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6期|陈河:碉堡(节选)
来源:《十月》2018年第6期 | 陈河 2018年12月26日08:14
陈河,原名陈小卫,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一九九四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罗症》《我是一只小小鸟》《南方兵营》等,长篇小说《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在暗夜中欢笑》《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曾获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第二届和第四届中山杯华侨文学大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奖。
一
那时候,地拉那的动乱过去好多年了,夜里已经听不到零星的枪声。
在这条巷子深处的四德家里,一道生锈的铁皮大门虚掩着,门没上锁,如果有车子过来,敲敲门,里面会有人打开。一进门,院子显得比较逼仄,四德那辆二手的奔驰车占了一大块的地方,空余的地方最多只能再停两辆车。之前他住的地方大,前面有个宽敞的院子,后面还有个大果园,可生意难做,房子只得搬小一点。房子虽不如以前宽敞,但一到下午来的人还是不少。在这儿的温州人大都是单身,这混乱的地方不宜带家眷,只有四德秀莲夫妻俩带着八岁的女儿在这里住过。后来动乱时把女儿送回了温州,可家庭的格局还在。这两口子都好客爱热闹,这里便成了一个范围很小的社交中心。最近几天,四德家还住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上海客人,他们是从越南转道而来,要和四德合作在这里做传呼机的生意。
这一天,有一麻将牌局。打麻将的有四德、南昌公司的小李、上海人任总和阿春。阿春手上缠着白纱布,摸牌比较慢。牌桌边坐着几个女眷在嗑瓜子,秀莲和黎培,还有和任总一起来的上海女子张雅萍。张雅萍脸上敷着白色面膜,嗑了一阵瓜子后,起身去几米开外的浴室洗澡。打麻将的四德倾听浴室里面流水声,声音在他意识里还原出淋浴中的张雅萍赤裸的身体。下一把牌四德手气很好,一立起来就有好几个搭子。上海女从浴室出来,身上弥漫着香皂和女人天生的幽香。她站在四德的后面,看他的牌。他们打的是江西麻将,江西人管那几张百搭牌叫金子。上海女在后面问四德:“你有没有金子?”
“他有很多精子,我卵子都没有。”阿春咕哝着,边上人听了都偷偷笑。张雅萍说“金子”被阿春谐音成“精子”,所以他说自己没有“卵子”。张雅萍没有笑,装着没听懂阿春的话,一脸正经看着四德的牌。
“阿春,你能不能牌子出快点?”下家的南昌人小李不耐烦。阿春缠纱布的手略微发抖,出不了牌。因为这里的局输赢很大,阿春很想赢点钱,输不起,特别紧张,但表面还装得不在乎。
“你这手怎么回事?”小李问阿春。
“让狗咬的。”阿春说。说话间扫了一眼老婆黎培那边,好在老婆没有听见他的话。
此时黎培正在和秀莲说昨晚的事情。黎培不怕把家丑抖出来,可她不是个撒泼的女人。她童年就到了意大利,在那里长大,相貌体形都漂亮,才二十五岁。她接下来所述的行为和她的美丽很不相称。她说阿春用她母亲房子抵押的钱进货,可是钱都亏了进去,母亲的房子眼看着就要被银行扣留。她着急,责骂阿春无能。阿春说下一个货柜到了就可以把钱卖出来,可是昨天半夜阿春回来,说货柜又被海关扣留了。
“他进门时,我还睡在床上。听他说货柜被扣了,我就拿起床边的玻璃水杯朝他砸去。他用手一挡,杯子碎了,玻璃在他手掌上划了一道口子,血喷了出来。我起先有点害怕,怕他会死掉。但我没理他,看他自己用纱布缠了伤口。我一直在骂他,骂他这回又进错货,进了高关税的电池又想逃税,不被查到才怪,人家进的货都好好的。我一边骂,一边看到他坐在我脚边用缠着纱布的手整理店里收入的零钱,一张才十个列克,不到人民币一块钱。他一张张数着,叠成一沓沓,没出息的男人才去数这些零钱,数一辈子也值不了几个钱。我气得用脚踢他缠着纱布的手,抢过他叠好的列克往上呸呸吐唾沫,把它们全扔到地板上。我都气疯了,可我真佩服这个没用的人,居然又坐到地板上,把我吐过唾沫扔乱的钱一张张又整理起来。”黎培说得很大声,一点不怕别人笑话,她气还没消,继续说,“我嫁给这个没出息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那你嫁给八十岁有钱佬吧,他们裤裆里的玩意像蒸过的茄子软绵绵。”阿春不紧不慢回答她。
“就你厉害?你每次也就三分钟。”黎培不依不饶地损他。
黎培说话时,秀莲起身做饭菜。她出手很快,一会儿就有饭菜香气冒出来。但令人不舒服的是院子里隐隐有一股狗的臭气,那是四德从北方带回来的那条大狗身上溃烂处发出的。除了这条大狗,院子里还有一条狼犬是刘甘肃的。他出逃前的一天,把狗带过来给秀莲,说自己家里明天修房子,重建狗舍,想把狗寄放一两天。没想到这个家伙出逃一年多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这狗秀莲只好一直给他养着。现在院子小,有人来打麻将时,两条狗都关进了砖头砌的狗窝里。四德嫌狗的味道重,用一条毛毯子蒙住了狗窝。阿春小时候养过狗的,知道狗这样闷在里面有多难受。
就这时,家里的座机电铃声响了。这电话还是原来房东留下的,六十年代苏联制造,电铃如战斗警报一样刺耳,让人心惊胆战。
“哈罗。”秀莲接了电话。
“我是阿礼啊!你是秀莲吗?”电话里的声音很急迫与慌乱。
“什么?你是谁?你是阿礼?你没有死掉吗?”秀莲大吃一惊。
“没有啊,我回来了,我被关在飞机场了。”电话里的声音大得打麻将的人都能听到。
“你等等,我叫四德和你说话。”秀莲觉得这是大事,应该让四德和他说话,赶紧把听筒递给四德。
“阿礼,你现在什么地方?”四德把听筒夹在头颈之间,嘴角叼着烟,眼睛看着牌,伸手补进一张牌。
“我现在是在雷纳斯机场。机场海关不让我入关,说我感染萨斯已经去世,还说报纸都登过我病死的消息。”
“这倒是真的,我们都看过那份报纸。说你得萨斯死了。我们都以为是真的。报纸上登过你老婆把你用过的东西在街上烧掉的照片。”
“完全是造谣,我根本没有死,也没有得病。我在国内压根就没有染上萨斯。”
“那你告诉海关你没有死,让他们放你进来就是。”
“他们说就算我没死,也不能放我进来,说我身上有萨斯病毒,会带来灾难。他们马上把我塞进原来的航班要送回中国去。我拼了命闹,飞机上的人害怕了,我才留了下来,但明天一早他们还会强制把我送上飞机的。”
“那你老婆和她家里人没有来接你吗?她不会去做证吗?”
“哪里啊,我刚才给她打过电话,她一听我的声音就开始骂我是鬼,把电话挂掉了。我知道说我病死了就是她一家造的谣。”
“那你现在要我怎么做?”四德说。
“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刚才我给了看守的警察一百美金,他才让我打两个电话。我给大使馆打过电话,张领事对我很同情,说会帮助我,明天一早会发外交照会到阿尔巴尼亚外交部,要求他们放我入关。可是警察说过,明天一早就把我强制送回中国。我现在没有办法,只有求你们帮助了,你们可以来机场保我一下吗?”阿礼的声音听起来挺可怜的。
“阿礼啊,这个我们就没办法了。大使馆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怎么能做到呢?你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四德说,一边打出了一张麻将牌。
“四德,求求你帮忙,我真的走投无路了。”阿礼说着,电话突然就断了。
“也许可以试试去机场给警察送点钱,他们会放阿礼进来的。”秀莲说,去年四德从国内带了几个人过来被机场扣住,也要送回去,四德给机场的熟人送了钱之后就放人了。
“妇人之见,要有点政治头脑好不好?”四德斥责秀莲,“这回阿礼是因为萨斯的原因,萨斯是个政治问题,外国人都想用这个理由把我们中国人赶走呢。我们自身难保,还要去机场引火烧身?”
四德这话说得众人都觉得有道理。的确,阿礼身上要真的有萨斯,谁也不敢去接触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大家就继续打麻将。不久,秀莲的饭菜做好了,大家开始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就自然谈及了阿礼的事情。因为任总和张雅萍对阿礼的来历和遭遇一点都不知道。
事情的源头在刘甘肃身上。当初在地拉那做生意的一群中国人中间,刘甘肃做的生意最大,不是比其他人大一点,而是大很多。他有个两百多工人的缝衣厂、两个零售商店,还有大型的批发仓库,办公室里的阿尔巴尼亚雇员都有七八个。刘甘肃来地拉那比较早,他出国前是个外科医生,读过医药大学,脑子好使。他老婆起初跟他一起在地拉那,还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挣到足够多钱后,刘甘肃开始考虑安排将来。他出国最初去的是苏黎世,在一个餐馆里当切菜工。他到阿尔巴尼亚后还一直给原来的那个切菜工作缴纳税款,这样就保住了瑞士的居留身份。而到了这一年,他终于获得了带家属定居的身份,所以他和老婆商量,让她带着女儿住瑞士去,他自己一个人在地拉那顶着,每月去苏黎世团聚一次。
四德刚到地拉那时开了一个小铺子,刘甘肃的大超市就在他的对面。准确地说,是四德在刘甘肃的大超市对面开了个小铺子。他第一次去见刘甘肃,还是经国内的人介绍,要不刘甘肃还不见他。刘甘肃住在地拉那市中心的一条巷子里,高围墙,院墙上面有铁丝网。他在一个光线暗淡的屋子里见了四德,好像一个名人接待来访者一样矜持,带着防备意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到了院子里,一棵树下拴着一条灰白色的狼犬。刘甘肃说这只狗极其凶狠,邻居家的猫要是从树上爬下来,它都会生吞活剥地吃了它们。这狗前些日子生了一窝小狗,可几天后不见了踪影。他怀疑是这狗自己吃了小狗。刘甘肃这么仔细地说着这狗让四德觉得话外有音,暗示别碰他的生意地盘,要不这狗就对你不客气。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开始熟了。刘甘肃不那么牛了,有时也会到四德家里吃饭。但他比别人都忙,经常人家都吃好了,他才匆匆赶来,肚子饿得不行,狼吞虎咽吃些残羹剩饭。后来的日子秀莲就悄悄给他留了些饭菜,不至于老是让他吃剩的。四德虽然心里一直视他为对手,但觉得刘甘肃这样的人都来这里蹭饭,自己脸上也有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刘甘肃明显消瘦了下来。有太多的事情要干,现在少了妻子帮助,还得每个月飞一次苏黎世,他忙不过来了。虽然他有好些阿尔巴尼亚员工做管理工作,但他对他们总是不放心。在本地找华人当帮手肯定不行,他们进来之后,会把公司的客户和商品信息摸走,然后自己跳出来单干。刘甘肃脑子总是超前的,觉得一个有力又忠诚的帮手,只有在中国大陆才能找到。
六月,刘甘肃回了一趟中国,通常他来回就一个礼拜,但这回迟迟没回来。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只有秀莲开始念叨,说有点奇怪,他怎么这么久没回来?四德插话说,他不是说过这回要找个帮手回来吗?帮手哪有那么容易能找到。
三个礼拜后,刘甘肃回到地拉那,果真带了一个帮手回来。回来的第二天,刘甘肃就带着新来的帮手阿礼前往四德家里亮相。虽然刘甘肃只是带回了个男帮手,可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是带来了个新媳妇一样。秀莲对阿礼格外客气,连忙让他入座吃饭,其热情程度好比那些把煮熟的鸡蛋塞到客人兜里的农村大娘似的。这个叫阿礼的帮手三十岁出头,中等身材,发际线已开始上升,脸比较大,人看起来比较老实,总是微笑着。那天秀莲烧了很多菜,阿礼显得很拘谨,叫他吃的时候才动动筷子。他也不主动说话,有人问他才回答。他大部分时间说普通话,但有时也说几句温州话,口音明显是泰顺山区一带的。
刘甘肃这回是在温州日报上登广告公开招聘。听说报名者很多,是百里挑一选到阿礼的。后来的几天大家轮流请客吃饭,为阿礼接风,几顿饭下来,对阿礼的来历大致了解了。他本来是温州冶金厂的工程师,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老家在泰顺。他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广告,和刘甘肃仔细交谈之后,决定放弃国内的铁饭碗,到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国家阿尔巴尼亚来闯荡一番。
就这样,阿礼成了刘甘肃的帮手,整天跟着他,为他经营着公司的业务。刘甘肃本人可以自由来往苏黎世,休假时带妻儿周游世界。当四德他们还在为生意发愁的时候,刘甘肃已过上了靠手下人经营的资本家生活。大家都羡慕得要死。
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刘甘肃不光彩地跑了,留下阿礼吃尽苦头。萨斯之后大家以为他死了,可现在死人复活,又回到了地拉那。
二
从罗马转机起飞,不到两个小时,就到达了地拉那的上空。机场周围环绕着山岗,飞机得盘旋几圈降低高度,之后对准跑道,开始着地。阿礼看着机窗外的地拉那城,内心阵阵激动。他回国看望病重的父亲,在国内待了一个月,每天都想念着地拉那的妻儿。他最近打电话回家妻子都不接,这让他忐忑不安。在他的行李箱里,装着好几样给儿子的电动玩具车。他给老婆玛尤拉买了几件衣服,给老婆的父母也买了礼物。虽然老婆一家最近对他很不好,但他总想改善关系。
八年前阿礼第一次抵达时,地拉那的机场像个乡村的汽车站。现在略有改观,但从停机坪到海关出口还得自己走着过去。阿礼对机场情况很熟悉,除了自己坐飞机回国,还经常为提取公司空运货物到机场来,时不时还送老板刘甘肃去中国或瑞士。这里的警察他多半都熟悉了,一路总会碰上几个面熟的。这天他排着队,慢慢走近海关盖印的地方。他第一次入境时,警察说他签证有问题,敲诈了他一百美金。如今他已经能熟练地说阿尔巴尼亚语,护照上盖满了海关的大印,居留签证有效期还有半年多,因此他一点也不紧张,还准备和警察打打招呼。
他走到了警察工作亭前,看到是一个脸熟的警察。这个警察抬头看看他,拿起护照左看右看,知道他是居留在这里的人,不是敲竹杠的对象,正没好气地准备在护照上敲下图章。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阿礼。阿礼觉得特别不舒服,没好气地问他:
“你看我干什么?”
只见这警察让阿礼站到边上,自己跑到里面办公室去。几分钟后有个领导模样的老警察走出来。这家伙大肚子,黑脸膛,阿礼认得他,在地拉那的中国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法特米尔,雷纳斯机场的警察队长,一个很难对付的人。胖警察让阿礼走进一个房间,把门严严实实关好。整整过了半个小时,胖警察带了几个人进来,都戴着口罩,开始问阿礼。
“你叫什么名字?”
“潘崇礼。”阿礼说。
“出生年月。”
“1966年5月8日。”
“我知道你,你是菲尔玛长江的人。”胖警察说。阿尔巴尼亚语“菲尔玛长江”的意思是长江公司,刘甘肃的长江公司一度在地拉那知名度很高。
“是的,我过去是的,现在已经不是了。”阿礼说。
“你不是已经死掉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胖警察法特米尔隔着口罩说。
“请你不要乱说。”阿礼回答,他心里在骂:你才死掉呢!但他不敢得罪胖警察。
“你看,这上面说你死掉了。”警察把一张报纸摊开在阿礼面前。是地拉那的《每日邮报》。阿礼虽然能说阿尔巴尼亚语,但看不懂。报纸上面有一张他的照片,后面一大段文章,还看到有一张照片是他老婆玛尤拉在路上烧什么东西。
“上面说了些什么?”他问道。
“上面说你回到中国老家,得了萨斯病,死了。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你会不会是鬼魂呢?”警察说,眼角在偷偷地笑。阿礼气得额头暴出青筋。
“报纸造谣,他们凭什么说我死掉了?”阿礼说。
“是你老婆玛尤拉对记者说的,她家人也这么说。报纸上这么写着呢。你看,他们还怕你留下的病毒会传染,把你睡过的床和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在马路上用火烧掉了。这样,邻居和亲戚才不会把他们一家当成瘟疫家庭。看到没有,这报纸上往火堆里丢衣服的是你老婆吧?”
阿礼仔细盯着老婆的照片,刚才他看到报纸照片里玛尤拉在烧东西,还以为她是像中国人一样给他烧纸钱,现在才知是烧他用过的物品和衣物,送瘟神一样。他气得脸色发青。他对警察吼了起来,失去控制:
“你们放我走,我一回到家里,妻子看到我回来,就会告诉记者真实情况。我的家乡在中国南方山区,根本没有发生过萨斯,我连感冒咳嗽都没得过。”
“不不,这个不可以的,菲尔玛长江。”法特米尔开始用菲尔玛长江来替代阿礼的名字,因为中国人名字发音实在拗口,倒是菲尔玛长江朗朗上口容易记。他接着说:“现在全世界都怕萨斯,我们海关和防疫站都在严格检查,不让有萨斯嫌疑的患者入境。你是个报纸里说已死于萨斯的人,怎么可以入境呢?”
“我没有死,不是死人,没有得过萨斯病,你看我好好的。”阿礼说。
“不行,上头的命令,你得坐原班飞机回去。”警察队长说。
“你说什么?开什么玩笑。我有签证和居留证,我有房子、孩子和妻子在这里,你们怎么可以让我原机返回?”阿礼简直暴跳如雷。但是,在身材壮实的阿尔巴尼亚警察面前,他像个猴子一样瘦小。
“没办法,你得走,因为你是萨斯病人。”警察队长说。
接着,马上来了两个身材特别高大的警察,架起了阿礼,像老鹰拖小鸡一样把阿礼从房间里拖出来,前往停机坪。阿礼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被拖上机舱。飞机上已经坐满了旅客,引擎已经发动,就等着最后一个客人登机。
这个时候阿礼很冷静,他知道飞机一旦飞上天,他就毫无办法,只能乖乖被遣返。过去曾经有过很多次中国人入境被原机遣返的先例,他现在得自救。眼看着警察一走,机舱门就要关闭。阿礼平常是那么怕羞,本性像兔子,这下却像狮子一样大声喊叫起来。放我下去!要不我要把机舱窗户玻璃敲碎。他脱下皮鞋用鞋底猛烈敲打着窗户,发出的声音把机上的旅客吓坏了。阿礼还大声用英语和阿语叫着,我是萨斯病人,会把疾病传给所有人,快让我下去!他用完全疯狂的声音叫喊着,口里吐着白沫,飞机机组人员都吓坏了。意大利机长马上过来安抚,说不会让他飞走,不会关闭舱门。机长向机场抗议,不放下这个发狂的旅客就不起飞。这样,又来了几个警察,带阿礼下了飞机。几分钟后,阿礼看到飞机冲向了天空,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度过了第一劫。
警察队长看到他回来,说:
“菲尔玛长江,你不好,我不喜欢你。明天一早你还得走。”
阿礼这下可不管胖警察的评价,他总算暂时留住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用一百美金买通看守他的警察,打了几个电话。他接通老婆的电话后,只听对方惊叫一声,说他是鬼,立即把电话关掉,再也无法打通。给使馆的电话很容易地接通了,张领事对他很关心同情,说明天会发外交照会给阿尔巴尼亚外交部,要求他们妥善解决。阿礼知道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又给四德家打了电话,可得不到任何救助。阿礼开始发愁,他得自救,得想办法。在这之前,他得稍微休息一下。危险还没过去,法特米尔说明天一早他还得走,警察明天会强制遣返他,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到时他可动弹不了了。今天所有离开地拉那的航班都已经飞走,他在明天上午之前暂时不会有被遣返的危险。他觉得累极了,想休息一下,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儿子东东,东东是小名。儿子的阿尔巴尼亚名字是斯堪德培,和他们的民族英雄一样。中文名字是潘安东,一个响亮的名字。阿礼在儿子名字里加了个“安”字,是为了冲淡妻子玛尤拉吉卜赛血统里到处流浪的天性,盼望儿子以后会有个好的命运和前途。儿子已经三岁了,模样不像他,基本是个外国人,亚麻色头发,淡蓝色的眼睛,但阿礼能确信儿子的基因是遗传自己的,因为他的左脚小脚趾有点分叉,有一个很小的第六趾,这一个特征传递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和他亲密无间,会说些普通话和几句泰顺土话。此时阿礼身陷险境,在疲惫至极的睡梦中看见儿子在一个树林奔跑,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大胡子男人在追着打他,儿子在哭喊。阿礼惊醒过来,心里刀绞一样难受。
屋子里很静,因为最后的航班都飞走了,机场大部分人员都已下班。阿礼觉得警察所里很安静,只有个把人员在值班。他拉了拉门,发现是紧锁的,铁门很结实。休息后阿礼的脑子特别清醒,危险没过去,他必须付诸行动。他得逃离这里,在天亮之前。
屋顶很高,有两扇窗,都有铁栅栏加固,无法掰断。天花板上有日光灯座,四条灯管的。阿礼是工程师,懂得电工,知道灯池可以松动。在半夜一点的时候,他确信值班警察已经睡着了,就把两张凳子叠在一起,爬了上去,灯池的有机玻璃发光板一推就推开了。他没有把灯关掉,连着灯座往上推,居然推动了。这个灯座安装的时候工人偷工减料,没有固定住,所以阿礼很容易把灯座移到了一边,上面露出的洞口足够一个人钻出去。他从灯座口爬了出去,在天花板上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个通风口通到屋背上。他从通风口钻出,看到机场外边的停车场。他悄悄爬下了屋顶,沿着屋子的阴影向着树林溜过去,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
天气微凉,月光如水,空气带着泥土和树木的清香。阿礼失去自由又逃离出来后,内心一阵喜悦。有一下子,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渡过了难关,因而心情放松,开始知道自己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此时他很奇怪地想吃一样东西:柿子。在雷纳斯机场附近有许多片柿子林,出产很好吃的柿子。去年阿礼曾经把这里的柿子烘干成柿饼,味道和老家泰顺的一样甜。他意识里出现一片柿子林,而且知道它就在田野沿小河去的方向。谁能想得到,他往想象中的地方走了一段路,果然真有一片柿子林。在月光下,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个个硕大的柿子。他摘了一个吃,居然是熟透的,很甜,一点都不涩口。他连吃了几个,吃得肚子发痛,就蹲在地上痛痛快快拉了一大泡屎。然后起身,只觉得精神饱满,大地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现在他开始沿着公路往地拉那方向走。他不走公路,也不准备在路上拦车进城。他怕警察发现他跑了之后,会在路上去拦截他,所以决定在田野上走回地拉那。机场离地拉那只有二十来公里,对他这样一个山区里长大的人来说,这点路程不算困难。
越过沟垄,跨过小桥,穿过树林,迎着月光迎着风,他大步向地拉那走去。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浮上心来,所有的路是那么熟悉,好像走在故乡泰顺山岭里。他很多年没走那些路了,但故乡山里每一条小径都那么清晰地记在他脑际。从读小学开始,他一直在山间的小路行走,翻山越岭,最险的是要过一道悬崖,每一次他都怕自己会掉下深渊。他读中学时村里通了电,母亲告诉他,在她小时候这里不但没有电,连煤油灯蜡烛都没有,因为太穷,买不起。她家里和村里大部分人家用的是“火篾”。这是一种竹篾,点上后吹掉火焰,让竹篾慢慢地燃着,像点香一样,微弱的火光帮人们度过黑夜。阿礼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读完了初中,成绩在全县前列。高中的时候,他每天读书到深夜,夏天蚊子多,他把膝盖以下的腿和脚泡在水桶里,蚊子咬不到,还清凉提神。冬天大雪封山,雪窝里他继续读书,看到雪线慢慢上升,把窗户都埋住了。终于,高考时他的成绩出色,进入有名的华南理工大学。在他所在的山区宗族里,他是第一个大学生,是地方的荣耀,是家族的荣耀。但是谁能想得到,此刻他在距离家乡千万里的阿尔巴尼亚这样狼狈地在野地里潜行。阿礼心里涌上一阵委屈,泪水漫出眼睛。
大学毕业后,阿礼被分配到了温州冶金厂,当时是温州唯一部属企业,专业和阿礼对口。阿礼很快当上了技术骨干,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但不久,国有企业改革开始,冶金厂要卖给私人,大部分职工要下岗。那段时间,工厂里人心惶惶,有门路的人都赶紧调走了。阿礼除了业务上有点长处,其他的门路全不懂,他就像一个看着洪水漫过来而不会游泳的人一样绝望。就在这个时候,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刘甘肃登的招聘广告。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刘甘肃时的情景,那是在华侨饭店的一个房间里。
“我邀请你出国,并不是让你去为我打工,而是邀请你共同创业。”刘甘肃看着阿礼的眼睛,真诚地说。正是共同创业这句话让阿礼最后做了去阿尔巴尼亚的决定。
“长江公司在阿尔巴尼亚发展很好,为军队做被服装备,为全民做衬衫和牛仔裤。我们下一步要在那里扩大工厂,已经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和优惠,我们计划三年之后成为上市的公司,经营的网络会覆盖巴尔干半岛。目前你到了那里马上会有房有车,每年有探亲有休假。你会爱上阿尔巴尼亚。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有漫长的海岸线、古老的石头山城、美丽的橄榄树林,特别是那里的姑娘,说不出的漂亮。”
阿礼想着当年刘甘肃说的话,他所描绘的公司前景已全部烟消云散。但是他说的阿尔巴尼亚是美丽的国家这句话一点都没错。尽管阿礼身陷险境,心里还是深深爱着阿尔巴尼亚的土地,这里已经是他第二故乡,他不愿意离开它。阿礼这样讲感情真是要命,如果没有爱上这一块土地,他的痛苦就能减轻好多。
走了五个小时,经过了那个以前的皇宫别墅小山,还有那密密的葡萄园和无花果园,慢慢接近了地拉那城边缘。过了海关停车场之后,就是地拉那市区了。清晨的雾气和光线遮挡了地拉那城的破败和肮脏,城市在晨光中显得那么安静美丽。阿礼走在新西比利亚大街上,迎着街心的斯堪德培骑马扬刀的塑像。
穿过了议会广场,再向前走半条街,他抄了一段近路,从地拉那邮电局左方的一条小弄堂里穿进去,经过几座公寓楼,拐角处有一段古老的围墙,里面露出带尖顶的楼阁,那是一个古代的土耳其帕夏房子。之后,往前直走十几分钟路,就看到了一片农田,种着一人高的向日葵。这里是城市东部边缘,农田正慢慢变成住房,阿礼的房子就在这里。
阿礼现在已经接近了自己的家,站在一棵大树边看着自家的房子。还是清晨,房子看起来有点模糊。这是一座小小的三层楼,外墙和当地其他的房子一样,裸露着红砖。阿礼想着去年建这个房子的艰辛,手续是那么麻烦,卖地给他的地主是那么贪婪,妻子一家的要求又是那么多,什么都要最好的,要挤干他的血汗来建造这座房子。他脑里出现房子内部的种种细节:在三楼的东边,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妻子一家执意要他买了一套意大利家具,特别大的席梦思床,够五六个人睡。后面的房间是给儿子的,儿子还那么小,妻子家已经给他准备了结婚新房。二楼是书房,阿礼计划给自己用,但是房子建好之后,玛尤拉的父母就搬过来住了进去。一层是厨房餐厅,里面冰箱微波炉等设备齐全。阿礼这时长时间没进食,肚子饿,身上臭,真想马上进屋子洗澡吃饭休息。但是,事情复杂啊,从已经发生的情况看,阿礼知道这个房子里的人已经不欢迎他的到来,甚至已经把他当成死人。他迟疑不决,想最好等屋里的人睡醒之后再去敲门。
阿礼等了一个小时,现在屋里的人应该醒来了,平时玛尤拉都这个时候起床。他屏住呼吸,心跳不已,放轻脚步接近了房门。他准备按门铃,门铃是去年他亲手装的。他按了一下就停了,不想按太久让屋里人不高兴。他很快发现门上的猫眼里面有光线闪动,说明屋内有人向外面观察,他转过脸对着门镜,让屋内的人看到是他,而不是什么危险的陌生人。门镜的光变了一下,说明屋内观察的人离开了,但是一点开门的动静都没有。阿礼低下了头,内心的挫折感升起,同时有一股怒气也在上升。他又按了一下门铃,还是没反应。焦躁占了上风,他失控了,按住门铃不放。就这时,门突然打开了,门开之后门框里同时出现了三个人头,妻子、丈母娘和老丈人,都是怒气冲天的样子。妻子手里拿着一把扫把,她父母手里也各操着家伙,只是阿礼一下子没看清。妻子首先冲他喊: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已经死掉了吗?你是鬼魂吗?你这个魔鬼,快走开。”玛尤拉眼睛里喷出了怒火,阿礼不明白她竟然会这样充满仇恨。紧接着,玛尤拉父母也冲了出来,这下阿礼看清了玛尤拉父亲手里拿的是那一杆破猎枪,母亲拿的是擀面杖。
她母亲在大声喊:“你快走开,你这肮脏的瘟疫病人。再不走,我们就用古老的方法,把你放在火堆上烧死。”玛尤拉在母亲说话之际,从她后面冲出来,拿起扫把就往阿礼头上打,阿礼拿手臂遮挡,节节后退。
“你们搞错了,我根本没有萨斯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阿礼争辩着,头上又挨了两扫把。
“你是魔鬼,你快走开。”他们喊着,继续打他。这个时候阿礼看到邻居都出来了。这些邻居和玛尤拉一家都有亲戚关系,很粗野。他知道再闹下去一定吃亏,根本不可能进这个屋。就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儿子出现在门口。一瞬间他和儿子有了目光接触,他能看出儿子在看到他时眼睛里充满了高兴。儿子是爱他的,这是他的血脉,他的DNA。他不顾扫把雨点般落下,对着儿子做了一个表示胜利的V手势,他看到儿子的脸上出现一点笑容。在这一刹那,他想起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那个在集中营里的父亲事先知道自己将被德国纳粹处决,告诉儿子这是一个游戏,儿子信以为真。阿礼希望儿子此时看到母亲打父亲也会以为只是个游戏。他对儿子大声说:“东东,爸爸爱你,爸爸会回来的!”儿子对他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阿礼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再闹下去邻居越来越多,万一警察来了更麻烦。他也不想在儿子面前继续被人痛打,他开始后退,退到了树下,掉头就走。他没有觉得很失败,他毕竟见到了儿子,而且已经从雷纳斯机场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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