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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军装的牧马人

来源:《冰排上的哨所》(短篇小说集) | 曾剑  2018年11月26日16:20

我穿上军装,来到这深山老林时,有一种被贩卖的感觉。我家是鄂西山里的,跑到这东北原始森林。我如果像电影里那些大兵,在崇山峻岭间真枪实弹地干几场,倒也像个兵。连队居然让我放马,成为整个连队执行任务时,唯一不带实弹的兵。

那是个灰蒙蒙的冬日,连队一个满脸通红的老兵,把我领到一群军马前,把一只狗尾巴草一样布满毛刺的旧马鞭递到我手中。我心里亮闪闪的希望,就在眼前的灰蒙蒙中淹没了。我没有立刻去接马鞭,而是把右手掌贴到胸前。我摸到了我的心,像这冬日山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老兵说,怎么?

我接过马鞭。老兵走了,他已退伍,几天前就该走的,就等着新兵来队,挑选新一任马夫。

在老兵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马棚拐角处的那一刻,我一个百米冲刺,追上那个老农一样的背影,问,为什么偏偏是我?因为有怨气,我连一声班长都没喊。

老兵转身,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慈祥的长者。

老兵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你?

他说完这句话,伸了一下脖子,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盯着我的一张脸看,许久,给我一个僵硬的笑。

我的脸上有什么?我冲到溪沟边,弯腰。在水里,我看到了自己:黑皮肤,娃娃脸,月牙眼,自来笑,这不就是个山里放牛娃嘛!

我站起身,望着班长那个令人沮丧的背影,哀叹道,我会成为他吗?

我顺着溪流,走向我的马群。

白雪覆盖的高粱地空寂辽阔。那些白色的马,黑色的马,棕色的马,枣红的马。它们毛色闪亮,像是抹了油。在雪地里,它们有的低头,有的仰望,在冰雪中“闲庭信步”。这些马的体型保持得很好,大都不胖不瘦,像军营里的男人,有着强健的肌肉。而我呢?我一身迷彩,高靿的迷彩棉鞋沾满污泥。我知道,我的样子像一个东北农民,我比东北农民还要辛苦。东北农民天冷就猫冬了,而我每天要在外放牧八小时。

我斜眼,看见水里的倒影一跳一跳的,那就是我。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四个姐姐的背上度过的,她们造就了我轻度的罗圈腿。我走路一蹦一跳的,像轻轻跳着迪斯科。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我?这两个巨大的问号,像两把弯刀,砍着我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折磨着我。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常站在山坡上,手握这两把无形的弯刀,胡挥乱砍,然后嘶喊,为什么偏偏是我?每当这个时候,我的那些马,都会抬起头,伸长脖子看着我。它们看不见我手中两把无形的弯刀,只看见我疯子一样手舞足蹈。

看什么看!我训斥着我的“兵”:都欠收拾!

它们就老老实实低下头去,故意把草吃得唰唰响。

除了马群,我还有一条狗,德国种,叫黑贝。黑贝就是我的通信员,而二十五匹马,就是我的二十五个兵。每天,我把它们赶到水草丰美的地方,让它们唱歌,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我说,这是饭前一支歌,好好唱,唱不好重新来,唱不好不开饭。

我知道,它们不会唱,但是,我要唱。我长期在山里,没个人说话,再不唱歌,我会变得像它们一样,成为一个无声的战友。

时间长了,它们好像会那么一点点。我把它们赶到目的地,我唱饭前一首歌,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我唱完,喊一声“开饭!”它们才低头啃草。

羊群有头羊,马群也有头马。我任命那匹俊俏的白马为头马。我看过金庸的《白马啸西风》,我也叫它西风。有几匹马不服,总要往前冲,我挥响马鞭吓唬了它们几下,它们就老老实实地跟在西风的屁股后面走。

事实证明,我很有眼力。西风为了回报我对它的赏识,竟然几次在我身边跪下,让我骑它。我只在很开阔的一片草地上骑过一回。它的蹄子轻快地响起,我神清气爽,耳边风声鹤唳。可当我跳下马背时,西风的喘息从它嘴里传来,那里像装了一只破旧的风箱,我就再也不忍心骑它了。

指导员到马场来看我。

指导员的到来,让我在这个冷意很浓的马棚里有了一丝暖意。指导员是来开导我的。指导员说,你真行,刚当兵就是班长。班长?我直着脖子问。指导员笑着拍拍我的肩,说,对呀,你不但是班长,你的兵员还是咱连最多的,你看,指导员指着那些马说。我说,指导员,你就别逗我了。指导员说,我怎么就逗你呢?它们都是战马,曾经驰骋过疆场。现在,都实行摩托化了,用不着它们了,不忍心把它们抛弃,就养起来,任它们老去,死去。但是,马班是有编制的,它们都有编号,军委首长都知道我们这儿有二十五匹马。

说来说去,我干的是无用功,我还以为这些马,有朝一日能驰骋疆场,或是能成为某位将军的坐骑。

我感到自己像那些马一样,可有可无。不同的是,马等着死去,而我,等着成为一个老兵,然后离开。

我很烦,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我的价值。

那天,我、马群,还有我的黑贝,走在冬日的暮色中。在林边雪地的映衬下,我看着我的狗,我的马群。我听着它们走在雪地上踏出不同的声响,和着树梢的风声,像一曲美妙的轻音乐。

黄昏沉寂,空荡荡的大地显得悲戚。本来放牧一天我应该很疲惫,可一只马鹿的出现使我兴奋起来。我其实并不认识马鹿,是一个老兵告诉我的。老兵说,马鹿像小马驹,但长着鹿茸,特别漂亮。马鹿见了我,并不惊跑,而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用两只充满灵性的眼睛望着我。我也望着马鹿。马鹿一动不动,在黄昏的光线里,像一张色彩强烈的油画。

然而,一杆猎枪,却要毁坏我眼前的这一切。那是一个身披翻毛羊皮坎肩的猎人。我走向他,用我的身体,挡住他朝向小马鹿的枪口,一动不动。

所有的马,都睁大眼看着我。我的狗黑贝也惊呆了,倘若猎人手里是一把刀,我想它就扑上去了。可那是一把猎枪,只要它一动,那枪机可能就扳响。黑贝没有动,它眼里不是怒火,而是哀求,是泪。

天地静得一枚松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

最终猎人枪口朝下,长吐一口气,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去。他冲我喊,行,当兵的马夫,你行!

我行吗?当那个猎人远去时,我问自己。我吓出一身汗,心都快停止跳动,血好像凝滞不流了,他居然说我行。

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林子里的那一刻,我的血管跳得更厉害了,像解冻的冰河。是后怕吗?我问自己。是的,我后怕,但是,我行!我回答自己。我只是一个牧马人,制止猎人的捕杀,这不是我的职责,但是,我站出来了,站在一管随时可能把我打成筛子的老式猎枪面前。从那个黄昏起,我在我的心里,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我是个马夫,但我不可以被忽略!

我慢慢地对我的马好起来。我从来没有重重地抽打过它们,现在,我连鞭哨都不忍心挥响。

有一天,我遭遇了熊。

那天黑贝身体不舒服,我就没带它,独自赶着马群,走在附近的山洼里。我突然看见一个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它竟然站了起来,是一头熊。我惊出一身冷汗,顿时感到头皮爆裂,冷汗仿佛从裂缝处流出来。

我只有一根防身警棍,没有刀,没有枪。但在那一刻,马的镇静提醒了我。所有的马都不吃草了,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那只大熊。我学着我那些马的样子,把我的恐惧隐藏起来。我非常清楚,熊要是朝着我冲过来,马是无法救我的,马从来只会协助打仗而不会真正参与战斗。我就那么与熊对峙了片刻,熊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但是,我怕万一,万一它愤怒了呢。我就慢慢地猫下腰,悄悄地隐藏在一堆灌木丛中,又退到山路上,确认熊并没跟上来时,我撒腿狂奔到连队。

连长带着一个排的兵,荷枪实弹,带着锣鼓。我们回到放马处,熊正在吃一团野菜。连长让大家停下,静等着熊吃。熊吃了几口,连长举枪,我喊,连长,别……然而,枪响了。我在枪响的那一瞬间,不忍目睹。我闭上眼,熊没伤我,我却带人来射杀它。

锣鼓刺耳地响起。不仅是刺耳,更刺痛我的心。是的,他们打死了一只熊,他们在欢呼。我酸涩的眼泪流了出来,这时,我感到一支冰冷的枪塞在我手中。我死死闭上眼睛,没去接。连长推我一把,说,这把枪以后就是你的了,以后遇到熊,就像我这样,不要打它,把它吓走就行了。

什么?熊没死?我睁开眼,看到不远处,那一个黑色的影子,正不紧不慢地往林子深处移动。

连长说,几年没见过熊了,真棒!

黑贝的病一直没好。浑身发烫,很痛苦地小声哼着。我托人到镇上买回一些犬药,喂了,也没好。连队请来兽医,诊断是脑炎,治不了,建议给它多灌一些安眠药,结束它的生命,让它少受一些苦。我冲那个兽医吼叫,你先给我灌安眠药吧!

兽医走后,我陷入了矛盾之中。我怎能亲自杀死它。黑贝的病越来越重,它虽然叫得很轻,但是那种压抑着的痛苦的呻吟。它脑袋轻轻颤动,时常躲在灌木丛里,发出像苍蝇嗡嗡鸣叫声。它通人性,它怕我看见它痛苦的样子。它这个样子,反而让我更痛苦。

我请我一个在城里读大学的同学给我买了本兽医书,我决定当一个兽医,治好黑贝的病。可是,书还没收到,黑贝就自杀了。当时,我和它都在山洼里,黑贝无精打采地跟着我。我不让它来,它似乎害怕寂寞,硬是跟着我。天近正午,我突然看见黑贝一跃而起,像一枚炮弹射向两丈远的一块大青石,伴着沉闷的响声,黑贝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它挣扎着,身体像一把弯弓,很快又拉直,瘫软了。我冲过去,看到它的眼像两块石子一样,没有了光泽。

我抱着黑贝回到连队,与战友们告别,很多战友流泪。我把它埋在马场前面的林子里,当最后一锹土落在坟尖上时,我一直克制着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给它立了个碑,写上“战友黑贝之墓”。

那天,似有一个火把,在我全身燎过,我满嘴是泡。我早早地把马圈进马场,来到黑贝坟头,陪着它,坐到太阳西沉。然后,在暮色中走回马场。

日月久了,黑贝坟头那块木牌被雨雪浸泡,烂了,黑贝的坟也矮了下去。我搬了块石头放在它的坟头,算作墓碑,之后,我再没有去给黑贝上过坟,因为它最终还是要回归大自然的。但是,每次回到马场,我还是忍不住朝着那片林子看一眼。

云雾山离马场三里地。夏日的云雾山,是一片雾的海洋。一天,我带着干粮,赶着马群,来到云雾山。抬眼望,云在雾之上,雾在云下,一片缥缈流动的洁白的世界。

我把马散放在洼地,独自往山上走。我想超越头顶的雾,我想与云比高低。放马久了,想撒野。

我在一片山槐遮蔽处,发现一个山洞。一个大石头门挡着洞口。石头门很沉,我憋出几个响屁,才把门推开。我进到里面,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门自个关上了。洞里黑漆漆的,我往里摸,好像里面很宽。我往外去时推门,怎么也推不开,我开始感到害怕。干粮在西风背上,如果不被人发现,我会饿死在这里。我一次次努力,汗流浃背,还是打不开石头门。洞里阴冷,我一次次冲里面喊,有人吗?有人吗?听到的只是回音。

我绝望了。我试着摸墙壁,希望找到别的出口。我摸到柴火棒子一样的东西,这让我很高兴,这里一定有人住。但随后,我摸到了干枯得像鸡爪子一样的东西,没有一点肉感。一阵恐惧袭来,我感觉我摸到的是一具死人的骨架。但我很快说服自己,不是,是柴火,是手指状干枯的树桠。我不敢再摸了,怕摸到更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甚至怀疑墙壁上爬着蛇。

这一日长于百年,我饿了,困了,疲惫地坐在地上。我听到石门响,我冲石门喊,有人吗?回答我的,是马的咴儿咴儿声。是西风!可是,它来了有什么用,它又不会开门,也不会像黑贝那样,能回连队通风报信。

但西风的到来,毕竟壮了我的胆,让我不再惧怕这黑漆的洞。我跟它说着话。门还在轻微地响动着,像马皮在墙壁上磨蹭的声音。后来,石头门终于开了一道缝。我伸出手去,死死地抠住门缝,怕它再次合上。我和西风合力,将石门打开了,我钻了出去。那一刻,我回头,在门洞透过的光线里,我看见里面有两具人的骨架。那两个骷髅上,几个窟窿放着黑漆漆的光。

我头皮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箍住。

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也不知是有机关,还是它本身的重量作用。

天其实并没有黑,只不过日头偏西。我已没有心情放牧,赶着我的马群回马场。

离开云雾山,我惊飞的魂魄才回到现实中来,我看见西风额头、脸上血肉模糊。它推门救我磨成了这个样子!我走不动了,搂着它的脖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西风自此破了相,我手下最帅的一匹马,变成马群中最难看的。

这次事件,是我心里的一个秘密,除了我的马群,我谁也没告诉。我怎么能告诉连长?这不是向连长暴露自己的愚蠢吗?

连长还是看到了西风的伤,问,怎么回事?我说,山上一块滚石砸的。

滚石能砸成这样?连长疑惑地看我一眼,走了。我怕连长追究,但连长的冷漠让我有一丝痛感。连长居然没问我伤着没有,难道在他眼中,我还不如一匹马?

那个晚上,在马棚里,我没敢灭灯,直到天快亮开,我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山洞里,一个活人,慢慢变成一堆白骨。

我吓得坐起来。

外屋的马,摆尾声、咴儿咴儿声、打嗝声、放屁声,声声入耳,将那暖烘烘的臭气传过来。

不干了,说啥也不干了,明天就找连队干部。我怕连长,就找指导员。可是,第二天,我找到指导说时,竟然没能把我不想放马的话说出来。我只怯怯地说,指导员,给我再弄一只狗吧。指导员说,省军区军务部已经给你买了,拉布拉多进口猎犬,过几天就送过来。放心吧,我想着这事呢。放马怎能没有猎犬?一只狗,就是一个兵力。

我笑了,但同时想起了黑贝,想起它自杀的情景,眼泪流了出来。

拉布拉多进口猎犬很快就送到了马场,我叫它的名字拗口,后来就简称拉多。

山洞的秘密折磨着我,我想,我还是说出来吧,不说出来,我会疯掉。

那天,连长带着云雾山哨所的一个班进了山洞,看见了那两架白骨。他们联系当地派出所,法医都来了。最后结论,洞是日本人修的。这两个人,死于十年前左右,一男一女。而十年前,几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子,有一对恋人失踪。他们美丽的青春,就这样化成了两具白骨。

有两种传言,一是说这两个人,到洞里寻求浪漫,进去后,就出不来,饿死在那里。另一个版本是,他们的婚姻受阻,便殉情在山洞里。我倾向于第二种说法,这样,他们的死是主动的,不那么痛苦。

在山上放牧,美艳的公野鸡经常碰到,野猪也碰见过两三次。野猪并不可怕,只要装成一具挺立的僵尸,它那两对尖牙就不会伤人。反倒是人,难得见一个,见到了,就是麻烦。有几次,我碰到老百姓到俄罗斯的土地上,采摘那种白色的蘑菇。我只是个牧马人,不负责巡逻,禁止这些人越界采蘑菇不是我的职责。可我总还是忍不住,把他们劝回自己的国土上。

我最怕遇到女孩子,她们三人成群,两个成伙,拎着篮子,旁若无人地越过国界线。我让她们回到这边来,她们嘻嘻哈哈,不睬我。我生气,她们就笑。我恨不得放狗,可又怕吓坏她们。我就站在那里,铁青着脸等她们。她们闹几下,笑几声,也就过来了。

她们过来后,我就赶着马群,急忙走开。我胆小,见了女孩就想逃。

可是,夜里,我却总是主动走近乡妹子的,还敢同她们说话。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阿哥是个边防军,十里相送不分手,不分手……

梦里,总会有这样一位乡妹子,站在遥远的村口,冲着我唱这首歌。

那个乡妹子就是秀清。是几个月前,家里给我介绍的邻村一个姑娘。我们通电话,秀清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成天跟马在一起。我没敢说得太明白。秀清说,好啊,骑兵,真威风!我们就这么处上了。处了一年,秀清让我回家,可马离不开我。我没敢说马离不开我,我说部队训练任务太紧,回不去。秀清就说,你回不来,我去看看吧。我想拦,还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她已经出发了。

秀清要来队,让我头疼。我把这事闷在脑子里,闷了两天,闷到她下午就快到了,我找指导员,把这事向组织报告。指导员很高兴,说,下午到是吧?好说,下午我找个人替你放马,你洗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军装。连队不是还有几匹马可以骑吗?你就骑你的西风,虽然西风破相了,但它跑起来还是蛮潇洒的。你给她来一个“白马啸西风”,把她拽上马背,带着她在山道上跑,没个不成的!

谁知,西风长年在大深山里,很少见过女人。秀清红色的上衣,淡青色的裤子,山里女孩子走路如风。西风看到一片红冲它而来,受了惊吓,狂奔而起,把我扔在路上。那是近一个世纪前,日本人修的水泥路,虽然没有骨折,足让我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

第一次见面,秀清呈现给我的,是一张面无血色的脸,一双惊恐的眼。我想对她解释,可我嘴笨,什么也说不出来。本来就木讷,常年在山里放马,语言功能退化了。

在连队招待房,我还是不会说什么。后来,我想,就把她当一匹马吧,不需要说话,只伺候着。我给秀清打水洗脸,倒水沏茶;之后,我递给秀清一只苹果。我说,吃苹果。秀清说,不打皮?我说,有苹果吃就不错了,还打什么皮。

不管怎么,终于对上话了。这时,通信员敲门,喊道,马跑得满山都是,谁也整不了,连长说让你去。西风像风一样消失了,我找了整个晚上,也没找着。马是有编制的,丢了可不是小事。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我才在一条溪沟里找到西风,它被困在了那里。我把它救了。我赶着西风往连队走,我说,西风,你老实点,我欠你一条命,今儿个还你了。

我赶着西风回来时,秀清的行李包已背在肩上。

秀清说,养马,在家里也可以养呀,干吗非要到部队来。她又说,你不就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农民吗?你还不如农民自由呢!秀清走了,自此没了音信。后来听家里人说,她跟一个搞建筑的包工头走了。

我迎风而立,风在我脸上,刀刻一般。我把我不屈的形象,挺立在全连战士面前。

连长不但给了我一杆枪,还有子弹,是空炮弹。连长说,没有弹头,但会喷出火光和火药味,足可以把野兽吓得屁滚尿流。连长除了给我枪弹,还决定配给我一个新兵。新兵叫单凯,瘦得像旱地里的一株高粱,脑袋大身子细。说是来放马,不如说是来养身体。我固执地认为,人太瘦了就是有病。连长可真绝,一个是穿着军装的马夫,一个是穿着军装的病号。不过,总算多了一个会说话的,我这个光杆班长司令,也真正意义上带起了兵。

单凯那说不上俊但也算不上丑的脸,一下子扭曲变形。我像是在镜子里,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从老兵手中接过马鞭时的我。

我说,走吧!终于有了兵,我语气很硬,完全是下命令。单凯没反应,他长吁一口气,转过脸去,透过树梢,看那遥远的落日,之后,他整理一下背包,跟谁赌气似的,把步子迈得飞快。

这兵貌似老实,其实有脾气,不能来硬的,要感化。我冲上去,想抢过他身上的背包,他却飞也似的,把我甩出几丈远。

大雪飞扬。雪被风卷进马棚,在马棚里满屋飞舞。马受了惊吓,把栅栏撞开了,马全跑了。

风雪中听不到马蹄声,也看不到马走过的痕迹。马怕风,灵性的马,一定是顺风跑到山洼里去了。我带着单凯,往山里追。在岔路口,碰着连长,他带着全连的兵出动。我们很快找到了马,但马就是不停下来,我们又不能丢下马,就这样跟着军马走,一直跟到滑青山脚下。山洼里风小,马终于停下来。我们试着把马往马场赶,因为是逆风,马的眼都睁不开,更别说行走。我就对连长说,你们都回去吧,你们守在这里,马也回不去,与其大伙都挨冻,还不如我们两个人守在这里。

雪天,巡逻任务也重,连长就带着兵回去了。雪地里,只有我和单凯。连长回去后,又带着两个兵,给我们送来饭菜和汤,放在保温盒里的。那汤不热了,只有温乎气。我们喝了,心里暖暖的。

我和单凯站一会儿,活动一会儿,两个人彼此提醒、鼓劲,怕冻死在山里。我们守了整个夜晚,第二天早晨八点多钟,风停了,我们踏着深深的积雪,把马往回赶。

我浑身冻得哆嗦。单凯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一路走一路哭,哭了二里地。一边哭一边擦泪,怕眼泪在脸上结了冰。一边擦泪一边自言自语,这当的什么兵,这兵当的为了什么?又自我回答,都是父母的错,让我来当兵!

我也哭了,单凯停止哭来安慰我。他说,班长你别哭,这不马上就到了吗?马群也都停下来,不嘶叫,静静地望着我。又慢慢地都耷拉下头,像是很自责。拉多跑过来,用它的脸蹭着我的腿肚子。之后,马群移动了,它们默默地往马场走。

雪地无声,马蹄在雪地里踩出清脆的声音,宁静了整个雪野。一路无人,洁白的天地间,只有一只狗,二十多匹马,两个军营牧马人。雪地里的单凯、马群和狗,在我眼里,是一幅磅礴大气的油画。

我们快到连队时,一连人站在雪中迎向我们。我和单凯的脚冻青了,军医用雪给我俩摩擦脚,按摩脚掌,硬是把我们青色的脚,变成肉红色。四只脚保住了,军医大汗淋漓。

雪化后,老兵退伍了,我留了下来,成为一名士官。指导员说,马是有编制的,可忽略不得。你这样的老实人,最适合放马。

我冲到雪花飞舞的林子里,喊了一声爹,我说,爹,儿子出息了;开春了,一定回去看你。

春天我并没回家。

马班的整个夏日都是在马点度过的。

马点就是临时放马场。夏秋时节,我们像游牧民族,赶着马进山,在野草茂盛的山里或河套搭帐篷,建临时马圈。那时,我和单凯每天三点起床,做早餐,准备午餐。早晨四点,我们带上午餐出发,晚上天黑回马点。大山沟里没有电,整个夏天,陪伴我们俩的是一个小半导体,还有我们从连队带去的几本书。一个夏天,那书也被我们翻烂了。

马无夜草不肥,我们晚上要起来给马添草,难得睡一个囫囵觉。夏日,蚊子、蠓子多,躲避不及。穿着长袖衣服,戴着网罩,蠓子还是能叮满脸。草爬子常爬到我们身上,浑身瘙痒,一抓就冒黄水。上厕所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比上厕所更难熬的,是寂寞。冬天寂寞难耐时,可以在雪地里抽支烟,那寂寞,就慢慢地随着那缕青烟而逝。夏天防火,烟都不敢抽。

七月一日,我被批准为一名预备党员。指导员和连长带着一面党旗来到马点。我对着党旗宣誓。我非常激动,流了一脸的泪。泪水把我的过去都冲走了,也冲走了马点的苦,我走向了新的一天。

开春后,单凯走了,被送到地方农业大学学兽医。

我又恢复了一个人的放牧。

四姐在深圳打工,知道那个叫秀清的没看上我,心疼我,把她一个车间的四川妹子介绍给我。这次,我直接告诉她我是部队放马的。

人家回信了,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谈了她在那里的工作,也问了我的工作累不累。

我望着远山近水,我的拉多,我的马群,之后,眼前就是那个四川妹子。她叫陈晓,一个很洋气的名字,肯定也是一个洋气的女孩,人家能看上我吗?一个穿着军装的放马人。

晚上拉多睡了,马也消停了,我疲惫地躺在床上。我每次入睡前,无一例外地想起陈晓,那个我不曾谋面的川妹子。我连照片都没看过,但脑子里有一个模糊而漂亮的轮廓。我不让自己想,因为一想就失眠。但我做不到,还是想她。有几个晚上,我成功了,不想她了,她在深夜,却自个到梦里来了。

“这是恋爱的滋味吗?”清晨,我任凭马嘶狗叫,赖在床上不起来。

除了想四川妹子,我最想的人就是父亲。

母亲生我那年,我的农民父亲五十岁。父亲给我起名黄叶青。父亲识的字少,为何给我起这么个诗意的名字,我懂。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使他秋叶泛青。我这个名字,引起很多人误解,以为我爸至少是个乡村教师。

父亲最喜欢我这个宝贝疙瘩。这年初,父亲病了,托人发了加急电报,就想我回去看看,就想见见我这个老幺。单凯学习还没回来,别的人我放心不下,我说,等一等吧。就把中秋节等来了。连队给我送来饺子,包得现成的,肉馅素馅都有。其实,我很想跟大家一起体验中秋节包饺子的快乐。

白天的日头似乎还有些毒辣,但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却感不到温暖。这夜无月,夜并不黑,我也感觉不到夜风的凉意。我想,莫不是自己麻木了。我坐在帐篷外,久久不进屋,成为拉多和马群眼里,一个盼月的人。马就在我身旁躺着。马嘴里喷出来自它腹腔里的温热的气味。我似乎已习惯了这种气味。

我远离故乡,却是那个离故乡最近的人。这几天,我夜夜梦回故乡,与父亲相见,幻想中的那个川妹子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

是心灵感应吗?第二天,我正在林子里放马,通信员坐着营部的吉普车,给我送来一份电报。我的老父亲,突发心肌梗塞,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我手捧那份电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我哭得很伤心,越哭越想老父亲,越哭越觉得自己可怜。那些马都站立着,不吃草,静静地望着我。我突然感到,这些军马就是我的亲人啊!

每次回连队取给养,我总会到营院后面看一眼射击训练场。我面前的射击训练场总是寂静的。而我,从这寂静中,隐约能听见子弹的喧嚣与呼啸。多少年了,我没打过实弹。九七式全自动步枪,我从没摸过。炊事班的人都能打上枪,我不能。我的马,一天也离不开我。

马群在暮霭中的小树林里像云朵涌动,山谷的深处,雾正在慢慢地积聚起来,把白桦树湮没了,使山冈渐渐阴暗下来。

我领着狗,赶着马群往连队走。无论走多远,回到营区,最后踏上的是那段长长的一米多厚的水泥路。我每次踏上这条路,心情总会很复杂。这是日本人修的,营区后的军营仓库,也是日本人留下的。他们把路修到这里,疯狂掠夺。他们砍树,开矿,杀人。我们赶走了他们。

这个时候,我的脚踏在坚硬的水泥路上,就特别有力,特别神圣。

指导员来马点,问我进退走留的打算。我才知道,作为兵,我几乎已经干到了头,十二年了,时光过得真快呀。我说,我听上级安排。我回答得轻描淡写,因为我心里清楚,晋升三级军士长太难了,全团总共就那么两三个名额,各专业各行业,大眼小眼都盯着呢,怎么会给我一个放马的。

离老兵离去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越来越难过,甚至烦躁。以前烦它们,真正要走了,竟然那么留恋。要走了,也不知道,我除了放马,还能干啥。我抚慰着一匹匹马,年老的、年轻的,搂着它们的脖颈,跟它们说话,话还没出口,声音已哽咽。它们听懂了我的话,摇头,摆动尾巴,踏出一片马蹄声。

下了一场雪,天凉了。我穿着摘去军衔的军装,站在长长的站台上。火车就要开了,我却不上车。我眺望着远山,眼前是那游动的马群,耳畔全是马蹄声响。

列车员第三次催我上车。就在我要钻进列车的那一刻,我听见一个声音,响亮地喊着我的名字。

黄叶青,黄叶青!你别走……

我转过脸,长长的空荡荡的站台上,团长狂奔着,向我冲过来。团长后面是营长,营长后面是连长,连长后面,是我新选上来的那个叫王小旺的兵,一张与我颇有些相像的放牛娃的脸。

我给团长敬礼,团长没有还礼。团长说,你不用走了,上级特批你为三级军士长。团长语气平淡,却像冬日里的炊烟,让我感到家的温暖。我当兵离家那天,年已七十的爹说他不送我。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可是,当我走到村角转弯处,回望我家的那青砖瓦屋时,我看见爹还是走出来了,他站在门前的土堆上,朝着我张望。我的眼泪,就是在那一刻,像初春的水流一样划过我的脸。

我把背包扔在那铺土炕上,冲出去搂抱我的军马,一匹匹地搂着,搂着它们的脖子就不愿松开。年老的,年轻的。我知道,是它们的存在,才有我存在的价值。人在军营,不就是图个存在的价值吗?

当然,我最终还是要走的,兵如庄稼,一茬又一茬。但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忘记不了我的军马,每一匹,都铭刻在我心里。再过几年,当我回到鄂西那个我称为故乡的小山村时。我的心,也一定会留在马场。我会常常梦回号角连营,与老马对话,与年轻的马潇洒驰骋,与它们缓慢地走在芳草萋萋的坡地上,同它们一起,慢慢老去。

发表于——《解放军文艺》2013年6月、《小说选刊》2013年7月、《新华文摘》2013年第18期

附:

哪怕匍匐前行(创作谈)

曾剑

 

一个作家的性格、气质,决定着他作品的风格。

我内向,怯弱,封闭,喜欢宁静,在创作上,我并无野心。面对《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金瓶梅》诸多名著,我仰视,如同站在静夜里,仰望星辰。

临渊而渔,不如退而结网,我也是要写小说的。捕获不到大鱼,小虾小蟹总会有的。

2001年春,小说《今夜有雪》,发表在《青春》上,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青年博览》等多家刊物转载。这是我没想到的,这是我正真意义上的一篇小说。这很小的成功,带给我巨大的鼓舞,奔涌的血流让我头脑发热,似乎我已是一名作家。事实是,我停滞不前。我抓起一个题材就写,《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上那些头题小说,成为我的模仿之作。自然,那只是东施效颦。

直到六年后,《循着父亲的目光远行》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并获奖,我突然顿悟:几年来那些生硬堆砌的文字,尽管堆得很高,但那不是我的宫殿。我只适合一间小屋,如同营院一角的小哨所,海岛边沿一方了望塔。地面洇氲之气,海风腥湿之味,丝丝缕缕,浸入骨髓,我称之为“地气”。

至《今夜有雪》的发表,时光逝去十五年。十五年时光很漫长,是一名军人最黄金的青春年华,它足以改变了一个人;十五年其实很短暂,就浓缩成这本书。写的都是基层部队的“边缘人”,理发员、通信员、牧马人、饭堂哨兵,他们其实就是另一个“我”。他们的寂寞,苦痛,他们的爱和恨,即我的寂寞,苦痛,爱和恨;他们的诗意与乡愁,即我的诗意与乡愁。比喻《饭堂哨兵》里的那个无名哨兵,他的心理活动,就是我当新兵站岗时所思所想,“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期冀,像紧绷了整个冬天的叶芽,正悄悄地打开”“哨兵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甜美,那感觉像是回到了村里那爿逼仄的麦芽糖作坊”;当班长“在机关饭堂前,一跺脚,点给他一个哨位”时,他失望了:“哨兵满肚子希望,哗的一声,被震落在他庞大的膀胱里,就再也寻不着踪迹。”是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喧哗之中的事总会随风而逝,唯有寂寞时的所思所想,铭刻在心。

但小说毕竟是以虚构为基础的文学文体,过多依赖个人经验,势必造成思想境界的狭隘,叙事方式的拘泥。作为一个完全靠自己摸索来进行小说创作的小说家,个人经验在叙事中逐渐淡化,可以看作是写作技巧的逐步提高。这是境界的问题,更是技术的问题。

我有提高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姿态要放低,更低,在找寻到的适合自己的板块上,哪怕匍匐前行,亦是进步。

 

作者简介:曾剑,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小说选刊》茅台杯小说获奖作品集等多种年度选本。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双年奖等多种军内上文学奖项;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及28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深造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创作室专业作家,辽宁作协签约作家。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现当代文学写作方向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