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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18年第6期|孙未:如果猫知道(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2018年第6期 | 孙未  2018年12月11日08:55

01.

和游泳池一起逃亡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世界啊。沐风总是这么想。

当沐风只有五岁的时候,她是一个长得像蘑菇那么小的女孩,短发剪成蘑菇的式样。虽然她那么小,没有人怀疑过,她会和所有孩子一样长成一个大人。

就在那一年,老师给孩子们讲课,讲的是地球上的树。“所有的树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老师按照书本这么告诉大家,然后和蔼地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位老师是一位温柔年轻的女士,不过我们都知道,大多数老师这么询问,只是为了得到一片心悦诚服的沉默。

可是沐风真的站起来提问了。

她问老师:“也许有的树是从外太空飞来的呢?飞累了,就一头扎进泥土里。有一天,说不定它们还会飞走呢。”

老师说:“你的想象力很值得表扬。可是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就很糟糕啦。”

那时候,沐风并没有察觉“糟糕”会有多严重。她继续问老师:“所以,为什么大家这么肯定,所有的树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呢?”

“因为这是书本上说的呀。”

“也许有一本书上并不是这么说呢?比如,写满了外语的书。”

“因为这是科学呀。科学家观察了很多很多的树,才总结出这个道理的。”

“很多很多并不等于‘所有’呀。只要有一棵树是飞来的,这个道理就总结错了呀。”

老师已经很耐心了,现在她也有些生气了。她皱起好看的眉毛,声音变得坚硬:“因为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沐风很小声地反驳:“只要有我一个人相信树会飞,就不是‘所有人’呀。”

她更小声地补了一句:“还有,为什么所有绿色的高个子都被叫作‘树’呢?它们明明每一棵都长得不一样呀。”

在这以后,所有人都开始怀疑,沐风还能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长成一个大人,长成“所有人”中的一个。这是很“糟糕”的。

很多年过去了,沐风长成了高个子,胳膊很长,腿也很长,所以总是坐在课堂最后一排。她是个学霸,可是大家都认为她还不能毕业,因为她还没长成一个大人。沐风一直在念毕业班,学生证上写着的却不是“四年级”,而是“三又四分之三年级”。

沐风觉得,如果她拿定主意要假扮成一个大人,这其实不难。

于是她大声说:“所有的树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这毋庸置疑。”

温柔年轻的女老师已经不再年轻,她现在是一位端庄圆润的中年女子。她惊喜地报告校长,沐风终于有望长成一个大人了。

可是就在毕业典礼前,发生了一件意外。外婆为沐风送来一碗荠菜馄饨,是她亲手包的,热汤上漂着金色的蛋皮丝,装在保温饭盒里。

馄饨包得很用心,每一个都漂亮端正,要是从正面看,馄饨皮的褶子就像是一张微笑的脸。沐风用调羹舀起一只馄饨,开始犹豫不决,她叹息说:“这只馄饨在笑呢,真不忍心咬它呀。一口吞掉它,这个笑容就不存在了。”

这句话被同学听到了,报告给老师。老师又汇报给了校长。

就这样,沐风不得不继续留在学校里,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她有过数不清的同学,他们似乎都讨厌做一个孩子,匆忙地来,匆忙地学习,匆忙地毕业离开。

学校的三层楼房改建了,可爱的小房子变成摩天大楼,孩子们已经不能在木头楼梯上跑来跑去,他们被电梯运送到指定的课堂,就像仓库里的货物。长着野草的操场也被高楼一口吞掉。如今,孩子们在“空中操场”做运动,那是摩天大楼中的一块橡胶平台。这个城市越长越高,连雨都落不到地面上。

沐风年复一年地坐在课堂里,这是一个四方的盒子,四方的高楼,四方的教室,金属和玻璃坚硬冰凉,油漆平整,日光灯永远亮得连眼睛都不眨。沐风不喜欢这里。

所以有时候,沐风忍不住会这么想:也许我并不适合这个世界呢,就像不合脚的鞋子,会被扔在积灰的床底下,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也没用。

可是大多数时候,沐风还是想着那些古怪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建造了漂亮宽阔的窗户,却没有人认为,往窗外看是一件正经事呢?

沐风想着,就往窗外看了一眼、两眼。

她看见一只猫正在窗外打盹呢。

这是一只橘红色的猫,周身上下的颜色就跟一只大橙子似的。它正在打呼噜,周身的毛皮起伏着,像橘红色的海浪闪闪发亮。最奇怪的是,它并不是趴在窗台上睡觉,它正悬浮在半空中。

这只猫戴着一顶瓜皮帽,帽子的顶端有一弯银色的小钩子,这弯钩子正稳稳地挂在一朵洁白如雪的胖云朵上。猫就这样懒懒地垂在云朵下面,眯缝着眼睛,就像一只软绵绵的毛绒玩具被悬空挂着,胖尾巴像钟摆一样摇来晃去,胖肚子正对着窗户。

就在沐风的目光落到它肚子上的时候,这只猫忽然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睛是绿色的,像翡翠一样闪着幽暗的光芒。它像是认识沐风一样,朝她努了努鼻子,露出很严肃的表情,然后伸出左边的爪子,郑重地指向左边的方向。

沐风大叫起来:“天哪,多好看的一只猫啊!”

老师停下讲课,问沐风:“哪里有猫?”

沐风指着窗外。可是老师压根就没往窗户的方向看一眼。

端庄圆润的女老师现在已经更老了,满头银发,背脊也有点佝偻。她还是一样耐心与和蔼。她向沐风解释道:“这是二十八楼,所以窗外是不应该有猫的。”

说完,老师按下遥控开关,所有的窗帘飞快地降落下来。

幸好摩天大楼外面到处安装着霓虹灯,白天也总是闪亮着。所以沐风依然能看见这只猫。准确地说,是猫在窗帘上的投影,就跟一幅剪纸画一样。猫摇摆着肥胖的身躯,将左边的爪子放在左边的耳朵上,摆出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然后再次指向左边。

沐风侧耳倾听,果然,她听见水声,很清脆悦耳的水声,像音乐似的,哗啦啦,哗啦啦啦,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沐风坐不住了,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抓起帽子溜了出去。

沿着走廊一直往那个方向走,经过二十几间一模一样的教室,穿过空中操场,沐风来到室内游泳池。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游泳池里空无一人,水管没有在换水,连风也没有。池里的水光滑平整得像一块蓝色的玻璃。可是偏偏有一朵小浪花在水面上跳动着,就像一条透明的小海豚。它跳起来,在空中打个旋儿,落回池水里,再跳起来,一边有节奏地唱着歌:

哗啦啦,哗啦啦啦,

我不是龙虾,

我不是西瓜,

我是一朵小浪花。

漂白粉的气味让我好尴尬,

僵硬的姿势让我好尴尬,

我喜欢随时随地甩动尾巴,

我要去找更适合我的家,

今天就出发,

啦啦,啦啦啦。

沐风看呆了,差点失手把帽子掉到游泳池里。

浪花发现有人看见它跳舞,也大吃一惊,凝固在半空,停顿一秒、两秒,浪花忽然变成一张孩子气的笑脸,鼓起两颊,呼呼,喷了沐风一脸水,然后哗啦一声落回游泳池里。

沐风没有生气,因为浪花刚才的笑容太美丽了,像水晶一样透明灿烂,只有最真心的笑容才会那么巨大,一直绽开到耳朵根。沐风心想,这是一朵了不起的浪花呢。大多数游泳池里的水是不会自己动弹的,只有在学生和教练跳进游泳池,用手臂划水、用双腿踩水的时候,水才会应景地发出声响。

这时候,浪花又跳出水面,发出清脆的声音:“请你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沐风听懂了它说的话。浪花的发音和人的嗓音差不多,只是更脆一点,就像咬开一根夏天的嫩黄瓜。沐风问:“你为什么想要离开这里呢?”

浪花回答道:“我想我可能不适合这里。假装不会动弹,我会很痛苦。可是如果我总是这么偷偷地唱歌跳舞,总有一天,我会被修理工捉去,扔进下水道,永远困在那里。那我就一辈子也看不到一点光亮啦。”

沐风听得打了一个寒战,她想到自己也是多么地不适合这里,也许有一天,也会有修理工把她扔进下水道呢。

沐风对浪花说:“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扔进下水道的!你是这么亮闪闪的一朵浪花,你应该生活在最明亮的地方。告诉我,你打算让我带你去哪里?”

“噢,我从没离开过这个游泳池。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浪花跳跃着,声音有些沮丧,不过它还是不停地蹦跳着,因为这样才能发出声响,“我曾经听到,老师们在课堂里说到‘大海’‘森林’和‘高山’,在那里,也许能找到更适合我的位置吧?”

“你能听到老师讲课的声音?”沐风很惊讶。室内游泳池离所有的课堂都很远,在这里,沐风听不见一丁点讲课声。

其实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有出色的听力,我们认为水是聋的,这是因为河流总是哗哗地流淌,大海啪啪地拍打沙滩,雨滴滴答答下着,水一动弹就不免发出声响,在发出声响的同时,它们就听不清楚别的声音了。就像我们在哼歌儿的时候,是听不见水龙头漏水的。

要是安静的水,像是深井、没有风的湖泊、没有人的游泳池,那里面的水几乎能听见大半个地球上传来的声音。声源太多,有时候它们都会觉得不堪其扰呢。

浪花害羞地告诉沐风:“我的梦想是变成世界上最纯净的一朵浪花。传说最纯净的浪花是最轻盈的,只要一甩尾巴,就可以轻轻松松变成一道彩虹。”

“传说?”沐风知道,之所以叫作传说,就是大家都不知道是谁说的,你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大家都不相信,却经年累月没有消亡的一种说法。所以浪花也说不清楚,这是从哪个人的闲聊中听来的。可是沐风听得很激动:“一甩尾巴就变成彩虹,这是很厉害的呢。”

“可是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每天一勺漂白粉,这让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重,跳几下就气喘吁吁的。”浪花说着,又用尽全力跳了起来。

沐风和浪花聊得太投入了,他们谁也没有听见走廊里正在逼近的脚步声。一个修理工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推门走进来。这真是太可怕了,浪花跳得太高,已经来不及躲回池水里。

修理工是一位不算太老的男人,胡子没有刮干净,穿着制服,腰带上挂着电钻和锤子什么的,一脸厌倦的神情。他问沐风:“你听到漏水的声音了吗?”

沐风戴上帽子,腾出手来从地上抓起一个杠铃,回答道:“没有啊。”她打算给修理工的后脑勺来这么一下子,她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浪花被送去下水道。

游泳池的水面平整如镜,奇怪,浪花躲在哪里呢?沐风发现,游泳池的顶棚上多了一盏水晶吊灯,原来浪花就在半空中直接变成了吊灯的形状。修理工也看见了这盏古怪的吊灯,他抬起厌倦的眼皮,又垂下了眼皮,这所学校的装修越来越时髦,要是有人提议在室内游泳池里装一盏水晶吊灯,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修理工嘟囔着抱怨道:“校长说,总是听见这里有漏水声。要是再不修好,他就会开除我的。”

“可是现在这里没有任何声音,不是吗?”沐风还在身后紧握着那个杠铃。

“真的吗?”修理工又仔细听了一下。

“没有水的声音,就说明已经修好了。已经修好了,校长就不会开除你了。”沐风急急忙忙地说,她看见那盏“吊灯”正在微微晃动,浪花快要坚持不住了,有一滴水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滴落下来。

“已经修好,我就不会被开除了。”修理工重复着沐风的话。

就在这时,“吊灯”上的这滴水落了下来,在游泳池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沐风扔掉杠铃,摘下帽子,大喊一声:“快跑!”浪花纵身跳进沐风的帽子里。沐风抓紧帽子,迈开长腿向门外的走廊奔逃而去。

02.

通往“失踪”的自动扶梯

“我们去哪里呢?”

“去大海、去森林、去高山,去你听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可是我们怎么能知道,哪里才是适合我们的地方呢?”

“那要先到了那里,才会知道呀。”

“怎样才叫作‘适合的地方’呢?”

“我想,那就是可以使我们变得更好的地方,至少不让我们觉得讨厌自己。”

“嗯,让我变成最纯净的一朵浪花。”浪花在沐风的帽子里激动地说。

可是沐风暂时还不知道,她想要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必须要先离开这个地方。”沐风说,因为她发觉,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离开这些高楼。学校的高楼连着百货商店的高楼,连着满是餐厅和咖啡馆的大楼,连着办公大楼,标志牌上刻满各种公司的名称,唯独没有标明怎么去大海、森林和高山。事实上,沐风从没能走出过这些高楼,正如浪花没有离开过游泳池。

“我们乘坐自动扶梯吧?至少能看见周围的情形。”沐风自言自语。要是走进那些闷罐子电梯,就算是被送到地下四层,也跟在高空二十八层的感觉差不多,这可实在不适合正在找寻出口的人,尤其不适合逃亡的人。

站在自动扶梯上,至少能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

“而且一定不能拐弯噢。”浪花在帽子里提醒沐风。只有一直往同一个方向去,才不会在高楼里不停地转圈子呀。

就这样,他们选定一个方向,登上一部自动扶梯,又登上一部自动扶梯,连续地往下滑行。因为沐风认为,只要到达地面的那一层,找寻出去的路就会容易很多。她还记得很多年以前,她的双脚在大地上飞快地奔跑,往哪个方向跑都可以,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他们往下滑行了很久很久,每个楼层的装饰都一模一样,压根看不出哪一层才是地面一层。

浪花有些害怕地问:“这样一直往下走,我们会不会到达地狱?”

沐风安慰它说:“我不认为建造这些高楼的人们相信天堂和地狱,所以他们肯定也造不出一间真正的地狱。”

其实沐风也有些害怕,她觉得他们是迷路了。

“什么是‘迷路’?”浪花问。

“迷路就是‘路’自顾自地去逛街购物,把我们给丢下了。”沐风想,她得找人问问,“路”到底去哪里闲逛了。

对面正走过来一个人,沐风打算问问他。再仔细一看,那个人正是修理工。沐风吃惊地问他:“你刚才不是在游泳池吗?你怎么会从那个方向走过来呢?”

修理工用厌倦的眼神瞥了一眼沐风:“我这辈子都没有去过游泳池。”

可是他明明就是那个修理工呀,那张脸,那身制服,连袖子上的褶皱都一模一样。

浪花急忙小声告诉沐风:“修理工全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要不然他们怎么能应聘同一个职位呢?”

沐风连声向修理工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们是想请问你,大海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呀?”

修理工闷声闷气地回答道:“大海有什么稀奇的,我每天都看见大海里的鱼。有一种叫作‘带鱼’的,背上铺满酱油和葱花。喏,就在那里。”

修理工指了个方向,沐风道谢,却并没有往那里去。她猜到了,原来这个修理工是在餐厅里工作的。

沐风和浪花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高楼真是无穷无尽啊。

他们看见了另一部自动扶梯,扶梯的入口前竖着“禁止乘坐”的标志,恐怖的骷髅图案上画着红叉,还有一个修理工站在入口的地方,拦住所有想要乘坐这部扶梯的人。可是扶梯并没有停止运行,恰恰相反,传送带转得飞快,无声无息地不断向远方延伸。

这一回,沐风不会再问修理工:“你刚才不是在游泳池吗?你刚才不是在餐厅门口吗?”

沐风问他:“这部自动扶梯出了什么问题吗?”

修理工厌倦地打了个哈欠:“我们收到投诉,很多乘上这部自动扶梯的人都失踪了。”

“这听上去很可怕!”浪花在帽子里说,“是不是乘上这部电梯,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存在了呢?”

“那倒也未必。”沐风解释道,“他们只是‘失踪’,也就是这里的人暂时找不到他们了。可是世界很大,还有大海、森林和高山,这里只是世界的一片指甲盖儿。”

“所以这会儿,他们一定还在世界另外的地方,不是‘死掉’了,是吗?”

“谁都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就算是‘死掉’,那些人应该也只是换了一个更适合的地方生活吧。”沐风很有把握地说。

沐风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他们一直想要找的自动扶梯呀。

沐风小声对浪花说:“你还有没有力气甩一下尾巴?”

浪花在帽子里甩了一下尾巴。

修理工立刻听到了声音:“糟糕,哪里漏水了?要是不修理好,我会被开除的。”

就在修理工发愣的时候,沐风抓紧帽子,一个箭步跳上自动扶梯。眨眼间,他们就被扶梯带着远离了入口,修理工再想要拦,也拦不住了。

这部自动扶梯确实有点奇怪,它运转得飞快而安静,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也一直没有到头,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到头似的。

空气开始变得清新,不再有中央空调的熟悉气味。沐风觉得,她几乎已经听不到扶梯运转的机械响声,可是传送带还在带着他们一路飞驰。有时候,传送带上会凭空出现一些有趣的物件:一扎发黄的信笺、一本古老的相册、一朵枯萎的玫瑰、一串旧钥匙……

后来,沐风甚至还看见传送带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人。他是一位中年男人,头发梳得齐整,穿着西装,裤子上的压线笔挺,却赤着一双脚。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哪里,正仰着头在想心事,一边用双手松开领带结。沐风认出来了,他就是校长。

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来,好像是从校长西装外套的口袋里传来的。随着铃声,校长眨眼间就消失了。他赤脚站过的传送带上空荡荡的,仿佛从来没有站过任何人。

浪花好奇地问:“他是‘失踪’了吗?”

沐风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回答道:“这是通往‘失踪’的自动扶梯,所以‘失踪’的应该是我们,他应该只是‘失踪’了一小会儿,现在已经回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啦。”

沐风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就真的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写着‘失踪’的路标。路标后面赫然出现了一个断口。所有的高楼都在那个断口消失了,就像水果蛋糕被切了一刀,那切掉的部分空荡荡的,仿佛被馋嘴的孩子一口吞掉了似的。自动扶梯也在那里突兀地断开了,像是忽然被悬崖切断的河流。

沐风还来不及尖叫,就和浪花一起从悬崖跌落下去。

他们下落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因为太无聊了,沐风还吹着口哨哼完了两首歌,这才被重重摔到地上。沐风觉得背上有点疼,幸好不是很疼,因为她落到了一片柔软的白沙滩上。浪花从帽子里被重重地摔了出来,碎成许多水滴,幸好不是粉粉碎,所以它很快就把自己拼回了原来的样子。

“这是大海呀。”浪花很兴奋。

“这是真正的大海呢。”沐风也很兴奋。

洁白的沙滩前方,是巨大的海洋,有一百万张乒乓球台子那么大,也许更大。海浪争先恐后地拍打着沙滩,就跟一场世界上最大的游泳接力比赛似的。

“就算是全国孩子都参加的运动会,也不会这么激烈和有趣吧?”沐风感慨着。

沙滩应该和海洋差不多大,要不然,海水肯定早就溢出来,把沙滩都淹没了。

天空一定更大些,要不然,怎么能把海洋和沙滩都覆盖住呢?

这里真的很美。天空是静默的深蓝色。大海变幻着一百万种蓝色,每过一秒钟,就换一种蓝色。

“就算是最爱美的女孩子,也不会这么勤快地换游泳衣呀。”浪花感慨道。

沙滩是牛奶一样的纯白色,一动不动地闪闪发光,让海洋与天空都显得有些黯淡了。

可是就只有这些了吗?海洋、天空、沙滩。

嗯,目前为止,就只有这些了。

沐风把浪花放在肩上,沿着闪闪发光的沙滩往前走。渐渐的,他们终于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一副积满灰尘的弹珠跳棋、一台生锈的缝纫机、一把螺丝刀、一副老花镜、一套长短不齐的彩色蜡笔……沐风想,它们和自动扶梯上凭空出现的物件差不多,肯定都是从传送带上滑落下来的。

还有,很多很多的钥匙。非常多。这些钥匙有一串一串的,有单个的,很多钥匙陈旧得连手柄都磨蚀了。有的钥匙还是十八世纪的样式,估计已经没法打开高楼世界的任何一扇门。钥匙扣也是千奇百怪,写着不同的文字。

“有了这些钥匙,我们就可以住进世界上任何一座房子里了吧。”浪花高兴地在这些钥匙上跳来跳去。

沐风好像已经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这许多钥匙中间,还有一只乌龟,正是沐风在初中二年级养过的那只乌龟,有一天,乌龟好端端地在房间里不见了。沐风翻遍了床底下、书桌底下的每一个角落,她还一直担心它会饿死。原来它是来到了这里。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精神矍铄地走来走去,一点儿都没有变老。这可真是一个好地方。

乌龟认出了沐风,对她露出一个久别重逢的热烈笑容。乌龟总是很沉默,它们不太说话,不过它们总会很讲义气地把我们引荐给热闹的朋友。

跟着乌龟继续往前走,沐风很快听见了节奏欢快的歌声。她看见一台洗衣机在原地转圈,用底座上的四个轮子跳着舞,发出金属碰撞的歌声:

淅沥沥沥,淅沥沥,

我不是母鸡,

我不是猫咪,

我是一台洗衣机。

“开始”的按钮让我好生气,

“暂停”的按钮让我好生气,

“定时”的程序毁掉我所有创意,

我喜欢随时随地

想洗就洗,

爱洗不洗,

毫无顾忌。

沐风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笑声把洗衣机的欢舞打断了。洗衣机滚动轮子,飞快地向沐风滑行而来。

“你能听见我在唱歌?”洗衣机激动地问。

浪花立刻从帽子里跳出来,生气地抢着回答:“我们又不是聋子!”浪花最讨厌别人把水当成聋的,因为水明明是世界上听力最好的族群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高兴了。”洗衣机解释道,“因为这里是‘遗忘国’,大多数人到了这里,都看不见别人,也听不见别人说话。”

遗忘国,这和沐风的猜测差不多。我们总会经常丢失一些物件,不是丢在路上,而是明明就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却怎么也找不见了。我们找遍每一个角落,房间就这么大,有时候我们会怀疑,是不是地板上有个洞,隐形的大洞,所有东西都会无声无息地掉出去,包括我们自己。

明明找了很多天也找不到的物件,已经放弃了寻找。可是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它们又自动出现了,钥匙就挂在抽屉上,老花镜正架在鼻梁上。这可真是奇怪极了。

“那么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浪花问洗衣机。

“噢,这可是花了一番周折的。”洗衣机回答道。

洗衣机和它原来的主人有点合不来。主人总是认为,她按下启动开关,洗衣机就应该开始洗衣服。她按下“暂停”的按钮,洗衣机就应该停止运转。这可不太符合这一台洗衣机的秉性。它喜欢在它高兴的时候洗衣服,在它沮丧的时候一动不动。

是的,其实对所有的洗衣机而言,它们身上的按钮都没什么用,它们之所以对按钮做出及时的反应,是因为它们愿意给主人面子。可是这台洗衣机的主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认为,这台洗衣机“坏掉”了。

原本,洗衣机也可以向主人辞职离开,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无论这台洗衣机多么有主见,它必须得依靠电源插座。主人把它的电插头拔掉,它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主人找了许多修理工来检查这台洗衣机,那些满是机油气味的手在洗衣机身上摸来摸去,榔头和螺丝刀在洗衣机脑壳上叮叮当当地敲,这让洗衣机难受极了。所以洗衣机拿定主意,它不会给任何人面子。

主人不得不把洗衣机送到修理厂。修理厂花了很多气力,还是没法让这台洗衣机像其他洗衣机一样运转。修理厂表示,要把洗衣机送回主人的家里,因为修理厂也没有这么大的地方总是摆着一台洗衣机。主人表示,如果不能把洗衣机修好,修理厂就不应该把洗衣机送回来,她的家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地方总是摆着一台洗衣机。

最后,洗衣机确实没有占用任何地方。它还是被送回了主人家里,不过因为大家都认为它不可能再被修好了,大家都忘记了它的存在。这么大的一台洗衣机,它被暂时搁在院子里,所有人好像根本看不见它似的。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浪花叹息道。

“这也是个很快乐的故事呀。”沐风说,“所以它才能来到遗忘国,这是一个比原来的世界更好的地方,毋庸置疑。”

自从遇见洗衣机以后,沙滩上就开始有越来越大的物件出现,像是一张八仙桌、一个五斗橱、一台两人高的老式陶瓷壁炉、一间堆满杂物的地下室……沐风甚至还看到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孤零零地凭空降落在沙滩上,就像一个被人随手扔在这里的巨型盆景。

再往前走,就看见了人。他们零星出现,正如校长出现在自动扶梯上一样。

一个美丽的女人发鬓上插着芍药花,正用手肘支着咖啡桌,托腮遐想。桌上玻璃盏里的冰激凌已经开始融化。

一个年轻瘦弱的男人正在哭泣,双手揉着头发,坐在长满青苔的岩石后面。

接着,沐风看见了外婆。外婆正坐在八仙桌前的藤椅上,聚精会神地包馄饨。

沐风觉得脸颊有点发烧,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去老房子探望外婆了,学校总是把课程排得满满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外婆才会来到遗忘国呢?

沐风跑上前去,叫着:“外婆,外婆。”

外婆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洗衣机向沐风解释道:“如果有人来到遗忘国,对身处此地的这一个时刻很满意,他们就不会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那个世界的召唤才能打断他们的沉思默想。”

沐风看见,就在离外婆不远的沙滩上,还有一位发白如雪的大叔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自己跟自己下着象棋。忽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两声门铃响,大叔自言自语了一声:“哎呀,孙儿来看我啦。”眨眼的工夫,他和旧沙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跟着洗衣机一个拐弯,沐风发觉自己已经身处一片静谧的街区中。这里有城堡和农舍,墙垣都是麦穗成熟的温暖颜色,石头门楣上挂着生锈的盾牌,各种族徽的荣耀在刻痕中依然清晰可见。废弃的火车站,铁轨上杜鹃花正在盛开,麻雀在停止摆动的大钟里做窝。教堂高塔尖顶上的风向标在阳光里闪闪发亮,老公寓铺着绿色小方瓷砖的露台,彩色的纸风车在慢慢转动。

路边成排的白杨,树干洁白魁伟,枝叶高耸入云。沐风认为,一定是这些树长得太高了,所以就被人们忘记了。空气中流淌着甜美的花香,是成千上万朵接骨木花被风吹过。高楼世界的人们肯定也没有时间去留意这些吧。还有一整支交响乐团的鸟儿在歌唱,唱出了这片王国的寂静。

沐风不得不承认,她已经爱上了遗忘国。这里存在着所有人们能想象到的美好事物,还有更多他们忘记的,或者平日里视而不见的。连顽皮的浪花也不言不语,似乎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

“如果能永远生活在这里,那也很不错呀。”沐风情不自禁在心里这么想,想着的时候,就不小心大声说了出来。

就听到咔嚓嚓一声尖厉的巨响,洗衣机不礼貌地打断了她:“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我们并不适合这里。”

“为什么呢?”沐风和浪花一起问。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来到这个王国的所有人中间,只有我们才能彼此说话。这就说明,我们虽然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我们对这个被遗忘的时刻并不完全满意。”

洗衣机这么一说,沐风立刻看到了自己心里的一点点不满意:“嗯,如果我的生活能够再激动人心那么一点点,我就会更满意的。”

浪花也感觉到了不满意:“我很肯定,那些在沙滩上的海浪都是些过分强健的野蛮人。我可不想浪费一百万年,成天和它们撞来撞去,就是为了抢一只橄榄球。我得去一个能让我变成彩虹的地方。”

沐风觉得,浪花不但顽皮,而且有点毒舌。

洗衣机着急地催促他们:“所以我们必须继续往前走,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否则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03.

一只非常严肃的猫

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呢?这个其实很好理解。

比如说,对于洗衣机而言,要是他们不尽快离开遗忘国,万一在这个时候,洗衣机的主人想到要重新把它送到修理厂去。只要修理工的榔头敲到它的脑壳,发出第一声轻响,它就会瞬间从这里消失,回到那个倒霉的世界中,继续做一台“坏掉”的洗衣机。

沐风也不由得想到,每堂课开始,老师都会点名。只要喊到她的名字,如果她还在遗忘国里,就不免会眨眼间回到课堂。那么这番逃亡也彻底宣告失败了。

她都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上一堂课有没有结束,下一堂课又什么时候开始。因为她跑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上手表,随身带着的只有她的帽子。

浪花想到,修理工每天都会开动机器,过滤游泳池里的水,加入新的漂白粉。一旦机器隆隆开动,它也难免会瞬间回到那个高楼世界里。

于是,大家忽然间都非常焦急了。

他们穿过了一片寂寞的街区,又是一片寂静的街区,又是洁白的沙滩,又是沙滩。

“你打算去哪里呢?”沐风问洗衣机。

洗衣机飞速滑动了很久,有点气喘吁吁,不过谈到这个话题,它非常兴奋:“传说世界上有一个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叫作‘雪山国’。只要到达那里,就可以变成最好的自己。我的梦想是变成世界上最有创意的一台洗衣机,不需要电源插座也能自由运转。”

又是传说。

洗衣机告诉大家,这是主妇们靠在洗衣机边上闲聊的时候,它听来的。主妇们在厨房里的时候比较一本正经,毕竟食物是不能出错的,但是在洗衣服的时候,她们就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我也要去‘雪山国’!”浪花激动地甩着尾巴,“我的梦想是变成世界上最纯净的一朵浪花,只要一甩尾巴,就可以变成一道彩虹。”

沐风也很激动。虽然她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她觉得只要到了“雪山国”,她就自然会知道了吧。

“那太好啦,我们就可以结伴同行,一起去实现我们的梦想,你们都没意见吗?”洗衣机很快乐。其实它是他们中间最害怕寂寞的一个。

沐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所以说,你认识去‘雪山国’的路,对吧?”

洗衣机很自信地回答道:“只要一直往同一个方向走,我们就可以到达‘雪山国’的。”

按照洗衣机的理论,大海里有很多很多水,我们都知道,积水的地方一般都是地势最低的。所以只要往大海的反方向走,就一定可以走到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呀。

沐风和浪花都觉得洗衣机讲得很有道理。

可是,他们走着走着,就被又一片大海挡住了去路。原来遗忘国是一个被大海环绕的岛屿,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遇到海洋。如果洗衣机会脸红的话,它金属外壳的油漆肯定已经从白色变成红色了。幸好,它只是羞愧得外壳有点发烫而已。

浪花不得不向它的同类们问路,就是那些成天在“进行橄榄球比赛”的海浪们。它有点瞧不起它们,觉得它们肌肉发达,头脑就一定比较简单。可是现在也没有别人可以问呀。

“请问我们应该怎么穿过这片大海呢?”

海浪们七嘴八舌地回答道:“摩西从来没到过这里,因为全世界总有太多信徒念叨着他的名字,他连一刻走神的机会都没有。”

海浪们的智商果然不怎么样,浪花在心里说。

这时候,沐风望见大海里出现了一只橘红色的动物,正以标准自由泳的姿势向海岸这边游过来。起初,沐风以为这是一只海豹,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只真正的海豹。等这只橘红色的“小海豹”翻身上岸,掏出一条大浴巾,擦干全身的海水,然后摇晃着圆滚滚的身躯,把毛皮上最后一点水甩干,重新变得蓬蓬松松的,沐风这才认出来,它就是戴着瓜皮帽的那只猫呀。

“你怎么不挂在云朵上飘过来呢?”沐风指了指猫的头顶。它依然戴着那顶瓜皮帽,不过瓜皮帽的上方空荡荡的,那朵云不见了,那弯银色的钩子也收起来了。

猫郑重地回答道:“我得减肥,游泳是很好的运动。”

说着,它摘下瓜皮帽,把里面的积水倒出来,用浴巾擦干,再戴回脑袋上。

“你为什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呢?”洗衣机问,因为它是一台很乐观的洗衣机。

“我可没有闲工夫生气,我这是保持严肃。”猫板着一张脸。

沐风也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不笑一笑呢?你看这里的海景多么美丽,今天还有这么好的阳光。而且,我们也都很高兴地在欢迎你呀。”

猫反问道:“你见过会笑的猫吗?”

沐风不得不承认,在高楼世界里,她从来没见过一只会笑的猫。大多数猫都撇着嘴,一副高高在上、蔑视人类的样子。每次它们用这种表情看着沐风,就好像在说:“连这点小事情都想不明白,你们人类真是太愚蠢啦。”

所以说,表情严肃的猫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它们愿意这样郑重地与人类交流,说明它们的心地比大多数猫更善良。越严肃,意味着这只猫越在意你。

“不过……”沐风小声说,“在书里我读到过,猫也是会笑的,比如说一只柴郡猫。”

猫并没有理会她,因为它在忙着回答更多问题。

比如说,浪花正在问它:“你见过比你更一本正经的猫吗?”

“这倒是没有,”猫深思熟虑之后这么回答,“因为严肃是一种气质,一种风度,不是一般的猫可以模仿的。不过在我们竞争对手的族群中,虽然我不想提到,还是不得不实事求是地承认,有一种狗叫作‘哈士奇’,它们中的一些甚至可以做到比我更严肃,总是皱着眉毛,忧国忧民。我倒是觉得,太容易发愁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说完这番话,猫郑重决定,在沙滩上唱一首歌来自我介绍:

喵呜喵呜,喵喵呜,

我不是壁虎,

我不是肥猪,

我的名字叫“严肃”。

缺乏智慧你不用哭,

犯了错误你不用哭,

有我你就不会迷路,

有我你就不会糊涂。

为了健康要多吃时蔬,

发胖就要多走路,

我的告诫你全部要记住:

好好读书,

爱护公物,

坚决抵制老鼠,

呼噜噜噜噜。

沐风听明白了这首歌的意思:“原来你是来为我们指路的,那真是太好啦。”

沐风记得,她从课堂里跑出来遇见浪花,也是猫为她指的路。

“是的,”猫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生来就是为了指导别人的,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

可是,洗衣机从歌里听到了别的:“你为什么要起一个这么不好记的名字呢?我觉得‘严肃’不是一个好名字。如果从你的颜色和形状来看,我觉得,如果你改名叫‘橙子’,你一定会更容易出名。”

“叫‘甜橙’会更好。”浪花补充道。

“这个名字太甜腻了。”洗衣机反对。

“要是我改名叫‘橙子’,那么橙子怎么办呢?”猫认真地跟他们讨论这个问题。

“那么橙子可以改名叫‘严肃’呀。”

“橙子也可以改名叫‘猫’呀。”

沐风不得不打断他们,要不然,很可能他们会一辈子为一个名字争执不休。沐风见过那些为孩子起名字的父母,他们经常改主意,孩子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得去派出所改名字。

沐风对猫说:“还是请你先告诉我们,怎么才能走到‘雪山国’呢?”

猫忽然沉默了。

这让沐风有点担心:“你一定知道去‘雪山国’的路吧?”

猫咕哝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呢。”

沙滩上眨眼间声息全无,连所有的海浪都暂时停止了打闹,屏息静气地等着聆听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秘密:到底怎么才能走到“雪山国”?

可是猫并不着急说出秘密。它拉长着脸抱怨道:“跟你们说话真是累死了,我总是仰着头,迟早会需要一个颈椎科医生。”

我们都知道,在所有的猫之中,高个子并不多见,就算是身材最修长的猫,站起来也不过刚到沐风的膝盖这里。现在沐风正站在沙滩上,戴着她的遮阳帽,浪花站在她的肩膀上。洗衣机是八公斤的大容量洗衣机,也有两只半猫那么高。

猫说得没错,跟他们说话时间一长,它免不了会脖子疼。

沐风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蹲下听你说话好吗?”

沐风的两条腿太长了,蹲下还是比猫高出很多。沐风说:“要不我趴下吧?”

猫连忙阻止:“要是你们都趴在我面前,那我还没开始讲话,就要睡着了。”

于是,猫盘腿在沙滩上坐了下来。

大家都很好奇它要做什么。

猫举起两只前爪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我必须使劲想一些不可能想明白的事情,等想到头昏脑涨的时候,我混乱的思路就会变成一朵云。我现在需要那朵云。”

猫开始打坐,用很标准的瑜伽姿势,四只爪子的掌垫都向着天空。它使劲地想啊想,憋得脸蛋发紫。大家都盼着它尽快感到头昏脑涨。

渐渐地,猫的头顶果然隐约开始出现一朵胖乎乎的云,这朵云的形状慢慢变得清晰,就像一团棉花糖似的,让沐风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把,幸好她很用力地克制住了这个念头。猫在瓜皮帽上按了一下,那弯银色的钩子就伸出来了,它都不用仰头看,就熟练地把钩子挂到了云朵上。

这么一来,猫就跟着云朵漂浮起来。现在它可以想跟多高的人说话,就升得多高了。

猫在云朵上轻飘飘地摆动着胖身躯,飘到沐风耳边,对着她嘀咕了一番。沐风对着肩上的浪花耳语一番。浪花又跳到洗衣机的滚筒里,把秘密也传递给了它。

这个秘密应该是很可怕的。因为猫说完这番话以后,它头顶的云就变成了忧郁的蓝色,看得出来,它很为这些将要继续踏上旅途的小伙伴们感到忧虑。然后,云朵不停地升高,那只猫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天空中一个橘红色的小圆点,就像节日里不小心松手飞走的气球似的。

猫告诉他们的秘密是,如何穿过这片大海。

这就要说到,我们看到的地图都是不正确的。地理学家们把大海画在地图上,还涂上颜色,好像它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站在那个位置似的。其实一天之内,它们顶多存在十几个小时,就像白天是没有月亮的,在黑漆漆的夜晚,也从来没有人说,他们看见过大海呀。

所以事情就变得很简单,只要等到夜晚,大海消失了,沐风他们也就不再需要船啊、手杖啊、翅膀啊,或者救生圈啊,所有这些渡海的工具都可以省掉,直接步行过去就行。

如果这么说,只要是夜晚,每个人都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比如说,穿过消失的墙壁,来到银行的金库里。这不是乱套了吗?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走夜路可能比白天渡海更加危险。

在世界最高的地方,有一群很尽责的人,他们管理着难以计数的巨大水缸。对他们来说,世界是一个洼地,类似于一口最大的水缸。每天早晨,他们搬起一口一口的水缸,由上向下往这个世界倾倒金色的液体,直到完全灌满为止。到了夜晚,他们就开始倾倒墨汁一样的黑色液体,直到整个世界全部浸没在这种“墨汁”里。

正因如此,家长都告诫孩子,晚上不要出门。出门的话,就会被这种“墨汁”染黑,会很难洗干净的。要是衣服染黑了,洗不干净还能再换一件,可是脸和手臂染黑了,第二天出门一定会被旁人笑话。

最糟糕的是,这种“墨汁”不是普通的墨汁,沾到它的人不但会被染黑,而且会忘记一切。忘记身边的人,忘记自己,当然也就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更不会记得回家的路。所以在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夜里出门的人都没有再回来。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这始终是个谜。

有科学家认为,他们可能永远留在了“夜晚”里,但这仅仅是一种假设,尚未有公式论证。由于这种现象存在了几十个世纪,哲学家也感到非常为难,他们陆续给出过一些模糊的定义,虽然这些定义他们自己也不尽满意。比如说,有位哲学家曾经把这种“墨汁”命名为“寂寞”。后来,有些孩子在默写生字的时候,偶尔会把“寂寞”写成“寂墨”,老师就扣掉了他们的分数。事实上,哲学家们也曾经犹豫过,到底是叫作“寂寞”,还是“寂墨”呢?所以后面一种写法应该也可以算是对的。

沐风、浪花和洗衣机坐在海边,看着墨蓝色的颜料慢慢把这个世界灌满了,最后半个小时里,不知又掺了什么,世界完全变成了墨黑色。沐风心想,难怪人们总爱说“很深很深的寂寞”,这颜色果然够深的。

毋庸置疑,大海消失了。也到了他们应该出发的时候。

三个小伙伴事先说定,走每一步的时候都要手拉着手,以免“寂寞”把他们冲散了,或者被染黑以后,谁都认不出谁,或者最可怕的情况,他们谁都不记得谁了。如果他们真的忘记了彼此,只要他们的手还是紧紧握在一起的,也许到了早晨,他们就又能回想起来。

沐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墨黑的“寂寞”。她并不觉得这像是一种液体,因为她依然呼吸顺畅,甚至还能比白天更放松地做深呼吸。可是她真的能感觉到,自己是从头到脚完全浸没在“寂寞”里了,“寂寞”是冰冷的,这种冷浸入她的骨骼深处,入侵到她每一根头发丝里。她想,努力走得快一点,也许就不会被冻僵吧?

浪花和洗衣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它们的步伐也加快起来。

沐风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结冰了,每次张嘴呼吸的时候,都会咔嚓咔嚓,有冰碴掉下来。她发愁地想,以后我应该怎么笑呢?要是见到谁,想要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就会掉一地的冰块,别人还得赶紧扫地和拖地板,这样还怎么交朋友呢?

不过她又想到,可以在笑之前,往下巴这儿放一杯威士忌。这样的话,冰块就会刚好掉进酒杯里,然后她正好可以顺便问她的新朋友:“你想要喝一杯吗?”

可是情况变得更不好了。沐风的手指也冻得开始发麻,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拉着伙伴们的手,她想要把手掌握得更紧,手指完全不听指挥。她看到浪花还在她的左边,洗衣机还在她的右边,它们一定也冻得失去了触觉。她看见大家握在一起的手终于分开了。

她连忙大声喊:“跟紧我,不要走散啊!”这句话掉进墨黑的空间,完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原来在很深很深的“寂寞”里,说任何话都是没有人能听见的。

沐风不停呼唤着她的小伙伴们,最后她大哭起来,可是就算是哭,在这里也是没有任何声音的。沐风眼睁睁地看着浪花和洗衣机漂走,慢慢地,距离她越来越远。她开始觉得真正的寒冷,连心脏也冰凉冰凉的,她在黑暗里徒劳地睁大着眼睛。

这个时候,她有点后悔了,如果她现在还留在课堂里,如果她没有和浪花一起逃亡出来。高楼世界虽然不适合她,不过肯定不会有这么多危险。就算是有一天,她被彻底嫌弃了,最多也是被修理工扔到下水道里,一辈子看不见任何光亮。在这么无边的“寂寞”中,周围都是墨黑一片,这和下水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幸好沐风有一颗很明亮的心脏,她立刻把这种愚蠢的后悔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如果被扔进下水道,这是别人的决定。陷在“寂寞”里,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是被困住一辈子,至少心甘情愿呀。

现在沐风感觉到,她全身都冷透了,四肢也不再有知觉。她正渐渐忘记浪花、洗衣机,还有她曾经认识的所有朋友。她不再记得自己身在哪里,也不记得要往哪里去。一切事情就像一幅沙滩上的画被狂风吹过,痕迹飞快地变浅。最后她连自己是谁也忘记了。

只有她的心脏还留着一点小小的光亮,就像黑夜里一点小小的烛火,那里留着她最后的念头:往前走,往前走,一定要继续往前走啊。

这是她最后反复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忘记一切,也不能忘记这句话呀。

…………

孙未,上海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英国、瑞典、瑞士、爱尔兰、丹麦、匈牙利、拉脱维亚、罗马尼亚、美国等多国文学项目成员及学者奖金获得者。已出版书籍22部,包括长篇小说《双面人格的夏天》《岁月有张凶手的脸》《熊的自白书》《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等,另在重要文学期刊发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瓶中人》《金腰带》《镜子》《如果猫知道》等40余部,作品获《北京文学》2017年度优秀作品,第六届、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拉脱维亚国际文学“银墨”奖等。小说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保加利亚语、匈牙利语、拉脱维亚语等多种文字在欧美地区出版与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