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迷雾
来源:文艺报 | 简梅 2018年11月23日15:56
清程正揆有云:佳山好水,曾经寓目者,置于胸臆,五年十年,千里万里,偶一触动,状态幻出,妙在若忘若忆,若合若离。
对于黄山,何尝不是如此。与徐霞客“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艰难攀登不同,现可直接坐上缆车,穿越1000多米的高峰峭壁;即使雪皑封道,也无须再像他独创出的步行法“持杖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了,无数能工巧匠与无名英雄早已将登山步道铺展得拥有王者气度。
其实,那天至山脚时,已看到一团团浓云遥挂山端,过一会,便下起了淅沥的雨,既来之则安之,进店买了一整套的装备:雨衣、雨裤、雨鞋,穿戴好后我背上双肩包,独自坐上缆车,听玻璃窗外雨声啪啪直响,看着一架架缆车空悬、摇晃着穿越险境,不知越过几层云,盘过几道岭,风疾疾、雨滔滔、雾靡靡,我萧萧索索地扣紧雨衣帽子,不知东南西北循山而行。
越往景深处走,正应了韦应物诗中所写:“浩浩合元天,溶溶迷朗日”,及“霏微误嘘吸,肤腠生寒栗”,心中的茫然不断加深,我这是来探寻黄山,撷窥它积聚亿万年的力量来为渺小脆弱的自己打气的吗?拐弯处见有一导游带着几个游客,解说着黄山接近海洋性气候,一年中年平均降雨日数达183天,云雾天特别多。我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大多与我一样穿戴雨装,应都是初次上黄山,料不到仰慕已久的黄山,竟是空茫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茫然无措。
雨依旧密集,随着风势有时如巨点砸在脸面,硬硬生疼。顾不上抹去那些雨,我定了定心,开始观察迷雾中的世界。眼线处,削壁千仞,万壑错耸,模模糊糊,终不知它的深浅、嶙峋,亦不知它的色泽、光明,一切遗形入无穷。观景台,背后衬着巨大的灰幕,人们只能对着想象的山体依旧倔强留影。我睁大眼睛,想看清大地演变的裂痕,以及那些破石而生、抱崖而立,或冠盖于岩首的青松。隐隐约约,它们或曲或挺,或纵或横,凌空不屈的枝条大都向左右平伸,这是它们终年不改的姿势吗?犹如人伸开手臂在支撑平衡,而那些奇特的长在悬崖边的松树,更是以挥舞的单臂,扎根丘壑中,枝条全部向空中生长。这是面对不利条件时怎样智慧的取舍,此时,在白浪雾涌中,它们更多了一份沉郁与坚毅,我向它们投下敬佩的一瞥。
行行走走,时常在云雾中只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脚步声和喘气声,当雨泼洒得更欢,伞也飞舞,雨衣帽数度掀飞,相机的雾气与泼下的雨早已将人影一个个罩如飞雾,崔颢“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的诗句便涌上心头。当我看到“始信峰”这三个大字时,才明白自己到了黄山三十六小峰中被誉为“独秀”的山峰,它凸起于绝壑之上,据闻这里巧石争妍、奇松林立、三面临空、悬崖千丈,海拔达1683米。相传,明代黄习远游至此峰,如入画境,似幻而真,方信黄山风景奇绝,并题名“始信”。袁枚在《游黄山》中曾写道:“峰有三,远望两峰尖峙,逼视之,尚有一峰隐身落后……下临无底之溪”。他远眺流连,“立其巅,垂趾二分在外”,旁人惧怕挽住他,他还笑曰:“坠亦无妨。溪无底,则人坠当亦无底,飘飘然知泊何所?纵有底,亦须许久方到,尽可须臾求活”。何等的胸襟与坦荡。
听说天气好时,登上峰巅,可尽览四周风光,而如今,迷雾遮住了一切,我登临石阶上台,风雨更烈直往脸扑,游客他们匆匆留个影就下去了,独我一人,孤独地站在巨峰边,对着前方偌大的天幕,喃喃而语,想起世事,泪雨纷飞……不知过了多久,头发与鞋子早已湿淋冰寒,我便转身而折回。
有人曾经说过,黄山不宜晴,晴了则一览无余,失去了神秘感。我则要说,黄山不宜靡雾,浓了则丝丝扰扰,失去了明媚的光彩,让人忧伤。但一路幸亏有黄山松!有谚云:“不到始信峰,不见黄山松”!光听名字就独具神气:竖琴松、探海松、聚音松、接引松、黑虎松、龙爪松……这些密集参天的大松树沿坡丛生、苍劲多姿、奇态万状,它们最有特点的是斑驳刚劲的躯干,无论远眺还是近观,你不得不佩服它们如强者,在气候多变的黄山承受着风雨侵袭、雪压霜逼,一年年、一日日,春夏秋冬,而后有了鼎立天地间独自的秉性与身姿。有的枝干,或遒劲,拧成天然的雕塑;或蜿蜒,划出几道曲线;或直驱,犹如电线杆的硬度;它们交杂着,在一棵树上会结有各种姿态。此时在雨幕中,它们更似历经磨砺的哲人,似乎仅有黑漆的肤色,走近看,叶子才泛出绿色本源。特别松针上那些晶莹烁闪的水珠,挂在针尖,眨巴眼睛,似繁星、似绒球,雨滴铺展开来,像梨花一般洁白。而那些并排的青松显得特别帅气,可以想象天气好时,它们招摇着如伞盖般的枝条,互相媲美,阳光在它们的周身洒下亮彩,斑驳树身也绽放笑颜。我仿佛看到太阳从密集的枝叶间缝晃下一道道光芒,而它们起劲地哼着歌,枝叶平展的样子像手挽手的兄弟姐妹们。此时浓雾中,我见到了连理松,如一对不离不弃的恋人,风雨中同舟,暴雪中相依……它们在黄山上已经矗立了千年,依旧保持高贵的品性,我庄重地在石桥边请路人帮我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影迹。
黄山不止仅仅是硬朗的,那些松鼠们在潮湿的雾气中调皮的身影,给萧索的景致也增添一些趣味,它们并不畏惧苔藓细滑,或在泥泞中寻食;或攀爬树干上幽趣,嘴里还衔着树叶,眼睛像搜寻大自然的秘密,那冗长的尾巴,机敏得随时可以探见风险,灵巧的耳朵贴隐头上,极其惹人喜爱。偶尔还会看到树丛中一两只我叫不出名的鸟,灰褐毛翅,有着黑色脸颊,黄色尖嘴,它的长爪立在石砾中,忧郁地想着什么,但一会又飞上枝头,来了同伴时,它们又相互跳跃着、叽叫着,羽毛特别漂亮,坚挺硕长如扇子。
拾缀着起落的心,我决定下山了,遇到几位挥汗如雨的挑山工,一条细长的扁担两边挑着服务游客的生活用品,有的边走边用肩上毛巾擦汗,有的停靠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眯缝着眼养神,脚上的解放鞋湿渍斑斑。我还见到一位40开外的挑山工,他已登越了数千级阶梯,累得走不动了,只见他肩上另有一根木棍,他用木棍找寻扁担三分之一的位置,利用上下错落阶梯靠棍子顶住保持两边担子的平衡,而后他紧抓住下方的四方箱,借此暂歇两三分钟,而后又继续前行……看着他的背影,他筋骨坚劲的脚踝,我不禁陷入深思:近万级的台阶,他们每天来来回回,靠的是怎样的毅力与体力?他们多像那些岩壁细小间缝中生长的青松,随风播撒下树的种子,哪怕石崖只有一丝丝可以驻扎的缝隙,它们都能克服条件的恶劣,生根繁茂,不屈地依附于崖壁,而后有了自己的方向。山有了草木,犹如人有了品德的衣裳,自然、率性、谦和、包容。山有了勤劳的人们,就有了无穷无尽的安全与守护。大山真像母亲,迎迓着这些顽强的孩子……
雨渐渐小了,到了山脚,回首仰望,天空已经放晴,绵延俊秀的山体现出原来的模样,山顶几丝柔云缠绕,一切犹如梦中。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福建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