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嵩:用现实主义为“80 后文学”正名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宋嵩 2018年12月14日08:03
在历史、社会、家庭和个人的多重因素影响下,“80 后”一代人在成长过程中曾被贴上自私、自我中心、享乐主义、缺乏历史感和社会责任感等种种标签 ;与之相应的是,自世纪之交“80 后文学”诞生之日起,对其沦为“文化快餐”的质疑与担忧之声便始终不绝于耳。“80 后文学”始终未曾放弃为自我正名的尝试,然而,无论是叛逆的姿态、决绝的对抗、天真的幻梦,还是与最新的传媒技术结盟......多方面努力的结果似乎都不能如人意。策略上的失败和无效,一再为这代人敲响审视自身立场与出发点的警钟,但却迟迟未能迎来本质层面的醒悟。
大约在 2005 年前后,“底层”成为中国当代文坛最热门的话题。中国社会在 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对自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起便占据文学界主流的、注重形式探索和表达个人抽象情绪感受的“纯文学”创作倾向的反思,都促使一批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逐渐被拉大的社会贫富差距,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底层”处境。尽管“底层文学”创作在审美层面上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不容置疑的是,它的确是新世纪第一个十年里影响最广泛的创作潮流 ;“文学”这一已经被大众文化忽略、忘却很久的艺术形式, 也因此又一次获得了社会性的关注。
巧合的是,“底层文学”概念的兴起,恰与 “80 后”作家们(与韩寒、郭敬明等带有鲜明消费主义色彩和通俗文学意味的“80 后写手”不同,风格与传统更为接近)创作的萌发和成长同步。但轰轰烈烈的“底层文学”热潮在当时似乎并未波及到这代人,“青春”的幻梦、社会经验的匮乏和生活圈子的狭小,仍然将他们局囿在校园、家庭和又甜又涩的初恋之中,以至于这一阶段的“80 后”小说被诟病为“多是中学生的情绪、幻想和想象,包括他们的困惑、思考以及经历,具有强烈的年龄特征,是高度个人化或个性化的,且局限于校园和家庭”(高玉 : 《光焰与迷失 :“80后”小说的价值与局限》), “青春玉女”和“叛逆少男”式的不食人间烟火成为许多人对“80 后”小说根深蒂固的印象。直到“底层文学”论争兴起多年之后,随着而立之年的迫近和生活重担的加码,“80 后”一代才开始真正静下心来观察和思考柴米油盐的社会现实。
写俊男靓女的校园生活和感情纠葛,未必就不是写“现实”。然而问题在于,这样青春浪漫的“现实”,究竟能够提供多少“细节的真实”,又能否肩负起现实主义文学“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重任?在狭隘的生活圈子、逼仄的视野和自恋的心态等重重限制下展示出的人道主义情怀和人文关怀必然是有限的,甚至很有可能是虚伪的。尽管当下的中国社会在朝着现代化方向高歌猛进的过程中日趋原子化和中产化,但“底层”的广大、凝滞、纠结和混沌仍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最为昭彰的现实。也正因为如此,只有融入这个无边的现实,全身心地去体味其中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思考种种现实问题的来龙去脉并对其走向做出起码的预估,“80 后”一代在写作上才真正有了成熟的保证。
以“80 后”女作家宋小词为例,作为同代作家中书写底层现实的佼佼者,她笔下的底层人物往往有跟命运贴身肉搏的蛮劲和刺刀见红的胆气,赋予其作品鲜明的“酷烈”风格。中篇小说《祝你好运》塑造了女主人公伍彩虹这样一个“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强悍角色,但作者并没有一味暴露和渲染伍彩虹在“小半辈子”里所经受的苦难,不是将她塑造成一个纯粹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而是用一种“罗生门”式的写法,借不同人之口逐渐完成伍彩虹的人生拼图,从而呈现给读者一桩极度复杂的人性谜局。整篇小说中,没有哪个人物敢于拍着胸脯说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好人 ;一家人相互算计、施暴,揭示了人类最基本的亲情被当下社会刻薄冷漠、唯利是图的风气所扭曲的现实。通过伍彩虹一家的人伦惨剧,作者意在提醒我们去思考“洪洞县里无好人”这一状况背后深刻的社会原因——“我听收音机里说,以后贫富差距会越来越大,有钱的人会越来越有钱,没钱的人会越来越没钱”。在某些将“含蓄蕴藉”视为最崇高艺术追求的作者看来, 这样直白地在作品中控诉和呐喊显然是一种审美意义上的败笔,过于刺耳、刺眼、刺心。但当下文学界的真实状况却是,这样的声音不是太多太滥,而是遍寻无踪。尽管构成社会的是沉默的大多数,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心声在这“大多数”的胸腔中酝酿。时代需要的恰恰是这样一声铁屋子里的呐喊。
作为一个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的青年作家,宋小词并不在乎那些来自“审美”层面的质疑。她曾在一则创作谈中坦言 :“我要书写他们,写他们的艰辛,写他们的疼痛, 写他们的泪水,写他们的汗水,写他们的渴望, 写他们的屈辱,写他们的精明,写他们的骨头, 写他们的压抑,写他们的愤怒,写他们的沧桑, 也写他们的精神,写他们的被伤害,也写他们的伤害人。”可以说,她的小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用铁锤和凿子一下一下在坚硬的现实岩层上凿出来的。文字写在柔软的纸张上便难免轻薄,无法摆脱被涂改甚至焚毁的命运而被人迅速遗忘;只有刻铸于金石,才能不被岁月的风霜所轻易磨灭。“五四”以来新文学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在宋小词的文本深处传出铿锵的回声。
向底层贴近,回归坚实的现实主义,并以此为一代人及其文学正名,这绝非策略上的妥协或退却,而是世界观层面的进步。父辈、祖辈乃至更为久远的历史曾经那么隔膜,如今已经有了理解的可能;前方的路曾经那么迷茫,此刻也开始渐渐变得明晰;同时得以确立的,还有宝贵的总体性和人民性——“80 后文学”终于不再是风中飘荡的杨絮,而成为一粒实实在在植根于泥土中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