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汉胤:韩世昌的昆曲人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尹汉胤 2018年12月07日08:45
1957年父亲奉调北京中国国画院,第二年春天全家搬到了前门外的崇祯观18号。这是一个前后两进院子的四合院,坐落在这条街的中部,街西口叫鲜鱼口,其地名可追溯到明朝京杭大运河时的历史,由当时兴旺一时的鱼市而得名,后逐渐发展为北京城南的商业街,其名气比对面的大栅栏商业街还早。街东口便是“百户千家花如锦,不似春时也醉人”的花市。上百年兴旺的花市,在八国联军陷落北京后逐渐凋敝,只留下芬芳的地名凄然而今。
我们居住的这座院子,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两扇厚重的柏木大门外,还附有一道坚固的铁栅栏门很是气派。但没过多久,这道铁栅栏门便在大炼钢铁中被拆去炼钢了。那时街上还时常有驮着货物的骆驼队经过,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入夜后因街上没有路灯,出行之人讲究的打个手电,或举个灯笼照亮,骑自行车的也有人在车把上挂个灯笼,晃晃悠悠如同鬼火般穿梭在街上,遇到紧急情况车把晃动,时有引燃灯笼的尴尬发生,望见这一幕,便会引来幸灾乐祸人们的笑声。
进门一座砖雕照壁,前院东、西、南、北对称房屋很是规整,北面东侧有一过道通向后院。我们家搬来时,院里已住满了住户,大部分是刚成立的北方昆曲剧院的演职人员。我们家住在前院北房,从后窗望出去,只见一座高台上矗立着一排房子。青石垒砌的台阶承接着正房大门。后来才知道,那高台下面其实是空的,下面建有一个地窨子。这种建筑,在北京四合院并不多见。不知当初房子主人设计这个地窨子是做什么用的。或许因为这独特的房屋设计,引起了红透京城的评剧演员小白玉霜的兴趣,她曾在这房子住过一段时间。她搬走后不久,北方昆曲剧院的院长韩世昌一家便搬了进来。
一天午后,听到后院有人在唱戏,便好奇地从后窗探望,只见几个年轻女士围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正在演唱着听不懂的戏文。老先生端坐在一张藤椅上,目光炯炯地望着表演者,专注地聆听着每个人的演唱,待一段戏唱完,他站起身,一边纠正着演唱者的唱法,一边还做着示范动作,一丝不苟极为认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韩世昌。其实他那时已是年近60岁的老人了,但院里大人孩子都称呼他韩大爷。韩大爷待人亲切和蔼,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走路时有着超乎常人的轻盈步伐,那步态仿佛在舞台上走着台步。他有四个子女,两个小的是一对龙凤胎景华、景林,比我大一岁,很快我们便成了经常串门玩耍的朋友。因为父辈都在北京文艺界,彼此常有机会见面,两家人也时有走动。
1958年7月的一天,父亲领着我特意拜访了韩世昌夫妇,父亲与韩大爷谈了许久。后来才知道,在那年的“反右运动”中父亲被打成右派,8月即要发配到黑龙江850农场劳动。此后不久,母亲也离开了我们,家中便只剩下年迈的祖母与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生活的突然变故意味着什么,正痴情地迷恋着象棋,一有空儿就找院里人下棋,与我对弈最多的便是韩大爷,他有空闲时也会邀我下两盘。对弈时,他总是点燃一支香烟,很专注地走着棋,每落下一子,都会观察下我的表情,当我未看出棋面临丢子时,他会用话语分散我的注意力,当我未察觉走出臭棋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吃掉我的棋子,然后笑眯眯地望着懊悔不已的我。而当我得势时,也会杀得他只剩个光杆老将在棋盘上,面对如此惨败,他从不提前认输,依然心平气和地与我周旋,直到被我将死,才哈哈一笑推盘认输。当时,我只陶醉在下棋的乐趣中,对社会发生了什么事情,身边世态炎凉的人际关系全然不知。及至成年,才体会到当年韩大爷陪我下棋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用棋局的瞬息变化,让我感知到未来生活亦如棋局,面对未来社会人生际遇,要有韧性的坚守。
北方昆曲剧院成立纪念演出后周恩来总理接见演员 前左起:韩世昌、梅兰芳、白云生
韩世昌家中悬挂着许多照片,从照片中我看到了韩大爷一身花旦打扮的戏剧风采,让我对眼前的韩大爷肃然起敬,同时也使我对戏剧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尤其令我好奇的是,原本慈祥的韩大爷,男扮女装时竟变得如此风姿绰约眉眼传神。而其中的一张照片令我至今记忆深刻,那是一张韩大爷演出后未卸装的照片,照片上的韩世昌背对着镜头,与梅兰芳、白云生站在一起正与周总理在交谈,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张具有特殊意义的演出见证。
1957年韩世昌与梅兰芳一起排练
1957年6月,为庆祝北方昆曲剧院的成立,在周总理的建议下,韩世昌将与梅兰芳合作演出一场昆曲。梅兰芳与韩世昌是京、昆两大戏曲的代表性人物,两人出道以来,在艺术上相互欣赏,人品上彼此敬重,演艺生涯中虽多有交集,却从未同台演出过,甚至没留下一张合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而这一情况,被细心的周总理注意到了,值此北方昆曲剧院成立之际,周总理特向两位戏曲大师发出了邀请,由两人联袂演出一场戏剧,以满足多年来广大观众的期盼。两位大师欣然接受了周总理的这一提议,经二人协商,决定合作演出汤显祖的名剧《游园惊梦》。在角色分工时,梅兰芳主动提出由韩世昌演主角杜丽娘,自己演配角春香。韩世昌一听,坚决不同意,他幽默地说:“你个子比我高,形象比我好,一看就是大小姐的仪态。在戏曲舞台上哪有丫鬟比小姐高的。”几经谦让,梅兰芳最终接受了韩世昌的意见。
这场具有历史意义的联袂演出,被安排在刚建成的人民剧场隆重上演。两位戏曲大师首度同台演出昆曲的消息一经发出,立刻轰动了京城。首场演出之日,可谓盛况空前,周恩来、陈毅、郭沫若、田汉等国家领导人及北京文艺界的著名人士悉数到场,成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一件戏曲盛事。
那晚两位戏剧大师激情四溢的精湛表演,赢得了现场观众的阵阵喝彩。然而患有严重哮喘病的韩世昌,在演出即将结束时一口痰卡在喉咙,不禁眉头微皱,他用力憋住,不露声色地继续表演。然而韩世昌这一不易被人察觉的细微表情,却被梅兰芳观察到了,他利用先下场的机会,赶快找来一个痰盂端在手上隐于侧幕,待韩世昌转到幕间时,赶快将痰盂端到韩世昌面前解了他的急。韩世昌感激地与梅兰芳相视一下,转身回到舞台顺利地完成了演出。幕后工作人员看到这一感人情节,无不为两位大师心心相印的真挚友情而感动。
在旧社会演了几十年古装戏的韩世昌,面对新中国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新生活,在心里产生了难以抑制的表演激情。他不顾年事已高,力所能及地登上舞台演出,但他依然觉得这种演出与新社会还有距离。为此,他参与排演了展现昆曲艺术的歌舞《生产大歌舞》。但心中一个强烈的愿望吸引着他,那就是在新社会的舞台上,扮演一个现代人物形象。不久,北方昆曲剧院的金紫光根据同名歌剧改编了新昆曲《红霞》,作为向新中国十周年的献礼剧目。韩世昌争取到了剧中一个农户角色,虽然这只是剧中一位群众角色,但韩世昌却非常珍惜重视。他认真研究了这一角色的造型、台词,好像初登舞台般为此付出了许多心血。然而,在剧本最后修改时,这一人物被取消了。对此,韩世昌充满了遗憾,没能实现自己心中的愿望,但他没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了剧组的安排。我看过他这一角色的化装定型照,照片上的韩大爷,一改优雅的花旦形象,一脸浓密的胡须,两眼怒目圆睁,非常生动地展现出了人物心理。从这幅剧照可以看得出,他对这一角色的重视和投入,同时也让人看到了韩世昌对待艺术的严肃认真态度。
新昆曲《红霞》取得了极大成功。韩世昌作为该剧的排练顾问出现在演出戏报上,作为演了半辈子传统昆曲的名伶大家,能力所能及地为新昆曲尽绵薄之力,仍让他充满了欣慰。
韩世昌走上昆曲之路,完全是一种人生偶然,但又是一种生命必然。他出生于河北高阳河西村,家里祖祖辈辈兄弟姐妹都是淳朴的农民。1909年12岁的韩世昌,被父亲本着为其找口饭吃的想法,送入本村戏班,成为侯瑞春的入门弟子。没承想聪颖好学的韩世昌一入戏班,便被戏剧强烈地吸引住,一片痴情地爱上了昆曲表演,并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艺术天分悟性,唱、念、做、打一学即会,一招一式有模有样,表演起来浑身有戏。
1911年侯瑞春组建了荣庆昆弋班,开始带领韩世昌巡演于河北乡间,舞台演出的实践,极大地丰富了韩世昌的表演经验,1914年刚满17岁的韩世昌,便以出色的表演,成为戏班的台柱子。独具慧眼爱惜人才的侯瑞春,在生活上给予了韩世昌无微不至的关怀,在艺术上却极其严苛,对他精雕细刻毫不放松,在拓展其艺术视野的同时,还有意识地提升其演唱的艺术品位。为了近距离观察韩世昌的表演,侯瑞春毅然放弃了昆曲表演,亲自为韩世昌司笛,不放过他在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发现一点瑕疵便及时指出纠正,实际上成了韩世昌的监护人。在侯瑞春的精心培养打造下,韩世昌很快声名鹊起于河北高阳。1917年,河北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汪洋中的高阳一片哀鸿遍野,勃勃生机的昆曲已难以在故乡生存,侯瑞春果断决定带领崭露头角的韩世昌及戏班去北京闯荡。来到北京后,开始在鲜鱼口的天乐园大戏楼驻场演出。一连几场演出下来,韩世昌以典雅的表演、优美的唱腔,赢得了北京广大观众的喜爱。更令人欣慰的是,其独具特色的昆曲表演,竟得到了北京知识界的高度认可。自此,侯瑞春更加精心地呵护着韩世昌,教导他不要有门户之见,要有意识地吸收各种艺术精华以丰富自己,从而使韩世昌的昆曲艺术日臻完美升华。为进一步培养韩世昌,他带领韩世昌登门拜访了吴梅、赵子敬两位京城戏曲大家拜二位为师。为了将赵子敬延揽到戏班专门教授韩世昌,侯瑞春特意将其供养起来。对昆曲一片炽情的侯瑞春,无疑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戏剧领班,他不但对韩世昌的艺术要求极为严格,同时严格要求戏班的所有艺人洁身自好,不允许吸毒嫖赌。在侯瑞春的言传身教下,韩世昌的昆曲表演艺术日益成熟,迅速享誉京城,甚至被京城报纸赞誉为昆曲大王。
14世纪发源于苏州太仓南码头的昆曲,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经魏良辅等文人的改良逐渐走向了全国,明代中叶昆曲以其清雅脱俗的曲调走入宫廷,由此成为了王公贵族喜爱的戏曲,甚至吸引了不少皇亲国戚粉墨登场,由此成为了独领中国剧坛近300年的国粹。至清代中后期,随着新兴戏曲的兴盛,曲高和寡的昆曲渐渐衰落,最终淡出了京城,流落于冀中民间。回到民间土壤的古老昆曲,开始了与地方剧种的交融,进而在与民间艺术的融合滋养中,为这一古老戏曲注入了鲜活的民间艺术生机,使其浴火重生,重新焕发出了艺术青春,诞生出了昆曲的支派——北方昆曲。
从河北民间再次走来的北方昆曲,在历史的机缘中在北京掀起了一股昆曲热潮。1918年荣庆社应邀赴天津演出,演出期间,韩世昌、齐如山、侯玉山等艺术家闻知周恩来等一批爱国青年将赴法勤工俭学,特为其举行了一场筹款义演。
1919年在北京声誉日隆的荣庆社,踌躇满志地开启了历史性的南巡演出。闻知北方昆曲将回到暌隔多年的发祥地演出,迅疾在江南引起了极大轰动和热烈的社会反响,荣庆社随即被上海观众尊称为昆曲第一大班。一连数日在江南的连台演出可谓盛况空前,极大地激发了江南故人对昆曲的怀念之情。由此促成了江南昆曲爱好人士的联名发起,在苏州成立了“昆剧传习所”,并以此为基地,培养了南昆“传”字辈一代昆曲艺术家,使发端于昆山沉睡百年的南方昆曲旧梦苏醒。昆曲艺术家徐凌云对此次北昆南下演出所产生的历史影响感慨万千道:“昆曲原本起源于南方苏州,而今兴盛于北方,反而压倒了南方。”
1928年《牡丹亭·游园》韩世昌饰杜丽娘
1928年秋,日本京都举行大博览会,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特邀请韩世昌赴日演出。为弘扬中国昆曲艺术,侯瑞春率领韩世昌等20多位昆曲艺术家意气风发地赴日演出,在京都、大阪、东京各地巡演历时一个多月。演出了《思凡》《刺虎》《琴挑》《春香闹学》《游园惊梦》《佳期》《拷红》《胖姑学舌》《借扇》等剧目。韩世昌每场演出两个剧目,开场及中间换装间歇时,由侯瑞春等人演奏昆曲曲牌,典雅悠扬的中国笛声回荡在剧场,让日本观众如醉如痴地沉浸在中国古老戏曲音乐中,更增加了日本观众对中国昆曲的思慕崇敬。访日演出结束后,荣庆社一行从神户返回天津。此次访日演出取得了极大成功,中国古老的昆曲不仅征服了日本观众,而且在日本观众心目中根植下了中国艺术种子。演出期间,日本各大报纸对这次巡演给予了热烈的报道。评论中极尽溢美之词,称赞韩世昌“未有曲调先有情的出场动作,高雅的气派实在是激动人心”。并引用中国唐朝王建、孔平仲的诗词“低鬟转面掩双袖,玉钗浮动秋风生”“云鬓应节低,莲步随歌舞”的诗句,以形容韩世昌在舞台上舒展自如,婉转娇媚,流畅飘逸的表演。称其无愧为中国昆曲最后的名伶,精美绝伦的表演令日本观众叹为观止。
此次赴日巡演归国后,在国内也掀起了一股昆曲热潮,各地争相邀请韩世昌去演出,风光无限的韩世昌应邀再度赴南方各省巡回演出。这次巡演与上次巡演已有了不同意义。在日本演出取得的极大成功,已使北方昆曲名声大噪深入人心,再次来南方巡演,实际上已成为了北方昆曲艺术的一次历史性展示。剧社所到之处观众反响热烈,演出中不仅将北方昆曲的独特艺术展现于观众,同时通过昆曲经典剧目的演出,使国民对这一国粹有了感同身受的直观了解,将这一古老艺术深入民间扎根于民众。
然而,就在韩世昌以充满激情的表演倾倒各地观众时。卢沟桥事变爆发了,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侵华战争。踌躇满志巡演于南方各地的韩世昌,在日寇侵略的炮声中痛苦无奈地草草收场,壮志未酬地终止了这次巡演。
八年抗战期间,韩世昌一家屈辱地蛰居在日寇统治下的天津,再没有登台演出过。在日寇铁蹄下生活的他,脑海中曾多次涌现出在日本演出的场景,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能欣赏中国古老昆曲艺术的优雅民族,怎么会一下变得如此野蛮残暴。八年日据时期,他清贫自守地以教戏的微薄收入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
新中国的成立,使昆曲艺术获得了新生。52岁的韩世昌被文化部聘为人民艺术剧院的教员,特邀请他向青年演员传授昆曲艺术。教学中,其精湛的昆曲功底深受青年演员的敬佩和喜爱,为此他受到了文化部的表彰。国家对昆曲的重视,青年演员对昆曲艺术的热爱,使他坚定了弘扬昆曲艺术的决心,更向往着重新登上舞台展现自己的昆曲艺术。1956年南、北昆曲在苏、沪两地进行了一次会演,以韩世昌为代表的北方昆曲,以文武兼备的精彩表演再次艺惊四座,充分展现了北方昆曲的艺术魅力,这次会演直接促成了北方昆曲剧院的成立。面对为之献身半个多世纪的昆曲艺术,在新中国拥有了全国性的艺术院团,这让韩世昌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共产党的英明伟大。他被周恩来总理任命为北方昆曲剧院的院长,对此他深感责任重大,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建院工作中,心中充满了对昆曲艺术未来的憧憬。
1960年已63岁的韩世昌,经慎重思考郑重地向党组织提出了入党申请,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与韩大爷同住一院的十几年中,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最能体现其正直人格的事情是在“文革”期间面对大是大非时,他所表现出的坚守与定力。“文革”初期红卫兵来到我们院子,首先对我们家进行了抄家,父亲多年的藏书、画册、字画、唱片……被堆在院中付之一炬。正在我默默注视着焚烧的火焰时,后院又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打砸声,原来是在红卫兵的督促下,韩世昌一家正在进行“自我革命”。那天韩大爷上班不在家,这场自我革命是由韩大妈领着两个儿子进行的。家中保存多年的瓷器、老唱片被砸毁后,又将韩大爷珍藏多年的剧照、行头(戏装)、字画装入几个木箱,在红卫兵的押送下送交市文化局。据景林回忆,当晚韩世昌回到家中,面对家中凄然的景象,眼中含着泪水动情地说:“这些伴随我走遍大江南北的行头 ,是我半生昆曲生涯的见证,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连再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就这样离我而去了……”脸上充满着痛楚。
1968年,军宣队派人来到韩世昌家,向他宣布:“你年岁大了,已经没有朝气了,按照最高指示,属于吐故对象……”要他马上写一份退党申请书。韩世昌面无表情地坚持不写,军宣队只能无功而返,此后便不断派人来催他写退党申请书。最后一次,韩世昌终于说话了:“我年纪的确已高,没有年轻人有朝气了。是新中国、共产党给了我韩世昌第二次生命,如果党觉得我不行了,可以开除我,我一定服从组织决定。但要我韩世昌写退党申请,你们想都别想,这就是我的意见,我等候组织的处理……”平时温文尔雅的韩世昌,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强硬的回答。与昆曲相伴而生,随昆曲颠沛流离,和昆曲已融为一体的韩世昌,在他的演艺生涯中,扮演过许多不畏强暴凛然正气的历史人物,这些历史人物始终鲜活地存活在他心中,感染激励着他,成为他人生的楷模。生活中的韩世昌待人温和谦逊,遇事从不与人计较,甚至让人觉得他有些胆小怕事逆来顺受。其实,看似软弱的韩世昌,内心深处却有着一股不屈的担当。当年在北京时,得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京报》主编邵飘萍被军阀杀害的消息后,他不顾安危毅然赶赴邵家探望,并出资委托侯瑞春出面为其料理后事,这一重情重义的行为,充分表现出了韩世昌的忠义为人。
今年是韩世昌先生诞辰121周年,也是我与韩大爷同院为邻的60年。值此之时,许多儿时记忆不禁浮现于脑际,遂约上景林循着儿时记忆,一同回到沉淀着我们童年生活痕迹的崇祯观18号院。从花市大街走进兴隆街,几经辨认才找到了那座旧院子。面对曾经无比熟悉的院子,竟辨认不出来了。原来临街的大门及南房已被拆去,如今被一堵极不协调的围墙将院子罩在里面。通过一道铁门进到院中,眼前破败的景象令人唏嘘。回想当年多么规整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一片破败。前院正房两侧,当年父亲亲手种植桃树、李树的地方,已被私搭乱建的房屋占据,院中只余三米多宽的一条夹道,经仔细辨认,才寻找到一些当年的旧痕。漫漫60年,这所院子经历了太多的历史沧桑,目睹了这里人们的各种命运,如今只在砖瓦缝隙中,还潜藏着残存的记忆。进到后院,站在韩大爷家门前那道石阶上,曾经挂满剧照的房屋已是满目疮痍,他曾教戏的别致院子,也被私搭的棚屋占据着。60年一个甲子,中国在这期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在这所院子中残留的记忆,已成为了一个历史的背影。抬头仰望天空,当年曾飘浮着鸽子哨声的天际,此时却异常寂静。但由远而近在我耳畔,久远断续地响起着昆曲的唱腔,不错,一定是昆曲。相信在这院子中,依然印记着韩大爷对昆曲的无尽的寄托……
心情有些沉重地告别了老院子,沿着儿时记忆继续走去。只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大殿,走近原来是修葺一新的崇祯观。顺着长巷二条进去,没多远便见一条芦苇簇拥的水系,环绕在绿树灰瓦的民居中。河岸矗立的牌子上,记录着这条水系的由来。水系开凿于明正统年间,后在岁月中逐渐淤塞,成了一条臭水沟。新中国成立后,于20世纪50年代,将其改造为地下暗沟。2016年将其重见天日,2017年修整完工,还原了它的历史风貌,形成水清岸绿,蜿蜒于古都中的一条景观河。这条历经了四朝历史云烟的水系,犹如一条蕴藉着北京历史的地脉神经,牵系着北京人的心绪,默默潜伏于北京地下,于岁月中谛听着北京的脚步声,如今重归地面,终于又可以目睹着北京怡然流淌了。据北京的远景规划,将对这片历史老城区进行保护性修缮,以修旧如旧的原则,恢复这里的历史风貌。待那时,承载着我儿时岁月的这片街区,将会唤醒更多人的童年记忆。
沿水系缓缓走去,穿过前门东街(新开辟的街道)沿鲜鱼口向西走,天乐园大戏楼赫然在眼前。1917年,时年20岁的韩世昌来到北京,首场《刺虎》便是在这里演出的,由此开启了他昆曲巅峰时代。韩世昌在这里的演出,不仅引起了普通观众的喝彩,也惊动了北京大学的蔡元培、黄侃、傅惜华、傅芸子等著名教授,他们遂结伴前来观看了他演唱的《思凡》,观后蔡元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竟发出了“宁捧昆,勿捧坤”的主张。
1976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79岁的韩世昌蜗居在地震棚中,身体已极度虚弱,但他每天依然按时收听着新闻广播。当他听到“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病痛缠身的他兴奋地对家人说:“国家有希望了,昆曲有救了……”然而,那年的12月7日,病魔无情地夺去了他老人家的生命。一生与昆曲结下不解之缘的韩世昌,在生命弥留之际依然对昆曲充满着无限的眷恋之情,一个希望始终给予着他生命的力量,那就是在他有生之年看到昆曲的复兴。然而令人无比遗憾的是,他没有能看到自己参与筹建的北方昆曲剧院恢复的那一天。
在中国绵延了600多年的古老昆曲,伴随着韩世昌走过了他艺术辉煌的一生,并在以他为代表的一代北方昆曲艺术家的传承中得以中兴,使其再次绽放出了迷人的艺术光辉。
我静静地站立在天乐园大戏楼门口,仰望着修葺一新的这座百年戏楼,仿佛看到了英姿勃发正当艺术盛年的韩世昌,被戏迷簇拥着正从大门中走来,优雅动人的昆曲伴随着他的身影飘荡在这条古老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