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18年第12期|姚鄂梅:旧姑娘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12期 | 姚鄂梅 2018年12月03日08:47
导读:
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先是在离婚之后,以细致的谎言守护了女儿十二年的童年时光,又在罹患重症后,以果敢、精细的心思和行动安排好了未来。这个一面坚韧地承受着人生不断的重压和摧残,一面却要以优雅的方式来爱护女儿的人,为女性、为母亲,足可称得上伟大。这种女人不会老,只会“旧”,“旧”是虽经历时光消磨而仍保持其美丽和优雅,而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女性应该有的人生姿态。
今天,我要陪妈妈去医院,她得去做个手术。她的乳腺出了问题,不得不切掉它。
昨晚,她脱掉上衣,让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她指着左侧那一只说:就是它给你的第一口奶。
接着她告诉我,如果她是个左撇子,我的第一口奶可能吃在右侧,但她不是,除了出生后的第一口奶,以后每天每天的第一口奶,我都从左侧开始。由于我每顿都只能吃光整只左乳加半只右乳的乳量,长期下来,便造成了这样一个结果:跟右侧相比,左乳略略有点下垂,显然是使用过度引起的。问题偏偏就出在辛劳的左乳。妈妈也觉得难以理解,她以为要出问题也会出在右边。
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么难看的、生病的东西,不过你放心,未来你的小乳房一定不是我这样的,它们一定健康又美丽,比你在美术馆看到的还要漂亮一百倍。
我要给我爸打电话,她不让,理由是,她宁可让我看到,也不想让他看到它的样子。
其实你也不必去,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去医院。
我当然要去。我有任何事,她都跟我在一起,现在她遇到这么大的事,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我。再说我也该开始做些事了,当我们面对面站着时,我已经可以看到她的头顶。每个人都说,我不像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我总觉得,除了食物,有种东西也是生长素,那就是父亲的缺位。这并不是说我没有父亲,我有,他还活着,而且他们并没有离婚,只不过,他在离家一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
看着她胸前微微隆起的衣服,我不禁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一个情景,我们横躺在床上聊天,我讲到学校的游泳课,告诉她我们班已经有女生开始穿C罩杯的胸罩了,她没吱声,冷不防身子一侧,一把掀起我的上衣,瞄了一眼,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我敢肯定你将来不是个大胸女人,这我就放心了。
我又惊又怒,拽着衣襟直叫:世上有你这样的妈吗?
得了,我是最像妈的妈。她一脸鄙夷地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大胸真难看,穿衣服显土,运动也不方便,稍大一点就一副大妈相。
她的确不算大胸女人,而且,就我所知,她总是寻找一切机会不穿胸罩,所以她有很多胸前有口袋的衬衣,宽松体恤,秋冬季更不用说,胸罩在她身上基本就绝迹了。她说她最喜欢的影星是凯拉·奈特丽,她符合她的一切审美标准:平胸,柔和的方脸,灵活的身躯,炽热的双眸。她说凯拉·奈特丽会是一辈子的姑娘,她老了不算是老了,而是旧了,她顶多会变成个旧姑娘。
妈妈说她就想当这样的姑娘,从崭新的姑娘到旧了的姑娘,不管多旧,只要是姑娘,她都乐意。
她说这跟裙子没有关系,跟长发也没有关系,事实上她更多的是穿裤子,亚麻裤,牛仔裤,常年晃着两条旧旧的腿,皱皱的腿,头发也不烫,天热就扎成一束,或是挽成一个大球,堆在头顶,四周掉下丝丝缕缕的散发,像刚从大风天里钻出来。
要想做一辈子的姑娘,第一条就是不能胖,所以我们家的体重秤一直摆在最显眼最方便称重的位置。但体重秤只是个结果,为了让那根指针指向一个满意的数字,我们的厨房和冰箱必须时刻处于理性状态。你记好,胖女孩的人生之路更艰辛。她说。
怕什么!我可以合理地利用衣服把我的身体藏起来,不让人家看到我是胖还是瘦呀。
是可以,但那只对标准体形有效,如果是个胖子,再宽松的衣服也无能为力。
她已经算瘦子了,但还是有自己的藏身秘笈。她在秋季不穿毛衣,她穿夏天的体恤,再套一件秋天的衬衣,再冷就加一件有腰带的风衣,或是耐脏耐磨的卫衣。到了冬天,她再在秋衣的基础上裹一件大棉袄。她说这个办法不仅能很好地藏起身体,还省钱,因为夏天的衣服比毛衣便宜得多,而且经过一个夏天的暴晒暴洗,体恤都有点走形,不适合留到明年再穿,所以安排它秋冬季节跟各种外套痴缠在一起,最终狼狈毙命。她还说,这样一来,我们就把春夏秋三个季节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就不需要大衣柜了,也就不需要大房子了。
我们的房子很小,小到拖地可以不用拖把,只用一块大抹布就行。
妈妈曾在电话里对什么人说:我房子不大,刚刚够住下我的身体和灵魂。
我喜欢她这句话。
更早一些的时候,我记得我们是住过大房子的,我记得屋里有一段短短的楼梯,每间屋子都有个小阳台。有一天,妈妈牵着我的手去坐火车,火车的头有点像鲨鱼。
我们住进了宾馆,我喜欢那间宾馆,它有白色的被子和枕头,我一直在那堆白色的东西上面跳啊跳。后面我们出去了,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陌生人,有些人不太友好,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冷冷地打量我,说:我不租给带孩子的人。还有人在电话里说:孩子看上去不吵,很安静,大人也很文静。后来,我要睡了,妈妈就一直抱着我,我在睡梦中感觉到她一直在走,走啊走,偶尔停下来,把我放在膝盖上,摸我的头。等我彻底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一片深绿色的地板上,妈妈说:看看我们的新家。新家不大,当我高兴的时候,几大步就能从大门跨到阳台,那是我们家最长的直线距离。
直到现在,妈妈一看到那种一蹦一跳穿着小伞裙的女孩就走不动路,她总是对我说:当时你就像她这么大,只会撅着小屁股上楼梯,不会下楼梯,得我抱。这话我至少听她说起过三百次。
当我大一点的时候,小时候的某个情景会突然闯进脑子里,尤其是火车、宾馆、租房这些场景。有一次,我突然想起我们离开家门的情景,我碰到小区里一条认识我的大金毛,我想留下来跟它玩,妈妈却拖着行李箱过来拉我:走啦,我们要去旅行啦。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跑去问她:当年你说你是带我去旅行,结果却是搬家,就是那一次,对不对?
她转了转眼睛:是吗?我想不起来了。
弄清这一点并不重要,所以我放过了她,但有个问题我非弄清楚不可,我同桌在问我,你爸爸妈妈离婚了吗?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爸爸。
这一次,她没有转眼睛,很肯定地给了我回答:没有,我们没离婚,我们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住在一起而已,你不要少见多怪,很多家庭都像我们一样,这是最科学最高效的家庭布局,你看那些动物,那些马,那些大象,还有狮子,当它们还是不会捕猎的小动物时,都是跟妈妈在一起,就像我们俩一样,爸爸的职责就是外出捕猎。
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家没有客厅,没有转角沙发。
她看了我一眼,答:因为我们不需要客厅,不需要转角沙发。
我又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没有客人,我们也不需要躺在沙发上像个胖懒人一样地看电视。
为什么我们没有小汽车?
因为我不想给这个世界再增加一丝一毫的污染,也不想过多地消耗日渐稀少的能源。
为什么我们不出国旅行?
旅行应该安排在一个人的青春期,现在就让你去看世界,到了青春期,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你、震撼你呢?
我在学校里上跳远课跳得不好,被同学嘲笑,她知道后,傍晚时分带我来到附近一所学校的操场,看我跳了一次后,她找到了我的问题。
你不要担心踩不上那块起跳板,你的脚上有脚眼睛,它自然会找到起跳板,你只要盯着沙坑就行。
我按她说的试了几次,真的好多了。
你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你的眼睛只需盯着你的目标物。
对了,她是个牙医。她说过,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讨厌看到人的牙齿,但偏偏人的脸上,对她来说,最醒目的就是一口牙齿,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她不认可世界是美好的这个说法,她说那是人的理想,或者说是心情愉快时的幻觉。
她认为她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去学牙医,她热爱医学,这没错,但阴差阳错,她不得不去学了牙医,她说这就像一个人热爱画画,梦想当一名大画家,结果却当了一名美甲师。
鉴于这个原因,她从不问我,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她说这会形成某种误导,还说将来的事,最好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也不要去求神问卜,将来就是将来,只有对它一无所知,一无所料,我们才能兴致勃勃地活下去。
于是我们就整天乐呵呵傻乎乎往前走,有时我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来还有份作业没做,已经没时间了,她略一思索,给我写了个证明:某某同学因昨天发烧,作业没做完,请求今天补做。又不犯法!我们补做就是了。她说。
但现在,我们没法傻乎乎乐呵呵地往前走了,我特别想知道她的病会怎么样,特别想知道那把手术刀上会不会也长了眼睛,把该留着的留着,坏东西剜得涓滴不剩。
她的老板,另一个姓孙的女牙医,也来送她入院。我叫她孙妈妈。
对你来说,外观上不会有任何变化,你反正平得像男人。孙妈妈说话向来痛快:孩子一断奶就该剜掉,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我就会这么建议你。
孙妈妈是个体型胖大的人,当她坐下来时,显得无比端庄,仿佛全世界都在她脖子底下簇拥着她,支持她,而当她站起来,又仿佛全世界都挂在她的肩上,把她累得气喘吁吁,颤颤巍巍。她有一手好厨艺,我们有时去她家聚餐,她做出来的主菜和甜点常常让人产生错觉,似乎我们不是坐在她家的小饭厅,而是在某个高大上的餐馆,侍者穿梭不停,却无声无息。我曾经问她:孙妈妈,这些好吃的东西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她望着我,严肃地说:用手做出来的呀,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女人就是个多功能机器。
她突然不往下说了,我知道,那是因为妈妈的腿悄悄撞了她一下。
孙妈妈用她肥厚温暖的手握着我的手。
孩子放心,只是个小手术,就像你吃苹果,吃出一点坏的,拿刀把那块剜掉就没事了。
手术定于明天,也就是周一早上。我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侦察地形。
这个病区的墙上有很多宣传画,有几张是关于乳房切除的,有些切除后的乳房很恐怖,刀口缝得太紧,把旁边的皮肉扯得龇牙咧嘴,像在喊冤。孙妈妈叫我别看,但我就想把它看清楚,记在心里,这样,明天以后,我就不用去看妈妈的胸了,我怕她受不了我看她。
孙妈妈似乎知道我的意思。你妈妈不会是这样的,她变化不会太大,她几乎就没有这坨多余的肉。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就在病房里。我睡在她脚那头,她的脚又长又硬,凉飕飕的,像两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好几次我怀疑她死过去了,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故意动一动,以此告诉我,她还没死。
第二天一早,她就催我上学。我背起书包走到走廊尽头,藏了起来,直到护士们把她扶上担架,推着她往手术室方向走,我才现身出来。没多久,孙妈妈也来了。
我向她坦白,我撒谎了,妈妈让我照常上课,不要请假,我答应了她,可我实在做不到。
孙妈妈夸我做得好。有些谎是该撒的。
我还撒了一个谎,我给我爸打过电话,他应该也快到了。
真的吗?他说了他会来?
当然会来,老婆做手术,做丈夫的不该来吗?
孙妈妈就笑:看看,一把年纪了,还要一个孩子来教我。
我们坐在离手术室不远的消防楼梯上,人们都挤在电梯那里进进出出,我们坐的地方变成了舒服又安静的角落。
孙妈妈问我,跟爸爸多长时间见一次。被她一问,我开始认真回忆这事,我好像有很长时间没跟他见过面了,因为妈妈说过,他有两份工作,忙得很,叫我不要用做五休二的普通男人的标准去要求他。偶尔我们也会通个电话,不是我打给他,也不是他打给我,而是妈妈打通了再把电话递给我。
他叫我波妞,因为我和他一起看过一部宫崎峻的动画片,他很喜欢里面那个叫波妞的红衣服小女孩,从此我就有了波妞这个小名。
我告诉他妈妈得了癌症时,他在那边惊呼一声,然后就一直说:波妞、波妞啊,我跟你说,没事的,你不要怕,我……我马上通知你舅舅。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他立刻就去请假,请了假就过来。他还问我,是妈妈让我打这个电话的,还是我自己打的。我说,当然是我自己。妈妈忙得很,她一直都在收拾要带到医院去的东西,还要收拾房间,把每个收纳箱都贴上字条,以免我找不到换季的衣服。我正要叫妈妈来听电话,他喊住了我:不要告诉她你给我打过这个电话好吗?我猜他是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另外他可能也需要镇定一下情绪,毕竟这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
孙妈妈碰碰我:你妈没事的,乳腺癌是癌症里面最轻的,很好治,说不定医生切开一看,发现原来是良性的,赶紧缝好,抬下去,再向护士招手:下一个!
我笑了,我也觉得会是这样,妈妈一向是个很健康的人,连感冒都很少,从不见她吃药,倒是我,三天两头咽喉发炎,扁桃体发炎。
快得很,过不了几年,我们波妞就长大了,就是大人了,可以反过来照顾妈妈了。
孙妈妈也开始叫我波妞,爸爸取的小名真好,妈妈其实也给过我一个小名,叫伊伊,但没叫响,迄今为止,除了妈妈和我,很少有人知道我还有伊伊这个名字。
孙妈妈抓过我的手,放在她大面团似的膝盖上,温暖地望着我:好好读书,将来跟我学做牙医。
不,妈妈不希望我也像她一样,在别人的烂牙齿里度过一生,她说世间还有很多比烂牙齿更有意义的工作。
孙妈妈大笑起来:她这样说的?这不对,解除别人的痛苦,不分大小,都是高尚的工作。
孙妈妈在看表。你爸爸还没到!看来他的假不好请啊。她撇撇嘴:也许他的工作太重要了,离了他,地球都没法转。她让我再打一下爸爸的电话试试看。
爸爸很快就接了电话:波妞啊!
因为我跟他是同时说话的,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爸爸,你什么时候到啊?
他清了下嗓子:波妞啊,爸爸正要给你打电话,爸爸现在有点事走不开,你放心,妈妈没事的,她现在有医生和护士,爸爸来了也没用,爸爸既不会开刀,也不会打针,来了也跟废物一样,医生也不喜欢有太多家属在场。舅舅应该快到了。
孙妈妈似乎听见了爸爸的声音,牵起一只嘴角,哼哼地笑。
我就知道,他现在有新家,有新孩子,前妻家的事算什么呢?
孙妈妈你什么意思?难道他们离婚了吗?我问过妈妈,她说他们没有离婚,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不住在一起而已。
孙妈妈先是两眼圆睁,接着就羞红了脸: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弄错了,我把他想成另外一个人了,看我这记性,看我这嘴。
没关系,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的确很少。妈妈自己也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像野生动物,野生动物就像我们这样,孩子跟着妈妈,爸爸在外面觅食,她说这才是最高效最科学的组合。
你妈这样跟你说的?她还真是有个性呢。
孙妈妈接了个电话,回来对我说,她有急事,需要回到她的牙科诊所去,但她会派一个人过来帮助我,也会给我们送午饭过来,叫我不要出去,她一有空就过来陪我们。
妈妈提前一个小时从手术室出来了,看来手术特别顺利,只是状态比进去之前差多了,脸色灰白,人事不醒,有种生命已经离她而去的感觉。
舅舅赶到了,他放下行李,看看妈妈,又看看我,一副被吓坏的样子。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了?!似乎妈妈生病是我们不小心犯的一个错误。
又一个劲地问我:她进去之前交代了什么没有?医药费押了多少?有没有写个备忘书之类的留给你?她就这么一躺就进去了,什么都没交代?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妈妈从来没跟我谈过这些问题。
舅舅在妈妈床边走来走去,歪扭着脸,像在进行痛苦的思考。然后他拿起电话。
哎,是我啊,我到了,情况很糟糕啊,我觉得你应该马上过来一趟,怎么说也是孩子妈对吧?
原来是在跟我爸打电话,但他语调怎么怪怪的。
我知道你忙,但这边也不是寻常的事嘛,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一问三不知。总之你火速赶到吧。
放下电话,他又去观察妈妈,用手指在她鼻子底下试探,又扒开她的眼皮,喊她的名字,全都无效。我很生气,觉得舅舅真的很无知,难道他不知道他的手是有细菌的吗?不怕把妈妈染上新的疾病吗?
舅舅找护士去了,我猜他是要去了解妈妈的病情。
一个面相温和的阿姨拎着几只饭盒推门进来,一见我就冲我笑。细一看,原来是牙科诊所的阿姨,我见惯了她穿工作服的样子,现在她冷不丁换上自己的衣服,害得我差点没认出来。她说孙医生让她给我们送饭过来。
她带来的饭菜量很大,荤菜居多。我很为难,因为妈妈是素食主义者。
啥?素食?每天都是我做的饭,每天都是两荤一素,她都吃得干干净净,啥时候她变成素食主义者啦?
不可能,除了鸡蛋和牛奶,她不沾荤的。
那你呢?你也跟她一起素食?
我不一样,我要长身体,我得吃肉,所以我们家的肉是做给我一个人吃的。
阿姨愣愣地看着我:你妈真是,对自己也太狠了!
舅舅过来了,因为病人还没醒,阿姨送来的饭菜正好招待舅舅。舅舅边吃边悄声问我:那个女的,是你妈单位派来照顾她的吗?
我告诉她,人家只是来送饭的,人家送好饭马上就走了。
这算什么单位?职工生老病死都不管的吗?
吃了几口,又开始叹气:可惜了,这么赚钱的工作,当年你外公要是让我去学牙医就好了。
我突然不喜欢舅舅了,他从一进来,就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话,一直在抱怨,说话还不文明。我忍不住开始反击:舅舅,妈妈出院了还要去上班的,她是个很好的牙医,她手机里有个几百人的群,那些人都是她的患者,她每天都在义务回答人家的咨询。她还是一个特珠学校的志愿者牙医,那里的学生们特别喜欢她,她一去,他们就围着她手舞足蹈。
志愿者牙医?完全不收钱的吗?
当然不收钱,否则还叫什么志愿者啊?
那是多大一笔固定财源啊!她怎么还是这样?活一辈子都长不大。
爸爸终于到了,他比以前胖了不少,一见我,就用力搂着我,不肯撒手。
他连公文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妈妈说得对,他真的很忙。
我抱着他的胳膊,拖着他去看妈妈,可惜妈妈还没醒。
得知他已走进住院部大厅时,舅舅说要抽烟,出去了。舅舅似乎并不像爸爸还没到时那样急着想见他。正好,我有机会单独问我爸一件事。
爸爸夸我长高了,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小矮子,才只有一米五。
你会大大超过你爸,各个方面,这是一定的。
我望着他傻乐,他说什么我都不反对,都爱听,不像舅舅,舅舅每说一句话,我都在心里悄悄反驳一句。这种情绪不是我能控制的。
犹豫了一下,我终于说了出来:爸,有人说你们离婚了,不是真的吧?
我明显感到他身躯一震:……谁说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信你,还有妈妈。
那……妈妈怎么说的?
她说你们没离,你们只是因为工作关系而没有住在一处。
那就行了,你信你妈就好了,别管别人怎么看,这种事,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
妈妈也说,人不是活给别人看的,自己感觉好就是好。我就是感到奇怪,为什么别人的看法都跟我们家的人不一样呢?
这就叫特立独行,这也是你妈妈身上最闪光的地方,值得你学习。
但她有时又教我要做大多数,比如学校春游,人家都带薯片,她叫我也在包里塞一袋,其实我在家从不吃那个东西。
这叫随和,为人随和也很重要,可以帮你跟人相处。
可你刚刚还在赞美特立独行。
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这里正确,不一定到那里还正确。他的目光开始游移,表示他对这个话题已没了兴趣。
我问他,现在妈妈生病了,他是不是该考虑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妈妈需要有人照顾。
他朝病床上瞟了一眼,说:等她好一点后,我会跟她好好谈谈的。
我追着问,他希望我和妈妈过去,还是他过来?因为我觉得他们要谈的话,无非也是这个问题,而我作为这个家里的一员,有知道的权利。
爸爸沉吟了一会,很严肃地把问题给我抛了回来。波妞,我问你,如果妈妈病得很厉害,照顾不了你,让你去舅舅家住几年,你愿意吗?
为什么?我想想舅舅大声说话的样子,不耐烦的样子,我可不喜欢爱抱怨的人,何况妈妈病了,正好由我来照顾她,为什么反而要安排我到别处去呢?
爸爸很忙,你又还没成年。
没成年也可以做很多事情。
看起来爸爸对我们要讨论的事情缺乏准备,所以他逃了出去,他说他要去找舅舅商量个事。
我来到妈妈枕头边,尽管她听不见,我还是对她说:我不想去舅舅家,我想要爸爸回来,我和爸爸分担家务,你什么都不用做,好好休息就行。
她闭着眼睛躺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舅舅先进病房的,他气呼呼地从床头柜里拽出自己的包,对我说:让你爸在这里守着,我们俩回去一趟。他需要我给他带路。
爸爸也板着脸尾随而至,似呼他们刚才谈得不愉快。
我带着舅舅坐地铁,他一进地铁就没那么气呼呼了,孩子似的紧跟着我,生怕走丢了。我有点得意,你再像在病房里那样咋呼呀。
但一到家里,他的气焰又起来了,大声说:你妈妈的医保卡啊证件啊这些东西都放在哪里?赶紧给我找出来,医院结账要用。
我依稀记得衣柜里面有个抽屉,每次我上医院,妈妈都从那个抽屉里拿医保卡。舅舅根据我的指点,找到了那个抽屉,翻了一阵,索性用力将抽屉拔了出来,倒扣在床上,零七碎八的东西铺开了半张床,舅舅在里面扒拉着。
我找出我的医保卡,递给舅舅,他瞄了一眼,不感兴趣。
妈妈的大学毕业证、工作证、职称资格证,都露面了,但似乎都不是舅舅要找的。我问他到底在找什么,他心不在焉地敷衍我:找个东西。
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一无所获,舅舅把那些东西胡乱扒拉进抽屉,但抽屉却装不进衣柜里了,哐啷哐啷折腾了老半天,终于强行推了进去,却没能还原,移动柜门关不上,他不得不照着抽屉使劲砸了一拳,卡的一声响,移门勉强可以关上了。
你把抽屉弄坏了。
反正你也不会再用它了。他径直去了厨房,一扇一扇打开橱柜门,凡是有盖子的东西,他统统打开来看一看。
最后,他停下来问我:你知道你妈把房产证放在哪里了吗?
我摇头,我真不知道,妈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个东西,我也从来没有见过。
你爸爸是直接去了医院,还是先到家里再到医院的?
我也不知道,我没问过他,也不觉得有必要问他这个问题。
肯定是他拿了,狗日的好快!
舅舅决定就在家休息,医院那边留给爸爸,我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往医院赶去。我才不愿在家里陪着怨气冲天的舅舅呢。
妈妈还没醒,爸爸在看手机,见我进来,爸爸向我伸出手。
他拉着我的手,问我在学校里怎样,功课好不好,有没有好朋友,有没有当班干部,一番对答后,他表示对我的一切都很满意。你妈妈的确是个让人放心的人。
这等于是表扬了我们母女两个人,我很高兴,我猜妈妈也该感到高兴,可惜她还在麻醉中。
如果你回来,我们可以去买一个大点的沙发,现在的沙发是双人的,我希望把它换成三人的,这样我就可以在沙发上睡觉了。我喜欢睡在沙发上。
爸爸抚着我的手臂。如果让你转学,去我那边呢?
还是你回来比较好,我不想离开我的同学。对了,上个月妈妈新买了一个锅,用它做的煲仔饭可好吃了,妈妈现在越来越会做饭了,所以,你就回来吧。
这个,我还没向我领导汇报,还不知道我领导批不批准。
会批准的,我们班上有个人,他的爸爸也在外地工作,后来调回来了。
嗯,我试试看。
爸爸接了个电话,他看了妈妈一眼,压低声音说:人还没醒呢。什么都还没谈。你来干吗呢?好吧好吧,你来看看也行,趁现在她还没醒。
放下电话,爸爸对我说:有个阿姨,是爸爸的好朋友,她也想顺便过来看看。
那她也是妈妈的好朋友吗?
算是吧。你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吗?虽然是在医院里,也要尽量像在家里一样,对人热情一点,礼貌一点,这样才能给人留下个好印象。
我点头,这对我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我跟妈妈一起当过好多次志愿者,每次出门,妈妈都教我要热情大方,彬彬有礼。
一个披着大波浪长发的年轻阿姨出现在病房门口,跟在她旁边的还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我向她问好,她含混地应了两声,打量我的眼神却很犀利,然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妈妈身上去了。
她踮着脚尖走到妈妈床边,背着手,微微弯下腰,细细打量妈妈的脸,她的眼神有点怪,像在挑剔一双鞋,或是什么家用物品。小男孩也跟过去,大声问他妈妈:她要死了吗?她居然不觉得他的提问有什么不妥。
然后她踮着脚尖回到爸爸身边,做了个夸张的古怪表情。
我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她摆摆手,看得出来,她很嫌弃医院的东西。她问我几岁了,读几年级,不等我回答,就对爸爸说:个子还蛮高的哈,跟你不太像,可能像……多一些。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说妈妈这两个字,而用下巴指向妈妈来代替。
更让人生气的是,她还凑到爸爸的耳朵边,说起了悄悄话,她的嘴巴都快咬到爸爸的耳朵了。
爸爸在偷看我,我坚决不看他,只看自己的鼻尖,以此报复他的客人对妈妈不礼貌的行为。
我真是不理解,既然她是来看病人的,为什么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至少要向我或我爸爸说两句代为转达的话吧。爸爸居然会有这样的朋友。
她说完悄悄话就带着她的儿子往外走,小男孩还在追问:妈妈,那个人真的要死了吗?她不耐烦地回答他:是的是的。爸爸警卫员似的跟在他们后面,在我看来,他对他们过于亲切,过于呵护,连那个小男孩说了那么犯忌的话,他也无动于衷。
我拉着妈妈冰凉的手,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她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是听得见的。
爸爸回来了,他问我对这个阿姨印象如何,我说一般,想想到底不甘心,又说:她对人很不礼貌。
有些人是比较率真,甚至鲁莽一点,但她心地是好的。
反正我不喜欢她,我能看出来,她也不喜欢我。
这从何说起?你们才第一次见面。
直觉。
爸爸不再问了,他在房间和走廊里转了两圈,回来问我:舅舅是在家里,还是出去办事了?他刚跟我说他还有事要办。
我说他没出去,他在家翻箱倒柜找房产证呢,已经把妈妈的抽屉都搞坏了。
爸爸哈哈一笑:他找房产证?他找那个有什么用?
是你拿了吗?
我才没拿。手上有房产证,房子就是谁的吗?按说他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啊?算了,让他瞎忙去吧。
护士隔几分钟就过来看一次,叫我妈的名字,她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妈妈一直不能从麻药的状态中醒过来,其实她的各项指标已经趋于正常。
爸爸坐不住了,他向医生再三确认过,得知妈妈一切都好,只是尚处于麻醉状态,就决定先去处理一些事情,过一会再回来。
他走了,我放轻脚步跟到门边,发现他一出门就加快了脚步,他几乎是跑到电梯门口去的。看来他真有急事。
爸爸一走,妈妈就说话了。
快!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妈妈正坐在床上,两眼澄明地看着我,一点都不像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人。
疼吗?我指指她那里,问她。
嗨!虚惊一场,不是乳腺癌,只是一种很特别的炎症,所以今天根本没做手术。
我高兴得跳起来。
当天下午,我们办好一切出院手续,那个隔一会儿就来看看妈妈的护士送我们到电梯口。妈妈一再对她道谢,护士摇着手说:注意医生的交代事项,随时回诊。我感觉她们不像一般的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她们更像是朋友。
我们回家宣布误诊的消息时,舅舅满脸不高兴。怎么会有这么不严肃的医院,就不怕把人吓死?
我把那个弄坏的抽屉悄悄指给妈妈看,她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第二天,舅舅走了,我也上学去了。
当我放学回家,妈妈不在,她很晚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她说这次误诊给她敲响了警钟,她要开始锻炼身体了,她上下班不再乘车,改用步行。
这次误诊真的改变了她。一个星期过后,妈妈把我拉到她面前,严肃地说:你也得做出些改变,从明天起,我想让你尝试一种新的生活。
她说她才发现,虽然我成绩还不错,其他方面也都可以,但我动手能力极差,她承认原因在于她之前对我包办太多,长到这么大,我居然没做过一次饭,没洗过一次衣服,更没有跟同学以外的人打过交道。她说:你不是想读寄宿中学吗?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我们得准备起来。
尝试新生活的内容之一就是周末住到牙科诊所里去,白天在那里做义工,晚上住在孙妈妈的办公室里。她说这事看起来简单,但困难只有在行动中才会产生,她要我自己去发现,去挑战。
当妈妈带我过去的时候,孙妈妈说:其实她真的不用住在办公室里,她可以住到我家里去,刚好跟薇薇做个伴,我都跟薇薇说过了,她早就盼着呢。突然停止,假咳了一声,像说错了什么。薇薇是孙妈妈的女儿,比我小一岁多。
第一个周末,白天很顺利,毕竟我常来这个诊所做义工,我换上白大褂,打扫诊室,清理卫生间,回答顾客的询问,为医生们跑腿,到了晚上,所有人都走了,诊所里空空荡荡的时候,我开始感到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按照妈妈的吩咐,用自己带的脸盆和毛巾,在卫生间洗了个澡,然后坐到孙妈妈的办公桌前写作业,一直写到九点,就在这时,走廊里有了些响动,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我后悔没在写作业之前就打开门背后的折叠床,此时此刻,我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胆量走过去拿那个折叠床了。
困极了的时候,我趴在办公桌上睡了过去。胳膊睡疼了,又疼又麻,我不得不离开办公桌,躺到地上。
第二天早上,孙妈妈过来开门营业,问我过得如何,我说了有响动的事,她说那是老鼠,她也听到过。原来孙妈妈也有过睡办公室的经历。
转眼又到了晚上,我决定早做准备,天还没黑,我就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把折叠床打开,摆在办公桌后面,然后去洗澡,再然后写作业,当睡意袭来,我只需站起来,往身后的小床上一倒就行。
妈妈让我偶尔也去一下孙妈妈家,她叮嘱我去了那里要听话,要有礼貌,要勤快,要帮孙妈妈做点家务,但不要粗手大脚打破东西,凡事要让着薇薇,不要跟她起争执,要多听少说。我发现自己在孙妈妈家根本没有预料中的拘谨,他们是很随和的一家人,薇薇也很好相处,如果她能做到写作业的时候,不要总是跑过去玩她的暹罗猫,简直近乎完美。
整整半年,我都是在牙科诊所度的周末,薇薇后来也受我影响,一到周末就跑到牙科诊所来跟我做伴,孙妈妈在卫生间里加装了个热水器,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洗淋浴了。我在百度上查了一下,去五金百货小店里买了个地漏,从此再也不担心头发堵塞管道,招致“水漫金山”了。这件事得到妈妈的大力表扬。
有时候,妈妈也会搞个突然袭击,冷不丁打电话过来,问我洗澡了没有,作业做完了没有,困了没有。我回答,诸事搞定,只等睡觉。薇薇有时会调皮地跑过来向妈妈告一状:阿姨,她昨天晚上睡得很晚。而我也会及时拆她的台:难道某人不是跟我同一时间睡的吗?
除此之外,妈妈还经常安排我跑腿,去医院替她买药,去超市买日用品,去小区找物业解决一些小问题,缴纳水电费,跟舅舅打电话聊家常,跟爸爸打电话聊学校里的问题,上网下各种订单,就连接收快递这种举手之劳的事,她也交给了我,虽然她当时离大门比我更近。
你不应该让他扛着东西进入门内,这不礼貌,也不安全,你应该把他堵在门外,自己把东西接过来,自己放好。总之,你不能让陌生人进入家门。
晚上八点以前,一定要回家,天大的事都放到第二天再说。
不要嘲笑弱者,不要激怒任何人。
不要把你的软弱和无助写在脸上,假装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在乎。
当我觉得我已慢慢适应独自一人过夜,独自一人度过周末的时候,妈妈把我叫到跟前,说她有话跟我说。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们早就离婚了,你生下来不到一岁我们就分开了,但我不想影响到你,所以我制造了你有父亲的假象,你爸爸在这点上还不错,一直挺配合的。真的很抱歉,我试过,也努力过,我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但我实在做不到。
你已经做到了,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家不完整。
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人像我那样爱你,除了你自己。女儿啊,一个人不一定非要读完大学才能独立,不一定要成年了才能独立,人应该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开始独立行走,哪怕走得战战兢兢,哪怕走得不好看。当初我离婚,带着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也是又紧张又害怕,觉也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体重也跟着掉,后来慢慢也挺过来了,虽然我们过得很简单,但简单有简单的快乐对不对?你行的,通过这半年多的试验,我看出来了,你比我当年强多了,真的,我为你感到骄傲。
其实我也怕过,我只是没有告诉你。
正常!一个人在黑暗的隧道里面行走怕不怕?当然怕,谁都会怕,这时候如果前面有火光,她就会拼命朝那火光扑过去,那个时候她还会害怕吗?她根本就不知道怕是什么东西了。所以最要紧的是找到自己的火光,无论在你生命的哪个阶段,都要找到自己的火光。眼下你的火光就是近在眼前的中考,那也是我的火光,我们什么都不要想,咬紧牙关,拿下中考再说。
中考结束了,我考上了心仪已久的高中。那是一个寄宿制学校,妈妈对我的试炼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妈妈提议我们出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我想了想说:不如我来做给你吃吧,你不许指点,不许帮忙,你一个字都不要说,全都交给我一个人。
妈妈很兴奋地同意了。
这是我第一次掌勺,我从网上搜了几道菜的菜谱,存在手机上,然后就去了菜场。我觉得做饭没什么难的,大不了拿它当化学试验一样来做。
费了两小时四十分钟,我做了五道菜,板栗烧鸡,油爆河虾,山药芝士,茄子煲,蘑菇青菜。
我把妈妈请上桌的时候,她眼泪巴嗒巴嗒直掉。我故意逗她:你看清楚了,我一点都没有剽窃你的,全是我的独创。
她泣不成声: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比我强太多。
我把鸡块接二连三夹进她碗里。
不行,我不能破例。
得了,你这个撒谎精妈妈,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诊所阿姨无意中已经把你的谎言戳穿了。
妈妈扭捏了一阵说:她那种人,懂什么。
不要这样说人家,怪就怪你的谎言不够严密,你应该说,我是间歇性素食。
她挂着眼泪笑了。
其实你还有很多谎言,我就不一一给你揭穿了,反正都是些人畜无害的小把戏。
但她到底没有吃下那些鸡块,她说医嘱不允许。
其实,我还有个谎言,这次是个真正的谎言。
她放下筷子,缓缓解开上衣,向我展示她的胸部。小小的左乳上,有一条半圆形已经愈合的创口。
现在可以向你揭穿这个谎言了,并没有误诊,它还在里面,医生说已经太迟了,不敢惊动它。不过也有好消息,昨天我去复诊,他们说简直是奇迹,它居然没有继续发展,看起来好像停止了生长。当然,我们也不要太过侥幸,它迟早会打败我的,你要做好准备,有一天,你必须一个人面对一切。
我已哭得看不清她的脸。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我害怕,你给我好好活着,听到没有?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找到前方的火光,人就什么都不怕,你的下一束火光是高考,我会陪你一起,我要再创奇迹。
开学前几天,妈妈带着我来到我的新学校,看来她之前已经联系过了,当我们推开一扇门的时候,校长、财务负责人、班主任已经坐在里面等着我们。
他们的表情既庄重又沉痛,他们说,这是建校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也是必须完成的嘱托。他们将管理好我的账户,协助我支付学费,开支生活费,确保我在整个高中阶段顺利无忧地完成学业,健康成长。校长还说,之所以安排三人共管,是考虑到万一有特殊情况,他们三人中有人需要离开(绝不会三人同时离开),余下的人能继续完成我妈妈的嘱托,同时吸纳可靠的人进入这个三人小组。他们承诺无论周末还是寒暑假,学生寝室都将为我开放。
原来妈妈已决定把我们的房子交给学校管理,由校方负责将房子出租,租金用于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直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直到我参加工作,需要住进自己的房子为止。
我们一起签了那个协议,那是我第一次郑重其事地签名,刚刚写下我的姓,我就哭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已正式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摇摇晃晃站在这个世界里。
签完协议没几天,妈妈就走了。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好轻,好薄,为了活下去,她已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孙妈妈带着一帮人帮她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把她放在一张漂亮的小床上,床边环绕鲜花和彩带,她们给她修眉,化妆,梳头,这回她真的像个姑娘了。
这个被生活累旧了的姑娘啊,正在进入某个神秘的匣子,当她从那里面出来的时候,会是一个新的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