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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梁鸿鹰:父亲零章断简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 梁鸿鹰  2019年01月21日14:38

人是世界的轴。

那么有人会问:他的坏处,他的缺点呢?

我们大家都饥渴于对人的爱,而人饿着的时候,即使是烤得坏的面包,吃起来也是香的。

——高尔基《安东·契诃夫》,《文学写照》,巴金译,北方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15页

老爸,我在回忆你,等于在回忆我自己,你移步换形,神秘地把自己的一切全部加在了你儿子的身上。我不想审问你,因为审问你等于审问我自己。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都没有搞明白,咱们两个人完全难以分开——难道一种水同另一种水混在一起,你能够分得清吗?

此刻,晨曦尚未露出全部面目,天边的微光正在冲破云层的束缚,模糊着天地的界线。生活的马脚,人世的吊诡,活着的快意,死后的安宁,一切的一切,都让人难以参透。谁为雨水分道?谁为雷电开路?使雨降在无人之地,无人居住的旷野?使荒废凄凉之地得一丰足,青草得以发生?雨有父吗?露水珠是谁生的呢?冰出于谁的胎?天上的霜是谁生的呢?还是不要追究这一切了吧,让记忆重现,让父亲这个角色归位,让你照亮我的内心吧。

1.在世纪之交三月一个清冷的上午,老爸,你被化为轻烟,沿着巨大的烟囱升腾发散,你的剩余骨殖被聚敛,被埋葬,被安置于墓碑之下,等待定期探望。一些闲置的照片,几封令人难受的信件,犹在耳边回响的只言片语,对于拼接起完整的你全然不可能,过去一切均已难有对证。苏格拉底早就说过,娱乐是有害的。回忆不属于娱乐,回忆是挽救,是一种具有安抚需求价值的情感活动。威廉·詹姆斯在其《心理学》里说过,“思想的江河不停地流动,但是它的绝大部分沉入了忘却的无底深渊,其中一些,记忆无法保留它们片刻。另外一些,仅能保留几分钟、几小时、几天。还有一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只要生命不息就可以通过这些痕迹回想起它们。”回忆带有滞后的无奈,属于选择性筛查。须知,很多热衷于忏悔的名人别有用心,不乏假借歉意悔恨,用忏悔的名义,拿出些死无对证的无伤大雅,给自己脸上贴金,赚取后人百无聊赖的泪水。回忆说到底是为了平息内心、增益自我,如同情感手术、心灵按摩、声誉美容,回忆如果不是为了逃逸或安抚,支撑的动力会大大下降。老爸,你异常看重口碑、珍惜名声,但不理会被颁发的奖状、称号等等,发给你的奖状压在柜子里,塞在抽屉里,从来不曾被展示在人前,你是“公家人”,你的主要活动半径不在家里。

2.童年时的我和你亲昵的机会异常稀缺,老爸,稀缺意味着珍贵、难得、难忘,黄金就是稀缺的。但我们之间的这种稀缺非正常。你拥抱过我吗?我搂过你的脖子吗?或者我对你撒过娇吗?好像骑车带我出门是我们两人身体离得最近的时刻,次数不多且记忆模糊。

但有一次事件足可载入中外父子关系史。那就是,在我很小,大概还未上学的时候,咱俩曾裸袒相对地洗过一次澡。应该是个夏日的周末,大家都穿半袖,你骑车经过百货公司二副食粮油站汽修厂巴彦镇烈士陵园把我带到南粮台红卫公社大教堂附近你所在的学校。聚餐、开会、演节目、看露天电影,回到你的宿舍洗澡。屋里放着个似乎专门为这个周末准备的大铝盆,对,大铝盆,现在想来,这个铝盆大得简直不合情理,有多大呢?反正能够坐咱两个人。你从食堂水房提了两暖壶热水倒进去,又掺了不少冷水。用手试了试,你说,进去洗吧,随后就脱光坐进去,我怯生生的,不肯,你又看了我一眼,我只得服从。于是,我们俩,一丝不挂,相对而坐,你没帮我,也没求我帮你,我很扭捏,你很坦然。我此时才发现,原来你的皮肤竟如处子一般,比我的更白更细腻。我们不交谈,目光空洞,各忙各的,似各有所思。毕竟年幼无知,我管不住自己眼睛,反复朝不该看的地方看。老爸,你长得真好,像大卫。前些天我发现儿子冰箱上磁吸着微缩版大卫腿间那个美好的器官,正与当年见到的你的相似,很标致很和谐。我走神了,我呆掉了,我的目光很快被你捉到,于是,此澡草草了事,我则落荒而出,随后,一夜无话。

3.我知道你和妈妈都是不可救药的文艺爱好者,老爸,家里有过留声机,有不少唱片、歌本、画册、小说。我的名字取自八一电影制片厂1960年拍摄的彩色故事片《红鹰》,该片由王少岩执导,谭家谚、杜继文等主演,讲1935年红军路过甘南藏区白河草原时,红军女医生林华帮助当地牧民反抗蒋马匪帮欺凌压迫的故事。晚我一年出生的妹妹的名字,取自革命历史题材歌剧《红霞》,这部歌剧1958年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为彩色电影,冯一夫、华纯、李育五导演,蔡佩莹、杜明新等主演,描写了江西苏区赤卫队长赵志刚未婚妻红霞与敌人斗智斗勇最终协助红军歼灭敌人却牺牲自己的故事。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大义凛然、义无反顾、义薄云天,为民族为信仰的义字是主流。作为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你做了一辈子教育者,也愿意被教育,义字当头两肋插刀、拔刀相助,你是愿意做的。你上中学时经常呼朋唤友,是校园名人,因为学习好,令师生们瞩目。

4.家长喜欢什么,家里就富余什么,比如收音机。老爸,你是收音机超级爱好者,收音机作为声音职业制造师,很长时间之内在咱家是除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之外最夺目的大件。收音机集高科技高颜值于一体,从电子管、三极管到集成电路、大规模集成电路的,家里再困难,收音机也未曾缺席且一定占据书桌显著位置。一个坏了就换一个。“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带来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达达滴,达达滴,滴滴达达达”带来的“小喇叭”,郭兰英的“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常香玉的“大快人心事啊,揪出那‘四人帮’”,王玉珍的“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听了一遍又一遍,和《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杜鹃山》《海港》《艳阳天》《创业》《决裂》等一样耳熟能详。声量高亢的红歌,富于阳刚之气的广播体操音乐,给我耳膜以极为坚实的滋养。爸你作为家长,个别时候对收音机传出的内容进行权威解释,最难忘的是你有天午饭时异常严肃地对我和妹妹说:“中央决定对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我虽只有十四岁,仍能从你口气里听出事情的严重。爸你永远不缺收音机故障随叫随到的排除者,他们是你的学生,一律态度谦和头脑灵巧手到病除。但收音机要么被我拆坏,要么因忘记关机被烧坏,几年一换,坏的堆进凉房。

你喜欢木材,于是家具和木材富余。有段时间你热衷通过各种渠道不断购进木材,与串门的朋友反复探讨水曲柳、柞木、榆木、橡木、胡桃木、桦木等等优劣短长价格用途,特别是对当时紧俏和流行的水曲柳情有独钟,以至水曲柳三个字永远牢牢镶嵌在我的脑海里。对木料进行了一番囤积居奇之后,你开始找木匠打家具,囤积的木材天天减少,立柜、躺柜、电视柜、组合柜、沙发、写字台在你的设想下纷纷诞生。生活条件好了之后依然囤积木材,购进、囤积、打家具,再购进、再囤积,如此循环往复多次,家里自制家具塞满后,凉房里依然堆了不少剩余木材。

你喜欢书,书就堆积。我慢慢觉察出,囤积是你的本性,囤书是你的另一个“恶习”。你喜欢的书就会反复寻找购买放在家里,以致会有多个版本置于不同场所。譬如,《韬奋文集》第二卷,譬如不同封面的多版本《动物学》《植物学》《微生物学》《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物种起源》《大众哲学》《反杜林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原理》《毛泽东选集》整整齐齐压在凉房的纸箱里,有的包了书皮,干干净净,有的想必被反复阅读,有密密麻麻批注心得感想之类留在上面,从这些批注不难感受到,你接受的共和国教育系统且根深蒂固。

5.你的思想相当“正统”,一辈子听从党、国家和“单位”的指令,以单位为家,以公家的事情为头等大事。宁愿自己吃亏,不让国家吃亏,挣一天钱,出一份力,从来想不起占国家的便宜。你曾在县委担任办公室主任、教育局长,却安排不了自己的孩子。你曾经在地区教育处负责基建,如果换了别人,极可能会吃拿卡要、中饱私囊、吃香喝辣,而你却数月蹲守在工地上,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下夜的老汉,这在不少人看来难以理解。

6.你是人们心目中善于交谈沟通的好好先生,对自己喜欢的人有足够的尊重、热情、好感与眷恋。你以最大的真诚对待自己的岳母,我的姥姥。这是一个勤劳而多话的老太太,五个儿子,唯一的女儿,你关心她有时甚于关心妻子。岳母没有上过学,她的人生武器就是任劳任怨。她终日面对因生病言语不多的女儿,只有你回到家,她才能得到些许交谈的快乐。谈话是人生的重要添加剂。在马达加斯加,男人怕丢面子,怕伤害到别的男人,就把话留给女人说。法国女人喜欢对男人评头论足,男人批评女人就是因为女人话多。而在我们家,主妇的话却是少的。你回到家总是愿意与姥姥交谈,谈过去的事,谈对五个儿子的评价,五个儿子中她最牵挂老五光理。光理学习成绩不错,念到师范肄业,求职屡次被拒,哪个单位都待不长,在姥姥的请求下你力挽狂澜,找县委负责人为他在铁路局安排了一个好职位。姥姥生病,你风雨无阻用自行车带着上医院,在妈妈病重之后,为避免妈妈一旦不测姥姥经受不住,即将被送到北京四舅那里,姥姥异常不愿意,除了对唯一女儿的不舍与牵挂,其中还包含对你的依恋与肯定。

7.你不是好当家,不是好厨子,不是好父亲。老爸,我妈去世后你也试图展示厨艺为我们做饭,摊子铺得大但欠缺耐心,维持了一段就改为从大食堂买饭,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是油炒面条油炒面条。有次你在一次清理烟筒过程中,拆卸开来的烟筒怎么也恢复不了原样,手忙脚乱,越安越着急,失手让烟筒的铁皮捅伤了鼻梁,只得到医院缝针。你试图垒砌锅灶,结果生火后烟怎么也排不出去,只好请人重砌。你曾一度热衷购买布料,找裁缝为我和妹妹做衣服,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喜好打扮我们,追求御寒遮体的实用,追求耐用好洗,根本没有视觉效果上的考虑。你主张,孩子家的懂什么,又不工作,凑合着能穿暖就可以了,而且小孩长得快,衣服淘汰得快,“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小孩子不要养成讲吃讲穿的毛病,不管男孩还是女孩,讲吃讲穿是最大的恶习。因此,只有过年我们才能穿上新衣服。还有,那时的衣服、鞋子怎么那么不耐穿?我们平时的衣服很少没有不打补丁的,一双鞋子往往也补过好多次。每年学校举办运动会,白衬衫、白球鞋、蓝裤子,我和妹妹不知道得费多少口舌鼓起多大勇气争取才能从你那里得到,而在别人家的孩子那里,是百分之百不言而喻铁板钉钉不给不行的标配。

8.“你口风不够紧,话太多,表现欲太强”,老爸,雷蒙德·钱德勒小说《重播》里女主人公的这几句话部分适用于你。你平时冷漠清高淡然,有时又极有热情,愿意敞开心扉,向你信任的人倾诉一切。你挑人的口味很叼,很难与自己瞧不上眼的人交流思想,我没想到,有些不被人们看好的人,却是你很信任的人。譬如我的二舅妈,这个毕生胶东口音声如洪钟的女人,没有几个人能与她融洽相处,唯有你视她为知己,每到自己有苦恼有忧愁就向她倾诉。二舅妈对你最为钦佩,总是护着,一遇大事必定挺身而出,你与她的良好沟通管上了大用处。你经常拿不定主意,有时又过于有主意。你会就一件事情反复听取不同人的意见。譬如关于是否由县委“一抓三促”办公室调到玻璃纤维厂,你见人就征求意见。结果,张三说这是锻炼的好机会,一二百人的利税大户,扑腾扑腾挺有意思;李四说这个厂子谁也搞不好,人心不齐,制度不立,百废待兴,别栽在里面出不来;王五说人人知道厂子发展空间大,和秦皇岛玻璃纤维厂的密切合作一直都在进行,好好搞盈利不成问题;赵六说厂子里的主要岗位全是头头们的关系,谁也惹不起,他们只想拿钱不想干活儿,谁也搞不好。如此这般,听了一大圈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再说啦,那个年代,不服从是不可以的。结果,还没有到位子上,风言风语已经生出一大堆,口风不够紧让你吃了不少苦头。你就是这样,时而特别能把事情闷在心里,时而特别藏不住话。你有如矛盾体,正反两面奇异地统一在身上。

9.老爸,你毕生焦虑犹疑挣扎、左冲右突,如同一个知道自己即将溺水,于是拚出全身的力气去抓任何一条救命稻草的人一样,但仿佛越挣扎反而越徒劳无功。你一辈子都在摆脱这种宿命,但宿命偏爱你,选中了你,一直在造就你,不停顿地实施对你的横征暴敛。这部分抵消了他人可能对你的不悦。在职场上吃力吗?你无法游刃有余吗?

你由学校进入行政机关之后的几年中,无数个下班之后的晚上,咱家成为小城官场的小论坛,加班的小现场。现在我能勉强想起来,常有县委研究室王晋美,“一抓三促办”李俊峰,“工业办”吴德魁(我高中同学父亲,名字不确)等人,一坐一个晚上,或吞云吐雾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或你一言我一语推敲稿子,大家嘴里讲的都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一抓三促备战备荒为人民开好“三干”会以优异成绩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新胜利之类。王晋美的山西口音,李俊峰的陕西口音,吴德魁的河北口音,或婉转精确,或暴烈慷慨,或谦和迂回,为他们的性格做了最好不过的脚注,四个人作为纸上高参、刀笔小吏,字斟句酌,乐此不疲。这种在家工作场景曾经反复重现,只要是工作,只要是公家的事情,你总给人会鞠躬尽瘁的印象。

10.老爸,你努力成为他人心目中的成功者,在职场事业爱情家庭婚姻等诸多方面,你老人家留下不少遗憾,有的人一辈子主要以人生鉴赏家而存在,有的人主要以人生价值评论家出现,人生正确的参与者总是那样的稀缺,你无时不在衡量他人反思自我,你最可贵的品质是参与观察、敏于思考,年岁让你荣登人生顾问宝座,是否能够行使好这个职责,可能你自己没有多少把握。

你身边永远围绕着一大帮人,吃不完的流水席,讲不完的世态炎凉,一周总有三四场酒摊子,罗叔李叔刘叔侯叔张叔,小城官场上的那些风云人物都曾是咱家的座上宾,我给他们炒过菜斟过酒倒过茶,陶醉于他们的夸赞,你职场上的哥们儿都是些铁哥们儿。

1999年冬,你在北京肿瘤医院住院治疗,你的好友我叫罗叔的罗岩峰从内蒙赶来看你,病房里两张床,另一个病友说是刚被告知可以回家了,这儿就你一个人,罗叔于是便问:“希傧,我晚上陪你睡这儿行不行?”别人谈癌色变,老友现身病房。但毕竟,天不假年,老爸,癌症只用了半年就把你带离了这个平凡的世界。

11.你从小随父辈走西口来到内蒙,作为走西口的亲历者,你对老家山西文水永乐村抱有极为深长的怀念之情。每逢过年,你会讲起贴对联、跳火盆、吃年糕的讲究,你会精心准备菜单,让一些诸如过油肉、炖鲤鱼、酱牛肉、粉条白菜、干豆角之类的菜摆满桌子,招来各方亲戚,大吃大喝,尽兴而归。晋人讲究抱团取暖。一个绸布店的家当,由于前辈的挥霍无度,已所剩无几,加之战乱频仍,只得背井离乡,一家人由文水到包头,风餐露宿,一路出入当铺,落花流水。那时的塞外是多么贫瘠啊,艾青在《北方》一诗里说:“北方是悲哀的/而万里的黄河/汹涌着混浊的波涛/给广大的北方/倾泻着灾难与不幸;/而年代的风霜/刻画着/广大的北方的/贫穷与饥饿啊。”塞外毕竟以其慷慨接纳了这个克勤克俭的小商之家。为人为商为业,靠的是人缘,靠的是人场,晋人入绥远及构建起庞大的商业金融帝国,凭的就是票号那样的诚信体系,就是朋友口耳相传的信誉。你视朋友为生命,始终有人与你抱团取暖。烟、酒、茶,像人生三友,始终伴随着你,你的朋友源源不断,你好热闹,你不孤独,你逝世后,小城里送花圈和到场吊唁的几百人,开完追悼会,到火葬场的车队排得很长很长,如此备极哀荣令我震撼。

12.你得承认,老爸,你同时又是个倔强的人,有时表现出的那种狭隘的自以为是,那种逆大多数人的意志行事的固执,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在绝大多数人都会从善如流的时候,你偏偏选择逆行,比如,家族里只要有女孩子搞对象,你必定持反对意见,后来的事实证明,每当此类情况,你只拥有百分之二十不到的正确率。你从来不是方方面面让人满意的人,生活无情,你算是凡人里的翘楚,或者是拔尖者里的平庸者。在职业生涯考验的路途上,谁都不敢说自己能够交出自己看得过去的答卷。从一个爱情丰满、理想饱满的大学毕业生,由省会城市呼和浩特回到磴口县,家庭团聚,教书育人,我们不一定能够做得比你更好。生活是随时设障的难解之局,由无数古怪缠结在一起的曲线构成,要把这些曲线,把这些人类活动与关系的交叉线理得比较有秩序几乎不可能。一个人难于认识自己何况认识他人,他人永远是自己的镜子,映照着人生路上的坑洼不平和生活河流中的激流险滩,我和你一样,总觉得缺乏一些天分和自觉。人必须拥有对生活不断发现的能力,不断跟上生活,而不可指望生活能像公式那样运算与推演。

13.老爸,你可能早就忘了(是我忘了,逝去的人没有记忆,他们从来不轻易打搅人),你一度是我童年时期的噩梦。只要你出现我就不敢说话,我小时候严重结巴,就是你的功劳。好像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你偶然检查我的作业,我结结巴巴,你随便考我一些算式,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你眼睛瞪得牛大,我吓得放声大哭。从此对数学怀有严重恐惧。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叫过你爸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于我却难以实现,在你我之间,曾经横亘过难以翻越的巨岭。

你下手很重,你真狠心揍我啊。不记得有许多次了,耳光、脚踢、狠踹,动辄得咎,气愤难当,你的训斥和痛打,一度相当频繁猖獗。我不明白你到底有多大的火气,到底委屈是从哪里来的。很多时候你回到家里脸就是阴的,一点小小的不适就会令你暴怒,大打出手。妈妈、姥姥、妹妹都明白,你这是找茬,是在发泄,你心里不痛快,你发泄出来就能消停一段。你的发泄对象主要是我。我是家里除你之外唯一的男性。有一次,我手里拿着棍子,在院子里挥舞着玩耍,你立好自行车,一脚将我手里的棍子踢飞,接着就是一顿数落。每次挨打的过程都伴随高声咒骂,字眼不雅,成堆成串。有这些情景刻于脑海挥之不去,当了家长之后,我极力避免成为情绪的魔鬼,把气撒给孩子,但说句实话,真的很难很难。成年人被浮名所困,为功利所绑架,不过是身外之物可笑的傀儡而已。

这些皮肉之苦及痛斥,因妈妈的去世戛然而止。妈妈以自己的生命,一次性换取了家庭暴力的退场,令你更加成熟,让本应名副其实的家更加安宁、祥和、单纯、向心。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个母亲没有了,意味着最温暖、最慈祥、最诗意、最亲切的源泉切断了,冬天的火炉没有了,夏季的凉爽没有了,倒是新的一切免不了还要我和妹妹适应——譬如临睡之前你那生硬的拥抱,你喝完酒之后满脸胡茬的摩擦,皮肉之痛,不再有了,你也很少训斥,在你面前我不再低三下四、唯唯诺诺,妹妹可以对你撒娇了,但我并不开心。

14.鲁迅说过:“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玩具却是我童年最缺乏的东西,仅次于鞭炮、白球鞋、新衬衫。对玩具的陌生恰似对爸爸你的情感陌生,我几乎没有拥有过购自商店的玩具。有次我在凉房里扎风筝被你发现,你推开门,三下两下就把我花了几天时间扎好的风筝毁掉,踩在脚下。冬天来了,冬天又去了,别人家的孩子要么有冰鞋,要么有自制的“冰车”,我只能干看着。我从各种渠道寻找木板、粗铁丝、钉子、锤子、改锥,花巨大的体力脑力做“冰车”,不仅我不敢求你帮忙,也不敢让你知道我在做这些事情,做好的“冰车”只能藏在别的孩子家。

15.老爸,家是一个极小部分关系极亲密的人每天固定聚集吃喝交谈睡觉生气高兴共同忧愁快乐声息与共的完整体,对吧?可老爸,你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缺席的,你的出现是家里的大事情。库切在其长篇小说《男孩》里讲,男主人公从来没弄明白父亲在家庭生活中的位置。事实上,他都不明白家里是不是有个父亲。对咱们家,一定时间段里这样的问题同样存在。你在家的时间不多,或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我那渐行渐远浑浊模糊的可怜记忆里,家里只有四个人——妈妈、妹妹、姥姥和我——的时间很长,我至今不明白,你在哪里?由于疏忽,我没向任何人求教过,你是否有过下乡支教、到异地搞“社教”或“支左”之类的经历。当时,姥姥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一辈子家庭妇女,根本没有收入,妈妈病休在家,工资可怜,那么,谁供养我们?

16.罗素说过,父亲们最根本的缺点在于想要自己的孩子为自己争光。老爸你倒没有这样的毛病,你可能内心也想这样,没在面上体现出来。你是爱我的,我勤快,学习好,有口皆碑。有次大学放暑假我回家,夜里下了火车,爸你在站台上没接着,急得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团团转,还让车站的高音喇叭叫我的名字,而我则出了站,你依然满头大汗在找。你的“爱”总是这样,用力过猛,效益极低。

只有时光的效益最高,不断筛选局限、意义、分量、杂质,却往往回避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