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6期|朱山坡:凤凰(节选)
来源:《花城》2018年第6期|朱山坡:凤凰(节选) | 朱山坡 2018年12月12日08:47
曾经有一段时间里,蛋镇人喜欢钻牛角尖,好吹毛求疵,有时候连简单的显而易见的问题都争吵得不可开交,难以达成共识。然而有两件事情毫无争议:一是电影院是看电影的地方,二是蛋镇最漂亮的姑娘是凤。
凤从18岁开始便在电影院售票窗工作。镇上的男青年拥向电影院并非全是为了看电影,有时候是为了看凤。他们伸手取票时,故意碰一下凤的手。谁碰到了,都会兴奋地对排在后面的伙伴们说,太爽了。似乎是,刚刚跟凤做了一次爱。
凤的漂亮不是普通简单庸俗的漂亮,而是漂亮得高雅、大气、超凡脱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娴雅端庄,气质高贵,这些成语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外表。每当电影里出现漂亮的明星,观众们都会想到凤。
“她太像凤了。特别是她的眼睛、牙齿和鼻子,还有神态。”他们由衷地赞叹说,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连挑剔和忌妒心强的女观众也无奈何地默认:“即便模样不像,但气质像。”
银幕上的女孩子是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时,他们这样说;是苏联人、罗马尼亚人、南斯拉夫人、阿尔巴尼亚人时,他们也是这样说。可是凤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血统、土生土长的蛋镇女孩呀。在他们眼里,仿佛凤集中了全人类的美。她的父亲是粮所的职工,母亲是供销社的会计,她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其貌不扬,却生养了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儿,让蛋镇多少父母百思不解。然而,凤的父母并不认为自己的女儿是蛋镇最漂亮的。每当别人夸奖他们的女儿时,他们都会谦虚低调地说,我们家的凤很普通,你们家的女儿长得更漂亮,更懂事,要不,我们交换女儿吧……大家都知道,凤的父母害怕引起别人的嫉恨,成为是非的策源地和话题的焦点,所以才不愿意被过多地赞美,因而大家逐渐不当面夸奖凤,哪怕是由衷之言也忍住不说。何况,凤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无论如何真心地夸奖和羡慕,谁也无法把她变成自己的闺女。
然而,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实在太喜欢凤了,想把凤变成自家的孩子。
如何成为可能?办法只有一条:让自家的儿子娶她回来呗。
向凤父母提亲的人接踵而来,络绎不绝。有门当户对的,也有高干子弟或富裕之家的,还有县城省城里来提亲的,光是见面礼就着实吓人。男方的条件让大多数女孩子无法拒绝,但被凤拒绝了。被拒绝者很失望,满腹牢骚,讥讽或揶揄几句,博回几分面子后悻悻而去。两年过去了,她还是哪个男人都瞧不上。有人问她,你是不是看中了电影里的哪个男明星呀?凤没有回答。但谁都知道,她只负责卖票,从不看电影,根本不知道电影里的人长什么样,因而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美。还有人曾威胁她的父母说,如果凤不肯嫁给我儿子,便将凤调到镇林场当守林员,在深山野岭里变成野女人!凤不当回事,每天认真地把票卖好,别人是怎么想的,她一概不理。她的父母无法理解女儿:你是不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得罪遍了才罢休
凤说,我没惹谁,我怎么得罪他们了?难道一定要我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吗?
她的父母说,你不嫁他们中的一个,你要嫁给谁?
凤说,我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
凤很少说话,但每说一句话都斩钉截铁,不容更改,大家都说她固执、自恋,不谙世事,不识好歹。父母拿她没有办法,还得四处向别人表达歉意,贬损自己的女儿:她脑子有病,在娘胎里就是这样,你们别介意。
凤的脑子可能真的有病,因为她不爱跟镇上的人说话。买票的人问她票价,她也不回答,只是用手指指贴在窗口玻璃上的纸,上面写着呢。有好事者把纸撕掉,她就向咨询的人伸出五只手指。票价每张5毛钱,仿佛从没有变动过。手指纤细而白皙,男人都很爱看。从家到电影院,从电影院到家,凤直来直往,很少到其他地方去。当然,有时候她会转个小弯,无缘无故地走到电影院斜对面的凤凰树下,绕着树转一圈,然后笑嘻嘻地回到电影院。蛋镇变化蛮多的,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总不能坐井观天、两耳不闻窗外事呀。有时候父母故意差她去邮政所寄信件或菜市场买菜,却总是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我认不得路;我怕出门被车撞死;我不想见到那些晃头晃脑的人。
凤一点也不着急。仿佛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又两年过去了,凤更成熟更漂亮了,风姿绰约,让男人垂涎三尺,他们认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就在蛋镇,幸好,并非全世界所有的男人都知道这个事实。但是他们都知道她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因此提亲的人都等着她的愿望崩塌,从幻想中走出来,往现实里去,选一个真实存在的男人结婚生子。很多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是在等待中变成现实的。因而,镇上真有不少小伙子懂得等待的玄机,在等待中变成了大龄未婚青年。
凤也并非顽固不化,也感受到了来自世俗的压力,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如果蛋镇永远处于悲观绝望之中,世界是没有前途的。凤决定要给他们一丝亮光。她对那些痴心不改的男人说,再等一年,如果命中注定的人还不出现,我就随便嫁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是5月9日午后3点整,蛋镇终于出现了一个让世界春暖花开的承诺。
一年后,如果命中注定的人还没降临,娶凤只剩下先来后到的问题。蛋镇新婚的男人为错过了凤而捶胸顿足,未婚男人顿时亢奋起来,为向凤父母提亲的先后而争执,寸步不让,甚至大打出手,像草原上的雄狮在争夺交配权。
这一年,是蛋镇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一年。风调雨顺,万物花开,蛋镇的荷尔蒙引领世界加速前进。这一年里,爱慕凤的男人每天都忐忑不安地留意有没有陌生男人出现在电影院门口或凤的家门口。凤住在菠萝巷18号,上下班要经过芒果大街。男人们远远地看凤走路的样子。有时候,他们故意问凤:“今天放什么电影?”凤不再过于冷傲,学会了简单的敷衍应付。她会淡淡地告诉他们片名,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男人们无法猜测凤的心境,觉得她不像是现实中的人。每当看到有陌生男人出现在蛋镇时,他们都充满警惕和敌意,直到确定他不是凤命中注定的人,只是无足轻重的过客。他们每撕掉一页日历,便松一小口气,要迫不及待地撕掉下一页。这一年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像蛋镇去北京的路。他们都希望对方失去耐心,找其他女人结婚,或暴病身亡,或者出门被车撞死,被洪水淹死,被毒蛇咬死,被噩梦吓死……最后只剩下自己,最后一个未婚男人,凤只能选择他,与他喜结连理,生男育女。
眼看这一年快要结束了,漫长的等待就要到头了。暗中较劲到了白热化冲刺阶段,各种各样的花招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时间,蛋镇成为世界上最繁忙最紧张的求偶中心。目标只有一个:凤。他们当中,有人似乎是胜券在握,开始张罗筹办婚礼,布置洞房,以此证明对凤的诚意。有人公开宣称凤已经暗中答应嫁给他的儿子,其他人就趁早断了念想,否则白白想坏心肝肺。有人抓紧中伤竞争者,或被人中伤,无缘无故地被扣上盗窃犯、强奸犯、窥阴癖、同性恋、手淫专家、阴茎短小者、性病患者等帽子,流言蜚语充斥着蛋镇的每一个角落,传到凤的耳朵里。凤波澜不惊,照常卖票。有人的房子半夜着了火,有人崭新的单车被削去了骑鞍……
他们记得很清楚,5月9日,是刚满一年。是凤承诺期限的最后一天。只要这一天午后3点过去了,如果她等待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她就得从蛋镇选一个未婚男人嫁了。其他的诺言,哪怕再重要,也可以不履行,但这个承诺她必须兑现。他们中有人放出狠话了,如果凤敢违反诺言,公然捉弄他们,她就是与蛋镇所有的男人作对,他们就敢公然对她实施强奸,与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男人这样死,也值得。
气氛异常紧张,仿佛暗藏杀机。
他们在电影院门外大街上仰望,等待电影院门口墙上的挂钟走到午后3点。他们表面平静,内心里却波涛汹涌,千帆相竞。
午后2点59分。时钟在计算着倒计时。他们异口同声地、亢奋地喊读着秒:10,9,8,7,6,5……
声音震撼着蛋镇,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
当他们数到“1”的时候,凤从电影院售票处走了出来,平静而胸有成竹地对守候在门外的男人们说:“我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来了。”
他们闭上了嘴,惊愕地四处张望。人群中没有陌生人,都是被她拒绝过的男人。谁来了?大家面面相觑,彼此怀疑,又互相否定。
“没有呀。连鬼魂也没有一个!”他们说。
凤的脸上挂着从容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像是说谎。
他们要生气了,要愤怒了:“凤,你不要装了,不要再愚弄我们了。根本就没有命中注定的人。”
但有人指了指电影院斜对面的凤凰树。这是全镇唯一的一棵凤凰树。据说是一个清朝进士种的,长得不高大,不枝繁叶茂,仿佛早已经停止了生长。但它的树影足够遮蔽一个人。是的,仔细看,果然有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孩待在凤凰树下。是刚刚出现的,一个陌生人。
……
作者简介
朱山坡,1973年8月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写诗兼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灵魂课》《十三个父亲》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小说被译介俄、美、英、日、越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