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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1期|何袜皮:塑料时代(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1期 | 何袜皮  2019年01月17日08:20

1

清晨,我站在落地窗前,为对面的广治大厦送终。远远望去,这栋十三层楼的建筑正沐浴在一片柔和的晨曦之中。十年前,它是平泽镇上的最高楼,但随后这个纪录被十八、二十、二十六,和我正身处的三十六楼超越。我举起望远镜,朝楼下的广场望去。赵雨正戴着橙色安全帽,仰头朝我挥手,他的耳朵和肩膀之间牢牢夹着手机。

他在电话听筒里陪我倒数,9、8、7、6……我把望远镜重新对准广治大厦。就在这时,一点黑色在灰色水泥间移动,大约在六楼的位置。

这是什么?我的心被猛击了一拳,口香糖停在了舌头和下颚之间。颤抖的双手无法调准对焦。没错,是黑色的……一声喊叫要从我的每个毛孔里喷出来:有人!

但就在那一秒,我突然失声了。那声早应该撕破我喉咙的尖叫突然在空气中消失了。

或许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当你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冲着全世界高喊时,你却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台散架的机器,舌头、喉咙、牙齿、声带、面部肌肉四处散落。

一部无声的慢动作电影——我转向左边,一群红光满面的男人正在讨论着新规划图,右边,一个小女孩捂起了耳朵。

战争是沉默的。广治瞬间从地平线上消失了。它朝着37.6度角,软绵绵地倒下,像一个中了枪的老人,捂着胸口,来不及哼一声。

携带着那一点黑色。

有人触摸我的肩膀表达成功的喜悦,或是安慰。他们纷纷离开,只有我无动于衷地站在窗口,注视着大地上广治的尸体。那颗粘着的口香糖,刺痛了我的喉咙。

两天后,当地新闻证实在广治大厦爆破时,一名三十岁男性不幸身亡。我知道的内容比报纸更多。死者叫王阳,上个月刚释放出狱。我十几年前就认识他了。

2

我曾为这部小说的名字苦恼了好久。许多人都知道有个作家叫王小波,他写过《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我一直在推敲如果不是英年早逝的话,他接下来会写什么。我曾经以为是《灰石时代》。但当我有天站在琳琅满目的充气娃娃柜台前时,我才明白,它只能是《塑料时代》。

在王小波去世后,我们的生活失去了自然界本来的质量,变得无比轻灵、疲软、艳丽、不真实、一次性、有毒害、无痛感……除了塑料制品,我想不出这世界还可能有其他什么主要组成成分。

这是一个凡事经过合成的时代,包括我的爱情,都再也经不起火焰、温度、日晒、雨淋、遗弃,充满了犹如化合物的刺鼻味。

1996年夏天,我第一次抽烟。他们把烟丝从骏马牌香烟里拆出来,再卷在树叶里。我抽了一口,被自己夹烟的动作搞得飘飘然。那时候,我们尽想干坏事儿。我们五个人:猴子、王阳、阿四、张静和我,偷豌豆,烧芦苇,用石头打狗,放鞭炮吓邻居,干的尽是些没有文字记载价值的坏事。

只有王阳是例外。

他那年十五岁,在我们五人中间年纪最大。他肤色黝黑,健硕敦实,总是一副恨不得肏翻世间一切的模样。小鸡、书包、汽车轮胎、蚂蚁窝……反正你能想到的一切都可以被他毁掉。

后来他真的未经许可肏了一个人,那就是镇上送邮件的女邮递员。他进了仓街监狱,九年后才放了出来。可没过多久,他就抱着广治大厦一起粉身碎骨。

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给活着的人留下一副烂摊子。赵雨和他的同事正在接受警方调查。听说那个工程被搞得晦气,一些投资方甚至要求撤资。王阳的动机成了谜。但不少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这结局是必然的,和他一向操蛋的秉性脱不了干系。不管怎么说,他也算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坏事。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们在树林里看到了几只羊,便想去抓。其中三只横冲直撞没命儿地跑。人是追不上的。剩下那只站在原地不动,像一个不明状况的呆子,面色苍白地瞪着我们,问:“你们他妈的想干什么?!”

在我们快要捉住那只羊时,赵雨出现了,口口声声说这是他的羊。我和赵雨家离得近,以前我只见过他,但算不上认识。他不让我们碰这只羊,宁可挨打也要保护它。问题是,他挨了打也明摆着不能保护它。他的这种无意义的固执大概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

他挨了打以后继续佝偻着身子,抹着鼻血尾随我们。有时候王阳朝他挥一挥拳头,他就停下脚步,过一会儿又跟了上来。

我们抱着战利品走出了树林,可那一刻,我们突然不知道要一只羊做什么。有人提议把它就地处决了,或者割掉一只耳朵后放了。我建议把它扔河里淹死。他们同意了。

王阳走到桥上,双手微微一抬,把挣扎的小羊扑通一声抛进河里。

我们一伙人站在桥上观看它溺水的过程。它沉入灰色的河水,绝望地翻滚,挣扎,下沉……最后,竟浮了上来!它欢快地(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它的姿态)划动着四肢,湿漉漉地爬上了岸,雀跃着往树林里跑了。

3

1980年夏天的午后,柳家弄里走进来一个陌生的姑娘。她皮肤白净,穿花衬衫,扎马尾辫,肚子上抱一个军绿色旧书包,看起来二十八九岁。她大概走累了,就在赵家门口搁的竹椅上坐下来,眯起眼睛,一个劲儿探望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层。乌云来了,不一会儿暴雨如注。

收椅子的赵家大妈发现了这姑娘,便让她进屋里躲雨。她的儿子性格羞怯,年近四十还没娶老婆。老妇人的脑子转得比色鬼还快。她见了大街上的任何女人,小至十六,老至五十,第一反应总是,她若能留下来做儿媳妇就好了。

姑娘留了下来。有人去赵家见过她,她长得白净清瘦,但闷头闷脑不爱说话,那双凹陷的眼睛总是低垂着,仿佛不让你们看见她的瞳孔。只是偶尔,她喜欢在大雨来临前,站在院子里打探天空中翻腾的乌云。

她留下来的第二年给赵家生了个儿子。外婆替他取名赵雨,感叹这好事是雨做的媒。在赵雨两岁那年的夏天,他妈妈带他在巷口玩。天气说变就变,瞬间乌云密布。他妈妈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仿佛大难临头。她丢下赵雨,慌慌张张地穿过人群跑了。赵雨很自信记得这一幕:她先窜到了马路对面,又朝一条弄堂里冲了进去,一路狂奔,披头散发,红色塑料拖鞋也跑丢了一只。自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她。

赵雨长到了十七岁,脸蛋漂亮,特别是那双深凹的眼睛和翘翘的下巴,像极了那个疯女人。

有一天,赵雨在校门外张望,朝我走来。我推着自行车快走,他疾步跟在我身后,说:“谢谢你帮了它。”我白了他一眼:“神经病,我帮了谁了?”他说:“就是那只羊。”

我站住了,没想到他还记得那只羊。以后赵雨提起此事,总是坚持认为我一早知道羊会游泳,故意用此招愚弄同伴,放走了羊。他说我骨子里善良,只是喜欢装坏。

看我不说话,他低着头,小声地说:“我喜欢你。嗯?”他的声音真诚,眉头紧锁,证明了表达的严肃性。但这时,我已经跨上了自行车,猛踩几脚,慌慌张张地从他身边逃走了。

我自那以后开始留意赵雨,因为他漂亮得叫人心疼,也因为他的身世带着一种悲怆的戏剧感。某天我们在小卖部遇到,我看见他低下头在口袋里找钱时,又长又密的睫毛耷拉着,我渴望伸手触碰它们,再顺带着摸到他干净的脸庞和瘦骨嶙峋的肩膀。唉,赵雨啊,当我老时,你会在哪儿呢?

……

作者简介 何袜皮 苏州人,美国人类学博士在读。著有长篇小说《龙楼雀》《有病的情诗》《1294》等,随笔集《我走得很慢,但我从未停下来》,以及译作《菊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