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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8年第6期|修新羽:潮打空城计

来源:《芙蓉》2018年第6期 | 修新羽  2018年11月29日14:35

1

她小心剪掉新长出来的指甲,打磨掉边缘的粗糙。淡蓝色已经开始从指甲上脱落了,但凹槽还在,只是移动到了指甲中间的位置,和她估计的差不多,和网上查到的也差不多,每天生长零点零五毫米。三个月后才能彻底把它摆脱掉。

脚步声停在门口,敲门声响了几下,她在门里应了应,脚步声才重新往楼下走。男孩又来叫她吃饭了。

人是张远城捡回来的。但他接着就回老家了,没商量清楚能怎么办。幸好最近是淡季,民宿空房多,才能腾出一间给那小男孩住。起初他不怎么说话,也不出房间,后来估计是饿了,就溜出来,去厨房里折腾点儿东西吃。再后来就开始给她打下手,帮忙做饭。

有住客问起来,她就说是自己远房侄子。男孩听了也并不否认,只是瞅她一会儿,继续低头擦桌子。不算雇佣童工吧?她想,反正没给工钱。

张远城没明说,但这孩子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八成刚从水里给捞上来。夏天台风多,总有些不懂事的没见过风浪,喜欢举着手机往栏杆上靠,倒了霉就被勾到海里。不远处还有座桥,许多人喜欢从桥上往下跳。他之前当过一阵子海滩救生员,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责任,帮着捞过许多人,有活有死,死的居多。死的倒容易处理,交给警察那边,登报,通知家属,还能领到点儿劳务费。活的呢?往岸边一放,有些会大张旗鼓地回来感谢,还送上锦旗。有些默默坐一会儿就走了,有些再想死的,可能就换个地方继续去跳了,没人知晓。

孩子尖下巴,细平眉,眼睛是浅褐色,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刚上初中,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要跳海呢。何况靠近索桥的地方海水总是黄绿色,谁也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多脏。

吃着饭,她问过那孩子的名字。孩子只是摇摇头,低头把蛤蜊壳一对对整齐摞起来,胳膊上露出几块淡紫色瘀痕。只要还活着,瘀痕总会慢慢褪掉。

她心里已经有想法了,但还是要跟张远城商量。她和孩子就一起等着。

张远城这趟回老家,是要带母亲去看病:老人突然头晕,哥哥嫂子轮番打电话过来,含含糊糊地谁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他疾驰火燎赶回去,直到晚上才发了条微信,告诉她没什么大碍,劝她早点儿休息。

能打电话的时候,张远城从来不会只发微信的。

2

上个月,她带张远城去参加本科同学的婚礼。再婚。娶了个九五年小姑娘。她仔细打扮过,穿着条很贵的白色连衣裙。张远城站在门口看她,说你这是故意抢风头啊。她把手从领口里伸进去,把腋下的肉往文胸里挤了挤,沟壑山峦。

张远城自己有张不老的娃娃脸,脸圆圆的。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很慢很慢地眨眼,摆出深思熟虑的样子。她盯着张远城的睫毛看,一闪一闪。

“我就抢了。”她说。她的眼窝已经有些往下凹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边是一万条鱼尾纹。婚礼上有熟人夸她还是那么漂亮,回家后她把鞋脱下来,往墙根一甩,鞋跟重重地戳在地上:“脚都要抽筋了”。

“哪儿抽筋了?我帮您捏捏。”张远城坐过来,根根捏过她的脚趾:拇指连脾肺,食指连肠胃,中指是神志,无名指内分泌,小指是心肾。最后抚过的是指甲上那两道凹槽。“这个是一月,这个是三月。”均匀明显,每片指甲上都有深痕。

“你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她说。

“人的指甲就和树的年轮一样,你不知道?难过,指甲长得慢了,就会凹下去一道。”他说,“骗不了。”

他低下头去,嘴唇按在她脚背上摩擦。湿,凉。她想挣扎,却觉得身体很重,空气阻力成倍成倍增加,沉没在最深最咸的海里。

结婚之后,他们一起去台湾度了蜜月。垦丁那边海水特别蓝,比硫酸铜溶液还蓝。什么鱼和海藻都看不见,干干净净一片海。

潜水店的人说冬天风浪太大,最近停业。他们整个下午就只是沿着海边走,沙滩布满破碎的珊瑚和贝壳,白色坟场。她走着走着,心里就觉得不祥。偏巧张远城永远在讲话,声音涨落进她耳朵里。给未来的孩子取名字,张远城说,不然就叫张鱼吧,生在海边,长在海边,如鱼得水。是为了逗她笑,可在当时她就没有笑出来。她蹲下身,扒拉出两根珊瑚,一根分叉,一根弯曲,塞进张远城手中。

第二天,她用小矬子轻轻打磨着甲面,想把那些凹槽打磨得看不出痕迹。又担心下手重了,把指甲彻底毁掉。犹豫半天,没什么办法,只能再涂上指甲油,涂完三遍问题就算解决了。

涂得厚了,指甲油干起来很慢。医生之前叮嘱过不能涂这种东西,说里面的化学物质会带来畸形胎儿。现在真正无所谓了,她一动不动把自己晾着,抬头望着嗡嗡作响的空调。冷风持续不断地往她身上吹。

皮肤一冷,好像又闻到了医院的味道,消毒水总让她恶心。确认手术意向前,白大褂带她去看过保存室,她往指尖呵着白气,看着那一个个液化气罐似的大罐子,零下二百度的液氮。胚胎就被浸没在里面,被评价了等级,质量好的那些会先移植进去,等待着成为活下来或活不下来的孩子。

她相信了然后她失去了。一月失去了一枚果,三月失去了一棵树。

念书时的那些室友都比她丰腴,坐卧之间,腰间是柔软拥挤的肉。而她蜷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总会被自己的肋骨硌到。谁的小腹也比不上她的光滑平坦,至今平坦。她用手轻轻捂住那里,一座空城。

那孩子倒了杯热水,朝她推了推,目光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滑。

“没事,吃急了。”她说,就势往胃部揉了揉,端起碗喝了口汤。

3

这片海滩在城北并不很出名,来的游客多数是喜欢小众景点,或者是本地人闲得发慌。海岸上不是沙子而是礁石,石头下面栖着小虾小螃蟹,攀着几缕海草。

张远城找人从岸边搬了块大礁石放门口,岩面附着油黑一层贝壳,利刃如刀。白油漆在上面写了三个字:石头城。她就成了石头城的女主人。

游客来来走走,多数只住一宿。换好被单床罩,她走到楼下,看见桌子正中摆着只花瓶,里面插着几朵过分娇小的蓝花。

刚搬到这边来的时候,她听说附近有个二手集市,缠着张远城带她去看看。拿出来卖的多半是些破烂玩意,但她非要来的,不买点儿什么过意不去,就带回了这只花瓶。它被放在客厅的茶几下面,从来没用过。它大概还是湿的,被抹掉过往灰尘,在她的目光里熠熠生辉。

“很好看的。”她大声说。孩子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两盘菜,朝她自豪地笑了笑。像弟弟,尽管她从没有过姐妹兄弟。

总归是像亲人,像家里的一部分。家里不能只有她和张远城两个人,那就太少了,太空落落了。孩子的年龄大了些,但她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四十岁。那些四十岁的女人差不多就会有十一二岁的儿子。

“钓过鱼吗?”她问。

刚搬过来那阵,张远城带她出海钓鱼。回程的时候船坏了,好像什么东西都在一点点坏掉。张远城忙活了半天,满手黑乎乎的,满身汽油味。钓上来的鱼在桶里翻腾,远处太阳落下。云是浅粉色,按理说在陆地上看也是一样的,但在陆地上的时候她没注意过云的颜色。

张远城接过湿毛巾,擦擦鬓角上的汗。她把手放在那麦色小臂上,踮起脚来吻他的脸。皮肤很烫,像海水一样有咸味。那年她才二十五,年轻,完完整整。

孩子伸出手,接住她递过来的鱼竿。金属杆漆黑光滑,沉甸甸的,但孩子就是能把它握住,晃也不晃。那天下午他们坐在垂钓的人群之间,太阳一寸寸碾过去。后来水桶里存了十来条小鱼,她拎着直接放到了厨房里。

灶台擦得很干净,放着瓶饮料。

她是石头城的女主人。更确切地,按照房产证上的说法,只有她才是石头城的主人。她知道这座城里所有东西的归属,没人买过这种口味的柠檬茶。客厅里,孩子有些瑟缩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手指绞在一起。

她拿起那瓶饮料,很轻,还剩一小半。她把瓶子扔进垃圾桶,目光穿过后窗,朝邻近那栋住宅绕去。那家也是民宿,一楼门店位置用来开了小卖部,门口花坛里铺着浅浅一层蓝花。

点清楚柜台抽屉里的零钱,没少,应该是没少。她把结婚戒指从盒子里取出来,重新戴上,抽屉钥匙收好,打给张远城的电话没聊几句就被人抢过去。

“大城市的人,假若不想生,谁也冇办法。”二嫂问,“假若想生,咱就好好治疗治疗,多少钱也给了。市里那些医院就都冇办法?”

“冇办法,三月份本来怀上了,结果大出血。”她说,吞咽掉喉咙里那并不存在的硬块,“捡了条命回来。”

二嫂很长地叹了口气,气声很长地划过来,没有着落,在空中消散掉。她把手机微微挪开一些,不再紧贴在耳朵上。那端重新传来张远城的声音,说今晚就回去。张远城是那种绝不在晚上走高速路的人,除非有什么事情追在他后面。

4

张远城半夜回来了。洗完澡,坐到床边上,看着她。她说,你躺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张远城抬手把床头灯的光拧暗,黑暗中所有声音都更清晰。

早晚要说的。

她说,躺下,躺下!他就躺下了,肩膀冰凉凉贴在她胳膊上。他躺着说,看你还挺喜欢孩子的。这次我回去他们也没怎么吵,说生不出来就生不出来,家里总该有个传宗接代的,就想着把二哥家的小儿子领过来给咱养。才两岁,什么都不记得,领过来就是咱自己的了,白白嫩嫩,你也见过的。都是自家人。

她伸手先是捂住了耳朵,又捂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湿漉漉溜出来,像微型的溪流。她宁可回到一月的时候,回到那枚小小心脏刚停跳的时候,那时候就已经够痛了,可什么也比不过后来。

她说:“我要去复检一下。医生说两个月后再查的,说不定上次结果错了。”

管它错不错呢。张远城按住她的手,慢慢握住。潮湿被他们握在手心里。

“当年,我从海里把你捞上来——”张远城突然说。他们之间很多年都没聊过这件事了,“现在轮到他。怎么什么人都喜欢在海里待着?”

孩子的身份昨天就知道了。

电视上报纸上都登了,微博也被转得到处是。尖下巴,细平眉,眼睛是浅褐色,直愣愣地看着她。是双胞胎,人们说,只捞出来了一个。打捞还在进行中,有些人在评论里祈祷,更多人觉得孩子肯定也已经死了。

孩子母亲是个削痩女人,也是尖下巴,脸色灰黄。对着镜头,只是自顾自垂着眼睛:“我家孩子是两个的,很乖。”没有眼泪了,好像眼泪早就流光了。后续的报道里,他家邻居透露说,这对双胞胎也是领养来的,“本来只想收养一个,是儿童福利院那边非要他们两个都养了,说不想把兄弟俩拆开。”又说,那女人脾气暴躁,孩子平日里经常挨打。又说“管教方式严厉些罢了”。

“孩子胳膊上都是瘀青。”这话说得无头无尾。她起身,把床头灯重新拧开。

民宿隔音效果并不很好,黑暗的寂静里掺着呻吟。是昨晚入住的一对小情侣,她闭上眼睛,将那些声音想象成所有疼痛。有一次吵得她睡不着,张远城说,我们比赛背古诗吧,跟大海相关的。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不搭话。一句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她提出抗议,说那不是海,是秦淮河。“管它江河湖,百川东到海。”后来他们抱在一起,昏昏沉沉,在黎明的微光中睡去。

也有人投诉过。也有人在网站上写评语,说自己从来都失眠,住在石头城里却入睡很快,因为能听见潮水拍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潮水拍打在石头上,潮水来来回回地动摇。

“新闻上登出来了,落水的是一对双胞胎。当时没注意?”灯光是一小圈暖黄,薄薄落在地上。

张远城也坐起身来,垂着眼睛,像愣住了,又像在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他怎么没跟你说呢?”

“傻了。”张远城说,“吓傻了。水那么冷,嘴唇都紫了,在船上打哆嗦,什么都说不出来。”

“夏天了,水真有那么冷吗?”

“一整夜啊。”张远城说,“一整片大海。”

不对。她知道什么是大海,大海并非如此。她孤零零的,但也没想死,只是想待在礁石上看日出。人们说海边日出是极美的,整片天空都变成金红色。

没有金红色的天空,只有漫无边际的白色雾气,从同样无边际的白色海面上升腾。站起身来的时候,她腿麻了,趔趄一下就踩到了水里。海水不该离她那么近。她十八岁才来城北读大学,从来没有在海边呆过太久,不明白什么是潮汐。她想要大喊,那雾气像棉花一样堵进了嗓子里,堵住了所有声音。

于是她站起来,踩在清晨里,朝岸边走去。事情很简单,但张远城总觉得是自己救了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救了她,倘若没有受到营救的话,一个在车祸中失去父母的年轻女孩怎么能活下来。在夏季的清晨,水没有那么冷,而所有的沉默都不会来源于寒冷或惊恐,沉默蓄谋已久。

结婚后,他们住在了海边。去年说城北要出政策,临海这一片划成新区,房价肯定要飞升。就有很多人在附近买了房子,买了也不住,留着,等着。政策终究还没有出来,每到晚上,那些空房子黑洞洞地立着。沿海木栈道的路灯,月亮,星星,海面映出的破碎光线,就只有这些。

张远城已经睡着了。她蜷起身子,摸过指甲上的凹槽。

5

他们一起吃的午饭。饭桌上张远城几次想说什么,又几次把话咽了下去。孩子还是没吭声,仿佛又一次傻掉了,偏偏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时不时瞅着她。张远城跟他聊过一阵子的,她听见客厅里模模糊糊的交谈,但她过来之后孩子就再也不吭声了。报道里没说孩子是聋哑人,报道里说他们品学兼优,阳光开朗,是父母的开心果,同学的好榜样。放出几张照片来,两个孩子亲热地搂着肩,同模同样的脸。张远城放下碗,往楼上去了。

“你是哥哥还是弟弟?”她问。

孩子不看她,摇摇头。身上松垮套着件张远城的旧衣服,露出锁骨,膝盖被衣摆遮住。他漫不经心地左右摆动着下巴,好像并不在回答她,而是迷恋上了摇摆这种动作。这让她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恼意。

“你是哥哥还是弟弟?”她继续问,如果有必要的话,她能把这句话一直重复下去。孩子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有那么一刻,他好像打算离开这里,但他最终只是站在门外,朝远处看着。潮水拍打在礁石上,比人类更古老的礁石。

“你是哥哥还是弟弟。”他不走,她就继续问。她觉得自己是个能说话的哑巴,或者隐身人,或者鬼魂。不被任何人听见或看见。像她这样的人,哪怕挨挨挤挤地站了一万个,空城也依旧是空城。

张远城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支花哨的水枪,是很早以前他们买来打算租给带孩子的房客的。可没多少人会带着孩子来这片布满礁石的海岸。

“答应了带他出海玩。”张远城说,“玩嘛。”

船是五年前接手的,也是她出的钱。在礁石海滩那里,会有人专门向游客吆喝,坐船看海吧,不留遗憾,坐船看海。张远城们就等在这小小的码头,每人收五十,满员了就出发,在近海转上二十分钟。

民宿事务处理完了,她偶尔会盯着那些小船看。船两侧激起水浪,游客们穿着亮橘色救生服,整齐一致地惊呼。海对他们来说算什么呢,不过是打在身上的小浪花,衣服湿了,在大太阳下片刻就重新干燥,什么痕迹也留不下来。送他们下船的时候,张远城戴着墨镜,一手撑着栏杆一手把喇叭夹在腰胯间,身上镀着热烈阳光。

装灯、组装家具、刷墙刷漆、贴墙纸,刚搬过来的那阵子,张远城把这些事情一项项列好贴在桌上,一项项张罗。他怎么什么都会?后来她跟着张远城回家,发现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种田,修水泵,开拖拉机,什么都会。他那说话温声细气的二嫂甚至还会治病,专治医院也看不好的疑难杂症。二嫂煮熟了七只猪眼睛,盖在盘子里送到她跟前,说吃了就能早生贵子。她屏住呼吸,塞进嘴里一只嚼了嚼,实在咽不下去,那团又热又腥的东西堵在喉咙里。

二层小楼,二手小船。最初的半个月她花光了所有突如其来的钱,反正这钱全是她自己的,钱不会反抗。倒是那些同学们背地里喜欢议论,不明白她怎么就真和张远城结了婚。就算在童话故事里,来救人的好歹也要是王子啊。但王子怎么会愿意和她守着石头城过日子?

站在二楼窗口,能看到不远处的海滩,有新人在拍婚纱照,抱着束鲜花在怀里,花上摆了串发光灯泡。旁边有群年轻人在烧烤,风向变的时候,能把笑声和麻辣味都吹送到码头来。她鼻子眼睛都觉得呛,很快扭过脸去。

6

他们比预定的时间回来得要晚。船慢悠悠朝岸边移,是拿备用的两只桨划回来的。发动机之前就有噪声,这次不知哪里又出了故障。孩子脸上晒出红色,眼睛满足地眯起来,朝她抿嘴笑。张远城用手在孩子头顶摸了几下,汗水浸湿的发丝就乱竖起来。

九岁,从报纸上看来的。九岁零两个月,比她原本猜测的更小,四肢细细长长。孩子回房间洗澡了。她坐在码头的水泥墩上,朝海面晃荡着两只脚。她说,我在想一个事。张远城拿毛巾擦了把脸:“出海前我打过电话了。人家明天就来。”

她跳进水里,不管不顾地往远处游。会游泳的人该怎么把自己淹死?大概要在怀里揣石头吧,但她不用了,她的心比什么石头都重。礁石上的贝壳像刀子一样厉害,近海那些鱼闻到血腥味,全都凑过来往她身上舔。她不再孤身一人,她身上有整个鱼群。

回家吧。她听见张远城说。但张远城不可能在这里。张远城跟在她身后,拿胳膊挡在她胸口,她挣扎不动了,身子往下沉,就被拽回到了岸上。一团浴巾铺天盖地落下来,厚厚把她裹住。

张远城的声音从浴巾外渗进来。他说,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我知道你辛苦,可你要知道我是个男人。

男人好面子。男人要养家。男人不能做错事。男人是礁石。男人给她细密如鳞的伤口涂好药,不深,应该留不下什么疤痕。

第二天,张远城很早就起床去接维修师傅。人住城南,开车要走很远的路。她醒来的时候半张床空荡荡,床单微凉,平滑无褶。张远城只做决定,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不在,他从来不在。他是手术通知单上一笔签名,而她是躺在无影灯下一具躯壳,只有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慢慢割开。

中午的时候,孩子家长来了。孩子在房间里睡午觉,他们把车先停到了远处,悄无声息摸上了楼,把孩子在床上摁住。几枚蛤蜊壳从枕头旁滑落,滑落到地上,枕头下露出一小沓零钱。孩子扑腾起来,像坠在噩梦里,像岸上的鱼。男人瞪着眼睛,女人客客气气地跟她道谢,然后甩了孩子一巴掌。她拦了,拦不住。孩子抬眼看她,眼里亮晶晶的。拖拖拽拽,走到门口的时候孩子伸胳膊抱住那块布满贝壳的礁石,又挨了几脚踹。他们留下五百元感谢费,压在茶几的遥控器下面。就好像她在把自己的孩子给卖掉。

“不总觉得我偏心吗,不总跟你哥抢吗?”那女人干巴巴地眨着眼,“现在没人抢了,回家!”孩子瑟缩着,依旧不肯说话。被拎着衣领给拎走了。

她以为他们会问很多问题。活下来的是谁。谁救了孩子。为什么只救到一个。但他们就那样走了。有记者围在下面,嚷嚷着要采访,直到晚上才散去。民宿住户有些跑出去看热闹的,满脸兴奋。她一句话都没说,所以人们只能对着石头城外面的石头拍了又拍。人们以为张远城又救了一个人。

然而真正想死的人并不需要大海。一盆水,一杯水,甚至一条湿毛巾就能把生命解决干净。跳海的人想要的不是死,是消失,是不被看到。

夕阳落入海里的时候,她也跳入海里。像鱼,像刚出生的鱼那样,满是新鲜感,游荡在水波间。昨日伤痕已经结成细细褐痂,纹路杂乱,在每一个动作间裂开。不疼,只是有些酸楚。

想要往回游的时候,海水深不见底,天也越来越暗,每次把头扎进水里都只看见茫茫不尽的黑色。海的声音越来越大,空洞而响亮地往她耳朵里灌,哗啦啦。最后几脚蹬在了礁石上,但也顾不上疼,只是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家里的灯亮起来,孤零零的白光,告诉她岸在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