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飞:为古老唤出生色
来源: 北京日报 | 孙小宁 2018年11月27日08:58
与张中行先生。
中日版昆曲《牡丹亭》剧照。
2016年与梅葆玖先生在保利剧院后台。
每一个时代,都喜欢追新逐异,这个时代尤甚。新街、新楼、新科技,无不在刷新着人的眼目视听。如果还想在这诸多的新当中稳住些心神,大抵还需要另一种力量相抵。每当这时,心头便浮出一些人来,对自己说,别慌,着什么急,看看,不是还有比你还旧的人,不也照旧活得有声有色有底气吗?往来于东京与北京之间的靳飞,便成了这样的参照对象。
沉郁与飞扬,很少能在一个人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但在靳飞身上并不违和。沉郁的部分,和他内在的作为作家、学者的文章著述很搭;而飞扬而生动的部分,又和他的戏剧制作人、北京戏曲评论学会会长之类的外在身份吻合……但归根究底在我眼里,他就是新崭崭的当下,活脱脱一个染旧的人。那种探不到底的旧,有时会化为无数条通幽曲径,让你不自觉想朝着其中一条探进。而他自己,则在不同路径间辗转腾挪,交错织缀。于是乎,那些或早被化为旧的事物,就被他重新唤出本该有的生色。虽不足以盖过时代舞台中央那些炫与新,但被他这样积年累月、紧锣慢鼓地鼓捣着,慢慢也透出层层新意与美感。
一如他一生都致力于研究探索的中日戏曲的魅力。
说到旧,其实还要再做一层界定。有些人的旧,或许只是一种生命点缀,有些则是出于对现实的逃避而使生命失去活力的苍白之旧。而在靳飞,它不仅铺陈出一种稳定而厚实的生命底色,而且时时促发他内在的使命与动力。探究这种使命与动力的成因,自然有很多前尘印记需要补述,连同许多故人、许多往事。但同样不必急。在某些契机下,靳飞会自己翻腾出来,形于言表,著于文中。都说记忆不可靠,但见他所说所写,可都历历如绘。所以,你认识了靳飞,就好像无形间知道了好多事,认识了好多人。他们大多已逝去。但因靳飞,就还能多少触摸到他们的声息。
1.归去来,北京东京两探看
靳飞出生于北京,如今与一家妻小定居于东京。
在现在的北京,他有一个住所,但已不是昔日那个家。去国之前的老宅,留在他早年一本随笔集《北京记忆》里。读它,基本能在安定门一带划一个不出几里的方圆。靳飞的笔触,固执地锁在少年、青年时代生活、游走的轨迹里,叙述的中心构图,是有很多人杂居的四合院。从一个微观天地识人阅世,靳飞的观察显示了他的某种早慧早熟——他能把一个院子的芸芸众生,以及明里暗里的关系都看出个百八十的明白,叙述分寸得当,丝毫不给人揭别人隐私之鸡零狗碎。难得的又是,笔调中那种从容闲雅与淡淡感怀,已经颇带出些阅尽千帆的老文人之味。而这本书出版时,他不过三十出头。所谓“于方寸之间天宽地阔,分间布白,错综其事,其味隽永。”书中这种对治印大家的评述,也可以同样用到他在这本书的文字运用上。这乍看有些过于老成,但如果深入到他书中所涉及的人情交往——以上岁数的文化老人居多——又便显得自然而然。书中文字,还显露出他对曾经与生命有过交集的人与物的心心念念。老祖母、旧邻居、老恩师(张中行翁),连同一本小人书、一套旧邮票、一枚印章……都透着时间之味。所有这些,又引着他向生命的前后与周边探寻,并走向历史的纵深。只是,不舍的旧物在散去,交往的前辈已有人离去。只有生活之流滚滚向前。他,也注定将从生他养他的北京,迁移到异乡异地中去。
日本,东京,因为一场跨国婚姻,成为他第二个生命安放地。一边尚有生身父母、故友亲朋,那一边则是妻女,以及另一个大家庭。两头拉扯,几处奔波,怕就是他那句“年来几经沧海”的慨叹之缘由。
他并没有失去与故国之间的情感纽带。妻子波多野女士与他就是以中国戏曲结缘的,出国前还一起即兴出演过《霸王别姬》。戏中,妻子扮虞姬,他却不是且不喜欢演霸王,只做了旁边护驾的一位。等于拿台上的护姬角色,做了生活中的表白。波多野女士的祖父,是与梅兰芳交情深厚的汉学家。不消说,这个东京的大家庭本身,就有着很深的中国印记。
而靳飞又是怎样转换自己,融进这异国异地的氛围当中的呢?时隔多年后的2017年春天,当他站在北京的日本大使馆颁奖台上,领取日本政府因为对中日交流的贡献而颁给他的表彰状时,他承认,这么多年他对日本文化的观察与学习,用的更多是东方意味的禅宗的方式,放下文字,去听去看,静观默察,直接领受。
而能让他直接领受的日本的世界,他认为是日本传统艺术:能乐与歌舞伎。
只是没想到,在日本第一次看传统歌舞伎,看的就是国宝级的歌舞伎艺术家坂东玉三郎的戏。他被坂东玉三郎的表演所折服。演出结束后便到后台找他,想表达自己的敬意。而坂东玉三郎上来跟他谈的却是京剧,“他很严肃地问我,中国的京剧为什么不注重男旦了。他说和许多中国朋友都聊到这个问题,但他们虽然也回应着,却始终没有人真正出来解决。你们不诚信。”这第一次相见,基本上是一个怼与被怼的场面,想来都够别扭的。但是靳飞却从这别扭中一下子窥到了坂东玉三郎对艺术的真心。他回国立马到深圳找了胡文阁。坂东玉三郎也践约承担了一个中国演员到日本学戏的费用。
以和坂东玉三郎的相识相知来推想,靳飞和那些从事日本古典艺术的老艺术家的交往,也同样应该是充满了戏外戏的。靳飞后来也带他们到中国与京剧的老艺术家做过交流。作为亲证,我有幸看过坂东玉三郎在中国舞台上出演杜丽娘的中日版昆曲《牡丹亭》,以及去年日本歌舞伎的来华演出。这些后面,都有他的参与,只是有些显,有些隐罢了。
我至今仍期待靳飞能以日本的这类艺术家为主体,写一本《东京记忆》。但由一出中日版《牡丹亭》的实践开始,他其实已经把另一座城市的气息,带到了中国。在那些演出里面,不仅有不同于京剧的另一门古老艺术的精湛,也有东京还叫江户时的风致。
2.旧风旧雨,同行者谁
这样的靳飞,对我来说,到底还是既远又近的。和他那些时常挂在嘴边、曾经交往过的老人一样。但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只有保有这样一种距离感,才能够有余裕说他——就当说一个记忆中的人。记忆有它的筛选机制,也就无所谓完整不完整。再直说,那个近距离地与你同处于北京,冷不丁打个微信语音电话过来的靳飞,倒是着实让人有些发怵呢。因为他叨咕的事情太多,听着真是千客万来的一桩桩。纵然无外乎是戏、人,以及知人论世——他一直强调这应视为一件事——但要把它们融会贯通,又需要和他有同样的眼界与经见。而我们一路走来的人生,有多少人像他那样,打青枝嫩苗时起,就和老树劲藤在一起攀缠,然后浸泡出那样三生三世的老灵魂。但听着听着,无疑又让你忍不住望向他的来路。
很多人知道靳飞,当然是因为张中行翁。他也曾在行翁身后,有一本书结集,叫《张中行往事》。若干年后我读它,是将它与行翁的《负暄三话》一起互读。有意思的发现是,行翁白描了很多同时代人,却没有写到靳飞。这从另一方面理解,离得近的人,或不会想到,或不急于着墨。在这本书的代序中,我还是窥到了这样的画面,“先生由那位写文章有‘凌霄汉阁王’味道的靳姓青年陪着,没打着车,一老一少悠然地坐上三轮,摇摇摆摆地走了。”
高妙的白描如同高妙的演员在舞台表演,只给你展示背影,就把该说的都道尽。只这摇摇摆摆的三轮车上的悠然,不说放到它出现的那个时代,就是再向前推,也依旧是某种中国文人才有的风范。这当然像极了《负暄三话》中行翁说事的味道。行翁闲话之所以到今天还耐看,皆因为它融进了行翁一生的学问、智识与阅人的洞见。一个年轻人,从这样的文字开始热爱,进而与著述者不离左右,从而开启一种知人论世意义上的通天地、阅古今的活的学问的深研,这起点怎能不令人羡慕?何况,这样的老人,还不止行翁一位。
靳飞后来又有随笔集《旧风旧雨》,出版时已距前书相隔十多年。我们得以见到更多与靳飞生命有过交集的人,但他们入到靳飞笔下,基本都属于怀人篇。“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唯觉祭文多。”行到中年的这种孤寂与痛,靳飞比同辈人更早地领略到,而我之所以格外深切地感受到,还因为有相当一部分,发在我编辑的《北京晚报》的版面上。因为对接这些文章,我们的往来交流自然更多一分,这些人便俨然也走入我的生命当中。这长长的名单中包括:周汝昌、范用、吴祖光、绿原、严文井、刘曾复、林连昆、韩善续,乃至梅葆玖、梅葆玥……
我相信在艺术与人生的路上,他们分别给予靳飞不同的生命滋养。这种活生生的言传身教,已经不是单从文字中就能获得。这种“活”的丰神,并不止出现在靳飞的笔下,零敲碎打,也通过热到发烫的手机,传送到我的耳朵当中。那种说不出而在心里反复回想的精彩,一定经常发生在靳飞与老人的人情往来当中,这笔无比受用的人生财富,也可能是靳飞想要努力解析,并传承下来的中国文化中的一部分。
靳飞最近的戏剧讲座,谈的是昆剧名家韩世昌。他给讲座命名为“韩世昌:中国昆剧中的‘赵氏孤儿’”。我一方面觉得此人陌生,又恍然觉得在哪儿见过此人名字。待翻到行翁三话,韩世昌的名字,早已入到老人笔下。短短的一篇人物素描,在今天的靳飞这里,已经在做一篇昆曲的大文章。
而将韩世昌比喻为赵氏孤儿的标题一出来,我脑子里想的倒是:靳飞自己又何尝不是某一个意义上的程婴呢?那么多老文人、老艺术家身上所积聚的东西,不都通过昔日的交往,演示说道给他了吗?
3.民国京剧,一个重新理解的过程
信而有托,回报以义。靳飞对京剧所投入的热情,以及从各个方面开启的探源细究,都有这样的意味在。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后来有人在其后又加添了“明清小说”,靳飞以为,还可以再添上“民国京剧”。
靳飞把开启的民国京剧研究,放在了这样的高度。而从这个高点看过去,民国京剧已不是一面宏伟而内容驳杂的历史墙,而几乎是一座立体建筑。这建筑之每一构件、每处的拼接,乃至房前屋后,都有重新探寻、打量、探究的必要。他为此著文,与之相关的群体,已经从艺术界人士,扩展到金融界、政界人士。经此耐心地细细碎碎拼合,这项研究已经接近民国史的性质:它是一部以京剧为主体,折射到方方面面的民国史,最重要的是,京剧是与时代并行的新文化的一部分。
梅兰芳是靳飞目前研究最深、着墨最多的京剧人物之一。梅兰芳后面的“梅党”“缀玉轩”等历史人物群像,被他推到前台。人们由此知道,昔日梅派戏剧改革之所以能获得成功,不仅和这些隐在其后的人有关,还得益于许多艺术之外的运行机制。
做这种学术的大文章,一般的学者面对的更多的是一些戏曲人物的历史文献资料。而在靳飞的案头,多了一些昔日银行的账本。多是从贩旧书处淘来。靳飞认为:“文字的历史是容易更改的,不能更改或者还想不起来更改的,是银行账本。”而能从一行行枯燥的数字中看到某些历史的隐约线索,得益于他早年在税务学校学习的经历。
靳飞在个案的研究基础上,已经有《梅氏醉酒宝笈》问世。之后又为《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兰芳回忆录》,做了十多万字的导读。看那洋洋洒洒、几近一气呵成的导读文字,惊讶的其实是,这么一个戏曲人物舞台生涯的回忆录,竟然能带起中国报业转折期,一段波云诡谲的新闻史。其中有不少老文化人身影,他们之后的人生起落,也同样被编缀其中。还端的是写得像侦探推理探案一样悬疑好看。怪不得靳飞总说,人要多多看戏。看戏的功力,若用到人生的琢磨上,也是老辣得紧。
而读《梅氏醉酒宝笈》,我仿又回到几年前在他的北京家中,看他给弟子董飞说戏的场景。一字一句一个身段地抠,活脱脱一种现场教学。外人所不知道的戏在人身上的意味,在靳飞的这本书中,几乎也是如此这般,一个唱词一个身段地在分析再现,以笔追丰神,艺术的法度已可窥见一斑。
“不知大艺术家之大,则不知己身之小也。”我愿意把他最近所说的这句话,作为他为民国京剧所做一切的脚注,并以此理解他生命中飞扬的那部分。
作为戏曲的外行,我竟也被他一次一次拉进和戏曲有关的微信群当中。看着越来越多的陌生名字,在为一个戏曲话题,或者怀旧,或争论。而他时不时也参与其间。真不知他有多少精力,在百忙之中,还能如此抽身于聚谈当中。不仅是参与,而且还不断为其中添加柴火。数不清的回合之后,再看那些言语的你来我去,犹如看到一盆永不会熄灭的炭火。
这或许正是靳飞所愿。这个时代当中,很多东西即使说得再珍贵,也还需要守护延续。戏曲在当今,就是这样一种边缘上的存在。靳飞让愿意为它付出心力的人彼此看见,这本身也是一种相互激励与取暖。
芥川龙之介曾有一部短篇叫《戏作三昧》,摘抄小说中一个片段在这里:
这时,映现在他那帝王般的眼里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爱憎之情。他的情绪再也不会为褒贬所左右了,这里只有不可思议的喜悦。要么就是令人陶醉的悲壮的激情。不懂得这种激情的人,又怎么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呢?又怎么能理解戏作家的庄严的灵魂呢?
这是芥川龙之介为小说主人公,那个戏作家所做的最后画像。我想靳飞也是能深谙其中滋味的。
人物小传
靳飞,上世纪60年代末生于北京,曾任中学教师、报刊编辑。
少年时开始写作与戏剧研究,师从张中行、吴祖光、严文井、许觉民、胡絜青、萧乾、叶盛长、李天绶等。
90年代初移居日本,先后任教于朝日文化中心、东京大学。2004年至2006年任东京大学第一位外国人特任教授、首任驻北京代表处代表。
2006年至2011年,与日本歌舞伎艺术家坂东玉三郎共同创作中日版昆曲《牡丹亭》,担任总制作人、导演、编剧,于京都、北京、苏州、上海、东京、香港等地公演。
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策划制作梅葆玖、关根祥六、坂东玉三郎主演的“中日戏剧大师汇演”,被誉为“亚洲传统戏剧出现在21世纪的第一座高峰”。
2011年至今,历任北京国际曲社社长、北京京昆振兴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北京戏曲评论学会会长。
著作有《风月无边》《樱雪盛世》《北京记忆》《茶禅一味》《煮酒烧红叶》《沉烟心事牡丹知》《张中行往事》《梅氏醉酒宝笈》《旧风旧雨》等,与邱华栋、祝勇共著《日本意象》,主编《中国京剧经典剧目汇编》《梅葆玖画册》《梅葆玖纪念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