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18年第11期|秦羽墨:城中种稻记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11期 | 秦羽墨 2018年11月30日08:38
秦羽墨,湖南永州人,80后,中国作协会员,写小说和散文。有各类作品近五十万字发表于《天涯》《青年文学》《青年作家》《啄木鸟》《西湖》《滇池》《湖南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类年选,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另著有长篇散文《牧羊人》。
播 种
事实证明,那块土地正如她说的那样,的确很肥沃,冬天播下的种,经过一个春天的孕育,终于有了动静,这回它真的拱了起来。我不是在说稻子,稻子种下是几个月以后的事,那时,她的肚子已经挺拔得像老家屋后的狮子山——虽是村子的附庸,却远比村子显眼。轻手抚摸她隆起的腹部,单薄的肚皮下小东西在做平缓涌动,有时还会跳一下,进行剧烈反抗,过了最敏感的胚胎期,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因为环境恶化,国民的保胎率一年比一年低,很多孩子都是在前三个月期间流掉的,医生说,如今怀一个十足健康的孩子已成了偶然事件。
从走路的样子看,妻实在不像孕妇,早上去市场买菜,更像个赶场的,撒开腿,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说,我三十多岁好不容易播个种,可别把我儿子颠出来了。她说,老娘又不是速冻饺子,皮实得很,说完,特意拍拍腰板。我说,是啊,虎背熊腰,种啥长啥。她嗔怒,又嘿嘿一笑。确实,她对自己那块土地很有信心,而对我要种水稻的事,不置可否,持观望态度。从小下田,当了十几年农民,耕作经验丰富,我当然知道在如此高温下栽种水稻风险极大,其难度丝毫不亚于怀一个孩子。然而想种一盆水稻的念头由来已久,挨到此时才行动,已经很对不住它们,这是一个迟到一年的承诺。
那捧稻种去年春天就拿到手了,向朋友讨的。不知道本市哪里有稻种可卖,朋友听说我想种稻子,骑车在县城溜达了一圈,专门从种子公司那买了,然后寄过来。当时觉得很浪费,我不过需要几颗种子,她却送来了那么多,杂交水稻一蔸能分蘖出很大的体系。幸亏给了那么多,不然,稻子种不种得成就难说了。去年因为没找到合适的盆,稻种用纸包着,一直压在书房的罐子下,一拖再拖,没顾得上。完美主义是生命的暗疾,那点可怜的诗意很快被纷至沓来的琐事挤压掉了,像水汽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妻怀孕,要充当一段时间的家庭主男,也许我会将它们彻底遗忘。掐指一算,此时播种,霜降之前出穗,若能躲过致命的霜降,就不会有问题。到那时,娃刚好出生,稻子也颗粒归仓。
作为大山的后裔,脚后跟的泥虽洗掉了,额头上的土却不易冲刷干净。别人种花,我只钟爱山上来的各样野草,比方说车前草、铜钱草、菖蒲、牛膝,又或者虎耳草之类,甚至干脆种水稻,像老农一样伺候泥土。也劝过自己,学会爱花,爱世间一切美丽之物,尤其是那些娇嫩,鲜艳,绚烂异常的生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此类物种,依然培养不出多少感觉,只喜欢低贱的东西。
不知闲置一年的稻种是否像我身体里的蝌蚪一样仍具有生命力,还能不能生根发芽。很多植物的种子保质期极短,经过人工培植的杂交水稻不能自行留种,生物特性极不稳定,新闻报道说,它们会因环境条件不同而发生变异。按部就班很犹疑地用温水将谷种泡上。先将里面杂质选出,把浮在水面的和颜色发暗的颗粒剔除。种子从掌心摩挲滑过的一刻,犹疑一下不见了,一切变得自信起来。是啊,与侍弄文字相比,我侍弄庄稼的本领要熟练百倍,按理,应该成为一个出色的农民,可命运却让我整日埋头桌案,以码字为生。
至于种稻的器具,我喊它“盆”,其实是一只青铜鼎——上回在殷墟博物馆参观时买下的复制品。此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东西承载它们。古人说,生不五鼎食,死必五鼎烹,将它们种在鼎中,将来有了收成,再用鼎煮熟了吃,我要让世界上最低贱的东西享受从未有过的礼遇。听我如此陈述,妻觉得有趣,便没有反对,她说,你可真能折腾,不过,倒也有点意思。
尽管每天换水,谷还是馊了,散发一种怪异的腐臭,淘洗时手掌像沾满了糖鸡屎,不可名状。那味,怎么洗,也不能去尽,仿佛浸入皮肤里层,我担心,它们已经全部作废,不可能再发芽了。直到第四天,才看到一缕微光,有几颗爆裂开,露出了白嫩的芽尖。小心翼翼用筷子将它们从废物堆里夹出来,放在纸上,数了数,一大捧稻种,只有七颗是活的,渺茫而珍贵的希望。
那天早上,我将盆里的泥碾碎,直至细腻如浆,水只加浅浅的一小层,然后,将发好芽的谷粒撒在上面,事就算是成了。之所以只留一点水,是因为夏天水温上升太快,五六十度都有可能,如果水太多,把稻种和芽盖住,它们会被全部烫死。每天要添两次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一下就蒸发了,过于干燥对新生的谷芽来说,也是致命的,那细嫩的芽一旦萎下去,就再也起不来。
生命的成长太过不易,就好像她肚子里的那位,尽管医生说,已经可以完全放心了,她还是紧张——表面的大大咧咧原来只是一种假象,一种自我调节的方式而已。
培 育
那段时间,专心做两件事:为她熬汤,茶树菇炖土鸡、墨鱼炖排骨、木瓜炖鲫鱼,轮着来;观察稻芽的变化与长势,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人与植物,两者不可偏废,至于上班,过得去就行。三十几年来,生活第一次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主要内容再也不是学习和工作,更不是文学。
气温一天天升高,逐渐靠近一年中的顶点。早晚没有胃口,只喝一点稀粥,或者啤酒,然后整天捧着西瓜不放。夏天熬汤如同把自己放在锅里炖,最初还能忍,时间一长,就不耐烦了。像我这种生在农村的八〇后,小时候啥营养品都没吃,奶粉更是闻所未闻,母亲怀孕坐月子最多杀几只老母鸡,再也没有别的,不也长得好好的,现在照样能吃能睡,能干能喝,如今生一个,就什么都娇贵了。她反驳,你难道觉得自己很聪明?我心一沉,自己好像是不太聪明。据母亲描述,我三岁还不会说话,五岁还要吃奶,从小体弱多病,有几次半夜里差点死掉,能活到现在,在城里混碗饭吃,全靠老天爷开恩,孩子如果生下来像我,那就遭了大殃了。大热天想到这些,冷汗直冒,经此一吓,便再也不敢偷懒,每天顶着满头大汗,一边啃冰西瓜,一边单手控火。除了清早去菜市场买一下菜,其他时间她基本不动,即便这样也不比我轻松,那身体毕竟是两个人啊。屋里太热,我每隔两个时就跑到浴室冲凉,冲完凉,穿着球裤打赤膊在屋子里晃荡。大肚子的她就算夏天也不能洗冷水澡,每次见我冲凉出来,撇着嘴,很是羡慕的样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可以,她愿意选择裸奔,反正在自己家,没人看见,这话她以前说过一回……她的这一念想是源于隔壁邻居的启发,那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也许真在家玩裸奔,或者穿三点式,隔三差五闹出动静,即便是白天,热得要命,他们也能随时做爱做的事情。出租屋隔音效果不好,那种动静,在大热天里让人愈发焦躁。
因为是短暂租住,我们没装空调。原本打算装的,想到临产前,也就是两个月后就要搬家,若此时装上空调,到时将增加额外的拆卸和搬运工作,那将是另一种麻烦。新房去年十月已经装修好,要说搬,也没什么大问题,挨到现在完全是为孩子健康着想,尽量拖延时间,让建材的毒素散发干净。我的一位同学,据说因为怀孕期间过早搬进新房,导致孩子生下来后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三四岁了,看起来还痴痴呆呆,用了各种办法也没完全治好,她告诫我说,前车之鉴,不能不防,新房要尽量空置久一点,入住前还要用仪器测试一次,各种指标达标了再搬。被她这么一说,我的内心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两个人一人一个小风扇,日夜不歇。不敢用大的,医生说,大风扇对孕妇不利,会吹出问题。别看天热,吹的是暖风,可那层肚皮跟纸糊的一样,一吹就透,孩子要是在肚子里染上风寒,就算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医生的警告有些夸大其词,乃至近乎恐吓,可不能不听,因为那都是善意的。
从窗口望去,街上除了失魂落魄的车辆,不见一个行人,闷热和焦虑困住了这座城市,而小小的出租屋又困住了我。再去看那盆稻子,它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在大船行将沉没之时,漂过来,将我暂时拯救。那个漫长而艰巨的夏天,侍弄水稻成了我对抗酷暑、打发无聊家庭主男时光的唯一方式。
关于那盆水稻,开始的半个月,状况令人担忧。照乡下的时令,如果种双季稻,此时晚稻已迁插完毕,而我才刚刚播种。它们的芽出得很犹豫,生长缓慢,颜色黄中泛白,花花点点,像养不活的样子。即便长到一寸高,依然很单薄,身材羸弱,面黄肌瘦,完全是营养不良天生畸形婴儿的模样。直到一个月后,才有了水稻该有的样子,挣扎着,进入生长旺盛期。分蘖,抽条,日渐丰茂,那团绿像浓密的云沉沉地停在窗台上。跟云不同的是,它们是有呼吸的,既不会被轻易吹散,也不会凭空消失。叶底无风,也能生出凉意,我知道,那凉意其实是从心头生起的。仿佛种了这一盆稻子,便拥有了一片土地,或者一块菜园,原先局促逼仄的生活一下子宽敞丰盈起来,一切变得从容不迫了,眼前的这个夏日再也不那么度日如年。
每隔一周要将盆扭头更换一次方向,让每一片叶子,每一株稻秆接受均匀的阳光照射。水稻的生长期长达一百三十多天,穿越整个夏季。窗台上的那盆绿越来越浓,叶片日渐舒展粗大,桔梗也一天天变得壮硕,看着让人满心欢喜。
单位派我出差,通知是临时下达的。走时匆忙,忘了嘱咐,两天后回来,盆里的水全干了。盆泥表层开裂,豁着大嘴,叶子纷纷打着卷儿,枯窘一片,挼成了绳子状,那情形只有一连几个月没降过雨的农田才会出现。比农田可怕的是,盆底子薄,如此天气,又处在需水量最大的生长期,短短两天时间稻子完全失去了原形。我很不高兴,可又能说些什么呢,妻一心惦记她肚子里的娃,世间其他,一概进不了她的法眼。
匆忙浇水,寻思补救之法。得施肥。原本也到了施肥的时候,虽说那些泥是从池塘底下掏上来的,肥力很足,可要维持到稻子开花直至结果,绝无可能,农田里的水稻至少施三次肥才有收成,这盆子稻子怎么也要两次吧。离小区不远有一个花卉园,专门为市里的绿化工程服务的。顶着烈日出门,却被一只身材魁梧的狗拦住去路,它并没有叫,也没有扑上来的意思,只是张着嘴,伸长舌头喘气,两眼死盯着我。天太热,它没有力气喊叫,也没有力气去咬人,却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职责。我壮着胆子喊了几声,午睡的师傅出来了。说明来意后,用五块钱从他手里买了一小包肥料。他告诉我,这是花肥,磷和尿素的混合物,按一定比例搭配专门种花用的,施给稻子肯定没错。原本,浇过水之后,稻子已经缓过来了,而我的施肥成了好心办坏事。
我的手大,没控制住量,它们再一次受伤。如果说上回是外伤,这回就是内伤了,如此内外交加,身板本来就单薄的稻子哪里受得住。半天时间,整盆稻子彻底蔫了,此前是绿中带黄,如今烧成了焦黄色,秸秆纷纷散开,耷拉下来,似乎已经毙命。呜呼哀哉,只好进一步采取急救措施。先做人工呼吸,把里面浓度过高的水排干,让根须透透气;再洗胃,连续换几遍清水,力求把浓度降到最低。
经过这番磨难,它们虽侥复活,却变得参差不齐,等到含胎,有的肚子很大了,有的却一直瘪瘪的,甚至只关心生长,完全忘了孕育后代的大事,从头至尾是光杆司令。好在,我从未期待所有秸秆都能长出稻穗,只要它们长在那,对我就是收获。
除了稻子和女人,还要整理一本书稿,整理好后交由出版社审定。说真的,对写作我一直没什么信心,每天不是我折腾文字,就是文字折腾我,难有相处甚欢的时候。而侍弄泥土的愉悦,来得如此直截了当,看着生命每日一变,似乎自己也在拔节生长,身体凭空长高了许多。
水稻含胎时,妻的肚子已经有八个多月。稻子栽在盆里,而她则栽在屋子里,脚下生了根一样,轻易不肯动弹。要说区别,也是有的,稻胎曲线优美,丰实厚重的同时具备某种轻盈感,而她,越来越像笨重的蝌蚪了,肚子膨胀,尾巴都快摇不动了。这话我差点就说出了口。
浓艳的夕阳照耀着洞庭湖平原,也照耀着属于我的唯一的稻田。晚风吹过时,禾叶一阵起伏,只可惜,不论清晨,还是傍晚,叶尖上从来看不见露珠,顶多摸上去有点潮湿感而已。它们群体太小,远离田野,室内的空气水分含量有限,不足以凝水成滴。对植物而言,露珠是大自然的诗句,如同人类的精神食粮,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阳光,人们说,没有上帝,就自己造一个;如今,没有露珠,是否也该制造一点呢?我决定帮帮它们。盛一碗满水,人工均匀喷洒,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善事。
扬 花
天热,睡不着觉,头枕手臂望天,星斗缀满夜空。夏天的星星比其他季节要大,也要亮,闪烁之间很不安分,让人产生摘的冲动。可星星是摘不到的,触手可及的唯有日益增多的稻花。
禾苗喜欢在夜里悄悄拔节出穗,半夜开灯,翻身起来,只见稻胎纷纷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细碎的白花,像芝麻粒一样密布着,特殊的清香充溢了整个小屋。稻花之香,有如从碗里飘出的饭香,清新朴素,平淡如常,然而却顽固,即便干旱季节,枯萎至死,细小的花瓣上还残留湿润的露滴——当我还是一个经验欠缺的年轻农民时,村里不止一次遭遇旱灾,在那些希冀与无望并存的早晨,目睹死亡的露珠从穗尖跌进晨风和泥土中,我知道那是稻子对大地最后的回赠。
扬花需十五天,灌浆十五天,成熟又十五天,也就是说,再等一个半月就能见到粮食了。我重新躺上床,张大鼻翼,猛吸一口,在一种巨大的满足中睡去。
关于生男还是生女的问题已经讨论过很多回。半月一次的例行检查,各项酸碱指标以及照片显示,很可能是个女孩,问医生,他们并不明说,反问一句,难道这还看不明白?这个消息令人满意,我一直在说想要一个女儿。她反驳,说我口是心非,如果到时真生个女儿,恐怕又是另一种说法。因为从小父子关系不好,让我对生一个儿子的结果深感担忧。父亲生我时也想要个女儿得,在此之前我已经有了一个哥哥,一儿一女才是最科学的搭配,可结果,生下来的却又是个儿子。父亲非常失望,报喜的鞭炮响到一半,一脚上去就踩灭了。想到两个儿子长大了要跟自己作对,他气不打一处来。如他所料,这两个儿子后来果然成了他的生死冤家。
妻说,你还是别杞人忧天。我说,即便历史不会重演,还有其他更可怕的事。她问,有何可怕?我说,你可以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生个男的,媳妇的心思会慢慢转移到儿子身上,看着家里有一个跟你气息一模一样的男人慢慢长大,进而取代你,而你却一天天老去,难道不是一场恐怖电影?父子乃天生的仇敌,除非他有了新的敌人,我才能获得解放。她问,那要是女儿呢?我说,女儿就不一样了,如果是女儿,以后家里会有两个女人争着宠我,这是多幸福的事啊。妻鄙夷地说,纯属歪理邪说,自私透顶。我说,哪里自私了?生个女儿像你一样漂亮,有什么不好?你这算将功补过么?还是拍马屁?生男生女说不准的,那是天老爷的安排,所谓检查也不靠谱,她怀疑地说,你不会有恋母情结吧?我说,恋你个头。
跟母亲打电话,让她早点安排家里的事,随时动身来常德,这回来了短时间不会回去,家里的东西该卖的卖,该处理的处理。母亲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假装抱怨,儿啊,你这是“头谷不割,割晚谷”,你看你那些老同学,儿子都十来岁了,读初中了,你这还是五月的黄豆,不知什么时候熟。我知道她口中说的是谁,这种事怎可攀比,以前的老同学,大多初中没读完就出去打工了,不到二十岁就结了婚,而我,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毕了业又要找工作,折腾房子,为了完成农民到市民的转变,将有限的青春消耗殆尽。我不能告诉母亲,曾经满头黑发的我,鬓角早就有了稻花一样的白色杂质,一有空就偷偷拔掉。
水稻扬花的时候,母亲来了,抖落一身尘土。她一进门就看见摆在窗台上的那盆稻子,“你在家种了那么多年田,还没种够?”
我什么也没说,望着她,会心一笑。
结 果
母亲一来,三个人窝在四十几平米的出租屋,生活不便,我决定提前搬家。预产期一天天靠近,孩子随时可能来到人间,等孩子生下再搬就来不及了,到时候手忙脚乱,哪有工夫安置新家。
九十三平米的房子,尽管小,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为了这一点有限的空间,我已倾尽所有。来常德十年,换过三个工作,住过七个地方,一共搬了八次家,然而,最受累的不是人,而是那些书。这些年它们跟着我饱受流离之苦,如今总算不用蹲在角落里,整日与杂物为伍了。这么小的地方辟出一间单独的书房,妻并不反对,她知道,对我而言如果没有书房,那它就跟出租屋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多少欢喜可言,有的只是重担卸去后的疲惫。母亲倒是高兴,忙着给村里人打电话,几乎所有熟的人都打了,汇报搬家的情况以及城里种种。活到六十多岁,她平日连县城都很少去,买东西常常让别人顺路带,此前只出过一次远门,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没想到到老,却成了城里人。父亲去世后,她没别的念想,一心盼着儿子成家立业。
预产期到了,妻的身体依然没有大动静,举止甚至恢复到半年前的模样,像甩手掌柜,健步如飞。虽然医生说,提前半个月或者推迟半个月,都属正常范围,可最后一次检查显示,胎盘的羊水中有婴儿的排泄物,图像浑浊,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待久了会感染病菌,严重的可能导致死胎。办理住院手续,列入每日观察序列,随时准备剖腹产。原本决定顺产,那样对孩子以及母亲产后恢复都好,如今只能听医生的安排。
医院大厅里人满为患,排队者连大门都堵住了,坐电梯要用手将人群拨开才进得去。本市有很多公立医院,私家的也有不少,可绝大多数人依然只选择市第一人民医院,其他医院均无法赢得大家的信任,他们害怕既花了钱,又治不好病。病得可真热闹啊,蹲着的,站着的,实在等累了,就顺着墙一屁股坐在地上,膝盖并拢,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两腿之间。他们没睡,而是在等待命运的判决。妇产科在四楼,三楼是重病监护室和手术室,从楼道走过,目光所及皆是茫然焦虑的眼神,为了不被他们悲伤的灼伤,稍一触碰我便赶紧挪开视线。更多的人面无表情,双目呆滞,巨大的痛苦以及长时间的等待让他们近乎麻木,一旦有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整条过道会瞬间被潮水般的哭声淹没。
在这里,可能只有妇产科才听到欢笑。母亲第一次来这种大医院,什么都不懂,现在所有手续都使用医疗卡,采取信息化操作,这更让她无所适从,只能像尾巴一样跟着。说是让她帮忙,其实更像是我在照顾两个人,一个孕妇和一个老母。妇产科住院部房间不够,媳妇暂时只能躺在过道的床位上,只有产后和即将进手术室分娩的人才有住里面房间的资格。不知道要在医院待多久,剖腹产的日期没定下来,十天,八天,甚至半个月都是有可能的。整理好床铺,将洗漱用品一一摆放好,正说着检查的事,楼里突然一阵喧哗。我不知道发生什么,随着众人站起身,只见一名男子,手中提着一大袋糖,逢人便发,脸上笑开了花。原来,那人的妻子产前检查说怀的是女儿,结果生下来却是个儿子,听到这个消息,他欣喜若狂。接过他的喜糖,跟大家一道向他道喜,然后扭头小声地对妻说,都什么时代了,生男生女居然会有这么大反差。她说,你嘴上这么讲,到时候如果真生个女儿,看你高不高兴。我说,怎么不高兴,生女儿更好,不是一直说是女儿么,你可别像她一样,到时候变卦,生出个儿子来。她哼了一声,生男生女都是你的种,怪不得我,医生说了,性别主要由男方的基因决定。我说,知道了知道了,只要是亲生的,儿子也无妨。她说,你看,果然口是心非,明明想要儿子。我说不过她,只好闭嘴。挨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要不要也下去买点糖?我说,自己的幸福凭什么让别人分享,白白便宜他们?妻便做了一个鬼脸。
将医院的事处理好,让母亲留在家,而我,每日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给妻端汤送饭。
几天没登录邮箱,打开电脑,出版社传来了好消息,稿子顺利过关,这么多天的忙碌总算没白费。起身,伸一下懒腰,窗台上的稻子朝我点头致敬,它们好像感觉到了我的辛苦。稻子已经完全成熟,秸秆从头至尾,没剩多少绿色的成分,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当然,这金黄只是一小部分,伸手去捏,里头有很多秕壳,褐色的颗粒也不在少数,这是扬花时天气太热造成的。没处在最好的季节,加上施肥时受过重伤,小小的盆不是大田垄,稻穗数量有限,缺少蜂蝶的参与,授粉不均是意料中的事。即便是那些秕谷,凑上去一闻,鼻孔里满满都是浓溢的稻香,这就够了。
预产期过了五天,不能再等了。跟医生商量,说要看孕妇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什么时候动手术最好由她自己决定。
二〇一七年九月十五日,这是她选定的日期。妻说,如此,孩子生下来就可以跟外公同一天生日。还说我有恋母情结,她这摆明了是恋父。对此,她自己执意否定,说是记性不好,选择这一天,纯粹是为了可以少记一个人的生日。她既然这么说,我就没必要戳穿她的谎言了。
三个小时的等待,时间仿佛停滞住了,各种古怪念头,如日月穿梭于脑海中,而最后,漫长的间隔一跳就过去了,什么都没留下,那段时间成了记忆中的空白。护士在喊我的名字。孩子剖下来了,是男孩。恭喜啊,她笑着说。看来这个医院的前期检查很不靠谱,性别老对不上号,不过,此前他们并没明确告诉我一定是女儿,也许这是他们的一贯做法,玩套路,善意的谎言而已,法律规定产前是不能做性别鉴定的。我并来得及去看孩子,急忙问,还有一个呢?护士说,别担心,她很好,医生正在缝合伤口,等一下就出来。
孩子躺在准备好的襁褓之中,刚剪断的脐带沾有血迹,护士掀开婴儿床上的毛巾让我看了一眼,又赶紧裹住。刚才还在大哭呢,大约是累了,休息了,护士说。这就是我跟她的儿子啊,八年的感情长跑总算有了结晶,我终于种出一棵属于自己的稻子,迟虽然迟了点,可头谷晚谷都是谷,能割到手就行。他的眼尚不能接受强光,半睁着,耳垂很大,像我,发际线很高,也像我,其他五官,诸如鼻子、眼睛、下巴,全像她妈,一副恬静秀气的面孔——不是我先前一直担心的那样,像我一样丑陋,像她一样愚蠢,目前看,他很漂亮,应该也聪明——起码表面看是这样。几天之后,有个朋友说,这孩子是她这两年见过的最好看的孩子,虽有善意的成分在,但我相信并不偏颇得厉害。
妻一个小时后才从手术室出来,躺在救护床上,推过来,跟儿子的小床并排放在一起。这是属于我的两个人,两个在此生与我最休戚相关的生命。妻完全说不出话,脸色煞白,眼睛只望了我一眼,就闭上了。剖腹产是女人的劫难,做一次好比死过一回。谢天谢地,不管怎样,母子平安就好,我能做的只有等待与守候。
护士长将我和母亲拉到一旁,耐心讲述,一条条嘱咐我们怎样照顾新生婴儿与产妇,她还给了我一本手册,并将重点部分用红笔标记出来。那些条例非常琐碎,而我从来是一个粗心的人,加上初为人父的激动,早已方寸大乱,哪里记得住。对于母亲,现在的婴儿用品跟她那个时代完全不同了,而且,最关键的是,她老了,手脚笨拙,反应迟钝,眼前一切都这般陌生,让她无从着手。
也许是上天眷顾,让我们碰到了好人。住院楼是双人房,一间房住两名产妇,在我们之前,已经住下了一位,她也是在老公和母亲陪护下生产。多亏了这一家三口,我们一有事,她的老公和母亲就主动伸手帮忙,尿片该怎么换,喂奶时手怎么捧才不会碰到产妇的伤口,孩子排泄之后一定要将毛巾用温水浸湿才可以去擦屁股——初生婴儿皮肤娇嫩,如果用干纸巾或者毛巾直接擦拭,很容易受伤。其实,他们的人更需要照顾。那是一个年过四十的高龄产妇,生的也是儿子,因为早产,一生下来就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此时已过三天,还没跟父母见过一面,高龄产妇身体虚弱,手术恢复得很缓慢,三天过去了,看起来还那么面容憔悴。
那个女人之所以成为高龄产妇是有原因的。夫妇俩以前有个儿子,十七岁那年去南方打工,从此生死不明,开放二胎后,他们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再新生一个,不然,到老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他们是农村的,没有固定单位,长年在外打零工,医疗费几乎不能报销。他们真的很穷,也很节约,老婆住院,母子二人便在医院旁租了间便宜的小屋,在那里买菜做饭,吃不完的菜,留着,第二餐加热了继续吃,就连米饭都不浪费,剩下多少全拢好了留给下一顿,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的饭盒中掺杂了剩饭剩菜。男人进出医院只穿一双旧拖鞋,他告诉我,为了这个儿子已经花费了四五万,目前看来,钱肯定还不够,不能不省。孩子虽然送到了重症监护室,奶却只能吃母乳,女人年纪大了,挤不出奶来,高龄产妇都有这个问题,即便这样,他们连二十块钱的挤奶器都舍不得买,用手异常艰难地推,疼得女人咬牙切齿,直哼哼,我赶紧把自己买来的挤奶器借给了他们。医院里有人推着小车在过道里卖小碗的汤,财鱼生肌,有利于产妇伤口的愈合,鲫鱼和黄豆炖猪蹄都是催奶的,卖东西的人很有经验,分量弄得适中,因而价格并不贵。可为了省钱,他们不嫌麻烦,宁肯自己去旁边的市场买了鱼到出租屋炖。
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是经常与泥土打交道的,朴素得让人生不出任何戒备之心。为了娃,他们耗费了所有积蓄,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天下所有穷人都是我失踪多年的兄弟。计划生育是一桩极可疑的政策,如果当年不是只生了一个,他们就不会冒死再生,也不会耗费如此巨大。好在,这项国策终于废止,允许他们生二胎了,国家总算留了一丝希望给他们。
孩子生下来,老丈人和丈母娘从广州启程,来常德看女儿跟外孙。天不遂人愿,正如当时的天气,他们来时头顶下着瓢泼大雨,为了赶路,两人淋得浑身浇湿,而孩子因为在羊水中受了感染,体温突然升高,不放心,只好在医生的建议下,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二老只是透过玻璃偷偷瞄了外孙一眼,便退了出来。
将二老送到住处,丈母娘跟母亲一路上细细碎碎说些什么。老丈人对新房打量了很久,尤其是摆在窗台上的那盆稻子,他跟母亲刚来时一样,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种一盆水稻,而不是别的花花草草,看样子,它们长得并不好,收获不了多少谷子。我忽然意识到,他在广州是专门搞园艺的,肯定看不上这样的东西。好在他只是很可疑地看,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后来,他踱进我的书房,神鬼莫测地摸出一本,问,这是你写的?听说你在写书?写了多少本了?写书辛不辛苦?一本能挣多少钱?……搬家时有意将那本书夹在书堆之中,母亲来了一个月,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没想到她爹一来就从成百上千册书中翻出了那一本,那本我迄今出版的唯一的一本书,难道他是有备而来?我心想,说多了不行,说少了也不行,如果说没有,似乎更不行,要是那样,拿什么来养活他的女儿?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敷衍过去的,反正没正面回答,他问的那些问题好多天都在头顶盘旋。写作与种庄稼确实很像,都需要一颗萌动的种子、一个好天气以及一块适合耕作的土地,可最终它们并不是一回事,作者的命运往往掌握在编辑手中,很多时候都是在做白工,除了一笔一画埋头敲打,你别无选择,所谓收成决不像窗台上的那盆稻子,每一粒都能计算清楚。
收 割
孩子在医院监护了七天,虽被再三告知没什么大事,心始终悬着。那种感觉就好比一位老农,年成很好,庄稼颗粒也很饱满,可在归仓之前是不可能放心的,生怕从哪里刮来一阵风,飘来一场雨,让一切化为乌有。
出院前去找同病房的那家人,用红包装了五百块,塞到老太太手上,以感谢他们那段时间的关照。一家人力辞不收,几番来回无果,只好作罢,想来这是关于尊严的事。一个人既然能无私地帮你,就不会接受你有意的馈赠,这其实是相同的一回事。
第一急迫的是给孩子取名。医保政策规定,新生婴儿必须在三十天内上户,不然就不能报销住院费用,而上户就得有名有姓。
取什么名呢?我站在窗台思索良久。
我是一个尘世幸福感很低的人,对现实世界充满敌意和不信任感,有时即便幸福来临,也会选择主动拒绝,而眼前这一年,幸福之事接二连三降临,成家立业,买房生子,让人不知所措,从没有过收获的准备,哪怕是细微的收获。依稀记得只身怀揣三千块钱出门求学的情景,倏忽已十三载,这些年,我得到过很多来自这座城市的关爱,同时,也充分领略了它所赐予的冷漠与伤害,对此我都心怀感恩,是啊,爱有很多种方式,包括它的反面。无疑,我跟眼前这座城市的关系是那么复杂难言。我从不把任何获得的东西视为理所当然,世界的可疑,让我对有限的幸福愈加珍惜。看着完全那盆熟透的稻子,我心想,名字有了,就叫“陈晚禾”吧。这个秋天,我确实收获了两棵稻子,而我们两个人又都是晚婚晚育。我觉得这名字取得不赖,上户时,工作人员都夸孩子名字取得好。
双手紧握,将稻穗搓几下,谷粒就全掉了。不过是很小的一握,还没朋友当时寄给我的稻种分量多,然而却很有满足感。只有亲手种的粮食才干净,才能喂养出不令自己憎恶的身体,人时有限,没有必要索取多余之物,那都是徒劳的啊。我写作,在另一块田地里栽种水稻,文字也是粮食的一种,在喂养肉体的同时,也构筑起我的精神堡垒。土地和阳光比人世宽容,它们酝酿收成,也允许秕谷存在,实际上,我得到的饱满颗粒非常之少,用手指一拨,很容易数清,秕谷占据了绝对的份额,有限的收成让它们显得弥足珍贵。收割之后,只剩一盆灰色的泥,浮起的泥皮与我灵魂的颜色那么一致。
水干后,我没有再添,就让它慵懒地躺在那。没过几天,凝固的成块泥土彻底松弛了,疲惫如同像死去一般,进入了一种睡眠之态。已是深秋,不能再种别的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用棍子戳几下,松松土,浇少量的水,就算不撒种子,也觉得它一定会长出什么来,也许,我们都应该重新学会呼吸,那盆土以及我生锈良久的躯体。
抱着孩子站在阳台的秋光中,他从我的臂弯深处探出头,睁大眼睛,努力呼吸,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嘟噜”声,鲤鱼吐泡一样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世界,我知道,那便是途径所在,来自神明的指引。呼吸原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是一桩不用学习就能开启的生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