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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姚鄂梅:基因的秘密(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 姚鄂梅  2019年01月16日08:17

第一次看到那个把女朋友抱起来扔到江里去的新闻时,我们全都很淡定,这么荒唐的事绝对不是我们家子辰干得出来的,据说现在叫子辰的人全国有三千多个。

我和姐姐还专门在电话中感叹过,别说是两个恋爱中的人,就算是自己家的布偶女孩,也不能够啊。姐姐还说,下次见了子辰,一定提醒他,今后谈恋爱,别动不动就往桥上跑,水边是最出鬼气的地方。

直到派出所的人找到姐姐,出示了身份证、照片,以及其他一切能证明那个子辰就是姐姐的独生儿子李子辰的时候,我才感到,多年前那种黑云压顶的感觉终于又逼上来了。

当年,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弟弟、我们家族的希望之星冉冉升起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升起过一股不祥之感,越过众多膜拜的头顶,我隐约看到远方飘来一片不怀好意的黑云。它有明确的目标,它就是冲我们家来的,但我没敢说出来,因为光是这一闪念,就已经很不吉利了。我从小就被教导,人的嘴上有一把锁,不要轻易打开,打开可能放出魔鬼。我还分析自己,我大概天生就是那种凡事先往坏处想的悲观者可怜虫,等结果出来时,要么喜出望外,要么早有心理预设,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子辰比我的儿子小博只大一岁多,各方面条件都决定了他们应该格外亲密,宛如亲兄弟,实则不然。有一年,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子辰来我家做客,跟一年级的小博一起玩游戏,玩到酣处,突然一把掀翻小博,抱起游戏机,一个人霸着玩。小博不服,照他腿上踢了一脚,他抓起小博的衣领,把小博逼到墙上,抡起拳头就往脸上砸,害得小博去医院缝了五针。我非常为难,我想我应该向姐姐举报子辰的暴力行为,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是自己照管不力所致,我应该把事情控制在他打人之前,想来想去,我没有将这事告诉姐姐。自从那年爸爸出事以后,身为第二梯队家长的姐姐,迅速跃居一线,颇有撇开我们的无能妈妈大权独揽之势。新官上任三把火,包括妈妈在内,我们几乎天天看她脸色,后来我们慢慢都长大了,她还是没能卸掉责任感和使命感,继续呕心沥血地维持着她在这个家的一把手威严,对我们几个长大成人的兄妹,动辄吼叫呵斥,对自己年幼的儿子更是坚信“说的风吹过,打的铁膏药”,老师点名了,回家要打;留校了,更是要打;哪次考砸了,除了打,还要撕本子撕书;有一次他扯断了女同学的书包带子,姐姐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擀面杖追着打,直到把子辰的屁股捶得像两颗咸鸭蛋才住手,边打还边骂他是个小流氓。因为我的不举报,子辰和我的关系从此有了某种默契,他妈妈说什么他未必听得进去,我要是说了什么,他多半没有异议。至于小博,他跟子辰再也亲密不起来了。所以,当我第一次听到那个消息时,心里其实是咯噔过一下的:不会真的是他吧?

出了这事我们才知道,原来子辰已经有了个女朋友,都同居两年多了,目前女孩子似乎正有移情他处的迹象。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肯定要给他打预防针的,多大点事啊,谁一生只谈一次恋爱呀。恐惧和焦虑完全控制了姐姐,她大睁着两眼,连流泪这事都想不起来了。

姐姐开始无头无脑地收拾东西,无论如何,她要迅速赶过去,看看子辰,见见人家女孩子的父母,给人家下跪,让人家泄愤,谁让她生出了这种儿子呢?求情的话就不用说了,怎么说得出口。

她要求我陪她去,这是自然,姐姐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在她之后,我们家连续夭折了两个,到我出生时,她已经可以为父母分点忧了,因此姐姐在我心目中,从来就不是孩子,而是仅次于母亲的家长。是的,她比父亲还管用,父亲动不动就从家里失踪了,她则可以像母亲一样,常年坚守岗位。现在,姐姐老了,而我正值壮年,理应由我来当她的家长。除了这个因素,就个人素质而言,姐姐也不适合抛头露面,奔走呼号。姐姐唯一的工作经历就是在棉纺厂干过几年挡车工,子辰还没长大,工厂就倒闭了,她后来再没工作过,当然也没闲着,整天风风火火,咋咋呼呼,但认真说起来,竟没一个人说得清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因为这事,子辰的学校也跟我们取得了联系,这个离家不远的二本,算是托子辰的福,狠狠出了一把名,现在这个学校正急猴猴地跳出来撇清,说子辰并非他们的学生,他已经毕业了,却以报考本校研究生为名,钻学校管理上的漏洞,未经学校同意,继续单方面逗留在校园里。鉴于这个原因,学校对李子辰的个人行为不承担任何责任。

原来这几年我们一直活在欺骗里,我们以为子辰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白天泡在图书馆里、不上课的教室里,晚上混在某间学生宿舍里,整日不是苦读苦写,就是在校园的树荫里大声背诵英语。事实证明我们都太单纯太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了,子辰大四开始就在外面租房,当然是跟某个女孩子住在一起。至于房租之类的经济问题,他进校第二年就开始做家教,基本实现了一半的财务自由,但他瞒着家里,说他只想专心学习,不想去做勤工俭学。家教帮他挣回了恋爱基金,家里则分文不少地为他缴纳学费和生活费,双线并行,相安无事。

得知我要陪姐姐去,小博不高兴了,他说妈妈你不能去,大家都在说子辰哥哥是变态。

瞎说八道!哪有那么多变态,人犯错往往就是一念之错,谁都有犯错的可能。

人家已经重新打量我了,本来我们几个人计划周末去一个野营基地,现在有人突然退出了,不去了,我估计就是看了那个新闻的反应。

问题严重了,我不能完全无视小博的意见,连老公也说:你不如让她带个律师去,反正少不了请个律师,人家是专业人员,我们都是外行,别莽里莽撞跑过去,搞得无法收拾。

还能收拾个什么呀!我心想。

我跟姐姐说了老公的意见,她本来已经收好了东西,听我一说,拎着包的手松了。

还要找律师?你是说要想办法把他的杀人罪推掉吗?我觉得不可能,你替人家的父母想想,好好一个人……我是不打算请律师的,我也请不起,幸亏他法犯得真,否则我还真为难。

姐姐突然照她的旅行包踢了一脚:让他去死!让他去抵命!人家也是娘生父母养的!人家不该白死!

我逃了出来,我可不想陪她一起骂子辰,或是抱头痛哭,此时此刻,我心里更多的是悲哀和恐惧,我们家到底是怎么了?隔几年就来一个惊天动地,隔几年就来一个无妄之灾,我们这个家族得病了吗?也许姐姐说得对,与其找律师,不如去找个神婆之类的人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病根子到底出在哪里。

很晚了,姐姐找到我家来,一改风风火火婆婆妈妈的步态,脸色苍黄又坚毅。

我决定了,不去了。她一屁股坐在我面前,两眼使劲瞪着地上。

我去干什么呢?安慰他?鼓励他?打他?骂他?你走了没多久,不知哪里飞来一只乌鸦,落在窗外樟树上,望着我呱嗒呱嗒一通乱说,我从不知道乌鸦可以那样说话,说了有一两分钟才走,稀奇吧,这里从没来过乌鸦,乌鸦是不会进城来的。它的口音我听不懂,但我听懂它的意思了,你别笑,我真的听懂了,它一走,我突然就下定决心了,不去了,有什么好去的,去了也没用,什么都别指望了,这回全完了。

乌鸦什么的你就别多想了,它肯定是饿了,闻到你厨房有肉味,你的厨房正好靠近窗户。

姐姐不相信我的解释,我自己也不相信,能飞到城里来的鸟,胆敢让人看见的鸟,从来都只有麻雀。

哪有脸去啊?感觉我自己也成杀人犯了。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凭良心说,我打他打得少吗?打得不够狠吗?生怕他变坏,生怕他闯祸,真是越担心越出鬼。要不你代我去吧,你要是能见到他,就跟他说,从现在开始,他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他哪天走,我也哪天走,生他一场,我能为他做的就只剩这么点了。

姐姐把话说得这个份上,我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了。

我受够了!从小到大,这个家的男人,老的也好,小的也好,除了耻辱,连一颗扣子的好处都没给过我。

我觉得姐姐总结得真好,刚刚我还在想我们这个家族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没病,病的是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每次出事都是他们,每次都是他们把好好的日子捅出一个大漏子。

我可告诉你,仔细照看好小博,现在就他一个全活的了。

别瞎说,搞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们家第一次发生变故时,我还是个刚上一年级的孩子,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我起了床,来到厅里,并没有早饭在等着我,母亲在流泪,姐姐坐在她旁边闷闷地发呆,再一看,门口很多泥泞和脚印,脚印坑里的水还是浑的,这表示很多人刚刚离开这里。我决定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饭吃,我得吃了饭赶紧去上学。我一路经过客厅、卧室,来到厨房,沿途都是打翻的桌椅、衣物、瓶瓶罐罐,房门大开,箱子和柜子的门都斜挂着,我躲着它们走,怕把它们碰掉下来。

“抄家”两个字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我们在课间玩跳绳,几个老师靠着晒墙聊天,一个老师突然说:人只有在这个年龄才有幸福可言,老子坐牢,家里抄家,一家人愁得死去活来,她浑然不知,天天跳绳,比谁都跳得好。我一回头,那个老师正忧伤地望着我,虽然他及时移开了视线,我还是猛地醒悟过来,他刚刚说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他们正在议论我。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个下雨的早晨,家人的眼泪,家里的乱象,门口的泥泞。

冬天到了,我看到姐姐和妈妈在打捆一个包裹,里面有爸爸的棉袄,姐姐生气地扯开打好的包裹:舅舅已经交代过了,叫你找一件破的,补丁多的,这件才只有两个补丁,搞不好人家还以为他真的投机倒把赚了好多钱。妈妈立刻解开包裹,片刻,一件打满补丁、多处露出棉絮的旧棉袄被妈妈找出来,姐姐仍然气鼓鼓地瞪着妈妈:凭什么要我送?这都是你该做的事。妈妈垂下眼皮,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姐姐这是故意揭她的老底呢,在我们家,抛头露面的事从来没有妈妈的份,因为她不识字,也不识路,天下的路她只认得一条,那就是回娘家的路。她活着,除了生下我们,然后像牛一样干活,别的意义一点都没有。

姐姐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出发的,我全无印象,我猜我大概是个发育迟缓儿,身边发生的事很少能刻进我的记忆,即使有,也是极其零星、极其片断。我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已经快要睡觉了,突然有人敲门,妈妈拉开门闩,姐姐一头闯了进来,手上的包裹皮往地上一掼,硬梆梆地坐在椅子上喘气,她的样子吓坏了我们,偏偏这时,妈妈赶我们这些小的们去睡觉,我不甘心,折回来,凑近门缝,我看到姐姐在流泪,妈妈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若干年后,我在县城工作,并安了居,头发已经花白的姐姐来我家做客,她指着一条路说,往那边走,就是看守所。我问她怎么知道那种地方。她说你那时还小,不知道爸爸在那里被关了一年多,我给他送过衣服。那里的人都好凶,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送衣服的家属,也不是什么好人,用不着好好说话,张嘴都是吼,瞪圆了眼睛吼。直到现在,我一看到那些白底黑字的大招牌心里就发怵。

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们要抓他?

他带了一些人去码头装货卸货、修桥补路,最严重的可能是贩卖粮票,具体还有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最后的结论是投机倒把、黑包工头之类的。

我明白了,要是家里有个能说事拉理的人,保不定后来还能去跑跑平反呢。可惜那时我们都还小,唯一大点的姐姐又深以为耻,不愿再提。

我想起有个同学在公安系统做事,就问姐姐愿不愿意再去一趟,说不定当年吼她的人还在那里呢,可以去看看他们、奚落奚落他们。

姐姐一听赶紧摇头:那种地方,去一次,恨不得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一个月,才能消除晦气。

唯一能详述那件事的人只有妈妈和姐姐,但妈妈去世早,姐姐根本不想提,直到后来,我们都已接近母亲当年的年纪,再提及此事,姐姐的语气突然变了,一丝丝戏谑,加上一抹辛酸的微笑。在那种地方还能干什么?劳动呗!听说冬天让他们去塘里挖藕,洗冷水澡,夏天去砖瓦厂出窑,衣服都脱光,一来太热,二来脱光了就不好跑。晚上安排读报,学习。还是受了苦的,人都病了才放他回家,进门时差点没认出来,浑身肿得发亮,一按一个坑。他那个人,本来就有点口是心非,从那里出来后,几乎听不到他一句真话,无论对谁。不过我发现,他回来以后,话少了很多,他以前可是个话篓子。

我对爸爸回家那天稍稍有点印象,仍然是夜里,小时候大多数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夜里。他推门进来,先是扶着门站着,后来又去扶桌子,再去扶椅子,那种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气氛我至今记忆犹新。与我们家食物严重不足、个个面黄肌瘦相反,爸爸成了个大胖子,白胖白胖的爸爸得到全家的精心呵护。

然后我就记得有个穿制服的年轻人频繁出入我们家,就他那身制服而言,他对我们太过客气了,笑容也嫌多了点,每次来我们家,都先去爸爸床前请安,今天怎么样?好点了没?爸爸躺着,朝天伸出一只胳膊,抬手掐给他看,随便一掐就是一个圆圆的深坑,久久无法平复。真想吃点盐啊。爸爸绝望地喊。穿制服的年轻人总是说:你身体素质好,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不要急。然后就去找姐姐。

姐姐对他的态度有点奇怪,不是直接躲开,就是很不礼貌地拿屁股对着他,她这样故意冒犯他,他也不生气。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姐姐跟他好好坐着说话了。

我也是身不由已,人家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制服青年懊恼地说。

做得好,就该那么做。

你也要替我想想,端人的碗,服人管。

你是没得选,但我还有得选,我要是跟捆我老子抓我老子打我老子的人好了,世人都不会原谅我。

我问过他了,他说他不会把这事放在心里,他说他听你的,以你的幸福为重。

还有我的良心,你也问过我的良心了吗?

这话让他们痴痴地对望了一阵,制服青年怏怏地走了,此后再也没来过。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制服青年在爸爸抓进去之前就来过我们家,只是那时候他还没穿上那身制服,而且那时候我更小,对他几乎没有记忆。他们说,如果不是爸爸出事,制服青年很可能就是我姐夫,因为早在爸爸出事之前,他们就有了那点意思了,谁也没想到,那些人会把抓捕爸爸的工作交给他,上面正在着手培养的大有前途的他,除了出色地完成任务,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他既不是个愤世嫉俗者,对姐姐也还没有爱到铭心刻骨无法替代的程度,他那时只是个还没完全翻开爱情这一页的普通青年,上面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他就要出色地完成,要对得起上面对他的信任,何况那还是个难得的机会。

姐姐很快嫁给了别人,一个农机厂的工人,制服青年后来正式进入派出所,成了一名警察,再后来,他当上了派出所主任,声名日隆。他的妻子是一名端庄的小学老师,气质远远好过棉纺厂挡车工出身的姐姐,我在想,主任同志如果偶有走神的时刻,很可能会想,幸亏当年我姐姐拒绝了他。

继姐姐之后,只过了两年,姐夫也沦为失业工人,他弄了个修鞋的摊子,整天待在街角,脚边簇拥着一堆脏兮兮的破鞋。

有一天,派出所主任面色红润地从一家饭馆出来,迎面看见初冬的太阳底下专心钉一只鞋掌的姐夫,姐夫一直穿着原农机厂的深蓝色的工作服,可能正是那身工作服给了派出所主任好感,无论是技术还是人品,人们总是更相信专业制服。派出所主任径直朝他走过去,拉开椅子,踩上踏板,要求擦鞋。别说他穿着派出所的制服,就算是普通人,姐夫也要先做最当紧的生意,于是赶紧丢下正在补的鞋掌,过来擦鞋。一只鞋没擦完,姐姐拎着饭盒过来了,她一直给姐夫送饭,姐夫吃饭的时候,如果有生意,她也能接过他的擦鞋布代他做。姐姐是个正派人,走路从来只看脚下,一直走到跟前,才看清擦鞋的人竟是他!派出所主任也认出姐姐来了,收回正在擦的鞋,想要站起来,但姐夫擦得太投入,竟不让他收回去,拉着他的裤腿哎哎着,他下意识踢了一下,正好踢在姐夫的胳膊上,姐夫可比姐姐机灵多了,知道派出所的人不敢得罪,就算给踢疼了,也忍着不吭声。姐姐的脸嗖地一下红了,红得要滴出血来。派出所主任被她的红脸逗笑了:是你呀!这么巧!不过说真的,你要是不红脸我还认不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爱红脸的人呢?他说了这么多,姐姐只听见了他一句话,他差点没认出她来,她心里有数,他那是在说,她老了,老得他都快认不出来了,脸上越发搁不住,饭盒往地上一顿,扭头就走。

那天姐姐和姐夫吵架了,为的是姐夫没洗脚就上了床,两人越吵越凶,姐夫打电话向我投诉,说我姐遇上了老情人,新旧对比,落差太大,就把气撒到他身上,他又不是出气筒,她要是还喜欢别人,尽管去追求别人好了,尽管去当派出所主任太太好了,他不仅不阻拦,还可以送她个礼物,愉快放行。话没说完,就听得一声惨叫,估计是姐姐实在听不下去,打了上来。

第二天,我专门拐到街上,远远地看了眼姐夫的鞋摊。他出摊了,吵架并没耽误工作,说明这架吵得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于是放心地去找姐姐,姐姐在家里做腌菜,两腿间一只大盆,一层青菜一层盐。我担心她做得太多,吃不了,她闷着头说:你们哪年不是吃完了还找我要?是的,我们什么都找她要,腌菜、腊肉、茶叶、干菜,所有老人才会准备的东西,我们都找她要,长姐当母,我们是真把她当作母亲来对待了。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母亲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心里还装着一个让她耿耿于怀的男人。

如果是我,看到人家这么可怜,我就装着没看出来,把脸扭过去不让人家看见。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巴不得让我看到他如今的荣耀,他以为我会悔不当初。

那你后悔吗?我坏笑着问她。

我为什么要后悔?各人有各人的命,我要是跟了他,他能去派出所吗?还不是跟你姐夫一样,该下岗的下岗,该摆摊的摆摊。

这话我服气,当年他要真的违背命令,不去抓我爸爸,他可能会赢得姐姐的芳心,但武装部的培养肯定也泡汤了,当然也谈不上后来的派出所。

我坐下来帮姐姐往菜帮子上抹盐,稍稍聊了聊,才知道她对这次街头邂逅的怨气简直无以伦比。

你过你的好日子就行了,你尽管去吃香的喝辣的,就是不要回过身来尝一口可怜人的汤,嘴里还喊:好苦啊!

人家没来尝你的汤,人家也没觉得你可怜,是你自己心里不平衡。

我有什么不平衡的?我平静得很,根本就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

忘了还脸红?我想像她这张老面皮在男人面前情不自禁红得发烫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她使劲扯下一片阔大的菜叶,怒视着我:你有什么资格笑我?一个至今都不敢走解放路的人有什么资格笑我?

(Photo by oldskool photography on Unsplash)

我不敢去解放路,是因为那里有个人民医院,准确地说,是因为那里有个想起来就令人脊背发凉的妇产科。

第一次去那个充满血腥与耻感的地方,是姐姐陪我一起去的,做了好几夜噩梦,提心吊胆跟她说了那件事后,满以为她会打我一顿的,没想到她反倒哭了起来,就像那件说不出口的事是她做下的。

他不能陪我一起去,那是个秘密,他说我们在共同孵化一只巨蛋,我上大学的那天,就是我们孵化成功的日子。他是我的语文老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从头到脚的书卷气。那段时间有两个电影明星最受我们追捧,一个是林青霞,一个是秦汉,我的老师就恍若秦汉,真的,身高,脸型,发型,尤其是笑容,简直跟秦汉一模一样。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迷上他了,我瞬间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此地而非彼地,为什么会在困窘与尴尬中顽强存活了十六年,为什么一意孤行放弃了另外一所中学,放弃了高考,来到这所中等师范学校,原来都是为了遇上他,我必须经历过那些才能来到他面前,就像小溪必须跌落无数悬崖,穿越无数山涧,才能投身宽阔平静的河面一样。

是我主动的,我一发现他,就开始挖空心思接近他,引起他的注意,生怕有人抢在我的前面,我常常听着听着课,思绪就飘走了,进入另一个情境,只有我和他的情境。

我成功地抢到了他,他亲我的那天,我发了疯一样,骑着自行车一口气跑遍全城,跑遍每一条街道和巷弄,直到跟一辆摩托车迎面相撞,书包飞出去,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我说我应该不上初中,上完小学就直接来这里,跟他相遇,这样我们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他说他也做了好多错事,他不该过早结婚,又立即当了父亲,不该在做下那么多错事后又觉醒过来,想要自我纠正之前的错误。他说他不喜欢大嗓门的中年妇女,尤其受不了他喜欢的姑娘变成一个哺乳的工具,一个老于世故张牙舞爪的家庭一把手,他宁肯她生涩一点,笨一点。我说谁也抗拒不了时间,时间会把每个女人都腌制成那个样子。他坚信我不会,因为我的身体构造跟她们不一样,脑回路也不一样,正因为这些不一样,我才是他见过的写作上最有才气的学生。那时的我,是个多么古怪多么偏狭的孩子啊,别的都不在乎,只要有人发现我这一个优点就飘飘欲仙,为了这一个优点,我可以放弃其他所有优点。

我们在江边某个隐蔽的地方租了间房子,那间小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面朝江水的小门,我们在那里上“补习课”。足有半年时间,一放学我就往那里冲,多数时候是他先到,我们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如胶似漆,我们当然也上课,这方面他有绝对的权利,他想在哪里上课就在哪里上课,桌边、灶台边、床上,随时随地。他讲什么我就听什么,他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知识,张口就滔滔不绝,流光溢彩,令我目炫神迷,五体投地。夜深人静时分,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我坐在他腿上,我们一起望向黑漆漆的江面,江水汩汩,汽笛感伤而过,无需开口,全身心已麻花一样缠成一团。

是他发现我怀孕的,他说他不能陪我去,但我也不能一个人去,医生会盘问我,那将是他的灾难,当然也是我的灾难,我们会被兜头泼来的污水浇得面目全非。他问我有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喜爱我又对我宽容的人,他说我只能找这种人陪我去。还有谁呢?我想到了姐姐。他也觉得姐姐是这个世界最值得信赖的人。他要我告诉姐姐,他在默默等我,他会用一个成年男人的毕生之力来守护我成长,并最终守护我们全家。这一天不会远了,我们已有详尽的计划。

我话还没说完,姐姐就扑上来揪我的头发:你去死!我才不管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我哭着去捡地上被她扯下来的一绺绺头发。她也开始哭。我告诉她,我们是一定要结婚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骂我:你这头猪!傻瓜!每个坏男人都是这么骗女孩子的。我很生气,宣称如果她再骂他是坏男人,我就把孩子生下来。她马上不再骂了。我知道她一晚上没睡,不断弄出各种声音,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她就把我拖起来,一路数落我:真是厚脸皮,居然还能睡得鼾是鼾屁是屁的!我们一径来到解放路,一个事先约好的医生在妇产科等我们。姐姐让我叫她姨妈。我从不知道我们在医院还有个姨妈。

姨妈是个寡言的中年女人,她似乎更愿意用目光说话,刀子似的目光刺了我一刀又一刀,最后刺向那个古怪的刑具似的床,我胆战心惊地爬了上去,任她扳开我的腿,用力往下压我的屁股。姿势摆好了,姨妈才说话:先讲好啊,待会不要鬼叫鬼叫的,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她的语气加深了我的羞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啊,我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后悔没给他留下一句话就这么死了,结果我又活了过来。当我穿好衣服,虚弱地来到外面,我发现自己突然矮了一大截,原先我比姐姐高出一点点,现在倒比她还矮了,我感觉她的目光在往下看我。

天正好亮了,该去学校上早自习了,不敢耽误功课,也不敢让班主任过来问我为什么旷课,我坐在教室里流冷汗,发抖,还好一切都是暂时的,趴一会就好了。他在我们的小屋里为我炖了鸡,我问他,为何我们谈论的世界那样美好,我们的身体却在经历如此不够美好的事情。我都不敢把妇产科的情景讲给他听,我怕他从此瞧不起我,进而瞧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我觉得那里的一切跟我们精神上经历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抱住我,叫我闭上眼睛,听他的心跳,我听了一会,连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我在两个人的心跳声中依偎了一会,一切伤痛和不适就都平复了。他开始安排我们的未来,他叫我一定要考到北京去,要进入中国最好的中文系学习,然后他也要去考那个学校的博士,这样我们就能在那里扬眉吐气地生活了,再也不用耗子似的躲在这个小洞里,出门前还要事先透过门缝张望一番。

我们被北京计划激励着,每天都像随身携带着一笔秘密巨款一样,脱离集体,压抑着隐秘的兴奋,匆匆来去。姐姐在棉纺厂上着“三班倒”,跟我碰面的机会不多,有那么几次,她逮着我问:跟那个人断了没有?我说断了。我想的是,等我和他去了北京,再来告诉姐姐实情不迟。

离上次手术不到三个月,我又怀孕了。我真想独自跑到解放路那个妇产科,独自去求那个胖胖的话不多的姨妈,我试了几次,实在做不到,只好哭哭啼啼来到姐姐面前。姐姐一听,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走!带我去找他!老子跟他拚了!

这一回,无论我怎么哀求,姐姐都坚持一定要见到他。太欺负人了!她噙着眼泪嚷,投向我的目光带了点让人感动的怜惜。

我一把抹去眼泪: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愚昧呢?他不是在欺负你妹妹,他是太爱你妹妹了。

跟刚才不同,这次姐姐一口气甩了我三个巴掌。真是个贱货!接下来,她破天荒对着我蹦出了一连串脏话,听得我目瞪口呆。

我一生气,就决定不求她了,肚子里的事情我也不管了,随它去。

当天晚上,姐姐哭着来找我,她说要是妈还在,她才不想管我。她一手拎着四只煮鸡蛋,一手拖着我,往解放路那边走去。

姨妈被我们吓着了,她瞪着我姐姐:你这个当姐姐的也不管一管?

姐姐就哭,比当年妈死了哭得还伤心。我要上班,我是三班倒,我还要管一大家人吃喝拉撒,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时跟着她。姨妈瞪我一眼,领着我怒气冲冲往手术室走,器械往盘子里扔得砰砰响。我想我今天死定了,她肯定要把这股气都撒到我身上。没想到她异常温柔,问我今年几岁,在学校有没有好朋友,还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

漂亮是天老爷给你的一颗无价之宝,是要你把它献给命中注定之人的,你不要送错了,更不要在中途就把它弄脏了。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诚恳地告诉她,我没有送错人,千真万确,他就是我要送的那个人。

她叹了一口气,暂停下来,好像不想给我做了,不过她马上又改变了主意,重新行动起来。跟上次完全不同,这次她居然边做边跟我说话,我猜她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她问我,我认定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想她又不知道我是哪个学校里的,就大胆地说出了老师的名字。果然,她对那个名字无动于衷。

她安排我在小床上休息一会,没多久,我听到她和姐姐在外面争执起来,她说我姐姐不负责任,我姐姐说她这么做,正是因为对我负责,毕竟我还小,名声要紧。然后她们的声音低了下去,而我也睡了过去,不睡不行,一百根、一千根金针银针从我眼里呈放射状飞出去,无休无止,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它们在向漆黑的四周不停地飞射出去。

回家路上,我向姐姐讲了那些金针银针,姐姐又哭了,她说: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能再做了,再做你会死的。然后她望向一边,望向黑漆漆的夜空,她喊:老天爷啊,我该怎么办啊?我又不能把她锁起来。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没见到老师,那天的语文课,换成了英语课,第三天还是不见他人影,就在那天下午,放学之前,我们得到一个消息,老师不会再来了,有人在江边发现了他的鞋子,还有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三个字:请原谅!我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我病了一场,慢慢活了过来。我们的语文老师换了新的,是个女老师,她教得不太好,至少是不对我胃口,我的语文成绩从此平平,连对作文都失去了兴趣。

若干年后,那时我已经结婚,大着肚子去医院做产检,按照有关部门的安排,我的产检地正好是解放路的人民医院。自从那年三个月之内连续光顾了两次之后,我再没来过这里。

为了腹中合法的新生命,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来到这里,医院重新装修过了,我希望当年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可惜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胖胖的姨妈,她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即将退休。我恨不得立即逃走,但我丈夫在后面推了我一下,就像当年姐姐从后面推我一样,我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只能寄希望于姨妈已经认不出我来。我很幸运,姨妈真的不认得我了,她填好卡片,把我领到黑暗的小屋子里,领到仪器前。

你运气不错,着床很好,发育也很好。老实讲,我真替你捏把汗呢。

原来她早就认出我来了,我不由得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她。

恨我吗?

什么?

对了,你还不知道。做完第二次手术后,我就去了你们学校,我找到他,我要他选择,要么立即停止对你的纠缠,要么等着我的举报。我给他看了早已准备好的两封举报信,一封给学校,一封给派出所。他没有多说,低头沉默了一会,说他选第一条。但我没想到他会选择那条路,那不是我的本意。后来我也反省过无数次,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但你知道吗?你死去的妈妈是我亲表姐,你自己的姐姐又缺乏保护你的能力,我再不出面,你就小命难保了。

我看着她,越哭越凶。

如果我不那么做,你还会再来第三次第四次,你会死在我手上的,我是医生,我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如果你妈还在,她会同意我那么做的。你姐姐不行,她可能自己都还不懂得保护自己。这事本该由她去做的。

我想对好心的姨妈说句谢谢,但有股莫名的力量阻止着我。

得知真相的这天,我来到江边,当年我们租住的小屋已经不存在了,它变成了漂亮的临江大道的一部分,但我记得那个位置,那个角度,我站在我们当年深深相拥的地方。我能理解他写“原谅我”三个字时的心情,他不忍跟我分开,也不忍我们之间遭到破坏,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如同他的外貌,在这个小地方,要想始终如一地维持优雅的容貌和气质并非易事,但他做到了,如果有什么事与他的努力方向不一致,他宁可被击碎,也不愿脏兮兮乱糟糟地苟活。

江水始终如一地平静,它不介意多少人投向它的怀抱,带着愤怒和委屈,挣扎和绝望,甚至带着阴谋和敌意,它无边无际的巨人之胃,不动声色地吞噬着一切,消化着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