歧途上已经走得很远了,靠打骂和说教很难把他拉回来了。父亲只知道每到星期五的晚上,儿子就跟他玩失踪,一连两三天不见人影,满城找都找不到,直到周一、周二才能回来。父亲称它是“黑色星期五”,每到星期五,父亲都开着车四处寻找儿子。

母亲从北京回来之后,冲父亲大发雷霆,与父亲分床睡了好多天。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他。但是,这个软硬不吃的顽劣少年却丝毫没有收敛,不久就因为打架把一个人的脑袋打坏了,花了好大一笔医药费及赔偿金才算平息。

他跟许多少年一样,也是初一学坏的,结识了社会上一帮混混,跟他们学会了抽烟、喝酒、泡吧、吸毒……

“吸毒?你什么时候学会吸毒了?”我惊讶地问道。

11岁,大年初一那天,他跑到一帮混混那里,看见比他大的人在吸毒,他问他们那是啥玩意儿。那人说解乏,让他来一口尝尝。

11岁的他,像所有第一次吸毒的少年一样,怀着好奇,怀着好玩的心理,不以为然地来了一口,并不觉得好玩,呕吐,昏昏沉沉的。但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你的命运就由不得你了,你将被魔鬼死死地抓在手里,任其随意宰割。

“你父母知道你吸毒吗?”我又问。

“不知道,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我偷偷地吸了2年,后来我把它戒了。”

“什么?你把毒瘾戒了?”我大为惊讶。要知道,吸毒容易戒毒难,有的十年八年都戒不掉,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说戒就戒了呢?

 

他说13岁那年,父亲说他篮球打得好,个子又高,让他报考省城某中学,那所中学专门培养篮球特长生,将来可以当一名篮球运动员。父亲说,当运动员不能抽烟、喝酒,身体要好。

正是父亲的这番话,使从小热爱篮球的他,心里产生了美好的憧憬,将来要当一名像乔丹、姚明那样的篮球明星。于是,他决心戒酒、戒烟、戒毒。他知道不戒毒不行,根本当不了运动员,长期吸毒把身体都造害完了。

他说:“我还算好的,你没看我的那些毒友,好多人瘦成了皮包骨,脸煞白,黑眼圈,跟鬼似的。不怕你见笑,毒品使人亢奋,产生强烈的性欲,而且持续时间很长。有的男人毫无节制,一天换3个女人,我们称他三次‘涮锅’。我们这些毒友凑到一起,就是群魔乱舞,疯狂鬼混!最疯狂、最胡闹的一次,是在一家正在整修的网吧里,对外不营业,十几个男男女女黑天白夜凑在一起,吸毒,鬼混,再吸毒,再鬼混……整整胡闹了一周,最后都累垮了,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你说,什么样的身体能经得住这么造害?所以,我决定戒掉毒瘾。不过,戒毒太痛苦了,我拿冰毒替换海洛因,拿毒瘾小的替换毒瘾大的,一点点地戒,到了三四个月的返毒期,最痛苦,最难熬了,全身长满了疙瘩,全是脓包,一挤全是脓。你看我脸……”

他指着满脸的“青春痘”让我看,他说这是返毒期长的脓包,全身都有,被他挤破了,结成了一个个疤。他说,毒品太害人了,他的牙齿都黑了,大牙都掉渣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不由得想起昨天采访的两个少年,满脸都是疙瘩,我还以为长的是青春痘呢,没想到是毒品返毒期造成的脓包,真是太可怕了。

他说,不到一年时间,他把烟、酒、毒全戒掉了。为了调整身体,给自己增加营养,炖乌鸡,加黄芪、白苓,还有爷爷的老山参,补大了,直流鼻血,一年时间,他的体重长了20斤。

我不能不佩服这个很有毅力的少年,自行戒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一个飘着薄雾的早晨,当林亦凡带着父母眼含热泪的叮嘱,背负着毒友们远离的目光,怀揣未来球星的梦想,兴致勃勃地登上开往省城的列车,前往某中学报到时,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与过去一刀两断了。他终于战胜了放荡的灵魂,重新回归正常,准备迎接美好的未来了。

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过去远远没有结束,它就像脐带连着母体一样,紧紧地连着他的肌体,连着他的灵魂……

 

他在省城中学这一年,球技大有长进,被浙江一只篮球队相中了,要以50万年薪聘用他,他嫌少没干。2015年夏天,他在一次训练中意外受伤,腿骨折,老师让他回家休养3个月。

3个月,躺在熟悉的床上,闻着久违了的空气,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一幅幅疯狂鬼混的画面,这一切就像勾魂鬼似的,日夜勾着他那颗曾经堕落的灵魂,使他的心魂日夜不得安宁。直到10月末的一天深夜,他再也受不了那种抓心挠肝的诱惑,拖着刚刚康复的伤腿,悄悄地溜出家门,迎着结了冰碴儿的寒夜,走进黑暗,走回了过去……

在网吧里,他找到了4个当年鬼混的朋友,两天花光了他身上的4000元钱。没钱,怎么办?正好有人来找他们打架,出场费每人一二百元。可是,对方人太多,没打成,回到旅馆,4个人把剩下的毒品全部吸光。有人提议去抢劫,抢银行半夜没上班,他们决定去抢出租车。4个人上了一辆出租,相互一使眼色,4把小刀同时向司机逼过去,司机乖乖地交出了300元钱。接着,又上了另一辆出租,故伎重演,只抢来二百多元。第二天晚上,又如法炮制,抢的是一辆面包车……

仅仅3天,那个潜伏在他灵魂深处的魔鬼,摧毁了他曾经所修筑的一切堤坝……当他从毒品的疯狂刺激中醒来时,眼前晃动的却是一副冰冷的手铐。

说到这里,少年低头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以一种决绝的口气发出了忏悔。我相信,那是一个18岁小伙子大彻大悟后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真正忏悔——

“其实,我根本不缺钱,我只是觉得这样才玩得‘嗨’,才够刺激。父母得知我被抓的消息,不相信,以为我又像过去那样小打小闹呢。提审时,父母听到我的罪行,全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儿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母亲哭得特别伤心,父亲一个劲地承认是他的过错。其实,父母虽然在管教我的方法上有不对的地方,但我谁都不怨,就怨我自己!开庭时,父母都没去,父亲觉得丢脸,母亲是得了脑瘤,去北京做手术了。我被判了6年零6个月,3名同案分别被判了7年、8年和10年。我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说穿了,就是我内心怀念那种鬼混的日子,渴望吸毒后的快感,渴望打打杀杀、浑浑噩噩、放荡不羁的生活,渴望追求抢劫时的刺激!我对不起父母,尤其对不起我的母亲,她那么宠爱我,我却一次次地让她伤心……”

讲到这里,他再次沉默了。

采访中发现,像林亦凡这样有头脑,能深刻反思自己,认识自己罪行的少年并不多。大多数少年是糊里糊涂地进来,又糊里糊涂地出去。即使有的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也是在管教所受教育之后,并非真正剖析自己灵魂得出的结论。

浪子回头金不换。篮球少年终于醒悟了,可惜,却无法挽回他失去的青春了,否则,他现在正在篮球场上大显身手呢。

就在我为篮球少年暗暗惋惜之时,却听到他用乐观的语气说道:“老师,我从小上学语文最好,特喜欢文学,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我在看守所时,就开始写我的自传,已经写了两大本,都放在我母亲那里了。我觉得我走的路跟别人不一样,比别人多了一种人生体会,也多了一种人生感悟,别人只知道毒品有害,我能告诉人们,毒品的害处到底在哪里?我要把我的人生感悟写出来,给他人一种警示。如果有人看了我的书,能起到一种警示作用,我觉得也就值了。”

说这话时,我发现少年的眼睛里又闪烁出一种充满激情的渴望,就像刚才谈到篮球一样。

听到这番话,我心里感到一丝欣慰,又遇到一位怀揣作家梦的少年。我鼓励篮球少年,希望把他的经历与感悟真实地写出来,将是一部很有价值的作品。

他听了很高兴,连连称是。

 

 

作者在黑龙江监狱做励志报告(图片由作者提供)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