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8年第12期 ｜景绍德：偏方（组诗）
来源：《草原》2018年第12期 | 景绍德 2019年01月03日08:41
【作者简介】
景绍德，男，作品散见《诗刊》《诗潮》《延河》《草原》《绿风》《星星·散文诗》等刊物，作品入选《华语诗歌双年展（2015-2016）》等年选，现居阿荣旗。
【评委评语】
景绍德的诗，几乎都是从现实生活中来的、不虚妄、不自欺欺人，每首诗都散发着自己的体温和自己的感悟。朴实的语言中，总让人怦然心动。他的诗，是有生活的诗，是能站住脚的诗。
——敕勒川
浴池记
他羡慕那些笔挺，光亮的肉体
在水流中，发出青春活力
那些柔软的毛，水草一样迷人
他也曾拥有这样的利器
很多个夜晚让女人颤抖，销魂
他收藏那些发自内心的赞美
想到这儿
他得意地笑着
他恐惧那些朝下的姿势，像鄙视的中指
指着他即将迎来的晚年生活
他低下头，水面映出晃动的忧伤
和一个男人成熟的沉默
整整一个下午，他就泡在澡堂子里
没有人看出，一个男人的秘密
只有那些水，哗哗哗流淌着
像一个男人的眼泪
藏在水中
傻女儿
丢了四个月
回来肚子鼓了起来
老爹用棍棒满院子追着傻女儿打
似乎多打几棍子就能把她肚里孩子的父亲打出来
就能把这个捡来傻了三十几年的女儿打过来
就能打断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
……
她蹲在墙角呜呜哭着
而丢下棍子的他
老泪纵横
她挪动身子为蹲在地上的父亲擦泪
多像一位慈祥的母亲
安抚着自己受了惊吓的孩子
败笔
所有见过这尊木雕佛的大师都惊叹
上好的料，上好的工
上好的赞美
看过佛的人也都如见了佛祖
恭恭敬敬
唯有这雕刻大师不敢拜佛
他怕佛睁开眼睛
认出那晚盗木的贼
石头
爹打小就这样喊
把这个乳名喊成硬邦邦的汉子
喊成一座山
爹用力喊，轻声喊，用最后一口气喊
如今，石头对着另一块石头喊爹
风把他的喊声
分割成若干缕
那些喊声
在旷野中相互挣扎
我死之日
必有一场大雪为我落下
必有明月高悬
我拒绝哭声
拒绝异乡的土地
拒绝上帝安排的一场意外
请给我有尊严的悼词
给我大海做墓地
请别在我选好蓝天的墓碑上刻下我的名字
让我在辽阔里隐姓埋名
不要我的子孙为我守灵
不要爱我的人悲伤
生命本就是一场西天取经般的赴死
我死之日
必有一场大雪覆盖我走过的路
覆盖山河，苦难与荣耀
我死之日
不必对着我的肉身朝拜
请给我有尊严的微笑
请将我泛黄诗稿
和人们的祝福
葬在春天的必经之路
泪
也许你见过，一个女孩蹲在路灯下
放声大哭。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农人
对着遭受天灾的良田抽噎
也许你见过，一个男人搂着车祸现场的女朋友
撕心裂肺。或是一个孩子受了委屈
把一滴滴眼泪流成秋天的豆粒
但你一定没见过
一只怀孕的母山羊，在与天敌决斗后
从她身体里爬出的一只羔羊
含着泪
吸吮着母亲已经发凉的乳房
与儿子读唐诗
第一日，仿佛飞鸟穿过夜色，落在窗外柳枝上
一对父子，手捧萤火虫
向唐朝逼近。
第二日，书童引路，毛驴上，赶考之人
将一只只背着平仄的大雁排进诗词里
之后是，山，河流，挂着灯笼的客栈
第三日，猛然醒来，月光已入室抢劫
抢走醉意，静谧
留下一地霜，一地乡愁
让诗人破案
第四日，老人家，站在我们父子身后
让我抓住这秋风，摁住你屋顶的茅草
犹如摁住你此刻的悲戚
还好儿子拦住了我，否则我会抓走
一首绝世好词。摁住
一个老人晚年的辽阔
第五日，可以忽略山，路
说不出名字的飞鸟
静止的湖水，蓑笠下那张冷峻的脸
甚至可以完全忽略鱼钩与鱼的危险关系
唯独不能忽略这白花花的雪
飘进一个人空荡荡的心湖
第六日，一粒米的掉落
更像一只蚂蚁，爬在整个春天的脊背上
儿子，你要疼这粒米
疼诗中耕田的农夫
像疼爱你的爷爷和奶奶
如此，你便会忠贞不渝地疼爱这个国家
第七日，整个长安街空空荡荡。
偏方
藏红花，疏经活络通经化淤，忧思郁结。
大风子，祛风燥湿、攻毒杀虫。
还魂草，解毒，消肿，止血。
吸毒草，可去除头痛，腹痛，牙痛。
曼陀罗，有毒，为镇静之用。
这大地馈赠的灵草，多像一千个你
根治着我一千个孤独。
你的歌声里
有咖啡。方糖。白色孤独，慢慢溢出
我试图拆解，那些柔软，那些倔强
那些隐喻在词中的青苔
我拆出湿漉漉，拆出逆方向的喜悦
可亲爱的，请原谅我无法拆解出歌声背后的颤音
和颤音里的暗伤
反复循环，我沉溺其中。
孤独摁住孤独
多像我们之间
隔着爱，相爱
藏你，我愿意用尽一生光阴
藏起你打卷的发，大眼睛，高鼻梁
瞄一眼就会燃烧的心
藏起你忧伤的琴，爹娘给的名字，生活的不如意
藏起一个与你相关的地名
和在这个地名里发生的悲喜
把你藏在雪山，藏在密林深处
藏在月亮里
风，找不到，雨，找不到
神仙也找不到你
无论把你藏哪儿，都把我盖在上面
如果这个春节不能回老家
就让我的祝福先行一步
像风，轻摇炊烟
也容我把离别，感伤之类的词
打磨成一轮月
让月光替我吻一吻村庄
如果下雪了，请为我多落一秒
让洁白铺在凸起的黑土包上
让北风替我喊出隐进土地亲人的称呼
请狗儿多叫几声
灯笼多亮几盏
当老娘推开柴门
不见我的身影
也请寒风轻吹她那缺钙的身体
如果老娘为此落泪
请让我暂做灶台那一缕猛然飘起的油烟
我把这刹那相聚
命名为
——春天
一个人像另一个人一样活着
从死人堆里爬出，他就叫王建国
战争结束，他娶妻生子，耕田，种菜
空闲了就去山上走一走
偶尔喊几嗓子
山上那个小土包是他亲手堆起
那年他十六岁，他把土包堆的比自己还高
每一年，他都来到山上，没有人知道里面埋着谁
孙子十六岁那年，他让孙子朝坟墓喊爷爷
喊王建国
他指着没有碑文的坟墓说
里面替他躺着的那个人才叫王建国
而他叫二狗子
死了很多年
对一座山的爱慕
这慕名而来的香客
拾阶而上
他们为了求财，求福，求平安
拜一拜佛
我也多次登过这座山
但我从不进庙
更不许愿
只是将上山带来的脚印
在下山时清除
在场的理由
指针将我推向深处，不能阻挡的事物
中年之后，一一显露
见山还是山，只是一些树叶已经掉落，被风吹散
一些鸟鸣，藏匿，树木露出本色
而山路，总在不经意处转弯
我总措手不及
从缝隙里挤进的光，让孤独蓬荜生辉
群居者相互取暖，并以爱的名义伤害
这温柔的残暴，在人间浩浩荡荡
见证了太多，以至于自己也无法脱身
索性，去爱这瑕疵，斑驳
顺便接纳对抗的细胞制造出来的痛感
风暴不会停息，爱也不会。
指针滴滴答答
像从我的身体里发出
那些站在村口的树
很多年了，它们并排站成了风景
一棵棵像兄弟，也像姐妹
站在中间的那棵更像是姥爷
已经很多个春天没有发芽
他一直站在原地
去年，又一棵苍老的树也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每次我经过村口
风都会吹起
风吹起时，我听见它们一起喊疼
人民广场
在我看来，没有哪个人比那些麻雀更悠闲了
它们自由低飞，或者随意落下
在草丛里谈情说爱
完全忽略人们的目光
在这宽阔的广场，没有哪个人会比它们更幸福了
不必关心房价，粮食，政治
甚至不必在乎它们的天敌
——人类
站在广场上，我不羡慕总裁，明星，知名人士
我只羡慕，这几只想飞就飞，想落就落的
麻雀
躲猫猫
小时候无论我藏在衣柜里，还是藏在被窝
你都能轻易将我找到
尽管我藏进了城市
糊涂的你还是找到了我
终于轮到你藏了
我用尽所有力气翻遍这人间
却怎么也找不到你
最棒的理发师
她为他理发
总有几根不是长就是短
偶尔有个豁牙儿
像狗啃过一样
尽管如此
他总抱以微笑
并赞叹她的手艺
他这半辈子
理过很多次发
唯有她，不厌其烦地修剪着他
新长出的孤独
一想，这多浪漫
一想你在厨房摘菜，煲汤，喊你的男人吃饭
这多浪漫。一想
你浇花，给鱼喂食，为我生孩子
这多浪漫。一想
你搂我在怀中，说你真坏，发脾气不过三分钟
轻轻哄几句，你就像捡了大便宜
这多浪漫。一想
你看影片抱着我哭，眼睫毛在我的体恤上
画LOGO，这多浪漫。一想
你生病了，我像哄孩子一样哄你吃药
这多浪漫。一想
还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多争吵还未发生
这多浪漫。一想
我们日后白发苍苍，形影不离，相互伏在对方耳畔聊天
这多浪漫。一想
我将要离去，你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像个孩子，这多浪漫。一想
我在山坡等，你不来我的左顾右盼
这多浪漫。一想
我们葬在一块山坡晒太阳
等儿孙来看我们
这多浪漫
清明祭
奶奶把新家搬进了树林
我曾在那里滚过鸟，砍过树叉，采过蘑菇
躺在鼓起的土包旁晒太阳
那时奶奶养鸡，种菜，忙地脚打后脑勺
现在奶奶在新家听鸟鸣，看白云
一个人过得自在
只有逢年过节儿孙们才来闹腾一会
奶奶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
一辈子节俭
这次为了我们的到来
她用了一个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