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浪漫的势利之徒
来源:文学报 | [英]昆汀·贝尔 2018年12月03日08:03
这是来自亲人眼中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生。作为她的外甥,昆汀·贝尔撰述时拥有家庭亲密关系提供的权威性,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带有偏见,采取逃避态度或感情用事;他是一位观察者,而不是一位参与者。在他的叙述结束之际,弗吉尼亚·伍尔夫呈现出了有别于她那种莫测的艺术世界的真实形象。
才女与“书痴”
似乎自1896年11月以来,弗吉尼亚就没有上过任何课。“我希望她好些了,不过我还是胆战心惊。”一年后,她父亲给玛丽·菲希尔写信说。显然,她还是处于非常紧张不安的状态。不过在二月份,西顿医生允许她上些课了;我们发现她在22日那天学了历史和德文;三月,她在读李维,还提到“我学了点希腊文”。
与此同时,她大量地阅读着。她在日记中对此做了仔细的记录,记载了每本书的起始和结束时间。从1897年1月1日到6月30日,她读了以下作品:《英国妇女之三代》(第二和第三卷);弗劳德的《卡莱尔传》——在这里她做了以下注解:“弗劳德的第一卷该慢慢读,然后我得重读他(莱斯利)借给我的所有书籍”;克赖顿的《伊丽莎白女王》;洛克哈特的《沃尔特·司各特爵士传》;《纽可谟一家》,卡莱尔的《回忆录》;《老古玩铺》;詹姆斯·斯蒂芬爵士的《教会史论文集》;《费利克斯·霍尔特》;《绅士约翰·哈利法克斯》;J.R.洛威尔的《在我的书籍之中》和《我书房的窗户》;《双城记》;《织工马南传》;詹姆斯·戴克斯·坎贝尔的《柯尔律治传》安东尼·霍普的《奥萨公主的心》;三卷册的《佩皮斯日记》;麦考利的《英国史》;《巴契斯特塔楼》;亨利·詹姆斯的一部小说;卡莱尔的《法国大革命》,还有他的《克伦威尔》和《斯特林传》;巴娄夫人的一部作品《雪莉》;托马斯·阿诺德的《罗马史》;W.E.诺里斯的《一桩可悲的风流事》。
“天啊,孩子,你是多么贪心。”当莱斯利从座位上起身去取吉本的第六或第七卷,或斯佩丁的《培根》、考珀的书信时,他会这么说。“不过,亲爱的,如果它值得一读的话,它就值得重读,”他会继续说,自言自语道,“弗吉尼亚是在吞书,几乎比我读得还快。”
不过,大约就在这时候,父亲不再为她选书了,弗吉尼亚获得了自由浏览父亲藏书室的权利。莱斯利设法羞涩地表明,就他的观点来看,书架上有些书并不完全适合年轻女士阅读,看来《区尔柏》就是其中之一。可他的女儿必须自行抉择她应该读哪些书;显然,文学是她酷爱的种类,而研究文学就得冒险。她得学会有识别力的阅读,做出不受他人影响的评判,永远别因为世人赞美就赞美,或顺从批评家的旨意发表批评。她必须学会用尽可能少的词语来表达自己。这就是他的规诫和他所提供的教育机会。莱斯利可能是个极其糟糕的数学老师。然而,作为英国文学教师,他对此有所弥补。
除了《海德公园门新闻》和一篇小品文之外,我认为莱斯利从没读过她的任何早期习作。不过她写了不少。十三岁前,弗吉尼亚一直在试着模仿以上那些小说或至少霍桑的风格。然后,大概在1897年,莱斯利从伦敦图书馆为她借了一本哈克卢特的《旅行记》。此后,她效仿伊丽莎白时代的作家写了篇长文,题目是《俗人信仰》,另一篇叫《女性史》,后者似乎更符合她的特性。这些早期的手稿都没能保留下来。
我们可以把这个时期的弗吉尼亚想成是一个又高又瘦、发育过快的女孩,在海德公园门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阅读和写作。直到斯特拉结婚,她才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她阅读和写作的地方要么是房子背后那间玻璃屋,要么就是日间保育室的扶手椅。但是不管她在哪儿安顿下来,她都会建起一个不容易被驱逐的堡垒。弗吉尼亚很不情愿离开工作场所那种简朴的(但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慰藉,在日记中,她不止一次提到这种事。
创作欲和倾诉
1916年7月弗吉尼亚·伍尔夫在韦塞特构思的念头正在衍生成一部小说,她越来越沉浸在这部小说中。1917年复活节,邓肯和瓦奈萨从查尔斯顿来阿希姆喝茶,弗吉尼亚抽空跟姐姐进行了一次自在、亲密的交谈,把“有关她的新小说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是其中的主角,我料想自己会是个一本正经、严肃的年轻女性,不过也许你会看到我十八岁时的样子——我想最有趣的人物显然是我母亲,表面上,她被描述得就跟里奇夫人一模一样,包括每个细节。当然,谁都会知道这人是谁。
《夜与昼》是(而且故意被写成)一个相当平淡无奇的故事。弗吉尼亚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写一部绝对正统、老套的小说。而且,她刚爬出一个深渊,她想做些不会使她太靠近那个深渊的事。在《远航》最后几章里,她是在玩火。她成功地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魔鬼耸然可怖地表现了出来,她走得太远,已经到了不适的地步。那本小说和最后让它问世的努力曾使她丧失了理智,她还不能冒重蹈覆辙的危险。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开始写一种明智、安静、不扰乱心绪的东西。她还会再次使用这种对策,在写完一部特别吃力的小说之后,接下来写点轻快、闲适的东西;所以《到灯塔去》之后是《奥兰多》,《海浪》之后是《弗拉迅》,《岁月》之后是《三枚金币》;大块头后面跟着本轻量级作品——她所谓的“一个儿戏”。《夜与昼》的块头可比儿戏大,不过尽管是大块头,它却是一部有助于康复的作品。她不太喜欢写这部小说。许多年后,在给埃塞尔·史密斯的信中,她把这事比作照着模型画素描——一种拘泥刻板的练习。她开始允诺给自己一个假期——一种去那些被禁止的危险地带的旅行。
……这是当我完成了传统风格的练习之后,我答应给自己的款待。我将永远忘不了我写《墙上的斑点》的那一天——全在一闪念间,简直像飞,在连续干了几个月敲石头的苦活之后。然而,《未写的小说》是那种伟大的发现。它——又是在一瞬间里——向我展现了我能以一种适合的形式为自己所有的体验沉淀赋形……《雅各布的房间》……《戴洛维太太》等等。我怀着兴奋战栗着——然后伦纳德走进来,我喝下牛奶,隐藏好自己的兴奋,写下我想是另一页没完没了的《夜与昼》。
1917年夏天,《夜与昼》还远远没有写完,哪怕它写完了,对于伍尔夫夫妻的那台小手工印刷机来说,它也是件太过庞大的工程。七月份,霍加斯出版社出版了《墙上的斑点》,外加伦纳德的《三个犹太人》,其标题是《一号出版物:两故事》。
这份出版物和它所受到的欢迎(来自极少的一批读者,因为只印了一百五十份)既是弗吉尼亚平稳康复的结果,也是对这种平稳康复的促进。到了这时,她过着一种几乎和过去一样正常的生活,在伦敦、里士满以及八九月份的阿希姆都跟很多人有往来。此后,许多朋友都习惯于在阿希姆跟伍尔夫夫妻待几天,然后去查尔斯顿和瓦奈萨住一起——或反过来,两家人不断地相互串门。这个夏天,弗吉尼亚在阿希姆的客人有罗杰·弗赖、利顿·斯特雷奇和德斯蒙德·麦卡锡,他们来自查尔斯顿,要么就是接着要去查尔斯顿,还有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锡德尼·沃特路、G.洛斯·迪金森、佩内尔·斯特雷奇和菲利普·莫瑞尔,伦纳德坚持邀请菲利普,理由是他从不会撇下奥托林夫人独自赴约。
糟糕的社交认知
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当时多大),她写了一篇《达克渥斯家史》。它已经失传了,不过第一段大概是这样的:
一天,当威廉·鲁弗斯在新森林狩猎时,他猎到了一只鸭子。它掉进了池塘的中央,没法拿到手;但是一个敏捷的小听差蹚着水追回了那只鸟。国王拔出他的剑,轻触那个小伙子的肩头,授予他封号曰:“听封,达克渥斯爵士,汝的确值得上很多只鸭子。”
乔治和杰拉尔德并不觉得好笑,可想而知,这一小段俏皮话是说来刺痛他们的。它略微表达了(不过并非不含恶意)弗吉尼亚对达克渥斯们的评价。她从很小就确信,遗传模式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美貌,但并没有传给他们才智。就遗传而言,只有斯蒂芬家的人才继承到了犀利的智慧。嘲笑乔治和杰拉尔德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弗吉尼亚不是个会放过这种机会的人。她的社交失态让她感到痛苦,不过意识到乔治为此甚至更痛苦,她可能会从中获得一些满足。有一次,在一场派对上,就在她向女主人告别时,她的衬裤滑了下来。她卷起所有衣物,尽最大努力拖着脚离去。不过,一回到海德公园门,发现乔治在家,她就来到客厅,对着他挥舞穿错的衣服。乔治愤怒填膺,一声不吭。
可她的痛苦也是十分真实的。她可以拿它们开玩笑,用它们奚落乔治。不过事实依旧,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和瓦奈萨是“失败者”。在一篇写于这个时期的杂文里,她探讨了自己的失败,然后接下去思考了那些舞场上出类拔萃的男女的优点。她尽量做到公正,否认了那种通常的观点,说社交成功人士的矫揉造作和十足的虚伪该受到谴责。它代表的是那种取悦别人并被别人取悦的欲望,归根结底,那并不是什么坏事;恰恰相反,在这种对风度的培养中存在着一种豪侠和善心。她似乎在说,葡萄并不是酸的。她还在给一位密友的信中写道:上星期我参加了两场舞会,不过我认为,天意不可测地注定了我有其他的命运。艾德里安和我跳了华尔兹(在一支波尔卡舞曲中),艾德里安说,他想象不出来,怎么会有人白痴到从跳舞中获得乐趣——我看到他们是怎么跳的,但是感到所有年轻女郎的处境是完全不同的——那是多么悲惨——为了能把舞跳得很棒,我愿意付出我所有高深的希腊文,艾德里安也同样愿意为此付出他的一切。
不过,她在社交上也不总是失败的,虽然和乔治设想的方式不完全一样,她也想获得成功。明知自己的才智和美貌都在常人之上,几乎没有哪个女孩能彻底拒绝时髦社会,弗吉尼亚发现自己就站在这个社会的门口。它的大部分居民都是愚蠢的,对此她心知肚明。她明白乔治理解的成功是一种相当沉闷的事情。她发现“上流社会”中的许多东西都是她痛恨和畏惧的,不过其中也总有她喜爱的东西。成为众星捧月的中心,认识那些大权在握的人,那些视某些优雅和特权为理所当然的人,融入那个装饰性的、盛装的世界,听仆役长通报一个莎士比亚在世时就已经很悠久的名字,她从来就不可能对这些东西无动于衷。她其实是个浪漫的势利之徒。她从不容许这种东西扭曲其他价值,可它的确在她生活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