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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8年第6期|尤凤伟:画像(节选)

来源:《江南》2018年第六6期 | 尤凤伟  2018年12月24日08:24

这是一部非常有现实质感的小说。著名画家陈旭旭邀约作家老韦一起回到一个叫韦家泊的村庄,去寻找一幅他早年的旧画作,打算拿到美国参展。韦家泊是作家老韦出生地,也是陈旭旭当年作为知青插队的村子。在寻找旧画的一波三折中,现实乱象尽显:因拆迁带来的亲人之间的经济纠纷,乡村传统道德的式微,物质主义的盛行,价值观的颠覆……小说里充满了对现实的喟叹,具有深刻的批判意味,却表达得舒缓而克制,老辣而委婉。

日前,回老家处理那幢家族百年老屋,回来没多少时日,紧接着又要回去,不是老屋出了什么状况,而是一位熟悉的画家电话邀约,希望我能陪他回去处理一件棘手事。说我是本地人,又有些名望,仰仗我帮他这个忙。尽管不甚情愿,可还是盛情难却,遂答应了他。后问究竟是一桩什么事,他说他八月出国办画展,主办方希望能有几幅早期作品,他记起在韦家泊插队时画的一幅人物肖像可用,所以……要亲自跑一趟,争取把画像拿到。

就这样,我俩约定于端午节第二天在龙泉镇温泉旅馆会齐,然后一起回韦家泊。此行对于我是无异于陪太子读书了。

“太子“姓陈,叫陈旭旭,天津知青,六八年插队到我老家韦家泊,那年我刚从部队复员到青岛,紧接着回老家探亲,就碰上了陈旭旭他们那拨插队知青。那是我与陈旭旭见的头一面,很俊秀的一青年,尔后我每年都回去几趟,就渐渐熟悉了。陈旭旭喜欢画画,说七岁时拜了天津一名画家为师,还真是名师出高徒,画得确实不错,村里人嘻嘻哈哈称他小旭画家。他画画很痴迷,只要收了工,还有光线,他就在村外写生,什么都画,而画过又撕掉,说不满意。大概插队七八年吧,后随着知青返城大潮回了天津,可消息不断:先上美院读书,后在画院当专业画家,渐渐出了名,再后来便断了联系,直到前年我去天津参加颁奖活动,不想在会上与陈旭旭不期而遇,重叙旧情,把盏言欢。听人介绍说“旭师”了得,已为全国著名画家,声名远播,山水画值每呎百万巨,不折不扣的国画界大伽了。

我是端午节那天出发,提前一天乘高铁到了烟台。住下后给作家朋友老安打电话,说来了,见见。老安写小说,后习画,善画荷花水仙,早年间为老弟调动的事没少麻烦人家,一直欠情。说你多少年没来了。晚上聚聚,这儿的朋友想见谁?我招呼招呼。我说这次就不见别人了,就你。他笑了笑,问句是不是接受毕姥爷的教训,防患于未然啊?我也笑笑说哪有这么严重啊。我时常在各场合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不是还好好的吗?

老安善解人意,知道我是个懒人,跑到我住的宾馆为我接风,说他吃遍了烟台大地,这里的粤菜第一,吃粤菜正合我意,一拍即合。

在粤菜馆找了个厢座坐下,老安点了几个菜品,然后又让我点,我撤掉中看不中吃的松鼠鳜鱼,换了一道水晶虾仁。说就这样吧,再多就浪费了。他说行,不够再点。又说这里的水煎包不错,尝尝?我说行,我喜这一口。

喝的是花雕,粤菜标配。干了一杯老安问要回老家?我说对。接着把陈旭旭的邀约讲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问大画家陈旭旭?我说就是。他一拍手说真是大好,这次认识认识,请他给我的处女画集写个序,当然得你跟他说说。我说行是行,可这次只怕你见不到他,我们约在龙泉见面。他说这没问题,我和你一起去龙泉。我问,你有空?他说有机缘结识陈大师,有空没空都是必须的。

又碰了几次杯,便说到烟台作家的创作上面,我说烟台的伙计一度很猛,这些年又冒出几个青年作家,可老一代好多都金盆洗手了。就说你,扔了小说画起了荷花,不务正业嘛。他笑笑说大家也不是不想写,可……他顿顿说你倒是一直在写啊。写是在写,可已没有多少功利心了,写着玩蛮轻松的。他说对我而言,还是对画画有兴趣。我问收益如何?他说怎么也比写小说强吧。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问他烟台有没有一个姓国的作者,他想想说没印象,是哪个区县的,我说招远,在一乡镇土管所工作。他问为什么打听这个人?我说有点情况。

情况说起来有点像悬疑小说,那年一家重要期刊推出了我一中篇小说,同期配发了两篇评论文章(褒奖与批评),而该刊下一期则刊出一封来自招远国姓人的读者来信,先将本人这篇小说批得体无完肤,然后对那篇批评文章大呼其好,说批得好,批得痛快。

有这等事?老安不胜惊奇,说批你他痛快什么?他可以不喜欢你这篇小说,可犯不上费力巴事给刊物写信呵。难以置信。

我说就是写了嘛。

老安连连摇头,说任何人都不应该随便贬损别人的作品,而这国不仅贬损,还带恶狠狠情绪,我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想想,他不是文学圈内人,却钻进来搅混水,最好的解释是替他人做水军。

我没吱声。

他又问刊物为什么要刊登出来呢?

我说当是为证明刊物广受关注吧,说起来也正常。

他继续分析说水军不认识你,所以污你没顾忌,信口雌黄,只是未料到刊登出来了,才让你知道,而有没有没刊登出来的就不知道了。

我说类似的情况仅我知道的就很多,那年我另一中篇被某大刊头题刊载了,立马有一女将发文朝编辑部发难,责问这么糟糕的小说怎么能刊用,还头题。还断言即使本期作品都可发头题,这篇也不可以。

老安说这是指责刊物有眼无珠了,目的很明确,警告他们不得再刊登你的作品。

我说应该是吧。

他又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女将也给刊物写读者来信了?我说这不晓得,我是在网上看到的。他摇头不止,说老韦你遇到小人了,用这种办法砸你也够损的。文人相轻是句老话。

我不再说什么。而老安却说到了我,问老韦你知道你属于哪一类人吗?

我摇摇头。他说你属于抗折腾型的。我问怎讲?他说有人跟你捣乱,而且专捣你软肋处,你居然还能一篇一篇地写下去。我苦笑笑说不写了,不想再写了,就算没人捣蛋这文学也没啥子搞头了,何况我写的那些东西总不合时宜,打住是最佳选择。

老安摇头,说你说的也是实情,不写就不写了,要不向我学习,改行修书画?当今文人书画受欢迎。我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这回就拜陈大师为师。

老安说咱一块拜。

第二天一早,老安开了他的宝马来宾馆接我,看来画画还是有收益的。出了“烟台口子”,直驰在烟威高速上。在上庄镇出口下来,又沿一条柏油公路向正南行驶,迎面的是青黛色巍然屹立的昆嵛山。我对老安说山下正在建一处道教旅游胜地,为此我老家村子正在搬迁,家乡要大变啊。老安说要这样赶紧在风景区周围置办一处房产,以备升值,同时住进来搞创作。我问创作小说还是画画?他说自然是画画了,出门便是满眼的风景,不画是浪费啊。再说了明知小说写不出道道来,再写也浪费大好时光啊。我笑说老安你活得很明白呀。老安说这年月不活明白能行?浑浑噩噩是浪费生命呢。我说你的人生逻辑是什么都不浪费,对吧。老安哈哈大笑起来。

依着老安,我们要了温泉旅馆最高层。登高远望,面前的昆嵛山更清晰了。

中午,我俩在旅馆对门的一家饭馆吃饭。刚结好账接到陈旭旭电话,说正在登机,大约一个小时后降烟台机场,然后打车去龙泉。我说好,等你。挂了电话,老安问是陈大师?我说是,一个小时后降烟台机场。他问怎么过来?我说打车。他说让人家打车,这怎么成?我说怎么不成?打车方便,他那么有钱,还付不起车费?他说不是钱的问题,是规格,怎么说人家是大伽级画家啊。要不你回房间休息我去接他。我反问句:你去接?他说我去,必须的。我陡然想到他求陈写序的事,觉得这样也好。说行吧,这事就交给你了。

老安雷厉风行地开车走了。我回到旅馆房间先给老侄宜选打电话,告诉他我来了,住龙泉温泉旅馆,明天回村。宜选问这次回来还是为老屋的事么?我说不是,另外的事。接着把当年知青陈旭旭要回来找画的事讲了。他说那好,我等你们来。刚躺下,宜选来了电话,讲他刚才把陈旭旭回来的事跟村支书韦红卫已讲了,红卫很高兴,说曾经的村民如今是全国著名的大画家,一幅画好几百万,这次回来村里好好招待一下,明天他亲自开车去镇上接。我说你对他讲不用接,有车,只是中午要在他兄弟朝阳的饭店吃顿饭,让他跟朝阳打个招呼。宜选说好,我对红卫讲。

在床上刚迷糊,老安来电话讲已接到陈大师了,马上往回赶。我说注意安全。他说路好没问题。再就是陈旭旭的声音了,说韦作家这么客气,讲过我打车过去嘛。我说谁让你是名人呢?再说老安是你的粉丝,接你是必须的。陈旭旭笑说哪有必须的这一说。我也笑笑,挂了机。

没过多久,老安把陈旭旭接回来了。

在老安再三游说下,开车到牟平城给陈旭旭接风,舍近求远,老安的说法是“一脚油门就到了”。自然主要是表达他的心意。快进城时老安问二位想吃什么口味说,别看一小县城,八大菜系齐全。陈旭旭说作家定。我说老安给你接风,我有什么资格定。陈旭旭笑笑说我定就是鲁菜了,在这儿插队七年,鲁菜吃顺口了。老安说明白。

车在一家叫聚友海鲜的饭店门前停下。老安边泊车边说海鲜与海鲜大不同,这家饭店只用渤海里的海鲜。陈旭旭说难怪天津一家饭店就叫渤海海鲜,原来是这么回事。老安说打渤海的旗号不一定真是从渤海捞的,冒牌也说不定,真假一尝便知。我说只有你这样的吃货才有这本事。

吃海鲜喝白酒,要了一瓶本帮牟平烧。老安先给陈旭旭斟酒,又给我斟满,待往自己门前杯子斟时让我止住了,说你开车,别喝了。老安不听,照倒不误,说放心,路上没有查酒驾的。

海鲜上了几道,确实味美,就边吃边喝边聊了。我问陈旭旭画展在哪里举办?他说在洛杉矶。我问外国人喜欢中国画?他说主要面对华人。我问他们买画吗?他说买啊,不买我们干吗往那跑,说起来懂画的人不多,附庸风雅而已。老安说没有人附庸风雅,书画也就没市场了,书画家得找绳把脖梗扎起来。我说国内市场主要靠各级官员们的附庸风雅才得以维持,普通百姓玩不起,也没那个兴趣。老安说老韦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啦,官员爱好书画,有附庸风雅的成分,但主要是着眼于书画的含金量,像陈大师的一幅画就是一幢房。对了,陈大师这次回来,都知道你在这里插队,也知道你的画值钱,各级官员都会向你索画的,你要做好这个准备。我说不会不会,老安问怎么不会?我说插队是老辈子的事,与现在官员不搭界,不认不识能张得开口?老安说不信我和你打个赌。我问打什么赌?老安说要是没有向陈大师索画的算我输,我笑笑问输什么?老安说我输了以后你到烟台吃住玩我全包,你要是输了——你懂的。我哈哈大笑,清楚是请陈旭旭给他写序的事,便说没问题。陈旭旭一直不说话,只是笑。

老安将盘子里鲜红的煮螃蟹挨个掂掂,然后将其中的一个放在陈旭旭面前的盘子里,说你吃了这个,就知道你们天津所谓的“渤海海鲜”与真货的差距了。陈旭旭笑笑说我相信,我去洛杉矶朋友请我到Long beach海边吃螃蟹,个头很大,可味道一点不鲜。真应了那句“橘生江南则为桔,橘生江北则为枳”的话,水土异也。

吃螃蟹的时候都不说话了,认真地享受。在我的心目中,此为海鲜之王,百吃不厌。

擦了嘴、擦了手,一齐端杯干了。再开言,话题就转正到此次陈旭旭的“准故乡”之行。我说几十年前画的一幅画至今还记得,还专程来拿,看来这幅画非同寻常啊。陈旭旭说作家懂人性学,确实如此。老安说画的主人公肯定是一位漂亮的村姑,所以才让陈师动了心。我笑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啊。陈旭旭说不是村姑,是小媳妇,漂亮是肯定的,在村里出类拔萃,用现在的说法是很吸引眼球。她男人叫韦长青,俺们知青都喊她长青嫂。我笑问要是没结婚,你会不会追求她?陈旭旭摆手说不会不会,我那时才二十岁,比她小。

老安问:陈师怎么想到要给她画像呢?只是因为长得好看吸引了眼球?

陈旭旭笑说:不排除这个因素,爱美之心人人有嘛,何况搞美术的人,不过还有个机缘问题,那天中午我在河坝上写生,长青嫂在河里洗衣裳,洗完回村从我身边路过,停下脚好奇地往我画板上瞅,说句画的杨树跟真的似的。我问像吗?她说像,又问句画人也能画像吗?我说差不多吧。她“嗯”了声,没走,继续看我画树,也就在这时我心中起意画她,便说长青嫂我给你画张像咋样?看看能不能画像。她打个哏后,问就在这画?我说这里风景很美,在这画就好。她问俺站着?我说你依在这棵树上,树已经画好了,再把你画上去。她问端不端脸盆?我说端着,画好了就叫《白杨树下的洗衣女》。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照我说的端着脸盆站在白杨树前,我就开始画。她自然纯真的美启动了我的灵感,笔飞快地在纸上挥动,不多会便大功告成。端详一下觉得非常满意。我问长青嫂你觉得咋样呢?她边端详边说好是好,就是把俺画得太俊了。我说没有没有,你本来就俊。长青嫂红了脸,咯咯地笑。我把画从画板上取下来,说长青嫂画送给你要不要?她说要,咋不要?回家就贴墙上,没事就看。

后来呢?老安问。

后来在街上碰见长青嫂,她告诉我那幅画像丢了。我问她是怎么丢的?她说那天从外面回来,发现原本挂在墙上的画像不见了。我问她没锁门?她说觉得一会儿就回来,没锁。我说大概就是这空当让人拿走了。又问:家里没丢别的东西?她说没有。我就笑了,说有意思,这个人只是惦记你的画像呢。长青嫂羞涩地笑了,说俺能猜到是哪个货干的。我问谁?她说韦永信呗。那天你把画像给俺,在村头上让他看见了,说画得俊,喜欢,向俺要,俺没给,他这才想歪点子了。我笑说不是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吗?她也笑了,说他惦记他的,俺可得把像要回来。要叫孩他爹知道不打起来才怪。

有意思,有意思。简直可以作为爱情小说中的情节。

陈旭旭说你们作家的脑子无时无刻不离本行。

老安呵呵地笑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知青大返城,离开了韦家泊。

那画像呢?

应该物归原主在长青嫂手里吧。她说过一定要回来。陈旭旭说。

最后一道菜照例是清蒸海捕渤海大黄花,这是道下饭的菜。饭后即赶回龙泉就寝,酒喝得有些大,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饭后便往老家韦家泊赶,与昆嵛山背道而驰,不到一刻钟便进村了。看到已满目疮痍的村相,老安连连叹息:可惜了、可惜了。我问啥可惜了?老安说从这个小村走出一位名作家又一位名画家,多辉煌!村子一搬迁,两处名人故居便不复存在了。闻听,我和陈旭旭相视笑笑,又摇了摇头。老安想得太多了,如今到处都是名人故居,再多这世界就装不下了。

在村支部办公室我将陈旭旭和老安介绍给红卫。陈旭旭在这儿插队时红卫还未出生,头一次相见,红卫称他旭叔,握着“旭叔”的手摇个不停,说旭叔能回来看看,是全村人的荣耀啊。陈旭旭说哪里哪里,当年韦家泊待我不薄,本应早回来答谢,看望众乡亲的啊,说一千道一万我回来晚了。红卫说不晚不晚。我又把老安介绍给红卫,说这是我们本土名人,作家兼画家,老安连忙谦虚,说高抬高抬,哪能和韦主席和陈大师比,二半吊子,说完又加个而已。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可谓相见甚欢。

事实很快便证明老安并非只是个轻飘飘“而已”的人物,他是个伟大的预言家。刚落座,索要“墨宝”的上级领导便派人来了。是镇办公室吴主任,代表镇吕书记欢迎陈旭旭大师,说今天中午在镇上摆酒为陈大师接风,没人不明白,接风是前奏,索画是要义。红卫赶紧说,不麻烦吕书记了,村里已经安排了。吴主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书记要宴请贵客你想打横炮?红卫连忙笑说不敢不敢。吴也笑了,说不敢那就由你负责中午前将陈大师和韦主席送到镇“春和楼”饭店。红卫赶紧说没问题没问题。吴转向我和陈旭旭说句不打扰你们正事,中午我和书记在“春和楼”恭候。

走了,轿车马达告知。

这才轮到正事,我对红卫讲这次陈旭旭来,一是看望村里众乡亲,再是取当年画的一幅画,以备在美国的画展。红卫说好事好事,从俺们韦家泊走出的旭叔如今是国际名人了。说毕又看看我,加句当然韦民叔也是国际名人。我笑怼:不对,不对,说小了,是宇宙名人。又一齐笑。

正笑着,从门外传来嘈杂声,我和陈旭旭老安一齐望向红卫,红卫说没事没事,乡亲听说当年的知青成了大画家,回来了,想瞻仰瞻仰,要不出去见见?陈旭旭犯难说:走得仓促也没带什么礼物,真不好意思。红卫说没关系,我这有。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条中华烟递给陈旭旭,又拿出一箱罐装青啤,自己抱着,陪陈旭旭走出门。

我和老安留在屋里,无言。

外面一阵热闹后,红卫和陈旭旭空手回到屋,我问红卫长青嫂的近况如何,红卫问怎么问她?我告诉他陈画家当年画的就是她。

红卫“哦”了声,说她老伴,就是长青叔去世了,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工作,她一个人过日子。这次村子整体搬迁,她带着拆迁款去找儿子,打算和儿子一起过,儿子没问题,可媳妇不待见,留下拆迁款把她给撵回来,让她去小苇子村闺女家住,去了,闺女听说拆迁款给了弟弟,一气之下,又把她赶回来了,鸡飞蛋打,下一步怎样还发愁呢。

净故事,老安摇头说,又补句如今中国故事的主题是房子。

可不是,全民的眼光向房子看齐,兄弟绝情、夫妻反目……千奇百怪的房子故事层出不穷。

这时老侄宜选来了。

红卫、宜选带我们去长青嫂家,门外村人已散去,街上空空落落。我记忆中的长青嫂家在村东,而红卫却带着我们往西去,红卫解释说长青嫂刚去城里找儿子,工程方遂把她的房子拆了,回来没处住,只好另找了一处空屋安身。

空屋是名副其实的空屋,除了锅台上有几只碗碟和炕上的一个铺盖卷,别无其他。当长青嫂认出了陈旭旭,先是一怔,接着呜呜地哭起来,陈旭旭上前扶住她,眼睛也红了,其他人见状也都黯然神伤。

待长青嫂安静下来,抹去泪,把大伙往炕上让,事实上除了光光的炕席,也实在是没可坐的地方。这中间陈旭旭一直望着长青嫂看,如画家看模特的神情,结果把长青嫂看羞了,说老了老了,只剩下难看了。陈旭旭感叹哪里哪里,长青嫂年轻时美,这么多年过去,美仍驻留啊!

我心里仍想着她目前的窘境,问句长青嫂今后打算咋样过呢?

长青嫂摇头不止,凄声说:打算打算,打算有个啥用哩。走到哪算哪儿吧,反正也是土埋脖颈的人啦。

红卫安慰说:婆婆你放心,儿子不管,村里也会管。我不光是干部,还是你晚辈,只管放心好了。

大伙也随红卫一齐安慰长青嫂。

然后我说到正题——那幅画上。陈旭旭问:长青嫂,那幅画像还保管着吧?

长青嫂一脸茫然,说那画不在我这儿。

不在?

嗯。

在哪儿?陈旭旭问。

在韦永信那里。长青嫂说。

啊!永信大哥一直没还给你?陈旭旭问。

没有。讨过,那老东西不给。长青嫂说。

不给?

嗯,不给,俺也不好硬要。

也是。陈旭旭说。

我问红卫:永信大哥搬走了没有?

红卫说搬走了,眼下住在上庄闺女家。听说也是一脑门子官司。

官司?

可不,儿女官司。没儿,两个闺女争一份拆迁款。红卫说。

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看陈旭旭说:这样只有去上庄找找永信大哥了。

陈旭旭点点头,又问长青嫂:长青嫂你觉得行不行?

长青嫂说你有用只管去要,怕只怕要不出来,那是个老怪物。

老怪物?

可不,听说这些年他把这画像看得紧,不给别人看,挂在墙上一天看到晚。

嗬!所有人发出惊叹。面面相觑,似乎从中意会到什么,脸上俱泛出笑容。

我对陈旭旭说:那咱们只有去一趟上庄了。

陈旭旭说好。转向长青嫂问:长青嫂咱一块去?

长青嫂想想说:也行,他要不拿出来,我治。

一直没说话的老安笑说:对头,一物治一物。

都笑了。

这时,红卫从兜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长青嫂说:这点钱你先花着。长青嫂摆手不要,说眼下还有钱吃饭。红卫硬塞进她手里。站起身,红卫看看表,说快到吕书记的饭点儿了,咱们去吃了再去上庄怎样?

陈旭旭摇摇头,说先去上庄吧。

红卫的商务黑奔拉着我、长青嫂、陈旭旭,老安拉着宜选,两辆车一前一后向上庄进发。从车窗望出去,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了,再过几天便可收割,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扑鼻的麦香。闻之,让人心旷神怡。老安感慨说要讲生活环境,还是农村优于城市,田园风光、空气清新、绿色食品……适于益寿延年。我说你说得不差,可这么好的环境,人们为什么还要往城里跑?没有人回答,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沉默了一会儿,话题又说到上庄之行。开车的红卫问长青嫂你觉得永信叔会把画像还给你吗?长青嫂说谁知道呢,那是个怪物,老怪物。我问长青嫂你老是说永信大哥是怪物,到底怪在哪儿呢?长青嫂说说不好,反正就是怪。红卫说这个问题我替长青婆婆说吧,永信叔怪在心甘情愿给婆婆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一直帮婆婆种地,怕别人说闲话,黑下干。长青婆婆问:红卫你怎么知道这些?红卫说都知道,全村都知道。对了,永信叔还有一怪,就是只付出不求回报。长青婆婆撇撇嘴,说他没你说得那么好。红卫笑笑说:婆婆你自己讲,他要啥回报了?长青婆婆不语。红卫接着说永信叔要回报早就求你和他打结婚证了。长青嫂说你以为他不想?想得头疼。我说永信大哥对你有意思,不应该拒绝呀。红卫说韦民叔你不知实情,是她儿在中间打绊绊啊。我问为啥?红卫说早先是为了让婆婆进城帮带孩子,等把孩子带大了又撵回来。我说现在总可以了吧。红卫说是呀,他把拆迁款弄到手,当然可以了。可你让婆婆住哪里呀?我说住永信大哥家不行?红卫说问题是永信叔俩闺女见钱眼开不同意啊。陈旭旭叹口气说:怎么能这样呢?生活哪还能见到丝丝美好呢?我不由在心里想,可不,现实中的美被大面积扼杀掉了。

到了上庄村头,方知今天是上庄集,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车只能从后街转到永信大哥闺女家。一问,永信大哥不在家,下地干活去了。永信闺女娥子给他打了手机让他回家,又说不远立马回来。红卫和老安留在车上,我和陈旭旭、长青嫂及宜选进了屋。娥子张罗茶水,被我止住,说呆不下,见了永信大哥就走。娥子面上犯疑,问:找俺爹干啥?是不是为拆迁的事儿?不等人回答,又说:俺和俺妹妹商量好了,要钱不要拆迁房,今后俺爹在两家轮流住,会伺候得好好的。没有人搭腔。我却不由想起山东吕剧传统剧目《墙头记》。

没过多久,或许未来会成为《墙头记》主人公的永信大哥扛着锄头回来了,高高的个子,满身清瘦,身边的陈旭旭低声说仙风道骨啊。他进门旁若无人直盯着长青嫂看,笑眯眯地问句你咋的来了?长青嫂说俺来还得等你批准?永信大哥说不用批准,你尽管来。这时红卫进门,见状笑说永信叔眼里只有长青婆婆啊,今天来的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永信大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指一下老安,说其实除了这位同志也都认识嘛。红卫说以前是认识,可今非昔比啊。一个是大作家,一个是大画家,都是从咱韦家泊出去的,是咱村的荣耀啊!说着又指着老安介绍说:这位姓安,作家兼画家,双料名人。老安赶紧摆手说哪里哪里,在他俩面前哪敢称名人?混子而已。

这时红卫的手机响了,听了听说是吴主任啊,俺们在上庄办事,办完就回龙泉。什么?什么?有变化?去县城?哦,好的,好的。

收了电话,红卫摊摊手,说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我问怎么?红卫说陈叔回来的事,吕书记向县委李书记汇报了,李书记说中午由县委请客接风。吕书记虽然不情愿,可还得服从。陈旭旭面呈不悦,说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又说吕书记服从,难道我就一定要服从吗?红卫说陈叔你要理解,如今就是这么一套嘛,要拒绝,吕书记是不好交代的,也会扯到我头上来。陈旭旭说不就是去不去吃顿饭的事,还牵扯这么多?老安脸上泛出坏笑,说陈师我可是有言在先啊,为这个还和韦主席打了赌么。陈旭旭不言声了。我说红卫完事后你陪着陈画家去县城赴宴,我回龙泉。陈旭旭问你不去?我说上个月在县城讲座,书记县长请过了。红卫说吕书记说书记也知道你回来了,说一块请的。我说不行不行,请谁就是请谁,不能买萝卜带大葱。一齐笑了。

笑声中,我的手机响了,一听却是上回讲座认识的业余作者王欢喜,欢喜说韦主席我在龙泉。我问你咋的在龙泉?欢喜说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找来了。我问有事?欢喜说是,有一件事想与韦主席商量。对了,我在“春和楼”定了席,你回来直接到饭店就行了。我在这等你。似乎没有别的选项,便说好吧。挂了电话,我跟红卫说牟平我肯定是去不成了,龙泉有人等着请饭。老安问谁?我说本地一作者。老安说说不上我认识。红卫问安作家你是去牟平还是回龙泉呢?老安说我还是陪陈师去牟平吧,一路上正好可以请教。陈旭旭说客气客气。

因为有长青嫂发话,永信大哥尽管老大不情愿,还是从屋里拿出一个大纸袋,往长青嫂手里递时,却让老安抢先接过,笑说先睹为快先睹为快,又不由分说从纸袋里抽出一张白纸,展开了看,这时我也凑了过去。

炭笔素描,背景是河坝白杨,由近渐远。最近一棵白杨前站着一怀抱洗衣盆的少妇,清秀俊美的面庞,羞涩妩媚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一绺飘起的长发会让人感受到河风的吹拂。整个画面没有色彩却能让人见到初夏万物的蓬勃绽放,画面中看不到河流,却能让人听到流水的响动……

渐渐地,大家又一齐将目光从画面转到长青嫂那已经苍老然而却依然隐藏着当年美丽的面庞上,让人感受到时光流淌的痕迹。

杰作,杰作啊!老安首先发出感叹。错不了,大师就是大师。

我怼老安说别忘了,那时人家还是个青涩知青呢,可能连大师这个词都不晓得。

老安说大师与年龄是没有多少关系的,莫扎特……

陈旭旭打断说:莫扎特是少年天才,咱算什么?隔十万八千里哩。要说这幅画像还算好,有可取之处,主要是画中人提供了天然纯美的要素,当然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些,只是被感染被打动。一提笔就好像有神仙把着手,不由自主地在纸上挥笔,一蹴而就。

长青嫂不好意思地说有学问的人就是会夸人,俺可没那么好。

永信大哥插言:好就是好,不好夸也夸不好。

大家一阵阵笑。

我笑说:永信大哥说得实在透彻,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陈旭旭说:永信大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舍不得出手这幅画像,理解,完全理解。不过你放心,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当年赠给了长青嫂,就属于她了。她再想赠给谁,那是她的权利。

永信大哥说多少年前她就赠给了我。

长青嫂笑怼说:俺可没赠你,是你偷走的。

永信大哥得意地笑了。

长青嫂睃他一眼说还有脸笑。

我说永信大哥,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凭着一个大活人你看不见,单单把一张画当宝贝,本末倒置么。

永信大哥说这事你得问问她了。

其实不用问,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幺蛾子是长青嫂她儿。

事情圆满解决,天已近午。我与陈旭旭兵分两路,红卫送他去城里赴县委的宴,老安陪着,我去龙泉赴王欢喜的宴。这年头,吃饭成了要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