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集益:小说创作的三个问题
来源:《名作欣赏》 | 陈集益 2018年12月29日08:24
就我有限的阅读,好小说各有各的好,但是我比较喜欢读带点悲悯意识、反映时代、赋予人物尊严、有想象力、幽默感的小说。我以为一个作家如果没有悲悯之心,当他面对现实社会、人性冲突,尤其要写一个比较重大的题材时,立场就会出问题。如果没有想象力和幽默感,小说显得干巴巴的,缺乏一种灵动之气。另外,我还喜欢读故事之外有故事,小说主题不是那么单一的小说。所以,根据我个人的阅读喜好和写作心得,我比较注重小说创作中遇到的这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素材与选择。
从理论上讲,任何素材都可以转化为小说,比如亲身的经历,远去的历史,登在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单位里的人和事。但是具体到我们自己的创作,并不见得看见什么就能写什么。一个作家的先见之明,不是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儿,而是知道自己的认知局限、经验的盲区在哪儿。在素材的选择上,我们首先要提醒自己尽量避开自己的局限,这个取舍我以为是关键的。盲目地拓展创作领域,往往会把自己拖进一个泥潭。——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避开局限”,仅仅针对写作素材而言,小说的创作手法等等技术问题,是需要我们大胆探索的。
毋庸置疑,一个人的兴趣、学识、世界观、价值取向,还有经历、视野、思想深度、自身的综合能力,决定了他选择写作的方向。反过来,写作方向决定他对素材的选择。那么什么样的素材才适合自己呢?我是这样选择的:一是自己熟悉的,能全身心投入感情的;二是自己感兴趣的,有信心驾驭的;三是题材独特、奇崛,具备相对稳固的生命力的;四是不违心,不迎合权贵、不受利益驱使的。杨显惠说:“好文章其实是老天爷给你安排好的,它们和你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我深以为然。面对海量的写作素材,我们应该冷静对待,严格筛选,要用心捕捉、记录,将它转化成思想的一部分、经验的一部分。一个作家对一个素材的观察、体验、分析,到最后动笔,是一个不断追问、深入,不断发酵、升华的过程。
现在的中国每天都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上演着触目惊心的悲喜剧,而我们的作家并没有把这些素材很好地转换成小说。一方面,现实本身变化太快,很多素材过于荒诞,不好把握;另一方面,一些作家过于专注“一地鸡毛”式的日常生活、饮食男女、小情小调,而有意规避社会现实的严酷性,远离时代;还有一类虽然“紧贴地面”,但是缺乏独立的思考,囫囵吞枣式地抓取素材,复制现实生活,书写的可能是一堆漂浮物。所以,在素材的选择过程中,我们虽然要认识到自己写作上的局限,“量力而行”,但是并不鼓励逃避现实。相反,我们要用心去感受这个现实,是什么让我们的灵魂痛苦,或者温暖。我们的书写既是为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也是为了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发出自己的声音。
第二个问题,情趣与情绪。
我习惯把小说中的情趣与情绪,跟小说的温度、格调、可读性、感染力等等联系在一起。并且偏执地认为,小说创作过程中情趣和情绪的操控,是比小说的技术运用更重要的东西。这话听起来不太好理解。我们不妨来设想一下,假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没有用那句著名而诡异的“许多年之后……”作为开头,而是采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那句朴实的“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作为开头,你就会发现,《百年孤独》按这个调子讲下去,后文那些五花八门、跳跃性很强、让人炫目的魔幻情节就很难顺理成章地出现。
基调这个词,百度百科是这样写的:“基调即是风格、主要感情等。”我是把小说的基调,与小说的“情趣与情绪”联系在一起,处理不好,往往会影响整篇小说的走向。一般而言,优秀作家都懂得如何调动情感,控制情绪,但是很多人可能不太重视作者应该葆有的“情趣”。写作毕竟不是码字。在小说创作的具体过程中,情绪的酝酿是必须的,但是接下来情趣的在场,才是保证你的文字始终洋溢着你的才华和个人精神气质,将你最本真的“性情”持续“催化”。我理想中的小说,是将小说的思想深度、作者的精神气质与整个叙述过程饱含的情趣,三者结合在一起的。就像我曾经讲过“写什么”和“怎么写”完全可以在同一篇小说里得到解决。有思想深度、有责任担当、再宏大驳杂的小说,也完全可以写得灵光乍现,妙趣横生。我们看一些大师的作品,比如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拉什迪的《午夜之子》,撇开小说内容不说,单就“情趣与情绪”而言,文字活泼灵动,情节充满瑰丽的想象,有孩童般的天真、顽皮,滔滔不绝的兴奋劲儿。我喜欢类似的小说里那种诙谐、轻逸,举重若轻的气韵,喜欢机智、有趣的叙述,喜欢阅读过程与小说背后的作者有心领神悟、会心一笑的时刻。
当然,关于文学创作的任何一种说法都不是绝对的。不是说有情趣的小说就一定是优秀的小说,没有情趣的小说就不是。比如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就不能指望阅读的过程是心情愉悦的。这就要说到“情趣”与“情绪”的区别。我以为“情趣”在小说创作中的作用,更多的是出于作者为了完成小说的需要。但是,小说的情绪则是出于小说自身的需要。小说里的情绪,不仅仅涉及小说的基调问题,还涉及到作者站在什么立场,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你写下的文字将暴露你的灵魂:你是真诚的还是虚伪的,是博爱的还是丑恶的,是尊严的还是卑贱的,你内心有没有悲悯、人道主义等等。如果作者赋予小说的体温不是正常的体温,就会出现问题。我们以什么样的基调进入一篇小说,让小说保持一个怎么样的情绪比较合理?这个选择过程跟素材的选择一样,都是需要我们认真对待。
第三个问题,故事与层面。
曾有人问我,故事、主题这种东西,对小说来说很重要吗?我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因为西方现代派小说,好像就没有什么故事和主题。但就我本人来说,在小说开笔之前,我会考虑到它的故事性、可读性,考虑到采用什么手法来写故事会比较好看。我喜欢写这样的小说:一个故事,它包含着多种层面。比如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曾被我当作范文。也就是说,在故事情节和叙事技巧上,我愿意追求简单,但是另一方面,我希望故事产生的意蕴和留给读者的感受上,它能超越现实、超越故事本身,呈现出异常复杂的况味。
我一直以为,小说这个载体最大的优长就是能够很好地表现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处境、我们的情感、苦乐、尊严等等。小说的本性是世俗的,及物的,它喜欢人间烟火,对那些形而上的道理其实并不是特别适应。所以哪怕在它身上附加一点点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哲理之类,就不得不花费很多笔墨去描摹世俗生活现实图景、编造很多滚滚红尘的故事,通过作品中的人和事,曲折地、艺术地表达出来。——而小说的魅力,恰恰在于此。
小说永远不会是宣传标语。时代发展到今天,我们已经不能再停留在一个层面上讲“非黑即白”的单一故事了。在我看来,一篇小说是可以做到分层的,套用一句名言,就是“一百个人眼里会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我们的小说是要拿给不同层次的人看的,这要求我们在选择素材的时候就要考虑到这个素材存不存在多种解读的可能,能不能提供给读者多个阅读的层面。好小说能让每个人从中看到他想看的东西,并且允许有的人看得深,有的人看得浅,有的人只看到故事,有的人看到故事背后深层的意义。它经得起多重解读、甚至误读。
请不要因为读者没有读懂你的小说而苦恼。读者是自由的,他有权利按照他的思路来解读小说。在读者和作者之间,永远存在一条理解上的鸿沟。而我们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做到“多层面”书写,就是因为每个人理解问题的差异性帮助了我们。也就是说,一篇小说的价值,一方面依赖于作者运用文字的表达,另一方面还要依赖于读者的理解。有时候,我们甚至还要人为地利用读者与作者之间天然存在的鸿沟,让故事与想表达的主题(当然也不一定是主题)若即若离,从而激发读者不断推测、联想和思考。这样,故事的内涵才会被无限地放大了,以至上升到隐喻、象征或者更多的层面。我以为,我们的写作在技术和复杂性方面做多层次设计,是面对这个变化极快、信息泛滥的社会,所能采用的反映现实、把握时代的书写方法之一。
总之,我希望我们所有的努力,是要让我们的写作面对时代、社会,从中寻找有现实意义的素材,以真情实感塑造好每一个人物,讲好每一个故事,在保证读者能够耐心读完的基础上,用更内在、含蓄的方式来表达:情感层面的、道德层面的、思想层面的、政治层面的、文化层面的、信仰层面的……具有现代意义的思考;读者能从中得到情感的、审美的共鸣,精神上的慰藉,感悟人生、启迪心智。
作家简介:
陈集益,1973年生,浙江金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年文学》编辑。高中毕业后做过多种苦力。曾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写作。有中篇小说《城门洞开》《人皮鼓》《驯牛记》《制造好人》等,见于《十月》《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野猪场》《长翅膀的人》《吴村野人》《哭泣事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