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强:“现实主义”的当代性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冯强 2018年12月16日09:58
今天重新讨论“现实主义”(Realism)问题,说明它仍然拥有一个观念的重要价值。我觉得有两点需要注意 :一是要恢复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根源 ;以及,在这一前提下,现实主义如何处理共同体问题。
一般来说,现实主义发端于浪漫主义的失败,最终在与现代主义的论战中逐渐丧失了主流话语的位置。这样一个进化史观需要商榷。浪漫主义从个体角度批判旧秩序,亨克尔将浪漫主义概括为“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1,伯林则视浪漫主义为“发生在西方意识领域里最伟大的一次转折”2,“浪漫主义代表着个人主义态度第一次融汇到了一种社会、文学和哲学运动当中,这个运动强调孤独的个体才是宇宙的中心”,浪漫主义的“真正创新”就是“把个人主义变成一种完整的世界观”3。“严格地说, 每个艺术流派都自称在捕捉现实,而每个成功的流派都确实在捕捉现实”,现实主义的对立面不是具体个别现实的浪漫主义而是抽象和普遍现实的古典主义,对现实的探究同样是浪漫主义的基本意图。同浪漫主义一样,现实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分歧在于是否接受“个人”的概念, 现实主义、象征主义(印象主义)和自然主义是浪漫主义的三角延伸4。对整个现实主义问题产生了根本性影响的是恩格斯把“现实主义”定义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典型”建立在对“未来社会发展的规律和前景的理解”之上,它使“现实主义”“变成了一种有原则、有组织的选择”5,实际上将现实主义重新古典化或者说去浪漫化了。被“典型”修改的“现实主义”与各种历史目的论看似是朝向未来,真正朝向的却是巴赫金在区分“史诗”和“小说”时所说的“绝对的过去”,只不过“绝对的过去”被颠倒过来,从一个偶然的开端变身为一个绝对的目的。在这个目的的目光中,“绝对的过去”成为一切的开端,它们已经被“绝对的过去”幽灵化了。这是现代历史目的论的二重目的性,隐含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决定性的关键”,即对“政治机遇”的依赖6。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的纷争多半起因于此,茅盾的《从岵岭到东京》(1928)还在为个人主义的小资产阶级文艺张目,一年后的《读〈倪焕之〉》(1929)就提出以“从个人主义英雄主义唯心主义到集团主义唯物主义”来界定“时代性”7。其他比如郭沫若《文学与革命》(1926)、瞿秋白《革命的浪漫谛克》(1932)都是以古典式的现实主义反对浪漫主义。相对辩证的、不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绝对对立起来的是周扬。借用吉尔波丁的观点,他在《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1933)中明确反对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视为“两个绝对不能兼容的要素”,但反过来将“革命的浪漫主义”视为“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子范畴8,这一点在 1958 年被毛泽东所接受,连同苏联的影响, 具有“典型”内核的现实主义成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同欧洲 19 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 区分开来,后者是缺少正确“世界观”、“只有现实,没有理想”的“旧现实主义”9,修改了浪漫主义个人起源的典型因此获得了“理想”的集团浪漫主义色彩,并在文革的激进一体化中瓦解。
因为卢卡奇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更接近于“批判现实主义”,他在 1958 年公开反对苏联的“革命浪漫主义”概念,但他仍然需要坚持 “典型”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封闭,批判以卡夫卡为代表的现代小说及其艺术技巧。卢卡奇把现实视为“相互联系的整体”,但他获取整体的方式只能是古典主义的同一性美学。李南桌曾认为“浪漫主义的理想就是‘从心所欲’而古典主义的终极则为‘不逾距’......这两者是相反相成的......最后是一个整个的东西——相应于现实是个整体的。”10古典主义的旧秩序模仿重复性、稳定性和确定性,浪漫主义则对差异性、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进行探究模仿,艺术的成立需要二者有尺度的配合,这就是李南桌所谓的完整的“广现实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卡夫卡、乔伊斯的小说恰恰是“现实主义传统以一种新的形式呈现出来,虽然在技巧上有所改变,但所要表达的经验却是一脉相承的。”艺术手段和艺术目的、人和社会是体用不二的关系,“我们既是人同时也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这种整体观就是现实主义小说的核心。”11 虽然浪漫主义有着个人主义的根源,但现实主义自诞生之日就不仅仅满足于个人主义,它有明确的共同体使命。在个人与社会之间,从个人主义或社会主义任何一端界定现实主义都是偏颇的。“现实主义中,基本上是从个人的角度来看社会,又从社会的角度——通过各种关系—— 来看个人。这两方面的整合控制着一切”12。个人与社会的交互意味着新的现实在不断产生出来,因此现实主义小说恰恰不是史诗在结构上的退化,它最基本的主题是非典型的、“成问题的个人”同其环境间的不相符,时间中一切未被规定的、未定型的事物恰恰是它热衷描写的13。现实主义的整体不是先验的、同一性的,而是通过相互作用持续地把潜能实现出来,即它以潜能的方式通过人类感知和交流存在着。“现实就是人们通过工作或语言使之能为人们所共有的那种东西”14,现实必须永远被重新发现,如同布莱希特对卢卡奇的反驳,“没有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会满足于永远重复那些人们已经知道的东西,这种重复不能体现同现实的血肉联系。”15 现实是“无边的”:“作为现实主义者,不是模仿现实的形象,而是模仿它的能动性;不是提供事物、事件、人物的仿制品或复制品,而是参加一个正在形成的世界的行动,发现它的内在节奏。”16现实主义必然要求个人和社会的实验性质,如果它有一个历史目的,就是基于个人的、相对更好的共同体生活 :“实质性的成长是在互动中发生的,在这种互动的过程中,个人努力交流他所学到的东西,把它拿来跟已知的现实相比照,并通过工作和语言来构造一种新的现实。通过共同的努力,现实不断地被建构起来,艺术即是这种进程的最高形式之一。”17 现实主义的整体潜能和张力是共同体在可交流的形式中实现的。
作为“批判的激情”,现代性总是倾向于从自我分裂的角度呈现自身,它将 1900 年之后的现实主义小说分裂为个人小说和社会小说两极,使其越来越无力表达 19 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基于个体判断的整体经验,这一传统被威廉斯表述为“它从个人品格的角度来创造和判断一种整体生活方式”18。要恢复现实主义在 19 世纪的确信,我们有必要恢复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根源即现实主义的个人主义视角,同时决不能停留在个人主义,而是以此展开对个人和共同体关系的双重批判和双向交流,整体的个人——共同体潜能就是通过此批判和交流不断实现出来的。通过批判和交流恢复对现实主义的确信,这就是我们在 21 世纪仍旧在谈论一个 19 世纪话题的潜在意义。
注释 :
1 转引自维塞尔《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论马克思主义神话诗学的本源》,陈开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19 页2 以塞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洪丽娟、孙易译,译林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10 页3 丹尼尔·沙拉汉《个人主义的谱系》,储智勇译,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09年版,第 124 页
4 巴尊《古典的,浪漫的,现代的》,江苏教育
出版社 2005 年版,侯蓓译,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102 页,第二次修订版序言,第 90 页5 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293 页
6 佛克马、易布斯《二十世纪文学理论》,林书武、陈圣生、施燕、王筱芸译,三联书店 1988 年版,第 134 页7 《中国新文学大系 1927—1937》第一集文学理论集一,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781-782 页
8 《中国新文学大系 1927—1937》第一集文学理论集一,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83-85 页 9 茅盾《夜读偶记》,百花出版社 1958 年版,第 96 页
1 0 李南桌《李南桌文艺论文集》,生活书店 1 9 3 9 年版,第 4 页11 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300 页
12 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305 页13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仁春、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 年版,第 517-541 页 14 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304 页
15 佛克马、易布斯《二十世纪文学理论》,林书武、陈圣生、施燕、王筱芸译,三联书店 1988 年版,第 133-135 页16 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吴岳添译,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8 年版,第 172 页
17 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306 页,有改动18 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29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