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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8年第5期|计文君:婴之未孩(节选)

来源:《十月》2018年第5期 | 计文君  2018年12月03日08:48

计文君,河南许昌人,艺术学博士。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中国作家》中篇小说奖等多种国内文学奖项,著有《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研究》,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副研究员。

太过戏剧性的事,很难让人相信是真的。譬如,外卖小哥敲门,递进来的除了一盒比萨,还有一个婴儿。

甘田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讲述事情经过时语调发虚,难怪那位年轻的警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被寒风皴红了脸颊的外卖小哥,看上去诚实可信多了,他说婴儿当时就在甘田门口的纸箱子里哭,他就抱了起来。

甘田所在的怡景SOHO,像他这样租住在这里真“SOHO”的不多,大部分还是些小公司、事务所和工作室的办公地。九点前后,电梯使用的高峰期,去查监控的那个警察也没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记下两个报案人的电话,抱着婴儿穿过挤满走廊看热闹的人群,离开了。

甘田关上门,嘘出口气,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然后开始吃尚有余温的比萨。

甘田在心里骂的人,是老赵。

老赵“胁迫”他参与演出了这场荒唐的“弃婴”大戏。当然,这份“胁迫”是以哀求的形式进行的——为了你卿姐,拜托拜托……

甘田与苏卿相识的时候,她既不是他的卿姐,也不是老赵的妻子。

算起来甘田与苏卿认识,也有十多年了。那时他研究生刚毕业,还在报社工作,主持每周一期的《心理健康》专栏,但作为根正苗红的文艺青年,喜欢跟各种搞艺术的人混在一起,过着很不健康的生活。

那天是在中国美术馆,甘田和几个画家去看朋友的朋友的个展。他们到的时候,开幕式刚结束,办展的画家正忙着应酬请来的大人物,甘田就没过去寒暄打扰,他略有些无聊地四顾,一幅色调阴沉的抽象油画前,站着身着月白衬衫烟蓝色长裙的苏卿,熙来攘往的展厅一下空旷安静起来,只有她慢闪秋波,遗世独立……

这一幕是十九世纪名著小说中的经典场面,虽然经过二十世纪出版和影视的反复蹂躏,成了被抛弃的俗滥桥段——如今女主的出场方式,即便不是醉酒呕吐,至少也得摔个嘴啃泥,但在二十一世纪初的那个春日上午,与甘田的青春期苦闷相混杂的阅读记忆调动出了潜意识深渊中的欲望之龙,挟云裹雾,扯雷闪电地扑向“伟大爱情故事”的女主角。

没想到故事刚起个头儿,就完了,也并不令人低回——他的女主角从绝代佳人退行为花样姐姐,没用完七十二小时。

甘田在这七十二小时里,和苏卿吃了两顿饭,喝了一次咖啡,进行了长达五六个小时的单独谈话。当天中午,甘田成功地组织了一次饭局,并且不落痕迹地把苏卿罗织进局——其实难度不大,甘田还在思忖如何搭讪时,就有两人共同的朋友和苏卿打招呼,介绍巴巴等在旁边的甘田和苏卿认识了。中间隔了一天,苏卿应约而来,两个人在咖啡厅聊了一下午,然后一起去附近的“海棠花”吃了晚饭——这是甘田临时提议的,饭店就在咖啡厅附近,更为重要的是,那些朝鲜姑娘唱歌跳舞时,可以让甘田歇一会儿,他真的有点儿累了——听苏卿那“迟迟不肯逝去的青春”,听累了。

苏卿的故事一直延展到讲述的那一刻,她即将从艺术学院博士毕业,刚刚结束与某位W姓文化学者的一场虐心之恋,她的论文选题是《霓裳羽衣舞》研究,她知道答辩没问题,还知道自己会留校,不过不是留在舞蹈所,而是留在研究生院,也好,她本来对学术,就没什么兴趣……

饭后甘田送苏卿回宿舍,经过元大都遗址公园的海棠花溪。

繁花满枝,停止说话的苏卿,扬起弧度完美的下颌,神情忧伤目光迷蒙地看着花枝掩映的路灯,人面花影,如此迷人,但甘田那一刻就非常确定,苏卿和他不会有什么“伟大爱情故事”了。

但甘田和苏卿,依然保有着对彼此的浓厚兴趣。

作为资深文艺男的甘田略带沮丧地退场了,但作为心理学系硕士、职业咨询师的甘田始终都在。他很科学地理解自己:这一对象曾刺激他大脑腹侧覆盖区多巴胺旺盛分泌长达几十个小时,继而在高浓度血清素作用下某种与之相关的记忆被写进了自己的尾椎核——这是大脑中与奖赏、愉悦和成瘾相关的区域,一旦记忆被写入,很难改变……甘田当然不会对抗自己的生物性,但也不会纵容自己的生物性——苏卿那么好看,那就看看喽!

苏卿的兴趣,仅限于那个始终在场的甘田。

他们时不时还会见面喝咖啡吃饭聊天。童年阴影分离焦虑俄狄浦斯那喀索斯,聊什么都能让苏卿频频点头,她几乎是在用生命来认同人类心理学发展的历史,完全是一本行走的心理病例大全。后来甘田离开报社,成为甘泉心理咨询中心的咨询师与合伙人,那些为他带来社会影响的文章和书里,有不少苏卿提供的鲜活案例。甘田给她的化名是略带揶揄的“马丽”,苏卿却对此颇为自豪,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她就是“马丽”后面省略的那个“苏”。

出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门槛上的甘田,竟然与“文化大革命”那年出生、喜欢画两笔水墨的老赵,跨越年龄和审美的障碍,摒弃世俗的偏见,成了颇为亲近的朋友。十几年交往下来,苏卿的力量还占多少,甘田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苏卿把老赵带到了甘田面前,宣布他们要结婚,同时附赠了一个惊险的情节设定:苏卿的母亲为女儿下嫁,要和她断绝关系。

老赵接过苏卿的设定,说了一场让人拊掌击节的“单刀会”。老赵千里奔赴中原,靠着一幅自己画的《雪梅长春》——岳母作为地方梨园名角,代表剧目叫作《秦雪梅》——赢得了老人家的青目。

“其实我画得不好,业余水平,来北京进修就是想混进专业队伍嘛——岳母她老人家什么没见过?她是性情中人,看我真,人老实,被感动了。”

老赵通篇没提苏卿父亲。甘田熟知苏卿的家世背景童年经历,苏卿父母在苏卿很小时就离了婚,独自把苏卿抚养成人,退休后才找了个老伴儿——生父三十年未通音信,继父则根本不会置喙苏卿的婚事。

这位来自浙江金华下辖的义乌市佛堂镇的老赵说的“书”,对设定诠释精准,对人物渲染入骨,还能曲终奏雅——甘田当即就替苏卿感到了庆幸。

老赵呵呵一笑,起身去上洗手间。苏卿垂着眼帘,把咖啡里的冰块搅得哗哗作响,“他让我觉得安全——不像你,”她眼皮一撩,幽怨地看着甘田,“你很好,只是,你无法给我安全感……”

她幽怨得如此郑重、认真——甘田惊讶、困惑了几秒钟,随即哑然失笑——原来只在心里发生过的事情,也是有后果的。老赵甩着湿淋淋的双手回来了,苏卿不看老赵,继续盯着甘田,甘田只能配合地低了头,希望能被苏卿解读为难过。

甘田为此没有去参加苏卿盛大的婚礼。但却去了婚后老赵夫妇小范围回请亲近朋友的饭局。酒桌上,甘田略微夸张了自己的醉态,祝赵哥卿姐白头偕老。

自那日之后,甘田对苏卿的称呼变成了卿姐——这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规训。潜移默化,苏卿渐渐对甘田的眼风口角,有了姐姐的意味。

只是苏卿那“迟迟不肯逝去的青春”,甚至越过了婚姻的城墙,依然无休无止地蔓延着。老赵外表憨厚内里聪明,还有几分好玩儿,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他总能接得住苏卿给出的各种情节设定,有声有色地把故事讲下去。

苏卿这些年一直在研究生院做行政,工作上漫不经心,私下里却没少折腾。兴兴头头地开始忙活一件事,没过多久就会有一个必不可做的理由让她停下来,然后再开另一个头儿——从音乐剧到网络大电影,从泰国菜馆到瑜伽工作室……从来没有真的成功过一件事,可也没有真的失败过,老赵跟在后面,把苏卿留下的“烂摊子”,收拾成别样风景。

前几年视频网站给网络大电影补贴,传说有人不到百万的投资靠点击分成挣到了一两千万。苏卿算是研究过《霓裳羽衣舞》,再加上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就招兵买马组班子拍网大《长恨歌》。很快她就跑来跟甘田诉苦:碰到的全是骗子——制片编剧导演全在坑她,“云想衣裳花想容”变成了“卿想过瘾人想钱”,眼看近百万预付款要打水漂,苏卿又憋屈又心疼,哭得梨花带雨。

甘田已经能很笃定地安慰她,没关系,赵哥出手,天下我有。

果然,老赵出手,调整项目,拉着苏卿拿自家钱招来的人马,去义乌拍了部名为《鸡毛换世界》的微电影,因为表现了吃苦耐劳的义乌人靠实干,从“鸡毛换糖”的小生意做成了“世界小商品之都”的大生意,不仅制作时得到了市政府和当地企业的支持赞助,做好后到处去评奖,从县到省各级宣传部的奖得了个遍,还得了国内三四个电影节微电影单元的奖。自己家投进去的钱收回后略有盈余,制片人苏卿此时已经忘了胎死腹中的《长恨歌》,高高兴兴穿起礼服去走红毯了。

老赵宠溺苏卿,苏卿享受宠溺,人前人后都是蜜里调油般的恩爱。这些年,甘田因为同时充当着两个人的“知心朋友”,所以颇为了解一些这场婚姻中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甘田的核心职业能力之一就是为人保守秘密,他太懂得“出口”的价值与功效。老赵一般很有分寸,苏卿荷尔蒙上脑时,甘田就会精准释放一些信息,收到警告的苏卿,也就自己调整了。

苏卿活得像一只转笼里的仓鼠,皮毛润泽,身形漂亮,每日奔跑,为笼子飞快旋转而兴奋,有时停下来,疑惑地四处看看,随即又开始奔跑……徒劳,却不知道徒劳,苏卿就这样懵懂地超脱着,生机勃勃地消耗着,也是不知老之将至……

苏卿和老赵,一直没有孩子。

苏卿一直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糊里糊涂的,先是有点儿不想要,后来有点儿想要,但那点儿“想”都没打败对鸡尾酒的“想”和对孕育过程的恐惧,就又算了,这一算了,就过了四十五,索性也就真算了。

老赵自然不勉强她。

苏卿突然生出要孩子的强烈渴望,源于受了刺激。

去年,当初与苏卿有过一场虐心之恋的那位W先生,不知道怎么惹毛了某位前妻,那位女士开始在微博上图文并茂地痛说“革命家史”——她在任期间,如何与丈夫以及小三顽强斗争。苏卿的一张旧照也享受了一个“荣耀编号”,那张照片是她很早给《时尚芭莎》做平面模特拍的杂志用稿,上世纪末的时尚,眼妆堪比熊猫,身上也就几缕纱。支持正房立场的粉丝留言中,苏卿获得的点评中唯一不带脏字的是:像一只廉价的鸡……

苏卿自然气疯了。虽然甘田说反击没有意义,但又不忍看力挺妻子的老赵弄错路径提油救火,就找了两个熟人做的公号来做文章——反正苏卿并不忌讳旧事重提,她怒的是自己的盛世美颜被作践。公号的文章角度并不直接与旧事相干,重点在于要用几十张照片告诉全世界她事业华丽丰饶,生活精致幸福,美貌与高贵天长地久。编辑在和苏卿沟通时,提了一句孩子。苏卿当即要找个孩子来抱着拍照,甘田玩儿命给拦住了。

这件事很快也就过去了,阴影却留下了——标配都没达到,苏卿花笼月罩的优雅生活,突然显出底里那层轻飘飘雾蒙蒙的虚无空洞。

甘田以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警告苏卿,别冲动。收养孩子是巨大的责任,你先去福利院做义工,接个孩子回来过个周末试试——苏卿没有去试,甘田还特意问了几次,健身美容组织饭局……总有各种事情耽搁着,去不了。

一年过去了,甘田以为苏卿养孩子的欲望,已经通过在手机上养青蛙朋友圈晒蛙儿子寄来的明信片替代性满足了,没想到几天前,老赵拎着一瓶芝华士跑来,让他帮忙为他卿姐“捡到一个弃婴”。

一个名叫曹小倩的艺术学院研一女生,给老赵生了个孩子。

老赵倒了杯威士忌,递给甘田,“小姑娘画工笔的,有点儿灵气,那次‘新水墨’论坛她帮忙会务,去我画室玩过几次,我他妈有次喝多了,就——啊哈……后来那孩子来找我,说怀孕了,想打掉,我就给了她钱,她去了,不知道是体质问题还是紧张,血压太低,孩子也有点儿大,大夫怕出事儿,没敢做,让她休息几天再去,我就让她在宋庄住着了。后来我一想,既然打掉有危险,干脆生下来算了。休学一年,我给她十万块钱。她同意了,在宋庄,帮我照管画室的肖阿姨还可以照顾她,那儿什么都有,她闲着还能画画。现在孩子生下来了,快俩月了,她还在月子中心住着,她急着放假前回学校办复学手续……”

甘田问:“卿姐——知道多少?”

老赵说:“这——我真的不知道。面儿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卿姐多聪明,比我聪明多了——我也不知道,她的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但我至少得做到,能让她装不知道吧?说实话,我真是为你卿姐才费这心思。孩子都成她的心病了——其实我周围朋友,十几家,人家都没孩子,过得好好的。可她心思到这儿了,谁有什么办法?我怕她再弄得跟艾冬似的——女人想不开,后果有多严重,你清楚!”

甘田没接话,他不想和老赵讨论艾冬,但心里知道老赵说的是老实话。老赵的两个儿子跟前妻生活在美国,他自己到底也没太大基因传递的焦虑。

老赵继续给两个人倒酒,说:“还有,曹小倩从来没有说过这孩子是我的,我也没有问过。算算日子,够呛!”

甘田呷了口酒,“生下来没做亲子鉴定?”

老赵说:“无所谓啊!我大爱无疆!”

甘田差点儿被那口酒呛着,笑着摇头。

孩子是谁的,不重要,但如何来的,很重要。总不能直接抱回家吧?好歹有个故事,大家都好接受——老赵连央告带作揖,甘田只能答应了。

甘田边吃比萨,边打开了电脑,在电脑上登录微信,点进心理咨询中心的工作群,看见他们正在讨论选题:某博士坠楼自杀,这一消息从九点开始出现在热搜实时榜单上的,再看死者名字,工作单位……一口比萨噎在嘴里,他呛咳着,去厨房吐了,漱口回来,再看。

群里的讨论还在继续。

他们是专业心理咨询机构的公号,不能听见自杀就说抑郁症。甘田早就称抑郁症实际是一种并发症,是症状而非疾病本身——背后有需要探寻的致病机理。只是最近自杀的消息也太多了些:他们的公号“灵台方寸”已经从“人际边界”的角度分析过陕西那件寒门博士的自杀事件;他们找到了塔勒布的“反脆弱”理论去谈中年失业技术男的离世;等到创业失败的IT精英自杀离世的消息接踵而至,他们只能带着浓烈的抒情性写了篇《求求你,别在沉默中松手……》

他们央告那些正无声无息地经历内心灾难的人,人生是场修行,不要提前离开,仅仅是上周的事情——此刻,大家显然有些词穷。

甘田揉了揉僵硬的脸,敲了句话:咱不跟这个点了,这是我师兄。

群里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人发出了双手合十的表情,有人用文字劝他节哀……甘田推开了电脑,拿出手机,却拨不出电话。

所谓博士,当然是标题党,离世的大姚毕业十好几年了,早就是教授、博导、系主任了,只是他任教的那所外省高校两个字看起来不那么刺激。甘田不知道大姚怎么会走这一步,还没有深入报道——就是有,甘田也不知道能信几分。与大姚最后一面,是前年甘田为自己的书《自恋时代》做宣传,到了大姚的地盘儿,他热情招待……大姚谈笑风生,跟在学校时一样能喝,喝多了和甘田唱在学校一起做乐队时写的歌——甘田没见过大姚的妻子,知道他有个上中学的儿子……甘田看着联系人目录里“大姚”两个字,还有后面那个再也不会拨出去的电话号码.

需要静一会儿的时候,偏就不得安生。

老赵接二连三打来电话,让甘田去派出所。

按照老赵原来的剧本,甘田报警后,警察接走孩子,他假装从甘田那里听到消息,跟到派出所,同时通知苏卿,他们夫妇作为辖区爱心居民,代为照看婴儿——这就可以把孩子抱回家了。警察和民政部门会有正常的流程,公告寻找弃婴父母,需要六个月,寻找未果后会移交福利机构或合适的收养家庭——老赵已经为收养的事情请了一位律师。他告诉甘田,接下来的事情,他就可以自己处理了。

没想到第一步就卡壳了。

跑到派出所的老赵热情似火,警察叔叔冷静如水,女警带孩子去社区医院检查身体了,而且听到消息,跑来愿意照顾孩子的辖区居民有三家——竟然会面临竞争,老赵一边打电话让苏卿带齐证件再来,一边要把甘田搬出来,跟人讲先来后到了。

甘田心绪不佳,但也不能眼看老赵弄巧成拙剧情失控,在电话里跟警察说了两句,警察嗯嗯地听着甘田对老赵身份的确认,然后说孩子要是身体没问题,从医院回来再确定照顾的人家,估计要到下午了。

老赵不肯离开,蹲守在派出所,甘田和警察都只能由他。

甘田平稳了一下情绪,开始看同事发来的新选题。甘田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巡回讲座和写作,不再接待来访者,咨询中心的日常管理由他的合伙人负责,咨询师和来访者预约都在那边,不过公号文章还是要由甘田来负责把关,他写了两条意见,同意了新选题,然后开始修改周日要用的讲稿。

言辞几乎是以天为单位折旧的。再新鲜多汁滋味丰富的表述,都会被传播迅速榨干其表达力,隔夜就成了甘蔗渣一般的陈词滥调。甘田似乎每天都需要发明新的说法。这种感觉就像用手掬水,意义不断从言语中流失,就像水不断从手指缝里漏掉一样,每个指关节都因为徒劳地用力而变得酸疼——甘田颓然地扣上了电脑,抓起手机刷完微博刷微信。

有人在校友群里发了条链接,大姚所在学校协同家属发表了声明,公布了当地公安机关现场勘查的资料,以及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自杀”,只是一件单纯的意外。无中生有的谣言给逝者亲人造成了巨大的情感伤害和精神痛苦,当事人将运用法律武器追究造谣传谣人的责任。

甘田想起爷爷奶奶那辈人,对自杀有种避讳说法——“寻无常”。意外,不是自己去寻的无常,而是被无常寻到——悲哀是一样的,只是不必再劳烦生者去寻找原因了。

甘田丢开手机,又打开电脑——早晚都会被无常一把揪住脖领子,带离这个世界……他盯着PPT首页那句:认识你自己。那个“自己”,就是抓娃娃机无数色彩缤纷的毛绒布偶中的一个,等着被无常的铁手一把抓住,带离——再不同,还是一样,不认识只怕感觉还会好点儿……自嘲却给了他灵感,就说抓娃娃机——今年的流行新宠……甘田上网搜图片,开始修改PPT。

老赵又催他了。

下午四点,甘田的脸阴沉得跟外面的天一样,戴着防霾口罩出现在派出所。老赵一直蹲守在派出所,手里捏着他们夫妇的身份证、户口本、工作证、结婚证、房产证,告诉甘田,苏卿去搬救兵了。很快苏卿回来了,带来了一位金牌育儿嫂和一位街道居委会大姐,三个中年妇女开始车轮战,加上老赵不停搜索出他们这对夫妻的各种丰功伟绩,把手机举到警察脸前逼着人家看,甘田感觉自己连口罩都不必摘了。警察权衡之后答应暂时由老赵家代为照看婴儿。

苏卿又惊又喜地抱着孩子,甘田怀疑她的热情到底能维持多久。苏卿对刚签完字的老赵笑着说:“给我拍张照片,我发给艾冬看。”

甘田心里咯噔一下,幸好老赵善解人意,笑着跟警察打招呼说保持联系,向居委会大姐致谢,扭头拍着苏卿说:“咱先回家,先回家。”

甘田躲到一边,给艾冬发了条微信:“我一会儿过去找你,行吗?”

她很快回了一个字:“好。”

育儿嫂已经把孩子接了过去,老赵让苏卿开车带居委会大姐、育儿嫂和孩子回家,他送甘田。

甘田不想跟老赵继续纠缠,说自己不回家,要去的地方很远。

老赵“嘁”了声:“亦庄,对吧?走吧,路上我有事跟你说。”

甘田只得上车了,摘下口罩,说:“现在,我听见你说有事,就头疼。”

老赵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头疼也得听!我现在已经后悔要这个孩子了。”

甘田没有应声,心里隐隐有股怒气开始翻滚。

老赵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老实人,谎话说不圆的……”

甘田从鼻子里哧地喷出一声嘲讽的笑。

“哎,我不是说我傻,我不傻。就是因为我不傻,我才知道老实最好。我从来不跟人抖机灵,不跟自己找别扭,你说,我怎么会把自己弄到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不得的地步呢?”老赵懊恼地拍了一下方向盘。

“你活该!”甘田嘟哝了一句,把副驾驶的座椅向后调低,半躺了下去。老赵点头承认“活该”,然后开始絮叨悔不当初。

某种意义上,老赵也的确是“老实人”,心底的欲望都是烂炖肘子红烧肉一般,不刁,不险,不复杂,显豁坦白,结结实实——这倒让他的俗气,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变得有几分不俗了。

几天前他还笑眯眯地打着如意算盘:“曹小倩九五年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本来这是件坏事,现在,坏事变好事了!她生下孩子,等于帮我个忙,我接下这孩子,也等于帮她个忙,你呢,帮她、帮我,还帮你卿姐个忙……多好啊!”

老赵各得其所的大团圆剧本,上演的当天,剧情就脱轨了——派出所的麻烦已经不算什么了,这次是情节脊椎断裂——曹小倩想要回孩子。

曹小倩打来电话时,老赵还在派出所里,不能多说,只能哦哦地应着,说见面说见面说。老赵分析,也许不是真反悔,是觉得十万块少了,想涨价……

甘田心里的怒气渐渐平了。五点不到,已经是暮色苍茫了,北京四环也进入了“晚高峰”,车速缓慢,老赵开始推演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性。有种木木的悲哀从胸口沿着喉咙升上来,钳住了甘田的舌头,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赵一路自说自话,但也解决了问题——至少解决了情绪问题。“我明天去跟小丫头聊聊。价钱可以谈,但讹诈我不接受——不行就回家跟你卿姐跪着呗!”老赵将车停在逸郡小区门口,焦虑彻底消失了,“到时候你得救我——”他忽然顿了一下,“哎,你小子——你无所谓,别伤着艾冬……”

甘田急了,“凭什么我就无所谓?再说,不是我要保密,是艾冬不愿意让人知道——尤其是卿姐。你没说漏嘴吧?”

“我的嘴,有一个保安队轮流把门。”老赵笑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艾冬不容易——她想得多,也正常。你小子对人家好点儿!”

甘田被气笑了,“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些!”

甘田没容老赵回嘴,拉开车门走了。

艾冬是苏卿的朋友,从中学同学交往到年届不惑,也实在是缘分深厚。

甘田的职业生涯,让他彻底怀疑女性之间是否存在真正的友谊。他眼中的苏卿和艾冬,也不例外。第一次见到艾冬,是去年春节前,那天下雪,苏卿召集的饭局,一群人聚在“九十九顶毡房”吃烤全羊。

召集饭局,是苏卿重要的生活、工作内容,甘田说苏卿可以出本“饭局指南”了。她常态性的饭局大概有三个分组,一组就是甘田所在的“蓝颜知己单身闺密组”,老赵通常不参加他们这个组;另外就是“金钱艺术组”,主要是老赵的两个圈子,画家企业家,但苏卿这个女主人却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几对夫妻,几家逢年过节要聚一下,甘田称他们为“贤达伉俪组”。按照内在逻辑进行分组,对保证饭局谈话质量和愉悦气氛非常必要。“蓝颜知己单身闺密组”,绝不会夹进来一个醉心于谈论儿子大小便的新晋妈妈;飘零京华、酒后不管谁的肩膀都能靠着落泪的女文青,也绝不会给“贤达伉俪组”的酒桌带去尴尬和不安。

苏卿的饭局兼具娱乐和实用功能,不少人在这儿办成了不少事儿。那晚第一次出现的艾冬,是有事儿才来的。艾冬所在的影视公司在做一个心理咨询师题材的剧,需要专家意见。苏卿一指甘田,现成的专家。艾冬和甘田互留联系方式的时候,苏卿已经开始讲孙媛媛最新的段子。

这个活在苏卿段子里的孙媛媛,甘田“认识”了也差不多十几年。虽然实际上从未谋面,却宛如熟人一般。苏卿学着孙媛媛如何逼一个留在宿舍里的男生回家过年的:没买到火车票——我给你买飞机票,回去看妈妈,妈妈一个人把你带大不容易。最后男生被逼急了,才说了实话,妈妈最近有了一个和那男生差不多年纪的同居男友,男生不想回去过这个尴尬年——你说她是不是“圣母”?

甘田笑了一下,无意间看见身边的艾冬神情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一盘银鱼拌苦菊发呆。那晚,甘田对艾冬的第一印象是寡言,无趣——不知道这样的人做出的情景喜剧会是什么样——好在她不是编剧。

过年期间,艾冬和甘田在微信上聊过几次剧本。过完年,甘田按照她发的地址去了国贸附近,在满是玻璃幕墙的高楼中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给艾冬打电话,她让他坚定地按照定位走,最后在一家基金公司的顶楼,看到了她。

那天,艾冬接到他,没有寒暄,领着他快步穿过走廊,看也不看他,说了一番话:甘田的作用是衡量剧本设定中有没有“硬伤”,同时提供一些“心理咨询师的日常”,她知道甘田不认同现在的有些设定,但编剧不会改的,所以关于剧情不必发表意见……甘田那一刻几乎扭头要走了。

编剧是两个九○后的大学生,小黑和小白。听着小黑嘎嘎笑着,说出男主的台词——心理咨询这行是告诉所有人“你有病,我能治”,是介于传销与邪教之间的一种骗术,甘田又一次萌生站起来走人的冲动。

这部剧名为《心理分析师》的情景喜剧,大部分是段子垒起来的,但每集的情节设定有些心理悬疑的意思。甘田后来才发现,他当时对那种过于夸张的轻贱自己也轻贱别人的说话方式不习惯,当真了,其实剧情、人设都很温暖,属于“治愈系”喜剧。作为对甘田“忍辱负重”参与剧本修改的回报,网剧播出时,每集结束后都附有一段甘田的文字,深入浅出地对剧情中涉及的心理学概念和知识进行正解。此时作为总策划的艾冬,在甘田眼中的形象已经彻底改变了,她成熟,睿智,有趣,能很深入地谈话,言语间偶尔尖锐得让人不适,却泼得出收得住,一起共过事之后,会发现她待人做事其实很有分寸——甚至是善良,温厚的。

艾冬的寡言与无趣,原来只是在苏卿的饭局中。

艾冬后来再没去过苏卿的饭局,也从不在甘田面前谈论苏卿。苏卿见甘田时会故作不经意地问一两句与艾冬合作得如何——甘田莫名觉得苏卿似乎有些介意艾冬,究竟介意什么,却无从猜测。偶尔甘田会玩味着自己的发现,窄窄的缝隙里,藏着深不可测的渊薮……

甘田从未想过和艾冬会有更深入的交往。

甘田选择交往对象,首先充分尊重自己的生物性——所有物种都在基因驱策下依据本能好恶选择交配对象——甘田认为自己的标准真实自然清新脱俗。但人类的交往远不只交配那么简单,所以首要原则并不是唯一原则。从大学开始,接下来将近二十年的黄金岁月中,甘田只有过两三个算是较为稳定的女友,最长的一个维持了两年,甚至有那么几天,甘田还和她讨论过婚姻的可能性——那时甘田已经羞于去想什么“伟大爱情故事”了。但他是专业人士,知道潜意识的深渊里“风雷怒,鱼龙惨”,到底可能性也没变成现实性,俩人还是一拍两散了。

那些年年岁岁来来去去的花,甘田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感觉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孩子出生年份越来越晚,直到在酒吧跟一堆来历不明的人迎接二○一七年的到来,一个半醉的女孩揪着他浅灰色毛衣的高领,凑到他脸跟前,笑着说好喜欢他这样的老同志,甘田挣扎着把在脖子上摩挲的小手拉下来,喝了口酒,压了压惊。等聊到女孩是千禧年出生的人之后,甘田决定站起来先撤,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检讨了一下自己三十七年的人生。

几天后艾冬请他参加庆功会——《心理分析师》第一季收官,成绩斐然。甘田到了才知道艾冬有意让他提前到了一会儿,补签该剧周边产品使用剧中甘田文字的合同——反正生米煮成熟饭了,产品已经卖了大半年了,钱呢,多少就这样,艾冬笑着把笔递过来,你就从了吧!

那笔钱的数额多少驱散了昨夜检讨人生后产生的虚无感,甘田那晚喝得有点儿多。也许是酒的关系,甘田跟坐在他身边的艾冬说了对“老干部”一词的不适,艾冬笑着看他,“今年‘老干部’多火啊!人家是夸你呢!你扭脸看看四周这垂涎欲滴的嘴脸,我但凡一撒手,她们嗷的一声就扑上来了!”

“那你就别撒手!”甘田接这话,纯属习惯成自然。后来发生的事情,被酒精在记忆中剪辑成了蒙太奇——他在酒店房间里醒来,艾冬在床前穿衣服,扭脸看他,“好好睡——明天你要是能醒就去吃早餐,走的时候把房卡放前台就行。”

甘田等到房门关了,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他睡意全无,踉跄着爬起来,警犬一样搜罗着房间——他在卫生间发现了物证,一些碎片性场景浮出来,多少让他感到一点庆幸和欣慰,没丢人就好……甘田喝掉半瓶矿泉水,回到床上呼呼大睡到次日中午。

甘田永远忘不了次日醒来,自己离开时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灰溜溜的,说不出哪儿不对劲儿。他很少对自己的情绪有这种不确定感。这种感觉竟然若隐若现延续了一个月。艾冬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春节时甘田发了个拜年问候,艾冬礼貌地回复了他: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按照甘田的心性,那就算了。但年后苏卿的饭局上,那位“性别流动”的艺术家黑泉在讲人类存在五十六种性别分类时,甘田又想起了艾冬,略带刺探意味地对苏卿说:“你那位闺密艾冬,也是外雌内雄。”

苏卿认真地看着他,“这话怎么说?”

甘田从她的认真里,看到了一丝成分复杂的忌惮,故作淡然地说:“就是感觉。女人的强势,多少都带着恃宠而骄的气息,她没有。”

苏卿一笑,说:“我给你讲过艾冬的事儿,心大到漏风,神经比电缆还粗。”

苏卿段子里出现的人太多,如果不是孙媛媛那样多季播出的系列剧,甘田根本弄不清楚谁是谁,如风过耳,不会入心。幸好当日饭局里有新客,苏卿就又讲了一遍艾冬惊世骇俗的淡定离婚事件。艾冬发现在北京打工、借住在家里的表外甥女——女孩子的妈妈是艾冬的一位远房表姐——有了妊娠反应,问清楚肇事者之后,不声不响立刻跟老公办了离婚手续,搬了出去。

艾冬那位刚刚升任副部长的前夫,也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在朋友圈发了孩子的百日照,点赞的还好,太多乌龙祝福,导致他几分钟之后删了这条朋友圈。也有热情过度、直接给艾冬发祝福微信的,自然没有回复。估计他也没想到艾冬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只能给苏卿发了条微信,说明情况。

苏卿那时候才知道的真相,立刻打电话又急又气地冲艾冬叫喊:“这么大的事,你连我都不说?”苏卿是艾冬和前夫的“大媒”,当然有资格发火,但艾冬淡定地告诉她,过去大半年的事儿了,别提了——她在忙着弄一个关于心理咨询师的情景喜剧,她问苏卿这个业余八段心理专家,有熟悉可靠的真专家介绍一个……苏卿那一刻惊得不知如何接话。

甘田知道,苏卿的认知自带滤镜和修图功能,壁虎通常会被她描述成五彩斑斓的变色龙,个别情况下还能启动VR功能,她会言之凿凿地告诉你,她看到的是恐龙。艾冬离婚,苏卿觉得应该是遭遇了一条新西兰大蜥蜴,但艾冬的反应却是躲开了一只蟑螂;苏卿冲上去要帮她包扎截肢后血淋淋的伤口,艾冬给她看的只是胳膊上被蚊子咬了个包……虽然明知道苏卿手握“仙女棒”,随时可以让任何人或事“变大变小变漂亮”,但这次苏卿描述的艾冬,却跟甘田自己的感觉颇为一致。

甘田本能地对自己与苏卿的认知“一致”产生了质疑,或者,是涌起了要命的好奇。他直接给艾冬发了条微信:周末有时间见吗?

艾冬回应得更直接,时间,地点,加上三个字:你来吧。

逸郡小区距离甘田的怡景公寓三十多公里,好在时间是下午四点,路上还算通畅,小区很安静,水里漂着红叶李星星点点的粉白花瓣,不知道为什么,甘田竟然有点儿忐忑——很久没有这种对未知的兴奋了。

开门的艾冬,穿了条藤蔓植物图案的长裙,厚重的金和妖冶的蓝,仿佛从光泽闪烁的黑缎子上凸出来,她赤着脚,午后的阳光在只拉开半副的窗帘后兀自明亮,屋里便显得暗影重重,暖烘烘的空气里有浓烈的香气,甘田在玄关脱鞋子的时候,她捂着嘴打哈欠,说午睡刚醒……

甘田站起身,把她推在墙上开始吻……不全是冲动,更多的是要摆脱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紧张——艾冬就像在他怀里融化了一般,软得几乎要四散流淌,甘田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像只贪婪笨拙的熊在吸吮蜂蜜……她也像蜜一样有香气和甜味,有黏稠的质感,却无声无息,包裹得他动弹不得——这激起了他带着几分怒气的好胜,以完全失控的力度,从她喉咙里逼出低低的一声呻吟……

甘田发现怀里的艾冬完全成了另一个人,那种让他无措的娇,想疼惜呵护又想暴虐摧残……更让他头昏的是她的羞,真实而复杂的羞,甘田甚至有些无法理解。窗帘在房间里制造了黑夜,她依然紧闭着双眼,甘田捧着她的脸,用力阻止她扭开,他能感觉到在他掌心里滚烫的脸颊,急促的呼吸……他松开了手,她就缩到被子里面去了,像潜进水底一样,甘田只能跟着潜进去,再次捉住她……

甘田很久没有这种沉溺的感觉,没什么力量能让他从那张床上起来——甚至饥饿,还是艾冬听到了他饥肠辘辘的声响,哧地低笑了一声,欠身起来,说去洗澡吧。甘田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走到亮着灯的餐厅,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艾冬显然梳洗过了,换了件珊瑚色的过膝薄毛衫,依然光着腿,穿着双宝蓝色绣花布拖——甘田额头微微有汗,就问:“你这儿暖气还没停?”

艾冬端了一个砂锅出来,说:“冷了不舒服,开了空调——”她放下砂锅去调空调的温度,甘田看着餐桌感慨:“这是变出来的吧?”

艾冬回头一笑,说:“我有家养小精灵。”

那个瞬间,艾冬像被某种神奇的光照亮了一样,没有一样可堪称道的五官放在一起,如此生动迷人……她那分羞又来了,抬手撩了一下刚垂到锁骨的短发,一声不吭地先坐下了。

甘田从艾冬那始终不会彻底拉开窗帘的家里离开时,感觉自己像《聊斋》故事里山中遇仙黎明登程的书生,忍不住会疑惑自己的经历是个梦……

艾冬在甘田眼中再次上演“变形记”,基于今年夏天的一次“意外”。

甘田说起苏卿从“截肢”到“蚊子包”描述,他是当笑话讲的。艾冬当时还笑了笑,说苏卿就是心理学上的“民科”,曾经非要给艾冬做什么“家庭关系排列”,听她聊心理治疗,本身就是心理创伤。不过苏卿也是中了你们的毒——她顿了一下,矛头从苏卿转向了甘田——广泛传播这种碎片化的专业知识,缺乏相应的界定条件,用她母亲的话说,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善没有作恶多。

甘田傻乎乎地反驳:“传播专业知识,是让大众有健康意识,治疗当然还是需要专业医生的,多简单的道理,小学生都懂吧?”

艾冬回了句:“有病不治,常得中医。”

甘田知道,再争下去那就是真傻了,他抱了抱艾冬,告辞走了。

甘田离开时,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事后回想,他抱艾冬时应该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冷且硬了。

那时候他们不像后来那样日日联系,三天没有艾冬的消息,他有些牵挂,想约她一起过周末,微信电话都没回应,到了晚上,甘田开始觉得不安,猛然想起一个细节:几乎从不做饭的甘田,在艾冬家过于热心去帮厨,划破手找创可贴,拉开厅柜抽屉,看到过一个蓝白相间满是暗红字母的药盒,当时就觉得眼熟——那是法国产的“Fluoxetine Hydrochloride”……艾冬家就她一个人,不可能是别人的药!剧里对心理咨询各种半真半假的戏谑和嘲讽——她也许曾经寻求过专业帮助和治疗,甘田作为业内人士,不难判断她大概率会遇上什么,上医罕见,下医遍地……所以才会有那句:有病不治,常得中医……

甘田冲到了艾冬家,把门砸得四邻皆惊,物业和保安都来劝他可能人不在家,甘田只能拿出医生身份吓唬人了。有家邻居是攀岩爱好者,拿出了专业绳索和防护,甘田从楼上正对那家的阳台,拿着同时借来的哑铃,坠到艾冬家的阳台,砸碎玻璃,撕开纱窗,进到屋里,闷热的房间里,发现了已经昏迷的艾冬……

艾冬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血压血糖都低过了临界值,脱水,电解质紊乱,心跳呼吸微弱——甘田身上绳索装备还在,匆匆赶来的医生看了护士拿过来的报告,就问他是野外遇险吧,这么热的天,失联几天找到的……

艾冬苏醒后,说自己失眠了一晚上,第二天躺着想睡,还是没睡着,就吃了几片阿普唑仑,只几片,空调定时,想好好睡一觉,不知道躺了多久,一直迷迷糊糊的,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她轻描淡写地把一次精神崩溃说成无心无知造成的意外——在过去的四天三夜里,除了送那几片药时喝了口水,她什么都没吃没喝……

艾冬不住向甘田道歉、道谢,甘田阻止她,说:“别说了……”

艾冬说:“好——对不起……”

甘田一下哭了,他把脸埋在病床边——原来心疼一个人的时候,胸腔里真的会有鼓胀起来的痛感。

艾冬低声说:“别这样,别这样……”

两个人很快都平稳了情绪,沉默起来。甘田的手机响了,两人同时激灵一下,甘田忙说:“刚才,你在里面,我有些怕,又不知道要通知谁,你亲近的人,我知道的只有苏卿,但你反复交代过不让她知道……我给赵哥打了个电话!”

艾冬显然松了口气,甘田的手机还在响,老赵的声音已经在急诊观察室外响了起来,艾冬示意甘田,甘田应了声,老赵应声进来了,一头汗,“怎么回事啊,艾冬?”

艾冬笑了一下,“没事儿了,赵哥。麻烦你跑——”

老赵文不对题地接话:“我没跟苏卿说,她——‘腻心倒向,倒撒里西’……”

老赵的家乡话完全是外语一般,他常用这两个词说苏卿,因为很难在普通话里找到合适的语汇描述苏卿那种极端自恋且毫无逻辑的敏感、烦人与冒傻气。甘田笑笑,艾冬也笑笑,老赵看看他俩,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那次“意外”之后,艾冬在甘田心里变得有些“特殊”,他也没办法辨析清楚这份“特殊”到底是什么,只是不知不觉,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多,不在一起的日子,三餐少问一次,那顿饭就跟没吃一样。而这四五个月,他推了三次苏卿的饭局,自然也就没见过苏卿,直到今天在派出所……苏卿抱着孩子,头一个想起来的是拍照片发给艾冬——甘田忽然很挂念艾冬。

艾冬家里扑面而来暖且香的空气,拍打掉了甘田的一身寒气。

他脱下短靴,站在暖烘烘的脚垫上,拉开冰凉的羽绒服。艾冬穿了身有着雪白兔毛镶边儿的浅灰色珊瑚绒裤褂,让她看上去像只毛茸茸的兔子,她的手藏在长长的袖子里,站在几步之外,指着地上的棉拖,看着甘田笑。甘田踩进拖鞋里,伸手把她拉进怀里,用牙拽下手套,凉凉的手指捏她脸,她躲不开,就把脸藏进了甘田的怀里。艾冬平素妆都很薄,但今天她略微浮肿的眼皮上,涂了绯色眼影,可还是没遮住哭过的痕迹,甘田问:“怎么了?”

艾冬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今天,很不好过吧?”

甘田愣了一下,艾冬从他怀里溜走了,进了厨房,在里面问他:“薏仁粥只剩一碗了,给你做面条吧?把黄鱼蒸了还是吃糟带鱼?有酱牛肉,对了,腌渍的海瓜子还有,上次你说味道很好……”

甘田挂好羽绒服,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了艾冬,艾冬又垂下了头,甘田在她纤细低垂的脖颈上轻轻吻了一下,艾冬躲闪着,“这么冷,跑这么远……”

甘田说:“那给我吃点儿好的!”

艾冬笑着挣脱,去开冰箱门,“都是剩菜——没有好的,你那么晚才说,我也来不及出门……”甘田伸手把冰箱门合上了,“你的家养小精灵呢?”

艾冬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低声说:“我把它们解放了。”

甘田搂住了她,把脸靠在她肩上,叹了口气。艾冬的手到了他的背上,温存地抚摩着,甘田借着这双手的力量,缓缓吐出了一路吸进去的冰冷污浊的空气。

餐桌上的玻璃花缸里,大捧雪一样的满天星,围着一打粉色重瓣康乃馨。

甘田把花挪到一边,铺上餐垫。去酒柜里找酒的工夫,艾冬已经把菜端了过来。两只青瓷荷叶盘,一盘码着刀工颇佳的酱牛肉,一簇雪白的葱丝,几滴麻油,一盘糟带鱼,透明的玻璃碗里是腌渍的海瓜子,另外一大盘洗净的生菜,给他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自己的是一小盅薏仁粥。

甘田找出了瓶“灰雁”,艾冬起身拿了只大号洛杯,丢进去几块冰,递给甘田,说:“你自己喝吧,先吃口热——”她的话没说完,甘田已经灌了一大口伏特加下去,冰凉,滚烫……艾冬不说话了,看着甘田,甘田立刻放下酒杯,大口吃起了面条,又是烫又是吹,哧哧哈哈,吃得山呼海啸,终于把艾冬逗笑了。

那笑容稍纵即逝,甘田也无气力再表演了,他又倒了杯酒,慢慢喝,目光挪到了满天星上。艾冬说:“孙媛媛,今天来了。”

孙媛媛和她的花,是这两年艾冬生活中无法解释的奇特存在。孙媛媛抱着花出现在艾冬面前时,开口叫师姐——从年龄上“姐”还能解释,这个“师”就不知从何说起了。艾冬是影视所的博士,孙媛媛是美学所的硕士,而且两人读艺术学院的时间没有交集,孙媛媛毕业两三年后,艾冬才入学。八竿子打不着的一般校友,只在苏卿的饭局上见过几面,没有任何交往,这两年却情深意长地年节生日给艾冬送花——情人节送红玫瑰附赠巧克力,三八节送意大利雏菊附赠香水,中秋节送马蹄莲附赠活螃蟹,生日送洋牡丹附赠水果蛋糕,春节送郁金香附赠冻带鱼……

甘田知道孙媛媛和她的花,是“七夕”过后,他到艾冬那儿,看到餐桌上的花瓶里放着一大束粉色的绣球花。甘田笑说:“哦,不喜欢鲜切花,从不过这些莫名其妙的节,看来只是跟我说的。”

艾冬就跟他解释,她说话时手指碰了碰绣球的花瓣,很快缩了回去,说真不懂孙媛媛是怎么想的……艾冬的小动作,一下让甘田生出了警惕之心。他在大脑里启动了搜索引擎,当然,他所能搜索的资料库,全是苏卿的段子。

第一条当然是那个“不便回答姐”的名号。

第二条当年美学所副所长崔亮闹婚变,据说“小三儿”是刚进校门的新生,苏卿刚留校,单身宿舍就在女寝一楼,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在宿舍楼里乱窜,跟各专业新生套近乎,可巧正问到本尊,孙媛媛说:“你这个问题,我不便回答。”

苏卿大囧亦大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怀揣兴奋、震撼逢人便讲,苏卿对自己的原创经典珍爱异常,至今在饭局上若有新人入局,必会拿出来讲这一保留段子,因反复加工越发纯熟,每次包袱抖开依然响亮。

向下拉,甘田发现条目竟然那么长。

孙媛媛顶着绯闻进校门,院领导做她思想工作时“八仙过海”——说她是崔亮婚姻破裂的结果,不是他们婚姻破裂的原因,崔亮分居六年,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女方完全是因为自私和贪婪才无理取闹;“小三儿”做得理直气壮,寸步不让,不畏繁难地找到诸多女方疑似出轨的证据,对簿公堂时陪着崔亮上法庭;法庭不管这些破事儿,判决离婚,财产一分为二——判决书涉及财产分割的部分让人叹为观止,从房子汽车存款大额保单到榨汁机饮水机吸尘器蓝牙耳机……孙媛媛执行的“一分为二”不只是比喻性质的,还有操作层面的,据说崔亮搬家那天,人们看到了很多被开膛破肚腰斩残肢的家电家具;在哪儿跌倒一定要回到原地爬起来,当年被免职的崔亮调离了,她也毕业了,可两口子一前一后都要杀回来,崔亮回来当科研处处长还能理解,二○一二年艺术学院研究生院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中层,孙媛媛放弃企业高薪,回来竞聘成了学生处副处长;各种变态晒娃,一直晒到电视节目上去,她那有着“最强大脑”的儿子,不是超人,是“雨人”……

虽然从苏卿嘴里几乎听不到同性的好话,但对于这个比她小七八岁、现在成了她直接领导的孙媛媛,苏卿话里话外的厌恶与反感简直无以复加。苏卿嘴上必不肯承认的——承认似乎都是抬举了孙媛媛。然而孙媛媛夫妇却在返回艺术学院之后,成了苏卿饭局“贤达伉俪组”的常驻嘉宾。甘田此前没有多想,看见那捧花,他猛然意识到,此前艾冬毫无悬念也该是隶属于其中的一对伉俪。艾冬描述和孙媛媛的关系时,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个必然在场的关联人物——她的前夫。艾冬离婚后,饭局里肯定跟着新人换旧人,而孙媛媛送花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艾冬并不舒服,说像是有人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内衣,可她却没有拒绝——人家也是好意,大老远跑来,能给她吃个闭门羹吗……就是几朵花,又不是炸弹。

这些都是借口,甘田知道,她要么不能拒绝,要么不想拒绝,但不管不能还是不想,这几朵和她的过于有着深度纠缠的花,对于艾冬,说不定真就是炸弹。

那天他离开的时候,伸手把那束绣球塞进了垃圾袋,带走了。中秋节的花也是如此处理,艾冬都没说什么。

甘田盯着那捧花,喝了口酒,“她不是逢年过节才来吗?”

艾冬说:“她今天来,说了老赵、曹小倩和孩子……”

按照孙媛媛的说法,她对曹小倩有着特殊的责任。

新生入学后不久,曹小倩向她求助。学艺术很花钱,家里供不起,小倩就自己挣钱,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她考上了硕士,离开了那个地方,以前有人拍过她一些东西,现在有陌生人用它来勒索她,要她在北京继续做——她感觉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同寝室的学姐看她哭得惨,又什么都不说,就说学生处的孙老师人特别好,帮过不少学生,你去找她试试?

孙媛媛听完,又是愤怒,又是感动。无助女生绝望前伸出的信任之手,她一定要牢牢抓住。孙媛媛让曹小倩放心,学校这边不会有问题,但这件事必须报警。孙媛媛后来从警察那里获知,因为现在人员流动性大,那些“皮条客们”也利用社交工具建立了转让分享“资源信息”的交易网络。虽然不知道警方联合办案的最终结果如何,但曹小倩停用了此前所有的社交账号,更换了新的手机号和邮箱号,纠缠也就停止了。孙媛媛替她在研究生院安排了勤工俭学的工作,上学期平安过完。孙媛媛陪父母在海南过春节,过完十五才回来上班,曹小倩的休学手续已经办完了。

孙媛媛本能地觉得不对,虽然医院证明、班主任、系领导签字都没问题,但因为是曹小倩……孙媛媛打了曹小倩的电话,电话那边的曹小倩一切正常,说在老家养病,请孙老师放心。孙老师还是不放心。此后曹小倩倒是很懂事,定期给她发微信,说自己治疗的情况,还拍自己的画给她看,说如何急着回学校……孙老师才渐渐真的放心了。

今天看见来学校办手续的曹小倩,孙媛媛满心欢喜地拉她去办公室,她局促不安不肯脱鸭绒袄——孙媛媛立刻觉得不对劲,她闻到了哺乳期妇女身上遮掩不住的味道。小倩只给孩子喂了几周奶——照顾她的肖阿姨劝她的,不喂乳房会憋发炎的,满月后她就在网上查了各种靠谱不靠谱的办法回奶,折腾了半天还是无法阻止人类作为哺乳动物进化出来的生物本能……瞒不住了,曹小倩就哭着说了是老赵要她生的这个孩子。

孙媛媛肺都要气炸了——有钱就能不拿人当人吗?!毕竟老赵不是胁迫女大学生卖淫的犯罪分子,孙媛媛虽然义愤填膺,到底也没有直接冲到派出所,当场揭穿道貌岸然伤天害理的老赵,闹个天塌地陷。怒归怒,方法还是要考虑,让曹小倩给老赵打电话,先要回孩子,其余的事情,她来处理。

孙媛媛坚定地认为,苏卿和老赵收养这个孩子,是最坏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小倩不抛弃孩子,已经错了,就不能一错再错——当然,这对小倩的要求有些高,但孙媛媛愿意鼎力相帮——她可以代为抚养这个孩子,以后等小倩自立了,想要孩子就接回去……如果非要送养,也应该寻找更合适的家庭,总之不能把孩子放在品行不好、不负责任,甚至可能伤害孩子的人手里——苏卿一旦知道老赵与曹小倩的关系,根本无法善待孩子——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这是孙媛媛的原话——艾冬复述的过程中,强调了几次。

艾冬情绪还算平稳,说着话,还慢慢喝完了那盅薏仁粥,甘田就问:“曹小倩明确说了,这孩子是老赵的?”

艾冬愣了,“孩子不是老赵的?”

甘田叹了口气,“很可能不是——我也闹不清。孙媛媛来找你干什么?”

“曹小倩打电话的时候,老赵和苏卿已经在派出所争孩子啦,老赵说明天跟曹小倩见面说。孙媛媛说她气得要死,曹小倩哭得可怜,保证明天去把孩子抱回来,也不能太逼她,想想能说这事的人,只有师姐——她就跑来了……”艾冬嘴角噙着点儿笑,说着,两行泪却流下来,甘田吓了一跳,忙绕过桌子,搂着艾冬,艾冬自己也意识到了,抽了张纸巾,擦了泪,“我这是怎么了?”

甘田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摩挲着艾冬的后背,艾冬靠着甘田,看着桌上的花,“孙媛媛这花,带着典故的,她给我解释,康乃馨是母亲节给妈妈的花,满天星在英文中有个别名,叫baby’s breath(婴儿的呼吸)……”

有过一个婴儿,在艾冬的身体里,停止了呼吸。

甘田不止一次听苏卿描述曾经陪一位女朋友做引产——妊娠七个月,意外摔倒,胎死腹中。带着表演基因出生的苏卿,比比画画怎么都无法充分表达目睹那一过程带给她的震撼,最后由衷恐惧地摇头说,坚决不生孩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甘田现在知道,那个朋友就是艾冬。七年前,北京那年十一月初下大雪,雪大到压断了树枝,艾冬摔倒在自己家楼下……为什么要下楼呢?

是啊,为什么要下楼呢?艾冬回声似的重复了一句,艾冬的表情凝固了,刚溢出眼眶的那滴泪挂在了睫毛上,都没有往下掉……那一刻的安静,像绷紧的琴弦,甘田紧张无措地等着,不知道下一秒是铿然一响,还是啪地断掉……他的紧张却落在了空地里,艾冬睫毛抖动,那滴泪落到了腮边,艾冬抹了一下,一笑,不说这些了,你喝酒……

甘田又灌下去一杯酒,腾然而起的却是一阵羞愧。刚才追问的那一句,实在是蠢得不可理喻。说来奇怪,和艾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作为职业心理咨询师的甘田总不在场。没出那件“意外”之前,他还傻不棱登地问过艾冬,怎么会那么淡定和大度地离婚?

艾冬回答:你们发明了那么多说法,“丧偶式婚姻”“亲密关系无能”“婚姻到深处,看见的全是自己”……你是专家呀,还问什么?想知道具体细节?

那件“意外”之后,艾冬依然什么都没说。甘田知道,要是没有合适的契机,问了,多半还是会被“自己的话”噎回去。

今天明明是个契机,可甘田用一句追问错失了。

积攒了一天的不良情绪,经过酒精的加温,蒸腾成云,遇上挫败感这股冷空气,也就化作了泪雨纷纷。甘田小时候爱哭,这让研究基础物理的父亲和研究语言学的母亲感到既困惑又好笑——如此严谨理性的两个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宝贝?在医院抱错了吧?甘田长大后自然很少哭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艾冬面前是怎么回事——哭两回了。

一晚上都哭了的两个人,在对方的怀抱中完成了对自己的安慰。

艾冬裹着浴袍、包着粉色干发帽从浴室出来,坐在梳妆台前,拧开一个深绿的瓶倒了些水拍在脸上,扭头看到倚在卧室门边的甘田,她伸手扯下干发帽,甩了甩短发,双手上下翻飞朝脸和脖子抹着各种东西,同时说:“快两点了,睡吧,可怜巴巴地站着干什么?”

甘田走过去,故意用小孩要糖吃的口吻说:“一起睡。”

艾冬如祈祷般双手合十,让面霜在掌心的温度下微微融化,从镜子里看着赖在她肩头的甘田说:“睡不好的——乖啦!”

这是他们之间说晚安的方式。

甘田知道,艾冬说过,身边有人就无法入睡;但甘田还知道,如果他习惯成自然,完事儿之后自己洗洗睡了,她同样会无法入睡——虽然艾冬没有说。

甘田怏怏转身去了另一间卧室——开着房门,能听到艾冬在用吹风机吹头发……空气里有了薰衣草的香味——那是她滴进加湿器里去的精油味道……最后,从她开着的卧室门里透出来的那块光影也消失了……

甘田被艾冬的哭喊惊醒了。

他忽地坐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做梦,直到清晰地听到了艾冬在哭喊“妈妈”,他跳下床,跑进了主卧,打开台灯,艾冬剧烈地扭动着身体,好像身上捆着绳索一般,哭喊着,枕上一片湿——汹涌的眼泪从梦境穿透到了真实世界。

甘田没有立刻叫醒艾冬,而是抱住了她,像哄孩子似的轻声应着,摩挲着她的后背,艾冬的身体扭动渐渐停止,她在他怀里醒过来了——她没有动,眼泪还在流,但僵直的身体在甘田的怀抱里软下来……

艾冬慢慢滑下去了,想挣脱甘田的胳膊,甘田却没放开,左手从身后拉过枕头,换了那个被泪水洇湿的枕头,艾冬躺下,立刻扭头把脸埋在枕头里。甘田起来,拉了一点窗帘,天已经亮了,浊浊的白色里投进了看不见的光线,开始退让给越来越澄澈的蓝……

甘田唰地拉开窗帘,关了灯,室内反而暗了下来,甘田回到床上,靠床头坐着,看枕上的艾冬,她仿佛感觉到了那目光,从枕头上转过脸,仰视着他,“有一次,晚上跟妈妈睡,我迷迷糊糊的,睁眼看见妈妈就这样坐着,正低头看我,心里觉得好幸福……”

甘田伸手摸摸艾冬的脸,有点儿烫,艾冬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了甘田的手,慢慢地跟他讲了刚才的梦……

梦里的艾冬是个弃婴,捆在枣红碎花的襁褓里,被一个陌生女人抱在怀里,身后不远处的楼上,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巨大的火舌舔到了楼上阳台的玻璃,玻璃炸裂,有人正从楼上掉下来……不远处就是艾冬家的院子,强盗正在翻墙,他们手里的刀寒光闪闪,父亲母亲都在熟睡之中……艾冬能看到一切,却无能为力,她焦急,愤怒,悲哀……但只能哭,叫喊无法达意的咿呀……

借由这个梦,记忆深处的一些事情浮了上来。艾冬说,二十年前,有个弃婴被放在曲剧团的大门口。

艾冬并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弃婴,只是远远看到了那个枣红碎花小棉被裹成的襁褓,从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

艾冬记忆里,有两件同时期发生的事,还有尚未撕掉的时间标签。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的某一夜,她被巨大的爆裂声惊醒,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她的窗户,艾冬伸头出去看,曲剧团职工宿舍楼的西北角朝天烧着一大团火。次日上班的路上,看到三楼敞着一个黑洞,四楼五楼的墙体上留着火舌舔过的焦黑痕迹,救火车离开了,警车停在河堤上。失火的三楼房间里,还有一对男女烧焦的尸体……一九九七年元月一日那夜,有贼翻墙进入了艾冬家的院子,钳断了院子大门的锁,偷走了锁在车棚小屋里的一辆摩托车和两辆自行车……

曲剧团宿舍楼的双尸案,最后定性为婚外情引发的相约自杀,两人吃了安眠药,打开了煤气罐,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儿火星儿,引发了殃及邻人的大火;而艾冬家的盗窃案,警察再也没给他们任何解释。

弃婴的事,发生在这两件事之间还是发生在家中进贼之后,艾冬记不大清楚了。反正那个寒意凛凛的冬日清晨,艾冬远远地看着“大白瓢”接过了那个枣红碎花的襁褓,抱着,拍着,大腔大嗓地喊:“……多齐整的孩子,恁看看……”

“大白瓢”,是母亲口中那个女人的绰号——母亲也是听来的。在比邻而居的人们还互相知道名字的时代,几乎每条街上都会有个特别的女人,至少艾冬居住过的那些地方是这样,她们顶着艾冬不明就里却又能准确领会其所指的绰号,譬如“小寡妇”“黑牡丹”“大白瓢”……

“大白瓢”就是——苏卿的母亲。

艾冬似乎有些碍口,说得有些艰难。其实,甘田早就知道。甘田第一次从苏卿嘴里听到她母亲这个谐音相当不堪的绰号,惊讶之后,就是心疼和难过——很容易想象苏卿会有怎样的童年与成长。

甘田的沉默,似乎造成了艾冬犹疑——不知道该讲下去,还是就此打住。甘田此刻也不知道应该让她讲下去,还是就此打住——他把艾冬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艾冬讲下去了。

艾冬是独生女,又很听话,自小被父母娇惯,唯一一次挨打,是高一暑假,跟着苏卿去了一次歌厅。母亲气疯了,拿着鸡毛掸子打的,本来躲在房间里的父亲听着不对,出来拉开妻子,抱着女儿去了医院。艾冬养伤的那段日子,都和母亲一起睡——她睁开眼睛,看到母亲靠着床头在看她,这记忆,幸福伴着痛楚。

开学就是高二了,母亲不准艾冬再和苏卿混在一起,苏卿来叫艾冬上学,艾冬母亲直截了当地让她不要再来找艾冬。苏卿只是不再去艾冬家,但在学校还是照常找艾冬,艾冬会犹豫,苏卿坚持,艾冬就屈从了,跟着她一起上厕所、买零食、去操场上看男生踢球。晚自习后,常有些已经不上学混社会的十七八岁的小痞子,在学校门口等苏卿,艾冬跟苏卿一起出校门,苏卿过去跟他们说话,艾冬赶快骑车回家。可有一天有个小痞子过来抓住艾冬的车把不让走,让她跟他们一块儿玩,苏卿就站在旁边笑。

艾冬跟他们僵持了很久,最后抓起书包,丢了自行车,转身就跑。看她没有按时到家,父亲骑车来找她,艾冬看见父亲一下就哭了。父亲找过去,苏卿和那群小痞子就跑了,艾冬的自行车倒在地上。自此,父亲每晚都来接她。

按照艾冬母亲的预言,苏卿就该一路堕落下去,悲惨不幸才合情合理。然而自己女儿本科只考上了省内的大学,而苏卿不仅考上了人人羡慕的北京舞蹈学院,竟然比自己的女儿更早读硕士读博士,甚至更早结婚,这还有天理吗?

直到苏卿在艾冬读博士之后,为她介绍了一个让艾冬母亲满意到喜出望外的女婿,愤愤不平的抱怨才在艾冬耳边消失了。原本睡到半夜会焦虑得一下坐起的母亲,平和了下来。艾冬怀孕后,母亲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毕竟苏卿没有孩子。艾冬怀孕四个月,母亲摩拳擦掌跑过来照顾女儿,到北京的第二天,就因车祸去世了。母亲去世后三个月,艾冬摔倒流产。

艾冬摔倒是因为下楼拿牛奶。但她不是一定要去拿那盒牛奶,当她穿羽绒大衣时,还是她丈夫的那个人在家,问了她一声干什么去?她说下楼拿牛奶。他没再说话。如果她当时对他说,你去把牛奶拿上来,他也会去的。

但艾冬没有说。她说,他都应,只是不会立刻行动,通常三到五遍之后,才会磨磨蹭蹭地起身去做。艾冬发过脾气,气哭过,两个人冷战长达数日。可这终究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难道因为这样的小事离婚吗?母亲那天就是看到女儿说了三遍之后,女婿说好好好,就是坐着不动,自己才要出门去买菜。艾冬拉住母亲,说他会去的,母亲说谁去都一样。不熟悉路的母亲拐错了几个路口后,被车撞倒颅内出血,去世了。

母亲去世后,艾冬再也不说他了。那天她下楼时,在电梯里想到了自己会摔倒,会失去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和孩子一起死去——母亲说一定要结婚有孩子,因为这样在父母离开后,你才有自己的亲人啊……她哭了。如果不是泪眼模糊,也许她不会看不到防滑垫的边缘离台阶的边缘还有一段距离。她真的摔倒了,那栋楼在她眼前倾斜了一下,她被丢进了一个黑匣子,啪的一下盖子合上,明亮的天空就消失了。

她生了一回孩子,但孩子的死亡早于出生。

没人知道她如何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年,包括她自己——不动声色地在那个黑匣子里待着,不惊慌不喊叫,瞪大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到。第二年,父亲查出了肿瘤,艾冬把父亲接到北京治疗,她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那时候她就很少回家了。照顾父亲的那两年,艾冬雇了两个护工,还是累得在医院昏倒摔断了门牙,但其实还好过,真正难过的是送走父亲之后,必须回家。

她从那时候开始服药,这是心理医生所能给她的全部帮助。医生和药物至少让她行动如常,只是经常感到呼吸困难。那位远房表姐家的女儿出现了,艾冬非常热情地把她留在了家里。有个外人,艾冬在家时会觉得呼吸自如一点儿。她对那女孩非常好,还带着她去了苏卿的饭局。苏卿曾提醒过她,那是个年轻女人,不是个孩子。艾冬没有接茬儿。于是,两三年之后,苏卿预言的事情发生了。

艾冬知道这件事会发生,甚至祈祷过它的发生。

艾冬流产之后,他们的夫妻生活基本就没有了。不是他的原因,撕裂的疼痛甚至出血,惩罚着艾冬的不诚实。他虽然沮丧,但还是平静地接受了,从来不曾抱怨。他是学者,稳重,踏实,正派,自律,专业过硬,仕途顺利,除了上班、开会、参加严格选择过的社交聚会,他都待在家里,在书房或者客厅里,捧着一个过时很久的苹果平板打一个过时很久的游戏:植物大战僵尸。

艾冬也是那时候离开的电影出版社,去了现在这家影视公司。她不需要坐班,看本子、大纲或者写策划案时,她就跑到亦庄这套房子里来工作。这是艾冬原本为父母买的房子,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家。

艾冬与苏卿果真是缘分深厚——冤孽纠缠的缘分。

甘田忽然想起苏卿给他含糊其词地讲过一个人,这个人总能让她觉得自己不好,其实那个人什么都不如她,甚至还很不幸,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她感觉自己不好——是不是很病态?

甘田当时很职业地回答说,那人一定拥有什么你没有却很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甘田猜想,苏卿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艾冬。

甘田俯身抱住了艾冬,艾冬欠身迎着他,他揽着她坐起来,艾冬靠在他胸口,感慨地说了句:“你说得对,果然什么都不会忘——”

甘田经常在巡回讲座中说这段话:“你经历的一切都不会被真正遗忘,都堆在你的生命里,堆成记忆,堆成行为模式,堆成潜意识,堆成集体无意识,堆成阿赖耶识……它们需要被你看见,因为它们实实在在对你的每一个当下,发生着作用。更为神奇的是,当你凝视它们的时候,它们的形状、颜色是会改变的,它们改变,你的自我也会跟着改变,所以,你可以修改自己的命运,不只改变未来发生的事,甚至还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艾冬看他讲座录像时笑着摇头感叹,与其说甘田是个成功的心理咨询师,不如说是个成功的文字工作者。这话比“江湖骗子”柔和、好听一些,但意思还是一样。甘田有一种被欺负了的憋屈——真的生气了,反而不会去反驳、斗嘴,甘田当时半天没有说话。

这段话当然是在为下面的广告做铺垫——心理咨询就是帮助你看见自己,从而改变命运。这话的确和那些到处流散的“鸡汤文”差不多,但甘田知道自己在说一种很深很深的东西——他隔着重重叠叠别人的生命经验,靠着有限的悟性,隐隐约约触碰到了一点点,但他知道那东西真实存在,玄妙无比,力量强大,只是他无法言说,说出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像用漏勺舀水,真东西都流光了,只剩下湿漉漉的徒劳与误解。

甘田心里升起了一阵焦灼,为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艾冬借着她的梦,看见了那个属于“过去”的异质世界,时间的速度不同,空间的重力不同——如果她发现,在那里让人生生死死的东西,如铜墙铁壁般坚固不可摧毁的东西,已经烟云般消散了,那么她的每个当下,也会随之消散……

他感到自己怀里一下空了——他的胳膊疲惫、无力,像搂着一团随时会散开的云,不敢松开,也不敢箍紧……

艾冬停顿了半天,又说:“你说的对,但却又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她又是长久的沉默。甘田听到这句话,浑身一凛,这时他才感觉到好像有一股流动的力量,从她身体里缓缓地渗透出来。甘田已经麻木僵直的胳膊,最初只是觉得那蓬“云”开始有了重量,下意识胳膊会用力,去承接那份重量——她也许正在经历自己曾经千百次描述却从未真正遇到的那种时刻——所谓的看见与改变……他任由那股力量施加到自己身上,渐渐地,他感到了她柔软而有弹性的血肉之躯,又回到了自己怀里……

窗外的蓝天澄澈明亮,冬日的银杏树在大风里挥舞着几近赤裸的枝条,最后几片枯叶也被甩在了风里,翩跹飞舞着,远远地离开了,一束阳光斜斜地落在床头,甘田低头看着艾冬,她闭着眼睛,额头茸茸的碎发在阳光里是金色的,没有脂粉的脸是洁净的米黄色——薄粥淡饭般平和,温暖,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