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与玫瑰》
来源: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 曾剑 2018年11月19日16:40
《枪炮与玫瑰》封面
作者简介:曾剑,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小说选刊》茅台杯小说获奖作品集等多种年度选本。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双年奖等多种军内上文学奖项;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及28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深造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创作室专业作家,辽宁作协签约作家。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现当代文学写作方向在读研究生。
《枪炮与玫瑰》2009年10月出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第一章
1
一九五0年十月十九日黄昏,霞光如锦,倒映在鸭绿江水面,随着光影的移动,一点点被岸吞噬。玫瑰色的光淡了,远了。夜暮袭来,透澈明净的江水,被暮色一点点浸染。天渐暗,惟有那条手掌宽的白色国境线,横在浮桥中央,清晰可见。
宋春来在举步跨越国境线的那一刻,猛回头,望一眼就要离别的祖国。暮色迷茫,他的心也是迷茫的。他不知道这一别,还能否踏上归途。
宋春来是某军文工团一名副排职军官,十七岁,已跟随文工团征战一年有余。一路行军打仗,并没使他壮实起来,瘦削的肩,没能撑起那身肥大的军装。当然,变化还是有的,个头山竹似的往上窜了一截,眼里少了天真,脸上多了朝气,嘴唇上那浅灰色的绒毛,慢慢地有点像胡须了。
宋春来想多看一眼祖国,后面的人挤上来。他回过头,眼前是朝鲜的土地。宋春来把步子迈得更大,脚步声急促如响鼓,把离别的伤感击得粉碎,兴奋和激动漫上心头:真是难以置信,昨天还是那么虚幻的朝鲜,那么遥远的异国他乡,现在就在眼前,就在脚下。
过了江,上岸,进入一片松树林,天更暗,步子慢下来。团长陈聚旗跨出队列,停在道边,舞动竹板大声叫喊:“同志们,加把劲,前面就是宿营地儿。”话音一落,队列里那散慢的脚步骤然紧凑。刘磨拴窜到宋春来身边,冲着宋春来咧嘴笑。宋春来听不见他的笑声,只见黑暗中,他那口白净的牙,反着玉一样的光。刘磨拴是偷着跟来的,出征的名单里没有他。他低头缩脖混在队伍里,就是不上留守处报到。进入朝鲜,他的腰板挺起来,脖子伸直了,有一种作贼得逞后的侥幸。没人理会他,文工团都知道他混在队伍里,只是不说出来。大家喜欢他,来就来吧,不来,心里惦念。
行不多时,陈聚旗喊:“停止前进,搭帐篷!”其实并没有帐篷,只是在林子里选块平地,展开篷布,四角扯在树上,遮挡露水。军先头作战部队已过,所以大伙并不担心敌人的枪炮,倒头就睡。夜里,宋春来翻身,碰到毛茸茸的活物,吓得一下子弹坐起来。刘磨拴一把按住他,说:“别吱声,是赛虎。”
赛虎是刘磨拴的一条狗。宋春来吓出一身汗,小声说:“你胆子忒大,怎么让它来了。”刘磨拴说:“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跟来的,我一躺下,它就钻进来了。”
宋春来道:“你俩一个德性。”刘磨拴嘎嘎乐。宋春来说:“你赶紧让它回去吧,要不陈团长发现了,可了不得。”刘磨拴说:“白天让它藏在林子里,陈团长看不见。看见了怎么着?他要是有本事,给它下命令,让它回去。”
“过两天送给老百姓家吧。”
“送不出去,要送得出去,它会跟这么远?”刘磨拴嘀咕着,语气里掺杂着一丝不满。他不喜欢战友们动不动就要把他的赛虎送人。
2
清晨醒来,曙光初露。原野上,雾似青烟,泥土的气味潮冷。宋春来起身,向外眺望。远处的丘陵少妇胸脯似地挺立着。清晨的薄雾,正如女人的披纱,将那些“胸脯”半遮半掩,浴女似的越发迷人。宋春来望着这些丘陵,不由得想到了女人,想到了杨秋花。杨秋花也是军文工团团员,比宋春来大两岁。宋春来脑子里寻找杨秋花那张瓜子脸,尖下颏;寻找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宋春来找到了,她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她那长长的睫毛薄窗帘似的,把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遮挡着,让人觉得她眼前总像有一团雾。宋春来凝视着她,杨秋花却无心与他对视。她肩搭毛巾,怀抱脸盆往河边走。她身后,女队员一个个小鸡崽出壳似的,从树枝间钻出来,走向河边。她们同样肩搭毛巾,怀抱脸盆。宋春来忍不住笑了,他们可真是一个分队的,一样的懒散。你以为你是谁?贵妃戏浴?这可是战场。宋春来真想训斥她们几句,可又没这个权力。自己是男队分队长,管不了她们。宋春来正郁闷,陈聚旗发话了。陈聚旗声如洪钟,喊道:“回来回来,谁让你们去的。我让你们去了吗?随便乱走,暴露目标,把敌机招来往下扔炸弹怎么办?又是你杨秋花,总不带好头。”女队员就定在那里,一个个噘着小嘴,眼里满是疑惑,她们不相信战争真的会来。这么美丽宁静的鸭绿江畔,哪有一点战争的迹象?
宋春来的目光越过女队员那些懒散的身躯,看见鸭绿江蜿蜒前伸。河床上白色的砂石在霞光里明亮起来,渐渐放着光。江畔都是人,都是鲜活的生命。牛车在江边的土道上吱嘎吱嘎,缓缓而行。赶牛的老人甩着鞭,吆喝着,声音悠扬,漫不经心。女人有的在江水边洗衣,唱着歌,有的穿着长袍,头顶水罐,来回奔走。老太婆在墙角做着祈祷。她们念叨着,祈祷死神不要光顾这里,枪炮声不要打破这里的宁静,可战争会因为她们的祈祷而远离这里吗?
这可怕的寂静,使宋春来内心深处涌现出一丝恐惧。虽说他早就是一名革命军人了,可这一年多来,除了在四野中南部队艺术学校学习,唱歌跳舞,就是跟在作战部队屁股后面跑。现在,他才真正有一种踏上疆场的感觉。山里的空气清新,却似乎令人压抑,宋春来内心深处,那不易觉察,不敢面对,不愿承认的一丝恐惧,被他的一个深呼吸压了下去。不久,他听到了枪声炮声,不是幻觉,不是耳鸣,战争真的打响了。尽管枪声炮声离文工团很远,是军步兵师在十几公里外打响的,但那里的战火映红了天空。宋春来凝望远方,听着枪声炮声。这激越的声响,竟然把心中那强压下去的一丝恐惧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热血沸腾,他恨不得上去放几枪。他不是好战分子,他相信,没有人真正愿意打仗,就是被称为“好战分子”的军长楚天明,也不是真的好战,只是被逼到那条路上。
打吧,既然战争不可避免,打他狗日的美国佬!宋春来这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骂了句粗话。
陈聚旗听见了,他笑道:“秀才当了兵,没了斯文。想打仗,先得干本行。本行干好了,慰问前线官兵。官兵杀敌,咱跟着解气。”
陈聚旗的话暗含批评,宋春来的脸顿生一丝躁热,同时,一股力量油然而生。他不明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作为一名文工团员,他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3
志愿军炮兵第一师某连队指导员麻扶摇写了一首诗: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诗被谱成《志愿军战歌》,传唱开来,此时,陈聚旗正在防空洞里带领文工团员们搞创作。《志愿军战歌》给潮冷的防空洞带来滚滚热浪。陈聚旗激动不已,冲弟子们指手划脚:“看看人家,一个基层带兵打仗的指导员,歌词写得多有气势。再看看咱们,一个个憋得大便干燥,没憋出一个好作品。上前线吧,这样闭门造车,只能憋出一身病。”
说上前线,大伙热情很高,可联系了几个营连,人家不欢迎,说仗会越打越激烈,千万别去添乱。陈聚旗就说:“越打越激烈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打过仗。女同志不但能打仗,还可以充当卫生员。打仗间隙,我们唱歌跳舞,给战士鼓舞士气。”电话那端还是推辞,陈聚旗放下电话,指着弟子们的鼻子说:“看看,看看!这就是我们文工团,一个在别人眼里只会添乱的团队。”
宋春来沉默不语。陈聚旗有了情绪,他不能见火浇油。陈聚旗有个性,不用浇,自个就烧旺了,一直烧到了军政治部。陈聚旗向政治部书面请示,要上一线连队采风。宋春来吓出一身冷汗,这不是找挨骂么?恶战就要来临,他竟用“采风”二字。他建议陈聚旗换个词,比如“锻炼”什么的。陈聚旗摇头,坚定地说:“不改,就是‘采风’!”
三天后,文工团的“采风”活动被批准,批文如下:前往步兵师步兵四团,与作战部队同吃同住,但不能参战。待战争打响,文工团仍旧留守后方。
文工团员欢呼雀跃,打点行装出发。
两旁的树木被甩在身后。接近前线,他们看见了敌机。敌机在头顶盘旋。夜空中挂着照明灯,发出惨淡的光。宋春来仰望灯光,突发灵感,脱口而出:“同志们,加油行,敌人给咱点天灯。点天灯,看得清,行走如飞向前进……”
接近前沿阵地,敌机飞翔声渐远,炮弹爆炸声近了。山梁上,爆炸的火光闪现,烟柱升腾。周围的田野在闪光中,露出密密麻麻的弹坑。刘磨拴气喘吁吁,说着快板:“同志们,加油行,美军鸣炮将我们迎!”这比之宋春来刚才的快板,简直就是抄袭。但他年少,这种抄袭非但不令人反感,倒觉得他聪明可爱。大伙乐了,把步子迈得飞快,装作受了他的鼓舞。刘磨拴不知情,以为大伙真的受了他的鼓舞,自己也倍受鼓舞,再次敲起快板。声音更高,更洪亮,那嗓子很快就沙哑了。他到底年少,经不住折腾。
就要进入阵地。陈聚旗在前,队员随后,一个跟一个,在蛇形交通壕里弓腰驼背,快速前进。军用挂包拍打着女队员丰满的臀部和男队员年轻的裆部,肩膀和胯骨不时擦在沟沿上,电话线挂住背包带或枪枝,让人一个急停,与身后的人热烈碰撞。倘若身后是个女队员,便会撞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那感觉在后背上久久不散,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涌上心头。不吱声,不向战友们讲,怕人说自己龌龊,只偷偷回味。即便汗水雨水淋湿了后背,那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探照灯在头顶缓缓移动,把周围的山野照得亮如白昼。偶尔有冷炮在头顶飞,在身旁爆炸,扬起沙尘。等炮声弱下来时,大口径机枪又响了。子弹尖啸着,贴着头皮飞。枪炮声没有吓倒文工团员,枪炮声倒像是战鼓,把他们擂兴奋了,一个个疾走如飞。
借助探照灯的光,陈聚旗看见步兵四团的阵地,耸立在漫漫的夜空里,陈聚旗心里陡地增添了喜悦。
“下坡快跑,小心鬼子打炮!”陈聚旗说。宋春来把这句话往后传,再由后面的人,往更后的人传递。传话的人说完话就往下冲,防止聚堆。冲下坡,爬上一座山,就是步兵四团的前沿阵地,与美军的前沿阵地隔山相对。
文工团去的是一营。一营构筑的坑道里,淡淡的烛光,在微风中摇曳。坑道里贴着标语:“欢迎文工团的兄弟姐妹!”“绝不让文工团员伤一根毫毛。”文工团员看着这标语,心里暖烘烘的。杨秋花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往下落。她陡地明白:这些可爱的兄弟们,说文工团只会添乱,不是不欢迎文工团,是不忍心文工团员到这残酷的地界。杨秋花伸手理了理她那被风吹得零乱的头发,挺起胸膛。她要为兄弟们尽情歌舞。
4
对峙了三天三夜,美军不战而退,不知他们是真退还是佯装。四团团长不管真假,追!追上就打。文工团在他们身后跟随行进。大山沟里,村落稀稀拉拉,斜坡上布满乱石,沟里是泥沙,路滑。走几步,就会摔上一跤。有时会踏进溪流,那细细的、清脆的水流声,琴弦似的消除着宋春来的疲劳。除了志愿军,路上看不见行人。村子里也只能见着穿着白衣服的老大爷、老大娘。他们身上背着干柴,妇女们头上顶着水罐,背上背着孩子。他们不再像初见他们时那么悠闲,战争给生活带来的恐慌,都写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青壮年奔波,校舍倒塌,商店被抢。见不到学生上学,见不到市场,宋春来眼望这一切,战争的景象,留在宋春来心里的感觉,比初冬的天气还凉。
炮弹的轰鸣越来越响,火光明亮。火光中,被炸起的树枝和土块飞溅。当这些飞溅起的树枝和土块落在文工团员脚旁时,陈聚旗喊:“停止前进,隐蔽!”有人发现一个山洞,招呼一声,就都挤了进去。
洞顶的岩石龇牙咧嘴,滴着水。水滴在文工团员身上,浸透了军装,那潮寒之气便浸入骨髓。刘磨拴依住宋春来,梅生依过去,柳江南也依过去,四人挤得紧紧的。慢慢地,男队员都挤在一起,女同志也挤成一堆,借助体温取暖。洞内漆黑一片,一觉醒来,天依然一片漆黑,不知方位不知时辰,不知是白天还是晚上,只听见敌机的扫射一直持续着。
陈聚旗躲到角落里,撒了入洞后的第三泡尿。他断定天已经亮开,不能再等下去了。出发!出了洞,天果然已经亮开。他们经过遍体鳞伤的公路,经过摇摇欲坠的桥梁,经过无数被摧毁的村庄;他们经过一个小镇,小镇被炸成一片废墟。天色近晚,他们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战争激烈,战斗部队伤亡陡增。文工团编入临时医疗队,没时间演节目。面对一个接一个被抬到眼前的伤员,宋春来有些不知所措。防空洞不够用。没有帐篷,在夜风夜露中,病号会得伤寒。陈聚旗命令宋春来:“去找几间民房!”
夜色漫过来。宋春来走在前,杨秋花跟在后。一男一女两个分队长,总是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黑暗中突然窜出一条狗,向宋春来扑过来。宋春来以为是狼,吓出一身冷汗。他冲那狗就是一枪,没打中,那狗跑了。跑不多远,停下来,在火光闪烁中啃一具死尸。是敌人的尸体,宋春来没去管它,心里打起寒颤,急忙逃开。
接着他看见一匹马,立在一具敌人死尸面前,它不是像野狗在啃吃尸体,它在亲吻它的主人。“这是一个重感情的家伙,咱们把他带走。”宋春来说着,拽起它他的缰绳,马却死活不走。杨秋花用刀砍掉了它的笼头,一枪砸在它的屁股上,把它赶进了树林,对它说:“你自由了,你不属于敌人,也不属于我们,你属于大自然。”
他们终于找到了几间民房。男队员不断地把伤员抬进来,女队员配合军医护理。伤员并不都是枪伤炮伤,冻伤者居多。这年雪来得早,白雪一夜之间,覆盖了大地。战士们穿着薄薄的棉衣,没有防寒鞋,只穿着高腰胶鞋。有的人把高腰胶鞋跑丢了,就穿矮腰的,在雪地上战斗几十个小时。脚冻麻了,僵了,自己都不知道,直到起不来,走不动,才知那两只脚残了废了,可能要被锯掉,便擂鼓似地,用拳击打那毫无知觉的腿。宋春来上去抓住他们的手,不让他们锤打自己,他们就坐在那里默默落泪。他们受了伤,挨了子弹没有流泪,冻伤让他们觉得憋屈。杨秋花想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可说什么呢?忍不住也落泪。那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5
汽车运送伤员,开到山那边,路窄进不来。宋春来领着几个男队员到山那边接。他看见伤员从车箱板的里侧往外爬行。他第一次看见,那么高大威猛的战士没有流血,却只能爬行。他飞身而上,跳到车箱板上去扶他们。宋春来不让他们爬行,他看不得他们爬行。
杨秋花从没见过这么多冻伤的战士。面对这些冻伤,她几乎没有办法。她不想把他们转入后方,转入后方,他们的腿就得锯掉。她命令女队员们把这些伤兵的鞋脱下来,用雪给他们擦脚,然后把它们浸入冰水、雪水里。可是,往往把这个人的腿放进去,另一个人又被抬进来。桶不够用,脸盆不够用,人手也不够用。让一只冻伤的腿缓过来得五六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也不够用。杨秋花解开衣襟,抱起一只脚塞进自己怀里。别的女队员也学着她的样子,怀抱一只脚。野战医院的院长看见杨秋花这么对待冻伤的战士,吼道:你这样让他们等着,会要了他们的命,赶紧送往后方。杨秋花说:“到了后方,他们的腿就得锯掉!“腿重要还是命重要?”院长吼道。杨秋花哭了,说:“他们年纪轻轻,不能没有腿。”院长再也忍不住了。大发雷霆:“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干不了就走开,不要在这里添乱!”杨秋花不再吱声。杨秋花想,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院长的错。
战争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这么惨烈,是杨秋花没有预想到的。冻伤的人员送走后,接下来他们面对的,就是枪伤炸伤。他们很多人的腿被炸掉了,肠子露出来。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腹部淌着鲜血,床铺被他的屁股压得陷下去的地方汪成一湾血泊。他们的父亲母亲要是看见了,心里该是多难过,他们肯定也不想活了。杨秋花这么想着,那泪便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男孩死了,他还是个孩子,可是,他死了。他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居然冲杨秋花笑了,小声地说:“同志,你长得像我姐,真好看。”杨秋花再也控制不住,号陶大哭。
战争持续了七天七夜,军付出惨重的代价,完成了阻击任务,奉命转移。当宋春来杨秋花跟随陈聚旗,带领文工团员送走最后一个伤员后,他们才发觉,自己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了。多么想睡一觉啊,哪怕就十分钟。陈聚旗侧耳听,枪声炮声越来越清晰,道一声:“此地不可久留,撤!”他们强忍着,用手拽着麻目的脚,脚推动着冻僵的手,几乎是爬行,把自己移出这几间民房。走不多远,听见轰隆一声响,身后,巨大的气浪扑腾过来。他们回头看,刚走出的房子被炸毁,燃烧着。宋春来望着那片火海,倒吸一口凉气:还是团长有远见,倘若真的休息片刻再走,那就走进阎罗殿了。
血染的军装在初冬的阳光里,灰黑油亮。衬衣没有换,头发没有洗,身子别说洗,抹擦一下都没能够。人行在路上,虱子行在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