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18年第1期|谢络绎:多声部

来源:《芙蓉》2018年第1期 | 谢络绎  2019年01月14日23:29

01

这是异常糟糕的三个月。

阳台上的山茶花也彻底破败了,整整五株无一幸免,叶子分别从边缘逐渐向内变得枯黄,轻脆,风稍大一点便会被刮下来,扑到花盆外边,围成一圈。也没人管它们。

三个月前刘燕南还曾一边抚摸着大肚子,一边牵起水管,动作缓慢而细致地往花盆里浇水。她肿胀的脸上显出镇定和享受的安详之态,眼睫毛托起初夏潮热的晨光,小嘴巴轻快地说,活了活了,跟我的孩子一样,到时候我生孩子,你们开花。说完笑几声,咯咯咯,像只愉快的老母鸡。

现在,她要么正抱着孩子相当不耐烦又尽量显得温柔地哄她睡觉,要么系上收腹带,趴在瑜伽垫上执着地练习高抬腿。她怀孕期间增加的体重并没有因为孩子出生了而减去一分一毫,整个人像一堆套上布袋的棉花,硕大,松软无力。她同样肥胖但充满褶皱的母亲要不了两分钟就会从厨房里冲出来一次,劝告她运动量不要太大,或者,尖着嗓子叫,小草醒了,你没听见吗?接着两个人一起跑向主卧,一秒钟而已,小、中、老三个声音三个身体发出的响动就叠加在一起了,混乱,惊天动地。

她们哪里有时间看一眼阳台上的山茶花?

 

最先来到家里的是同事老天送来的两株羞奇。

老天瘦瘦的,眉毛时常耷拉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本名中有一个“添”字,因为善于观察,料事如神,被人将“添”改为“天”,遇到事把他当神一样请教来请教去。他也基本上不负所托,多数情况下能给出比较妥帖的解决之道。“老添”于是就成了“老天”。老天并不忌讳这样一来好像触犯了真正的老天,他自我赦免道,戏称嘛,无妨。

从刘燕南浇花之日再往前推两个月,老天给范斌送来了两株还开着花的羞奇。它们的枝叶带着一点点草绿,清透、蓬勃,花朵圆融水嫩,一重重柔和的粉红色花瓣交相掩映,仿佛少女害羞而好奇的脸庞。

那个时候范斌还没有从外地调回来,待在家里的时间十分有限。老天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知道范斌正在办理回调手续,一切顺利的话,回来后担任的会是单位的第一副职。老天以实际行动私下里向范斌示好。他像个花农一样浑身是土,在他老婆的帮助下,气喘吁吁地叩开了范斌的家门。独自在家的刘燕南十分客气地接待了他们。事后他老婆说,你们领导的老婆挺客气的嘛。老天说,哪里,你看她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要我换上拖鞋才能进屋。

范斌并未看到羞奇开放的样子。等他回来,花枝已经有了无可挽回的衰败之象。老天听说后,说,羞奇是不好养,你试试撒十粒复合肥救一救。范斌照做。没用。他还另外买了硫酸亚铁,加到水里浇花,也没用。太迟了。范斌把枯败的花枝刨出来,投进楼下的垃圾筒。接着他又上楼,把花盆一个一个搬下来,装到车上。在花鸟市场,他买了两株生机勃勃的羞奇移植到自己带来的花盆里,还另外看中了一株枝叶油亮的玉丹,也买下来。最后,三盆一起,他让卖花的跟着他的车,把花抬到家中。

 

“你还有时间捣鼓这个?”丈母娘举着锅铲,从门口跟到阳台。“这东西难养得很,我们试过,刚搬过来的时候两天没浇水就差点死掉,也是燕南心细,救过来了。可稍不留意就又不行了。”

范斌一言不发。他穿着一件样式寻常的长袖T恤,头发剪得短短的,并无发型可言。他四平八稳的眉目与身上的装扮十分协调。像他这样从外形上找不到任何特别之处,说话从来慢声慢气,深藏气量的人,一言不发是常态,亦是极端。

卖花的把花盆搬到位后走了,范斌拿起扫帚清扫落在阳台上的浮土。

“有这工夫去看看你女儿吧,小草在哭,你没听见啊。”丈母娘转身往主卧走,哼哼唧唧,“老是不在家,在家了又弄这个。”

范斌跟上丈母娘去看小草。丈母娘有一对顺风耳,能听到外孙女爆发初期细微的哭泣声。她说孩子哭了,范斌不能不信。他在走到主卧门口时终于听到小草扭动着发出的呢喃声。刘燕南已经把小草抱在怀里了,小小的,一团包裹一样,趴在刘燕南的肩头。丈母娘手里的锅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奶瓶。刘燕南转动身体,让小草的脸对准奶瓶。孩子立刻把嘴凑上去贪婪地吮吸起来。这是刘燕南和她母亲一起发明的喂养姿势。她们说这样可以有效防止孩子吐奶。范斌在最开始的时候反对了几次。他觉得婴儿在母亲怀里喝奶才是最安全舒适的。但是反对无效。她们说他什么也不懂。

小草还是呛了一口奶,咳着喷出来。范斌连忙去找婴儿专用棉巾,转过身后看到小草已经恢复了整洁和安静,继续吃奶了。丈母娘的另一只手上神奇地握着一条已经沾染上奶渍的棉巾。范斌尴尬地扯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棉巾,对叠起来,又打开,重复了两次,这才想起要将它放回原处。他看到棉巾旁边放着一串铃铛,自我解围地拿起来,冲小草摇。

一边摇一边夸她:“宝贝真会吃,真棒。”

“别逗她,不然又要呛奶。”刘燕南轻轻躲了一下。丈母娘的奶瓶跟得紧紧的,一点也没出现闪失。

小草把目光移到范斌身上。嵌在她透明的小脸庞上的眼珠像是一颗深邃的黑宝石,发出冷静神气的光芒。她的额头上有几粒粉红色的痘痘,刘燕南认定那是湿疹,每天按时涂药,但总不见好。范斌除了冲小草咧嘴笑之外不敢做任何动作,做任何动作都有可能是多余的。如果只是多余的也没什么,就怕是被刘燕南和她母亲认定为有害的。他只好冲孩子摆摆手,从房间里退出去。但是当他刚一在阳台上站定,丈母娘就喊他,要他去抱孩子。

“快过来,让刘燕南休息一下,月子里可不能老这么抱孩子。”

山茶花就那么放在阳台上了。

到后来不是范斌没时间管它们,而是他根本不能去碰它们,不然就是不务正业,没眼色,不帮忙。而在范斌想到可以借拾掇花来掩饰他根本插不上手,整天显得无所事事的尴尬之前,他已经经常性地被那两个女人天衣无缝的配合弄得除非离开房间,不然站着就是一道障碍了。但又必须站着,那代表一种积极参与的态度。在有花没花两样情景下,他的处境是一样的。

没花的时候,他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丈母娘就会喊他,可能是帮着抱孩子,给孩子拿鱼肝油之类的事,也可能是帮丈母娘洗菜。有花的时候也是这样。但是当他起身过去,接过孩子抱不到一分钟刘燕南就会埋怨他抱得不对;鱼肝油其实已经在孩子的床边放得好好的了;菜也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洗干净了放进了冰箱。丈母娘看着他走过来,很满意,招着手让他站在旁边,过一会儿又说,行了,没事了。但是等他一坐下,她就会叫他。他这才想着要养些花,至少看起来不是干坐着。可这样也不行。

02

孩子又哭得特别厉害。

这个叫小草的孩子是一个有韧性的孩子,尤其在哭上。为了方便照顾孩子,丈母娘跟刘燕南一起睡在主卧,里面有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婴儿床放在刘燕南躺的那一侧。晚上孩子一哭,刘燕南就把她从婴儿床上抱下来,放到自己身边让她吃奶。实际上,一天一夜下来,婴儿床不会被利用超过两个小时。只要沾上婴儿床,孩子就会被一种奇怪的感受唤醒,马上哭着抗议。

三个月前,范斌正式调回来了。这是他从刘燕南怀孕起就在努力运作的事情,好不容易才办成。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范斌被要求睡在隔壁小房间里。刘燕南的想法是,她母亲只在这里待一个月,等自己坐完月子就让她走,到时范斌再睡过来,他们另请保姆,小房间给保姆住。可刘燕南的产假都要结束了她母亲也没走的意思。

她们两个加上小家伙一起睡在大房间里。到了晚上,只要小草哭,丈母娘就会过来敲范斌的门,叫他,小草又哭了,快来看看。范斌不知道如果是这样,分房间睡还有什么意义。他第二天还要上班,一开始,他以为她们这样做是因为体谅他。他披上衣服过去,看到孩子被刘燕南抱在怀里。他想接过来,却被丈母娘喝住,说孩子在晚上只认妈妈,他在白天抱一抱不要紧,晚上抱的话,孩子只会哭得更响。这时,丈母娘已经调好了半瓶温水,凑到刘燕南身边,喂小草喝下几口。小草喝完继续哭。范斌说会不会是又尿了?还在哭。丈母娘说已经换过尿不湿了。范斌说那就多抱会儿。刘燕南眯着眼,打着哈欠埋怨他,这不正在抱嘛!范斌只好默不作声地站着,只等丈母娘发话,去睡吧去睡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每天如此。

 

范斌于是避开丈母娘,只在她去买菜的时候才去照顾山茶花。但是他照顾得很不自在。这有点像他面对自己的女儿小草。

孩子出生时范斌还在外地工作,陪产假他倒是早就请好了,只是没料到孩子会提前那么多天出来。刘燕南表现得很冷静,发作后第一时间联系月嫂,请她提前过来。范斌赶到时,孩子已经出生了。正是中午,病房里开着冷气,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将温度中和得暖洋洋的。月嫂正在给孩子裹抱被。小家伙刚刚洗完澡,身上香喷喷的,看起来像一只黏滑无骨的海底生物。刘燕南在旁边熟睡。范斌想抱孩子,却无从下手。他走到刘燕南身边,爱怜地拂了拂她的额头。这时候丈母娘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上车了,晚上到,要范斌接一下。她说计划全被打乱了,她不得不中途退团赶过来。她原本想着这家旅行社的报价这么低,时间又合适,行程正好在刘燕南预产期前一周结束,简直太好了。没想到刚一开始就得退出,钱还不退。

“您其实不必退团,这边一切顺利。”范斌说。

那边丈母娘已经毫无征兆地挂断了电话。

丈母娘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碴儿把月薪八千的月嫂辞掉了。

她说她只要四分之一就能比那人干得还要好。范斌站在旁边一脸黑线。要不是有月嫂,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婴儿这个不会说话只会哭的小型软体动物。月嫂在时他是不用面对的。他觉得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抱孩子也没有什么关系。丈母娘马上取代了月嫂的位置。范斌发现,他同样用不着面对。

本来,他的不用面对是有限期的,他只订了一个月的月嫂,现在大有一直都不需要面对之势。可孩子是他的。任务一直摆在面前,却不需要去扛,这真让人惶恐。

丈母娘还带来了有别于月嫂的全新的养育方法。

按照月嫂的做法,孩子一哭就得抱起来哄。丈母娘不,她掐着时间,一次比一次延长一分钟去抱孩子。结果现在孩子只要哭就不是多哭一分钟的事,是哭一个晚上。

“你们不觉得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吗?”

“这孩子就是喜欢哭。”

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最终的解释都落在孩子有问题上,大人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关键看如何解释,以及范斌接不接受来自于她们的解释。范斌没有办法不接受。

他对照顾孩子这件事的热情慢慢消退下来,山茶花也在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照料下慢慢失去了水分。天气又热,范斌看着满地落叶,听着孩子在隔壁的哭闹声,烦躁不堪。他有时候会把一整桶水都倒进一个花盆里,看阳台上漫得到处都是水,就拿起拖把飞快地打扫,污水溅起来,落到玻璃上,柜子上。他又找来抹布,上上下下乱擦一气,弄得浑身都是汗。但这样也没使他好受多少。

03

九月到来的时候,天气凉快下来,范斌以为总算能好过一些了,至少不会浑身是汗,汗让他痛快,也让他不干净,让他气愤。但是一个月以后,寒露都过了,一切仍处于焦躁之中。

“准备好了吗?”刘燕南一边给孩子换尿不湿,一边大着嗓门喊。

“什么?”范斌正要出门去买尿不湿。刘燕南说还有得用,明天买也不耽误。范斌不愿意,一定要出去。

“明天拍百天照啊。”

“不就是给影楼打个电话吗,还需要准备什么?”

“需要什么?”刘燕南抱着孩子怒气冲冲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丈母娘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还滴着水,从卫生间探出身子。

“奶粉、开水和矿泉水,鱼肝油也要带,尿不湿、纸巾、湿纸巾,还有她最喜欢的玩具,到时候要逗她。另外还有毛巾、隔汗巾、至少一套干净的衣服……你还问准备什么,这些都是我的事是吗?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第二天是星期一。

刘燕南很早就否定了范斌将拍照和邀请亲朋好友庆祝孩子百天的宴会提前一天的建议,她认为百天照就是应该在孩子正好一百天的时候去照,不然毫无纪念意义,吃饭这件事也是这样。范斌说一百只是泛指,左右移几天没什么关系。刘燕南说,只要是与孩子有关的事,就不允许有任何马虎。丈母娘也附和,说范斌太随便了,一开始就这样,将来就会习惯成自然,当爸爸的身上担子重,可不敢这样。范斌不再辩解,也不再提任何想法。前几天,陆续有亲友打电话过来,先祝贺后道歉,说晚上的宴会因为时间的关系实在来不了了。刘燕南接这样的电话接到第四个,把手机和孩子一起扔在了床上。范斌说你这是干什么!刘燕南说我不管了,什么都是我管,你就不能管一下。但是她没过半个小时就目露心疼之色从范斌怀里把孩子接了过去。

“不是还有你妈呢吗?”范斌望着眼睛眉毛快要扭在一起的刘燕南。

“那也是你妈,你应该说,咱妈。”

范斌把手放到门把手上。

丈母娘走过来。小小的门厅立刻变得拥挤不堪。

“孩子,你爸妈都去世了,我可是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的啊,但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凡事都指望我,我已经老了,能跟你们跟到什么时候?”

范斌低下头,又很快抬起来,小声说:“要不,就到这个时候吧。”

“什么意思?”刘燕南松开一只手扯住范斌的胳膊。

“嫌我了?”丈母娘换成一副哭腔。

小草听见外婆哭,也哇的一声哭起来。

范斌拉开门走了。

 

晚上回来,范斌说他明天有重要会议,没办法脱身,百天宴他已经群发短信给亲友,把时间调整在下周六中午。剩下这件给孩子拍百天照的事就有劳丈母娘了。刘燕南抱着孩子在床上喂奶。刘燕南的奶水不好,一天只能喂两次,早晚各一次。过了一会儿母亲过来小声把范斌的话转给刘燕南。刘燕南马上就要起身,被母亲按下来。她冲女儿做了个嘘的手势,表情是埋怨和制止的。刘燕南小声哭起来。母亲拍了拍刘燕南的肩膀,接着环住她的背,使劲抱了抱。刘燕南的眼泪哗哗哗直往下掉。

第二天天气特别不好,雨下得又急又重。

刘燕南抱着孩子,母亲背着包,举着伞,护住连她在内的三个人,在小区门口好不容易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到了影楼,小草却睡着了。只好让她睡。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小草虽然醒了,但影棚里已经各自有一家人在拍了。好不容易轮到她们,又到了中午。她们只给小草带了牛奶,没给自己准备任何吃的。母亲下楼,从隔壁餐馆打包了一份炒饭。刘燕南问母亲吃了没有,母亲说她不想吃。刘燕南只好闷闷扒了几口。母亲则冲奶粉喂小草吃。吃完,到工作人员开始给小草选服装道具,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小草不愿佩戴与服装配套的发饰和帽子,在拍照的时候又不肯离开刘燕南半步。刘燕南急了,把小草重重按在伞灯下的垫子上,冲她吼:“坐好!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小草大声痛哭起来。摄影师建议不要拍了。

“好像大家今天情绪都不是很好。”他说。

刘燕南在母亲给小草换衣服的时候打电话给范斌,问他在哪里。

“开会,我出来了,在走廊里。”

刘燕南哭起来,说小草一点也不听话。

范斌默默听了一会儿刘燕南的哭声,听筒里还时不时传来女儿尖利的号啕声。他说:“工作上出了点事,我需要马上出差去解决,三四天左右。现在开会就是在安排这件事。”

刘燕南还要说什么,范斌说,没时间了,得挂电话了。

04

从单位到父亲生前住的地方,比回范斌自己家要远得多。雨下个不停。范斌打车到小区门口时天都黑了。大门正中间放了一块牌子,范斌费力看清上面写的是:管道施工,车辆禁止入内。他只好冒雨走进去。

小区老得不像话,路灯坏了一半,到处是坑。范斌走得战战兢兢,身子冷得直发抖。开门进屋后,范斌赶紧烧了一壶水。他打开柜子,看到父亲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层一层摞得整整齐齐。他从中随便抽出一件,把身上的换下来。喝过一杯凉好的开水后,他合衣在自己结婚后就没再住过的房间里躺下来。周围安静极了。他闭上眼睛,又突然被自己刚刚意识到的极静状态吓得睁开了眼睛。父亲此时此刻所待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吧。他掖紧被子,感觉到身子重新抖动起来,耳边嗡嗡直响。刘燕南努力克制,实际上火星四溅的埋怨;丈母娘平平淡淡的支使和说教;小草气息充沛,没完没了的哭闹……交织在一起,在房间里回响起来。范斌拉开灯,这些声音并没有消失。他重新躺下,细细分辨这些声音。与在自己家不同的是,在这里,这些声音环绕在他的耳边,就好像这些声音的主人把他包围了起来,并且不停地旋转。在自己家,这些声音都响在隔壁房间,他怎么走都走不进去。他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还是这样。

到第三天他突然明白,陪伴他入眠的依然是那些挥之不去的声音,而不是这里的安静。

第四天他回到自己家。所有的声音照老样子,被一堵墙隔了起来,甚至当丈母娘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着什么,他都觉得她说出的话响在十几米之外。

“跟你商量一件事。”丈母娘示意他坐到沙发上。刘燕南也走了出来,蹑手蹑脚的。每当刘燕南这个样子从房间里出来,范斌就知道孩子睡着了。丈母娘立刻压低了声音。范斌心想,孩子你睡吧睡吧,一直睡吧。他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了,他的声音,三个声音之外的声音。

“我在这里太辛苦了,我要回去。”丈母娘说。

那个陌生的声音说,好。

“你知道我每天的工作量有多大吗?晚上睡不好就不说了,反正人老了,总是睡不好的。主要是辛苦。早上不到六点就起来给你们做饭,给孩子冲牛奶,洗衣服,打扫卫生,然后是做中饭。中午跟燕南交替着睡一小会儿,只一小会儿就得去买菜,准备晚饭和第二天一天的菜。晚上招呼你们一家三口吃饭,在你们都洗完澡之后收拾衣服,打扫卫生间。”丈母娘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自己的肩膀,“再这么下去,我怕是很快就要走不动了。”

刘燕南两眼红红的,走到母亲身后,抱住她,说:“妈,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我不走可以,”丈母娘的话锋马上一转,对范斌说,“以后你们每个月给我付两千块工资,已经过去的这三个月也得给我补上,标准再说。说实话,这些事我不做才是本分,做了那是体谅你们,为你们分忧,但如果你们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是我该做的,就太让我寒心了。不如等价交换吧,你们只有付出本钱,才能正确评价我的付出。”

“妈……”刘燕南迅速看了一眼母亲,又紧张地看了一眼范斌。

05

老天家却是另一重光景。

他们家的阳台上全是山茶花,有十几个品种,范斌认得出的有羞奇、烈香、乌马克、六角白、露珍。它们有的奇迹般地延续着花期,花朵开着,有些老态,却别有一种消残的美。而绝大多数已转到了另一个酝酿阶段,结着小小的花苞,迷一样轻轻摇曳着。这些花高大一点的都紧贴栏杆一字摆开,小盆装的则被置放在栏杆沿上,那上面焊有固定花盆的铁架子,拦在花盆三分之一处。站在阳台中央,脚边是花丛,抬眼望又是花丛,再往上一点是天空,深秋湛蓝的天空,在两层花丛的衬托下显出童话的质地,轻盈,风平浪静。

范斌望着眼前的花和蓝天,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内心一点点复活了。

老天在阳台上支了个小小的茶台,两个人面对面盘腿坐到草编的蒲团上。

“她要,就给她。”老天说。

“她要的可是月嫂的工资水平。”

“多少?”

“说前三个月按事情的复杂程度递减,依次为八千、五千、两千,以后每个月两千。也就是说,只这三个月,我就得给她一万五。”

“一万五就一万五,你拿不出?”

“不是拿不出,是觉得……难道你不觉得吗,太过分了。”

老天举起茶盅,与范斌的碰了一下,缓慢地说:“前几天我在办公室接到你爱人的电话,我照你交代的说了,说你出差了。你是怎么想的?在家里最需要你的时候躲起来?”

“她们不需要我。”

“也许你丈母娘也是这样想她自已的,或者呢,生怕你们这样想她。你们采取的行动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

“呵!”范斌嘴巴叼着茶盅,勉强笑了笑。

 

丈母娘跟范斌说,打个整数两万吧,多的五千就当是预付后面几个月的工资。这笔钱范斌动用的时候跟刘燕南商量过。他们两人的钱是这样分配的,范斌的工资高,自己可以自由支配其中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与他们二人的奖金一道进入一个联名账户。刘燕南的工资她自己随便花。所有家用开支均从联名账户中支出。他们一致认为付给老太太的月薪属于家用。

星期天晴朗的午后,风有些大,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斜斜飘起来。

小草在大床上,靠着一件刘燕南刚脱下来的秋衣睡着了。刘燕南说,这件衣服能在小草突然醒来,本能地想要妈妈的时候制造出她在现场的假象。她自己则躺在隔壁房间的小床上,光着身子与范斌抱在一起。她妈妈出去买菜了。范斌的兴致不高,上衣都没有脱,随便活动了几下就停下来,靠在床头,把自己关于怎么给丈母娘付工资的打算说与刘燕南。刘燕南扯过被子精心盖住自己和范斌,隔着衣服抱紧他。

 

刘燕南因为一直瘦不下来,在这之前,每次范斌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小房间引,她都找借口躲掉了。她的肚子鼓鼓的,却不比怀孕的时候那种饱满、溜圆,可爱的鼓,而是赘肉叠加,负担重重的鼓。她的手臂和大腿也是这样,像一团团没揉好的发面。她妈妈昨天问她有没有跟范斌那个。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妈妈说有就好,没有就赶紧的,脸红什么,夫妻之间不就这点事儿吗,你不把他招呼好,他就会到外面找人招呼。她说他敢。她妈妈说,敢不敢另说,问题是他需不需要。还有你未必就不需要。别扭捏,身材是什么鬼问题啊,感觉上来了,鬼都可以扑倒。刘燕南连忙把小草的耳朵捂住,说妈,说什么呢。她妈妈叹口气,拿起奶瓶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响起咕噜咕噜水开的声音。她妈妈把奶瓶拆解成三个部分,盖子、奶嘴、瓶身,扔进去,不时用一只大夹子翻过来倒过去。

今天中午刘燕南母亲出门前,手指头点着对面的房间,给刘燕南使眼色,大声说,我去买菜了。刘燕南想了想,放下小草,先脱光,披着毯子进了范斌的房间。范斌说我正想跟你聊聊。刘燕南把被子拉开,钻进去,招呼范斌也进去,说,先干事吧,干完再聊。过程中,她不时突然拉住范斌停下来,问,是小草吗?听见没,是小草醒了吗?她在哭吗?

听完范斌的打算,刘燕南又靠近他一些,说:“行啊,就这么办。”她探了探脖子,想去亲吻他,他却盯着对面的墙,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缩回脖子。一串啊啊啊的哭声随即响起。刘燕南弹跳起来,毯子也忘了披,裸体跑了出去。

06

嗨,宝贝,妈妈在这儿,妈妈来了,乖,不哭,对不起,妈妈来晚了。

宝贝等等,先让妈妈把衣服穿上。对,你看着妈妈穿。你看妈妈,这里这里,都是肉,都给宝贝好不好,宝贝太瘦了,妈妈太胖了。宝贝怎么就吃不胖呢。妈妈知道,妈妈的奶水不好,宝贝吃不饱对不对。妈妈没用。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可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宝贝的外婆每天都会给妈妈煨汤,里面放了猪蹄和花生,听起来还不错?不,太难吃了。因为要让这个汤产生效果,让妈妈的奶水更多,就不能放盐,可是不放盐的猪蹄汤太难吃了,闻起来有一股油腻的胶皮味,喝起来就像是把轮胎泡在了雨水中。就是因为没有盐。盐,你现在还体会不到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妈妈需要它,就像妈妈需要宝贝一样。世上所有的妈妈都需要宝贝,宝贝也需要妈妈。特别是在一些关键时刻。现在就是妈妈和宝贝的关键时刻。宝贝需要妈妈,妈妈需要宝贝,妈妈还需要妈妈的妈妈,也就是宝贝的外婆。

宝贝喜欢外婆吗?要不是因为宝贝,妈妈都快把外婆给忘了。不是那种忘,好像这个人跟妈妈没关似的。是关于外婆还能做什么。外婆老了,没过来跟咱们一起住的时候,外婆总在电话里跟妈妈说,外婆手上什么东西也不提,上楼都要上一层休息一会儿。哪想到,外婆其实比妈妈厉害。妈妈最没用了。外婆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对妈妈做过的那些事,给妈妈喂奶,做饭,洗衣服……这些事情妈妈都忘了。等到妈妈要为宝贝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妈妈才知道,这些事情做起来可不像妈妈想的那么轻松。正因为不轻松,妈妈才做不好。可是外婆当年却做得那么好。外婆说,当年外婆的奶水特别足,妈妈还不饿呢,外婆的奶水就胀满了,掀开衣服就直接飙出来了,飙得到外都是。外婆就只好在感觉到胀的时候先挤一些到碗里,给邻居家的猫吃。妈妈当年像那些猫一样,被喂得肥肥壮壮,不认识的人常常以为妈妈是个胖小子。

宝贝,别怪妈妈,妈妈在怀孕的时候始终希望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子,这倒不是说妈妈重男轻女,现在宝贝来到这个世界陪伴妈妈了,妈妈一样高兴,一样爱宝贝。当初之所以有那样的想法,主要是身为女儿身的妈妈真的很清楚,宝贝将来每走一步路都会面临哪些难题,这些难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属于女人注定需要闯的难关,推都推不掉。就比如说生孩子。妈妈虽说闯过来了,但觉得特别艰难。宝贝不知道,妈妈生你的时候疼得恨不得要死掉,生下来之后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消失,因为有伤口,麻醉一过,身体就像始终处于被撕裂的状态之中,加上大量出汗,极度虚脱,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感觉生不如死。外婆说妈妈娇气,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个,人家都好好的,怎么妈妈就生不如死了呢。妈妈不知道。妈妈的疼是真实的,妈妈的难过也是真实的。疼得心急火燎,难过得废寝忘食。妈妈什么事也干不了,更别提干好了,只想哭。妈妈总是哭。这真让人烦。宝贝也总是哭,妈妈有时候也会烦。可是宝贝哭是正常的,宝贝还不会说话啊,只能用哭来表达。妈妈就没有理由哭了。所以妈妈不应该烦宝贝,妈妈应该烦自己。

外婆说妈妈如果一直这样就会对不起宝贝你,因为奶水会郁结,妈妈也会生病,那样的话就真没法儿照顾好宝贝了。妈妈很痛心,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在还只会吃喝拉撒跟睡觉的宝贝面前,妈妈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宝贝舒服,才能把宝贝照料好,生怕有什么地方出现闪失,常常显得没有主意,有时候还会因为感觉其他人——那个人只能是宝贝的爸爸啊!——给予宝贝的关怀不够、不正确感到生气,内心常常感到很无助,尽管有外婆在,她确实帮了很多忙,但妈妈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也许少的只是妈妈对自己的那份自信。妈妈甚至连哭也不敢当着宝贝爸爸的面,怕他烦,怕他觉得妈妈没用。妈妈常常问自己,你真的准备好了做一位母亲吗?你是不是连你自己是怎么回事都没有搞清楚?

妈妈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妈妈在生宝贝之前自以为准备好了,但现在,妈妈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

07

大风在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变成了大雨。

空气在这之前发闷了,起潮了,风叫嚣着,不等母亲把窗户全部关好,雨就被风裹挟着,噼里啪啦落下来。范斌出去了,说是去老天家喝茶。他刚一下楼母亲就要刘燕南往老天家打个电话。刘燕南打过去找范斌,老天说,他在卫生间呢,一会儿他出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母亲忧心忡忡地坐到床沿上。

“我早说什么来着,”她用长着老人斑的手抹了一把垂到额前的白发,“男人就不能让他闲着。”

小草在刘燕南怀里睡着了。刘燕南本想等她再睡熟一点就把她放到床上去的,这会儿却不想等了。小草刚一沾上床就哭起来。刘燕南抓起毯子蒙上去。母亲一把扯开毯子,压低声音骂:“疯了吧!”

刘燕南捂住嘴巴背过身去。母亲把小草抱起来。小草一边哭一边踢腿。母亲只好把小草递给刘燕南:“她只要你。”接着她顺手抓起一串铃铛,冲小草使劲儿摇,想逗她停止哭闹。

刘燕南把头埋进小草的抱被,与她脸贴脸。小草虽然看起来仍不舒服,但已经收敛了一些,腿不再踢了,哭声慢慢变小。刘燕南的脸上沾满了小草的眼泪。她自己的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

母亲看铃铛没什么用,顺手把它挂到旁边婴儿床的挡板上。

“你以为孩子只认你是什么好事,”母亲说,“范斌清闲到要养花。这是养花的时候吗,他要养孩子啊。所以那些花必须死。我每次指使他你还不乐意。”

母亲站起来,来回踱步,有几次差点碰到婴儿床上挂的铃铛。刘燕南看见也像没看见一样。母亲终于还是碰到了铃铛。丁零零,铃铛响起来。但是小草很平静。她又快睡着了。刘燕南木然地抱着小草,有节奏地轻轻拍她,一下两下三下。

“也许不一定是这个原因,也许早就有事了。”母亲继续踱步,又一个转身猛然停下来,在一阵丁零声中问,“在有小草之前他有什么异常吗?”

刘燕南厌倦地摇摇头。

母亲又想起什么,急速转到自己睡的那一侧,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扁扁的手包。她把它打开,取出里面的银行卡。

“给你。”母亲说,“两万。”

刘燕南惊讶地躲闪了一下,被母亲按住手,硬塞进手心里。

“从前些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着急出差我就感觉情况不对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工资,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就你这一个女儿,我的钱都是你的,还要你的钱干什么。我是想为你多抓一点啊。”

刘燕南用两只大拇指使劲搓银行卡。

“你啊,要我怎么说你,”母亲继续说,“这钱就该他付,居然还要从你们共同的钱里出。他的工资卡你也应该收着,什么他能支配三分之一,一分钱都不行!男人就不能有钱!你这丫头,从小就笨,长大了也没长进,生了孩子还这样,你说说看,你怎么养孩子,如果就剩下你们母女俩了,你又怎么办?”

母亲一边说一边转到刘燕南坐的这一侧,身子不时碰到铃铛。但是她们谁都没在意那个声音,在从前她们以为会吵醒孩子,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逗孩子开心的声音,在一个孩子睡着了的,本该绝对安静的环境中响起来,原本是一件让她们感到恐怖的事情。现在听起来,那声响,竟然还不如母亲的声音大。

“妈!”刘燕南突然打断母亲。

“怎么了?”母亲又碰了一下铃铛。

丁零零。这一次,在一片难以想象的沉默中,铃铛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在这个声音快要消失之时,刘燕南的声音接起了它:

“您走吧!”

“什么?”母亲不敢相信。

刘燕南因为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而放松下来。她把银行卡放回到母亲的手包里,把眼睛闭上,轻轻拍打着小草,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