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1期|袁凌:采集(节选)
来源:《芙蓉》2019年第1期 | 袁凌 2019年01月25日09:20
“颜色的碧绿中,也更透出细腻,像是特意烧制出来,在这僻远的家乡山坡上,专意为归来者预备的。”
——袁凌
01
有年秋天,我们站在阴坡小槽的几根漆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大人,挥动竹竿像打核桃那样,打漆籽吊吊。
打下来榨漆籽油,人吃。
那时候没有猪,就没有猪油。不知道我记事前,是不是一直没有猪,也就一直吃漆籽油。或许社员能每年分到一两斤化猪油指标。我们这里也没有菜油,油菜花我下了广佛镇以后才见到。有几年也吃过棉籽油,说是沾嘴巴,要趁热囫囵吞下去。那年或许是化猪油指标没下来,实在没法,想到这些挂在树梢的东西。
比起棉籽,漆籽和人吃的油似乎离得更远。可能大人也就是想着试一下。确实,如果没用,漆树为什么要长籽,看着圆溜溜小小的,颜色有些像蓖麻,磨子碾起来不费事。它只要让人割漆就好了,树身划开三角形口子,流出白色的汁液,转眼就变黑,人稍微怕冲的,在树下站一会儿,手背和脖子就要烂漆疮。
真正难懂的,其实是从吓人的、不能沾的生漆到能入口的漆籽油,长在一棵树上。这种尝试似乎只进行过一两年,我也忘了漆籽油入口是什么味道。只记得高挑的漆树上随风略为飘荡的漆籽吊吊,似乎丰年的标志,背后却是极度的短欠。
极欠的年份,人想不出办法了,才会从种粮食的地里想到树上和坡上去,漆籽之外,大宗的是蒿子、癞瓜和蕨根。
有一首《荒年歌》,不知怎么传下来的,按家乡规矩按月往下唱,每段带着咿咿呜呜的哭腔。原来以为早到民国年份,后来知道离我的出生时间不远:
正月呀里来,是新春,今年子的荒年舍大得呦很。咿呀呜呜呀,饿坏的多少能干人。
二月呀里来,是花呀朝,家家的户户舍打白呀蒿。咿呀呜呜呀,遍坡的白蒿舍都打完啦了。
三月呀里来,是清啦明,家家的户户舍挖蕨呀根。咿呀呜呜呀,遍山的蕨根舍都挖干啦净。
四月呀里来,四月呀八,家家的户户舍挖癞呀瓜。咿呀呜呜呀,遍坡的癞瓜舍都挖完了嗒。
……
饥荒过了,咿咿呜呜听起来也像是押韵的哼唱,没有了当初的心情。这是家乡歌谣的路数,一过身就像在说很远的事情。点到的几样东西,绵延到童年的日常。
蒿子糊涂,是正在记事前后吃过的东西,口味和名字一样有些似真似幻了。糊涂就是玉米粥,太稀的只能叫汤。想要稠又无粮食,就加蒿子进去。蒿子有好几种,青蒿、毛蒿、艾蒿都是苦的,吃了拉肚子,只有白蒿能吃。白蒿的蕊和其他蒿子不一样,单另地长在叶子之上,看上去白扑扑的,像是一开头就经霜了,没有涩味。用磨子推成糊糊,晒成粉面,掺和着搅玉米面,糊里糊涂也就吃了,能顶一阵饱。不毒人就好,养分是其余的事。
蕨根要打粉,至于是碾成现在的粉条,还是磨成粉掺和粮食,家里缺劳力,没有印象了。蕨叶盖房子却是大用处。刚记事的时候,院子很多房子还是草顶的。没有稻草和麦草,都用蕨叶。尤其是厕所和猪圈,从后坡成抱地割回来,每一根像是大扫把,层层叠叠铺在屋顶上,隐约的深处气息,还留在怀里很久,似乎无穷无尽。
刚铺上去是绿的,一经日晒雨淋,变成了褐色,有些像垫鞋底的棕。到这时,才和土墙成为一体,可以长年相安了。盖屋顶时竖着铺,雨水顺着茎叶流下来,进不了屋。年年加一层,屋顶越来越厚,也和纳的鞋底一样厚实。
所有的住家房子换成石板后,就剩了姚家一家。他家却被一颗扫帚星落中烧掉了。我似乎是亲眼看着扫帚星拖着长尾巴落入了姚家,茅草房子即刻燃起来,连土墙化为炉灰,比石板房子烧得透得多。当年的半缸猪油都没抢出来,助了火势。姚家剩下两个老的三个儿子,此外是白地了。
癞瓜是地下的东西,更实在些。一般长在有些稀的沁水的地方,有些难挖。单单一条雾子,像是头顶长出来。因为名字,让年纪小的我多少有些畏忌,怕是不能接近的东西。挖出来之后,并没有那样疤疤癞癞,倒不像瓜,近于土豆,烧熟了吃,面面的,没有怪味道。但东西少,荒年里不能当主食。平常也没有几人费心挖出来。
02
荒年歌里还有一种东西,因为冬天才熟,落在歌的后半段,歌词想不起来了,重要性却一望名字即知:救命粮。
救命粮是一小丛小丛灌木结的红米米,和苦麻菜有点像,专意长在土质有些薄的坡上路边。秋天时候就红了,像点着满树红灯笼,把一面坡一条小路都照亮了。但味道极涩,要到下霜打掉了涩味,才能真正入口。这时叶子都落了,剩了一棒一棒的籽实,顺手刷两把,面扑扑里带着一股甜味,没有怪味还带一丝清香,连续吃上几把,就有顶饱的意思。用磨子推了掺苞谷面,是荒年度岁的必备,因此有了这个直勾勾的名字。
早些年它还有种莫名其妙的称呼,叫救兵粮。说是红军长征路过这里缺粮食,靠刷救命粮吃,因此改叫了救兵粮。长大后查历史书,1935年底贺龙的部队北上经过平利,确是救命粮成熟的季节,大约是那时流传下来的说法。但救兵只是一回,饥荒是长年的事,大部分人还是叫救命粮,到我七八岁的时候,救兵粮的称呼渐渐没有了。
度荒年的草木,还有灰叫花和苦麻菜,苦麻菜费油来焯,那时候灰叫花还是吃得多些。灰叫花就生在庄稼地里,借点肥气,灰灰的绿绿的叶子,不像别的草起刺露筋,摸在手里就滑滑的,有一点微微的茸毛,比别的叶子细腻得多,也厚一点,有点肉肉的感觉,像后来家里喂的兔子耳朵。摘来搁在搪瓷缸里,倒上开水,一滚就熟了,像是以后传来的菠菜。要再放两滴油,就鲜得有吃肉的意思。
春天微风的日子里,灰叫花在地里摇摇地长起来,有点像叫花儿走路。假如一个叫花拿个破碗,完全可以将它清水煮了当粮食,也不费油,所以有了这个名字吧。那时我却想象是因为样子像叫花。长大了奇怪人们没把它培养成蔬菜,大约是就兔子耳朵那么点儿长不大,只能是叫花和荒年的粮食。
苦麻菜就像名字,要清苦一些,它好像和灰叫花、无儿嫦这些分了角色,任它们占熟地,自己专门长在被踩硬践瘦了的路面场坝上,只有在这里才能长得好。它的叶子也是缺着边的锯齿,平平趴在地上,天生是已经被人踩扁,供人践踏的样式。不仅是人的布鞋胶鞋,连公路上拉煤车的轮子,稍微有空隙它也能存活。所以后来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车前草。
但是到了春天,它会有个蕊直直地竖起来,结一个毛茸茸的圆盘,像一顶伞,到了时候,风一吹就散了,或是被行走的人畜带着,能走很远很远。这就是它愿意长在路上的原因吧。同时它的黄澄澄的花朵还趴在地上,另有个名字叫黄花地丁。如果泛紫,叫紫花地丁。这是我在医院的中药柜上看来的名字。以后读了历史书,有“地丁银”的词,说的是穷人的人头税,看来这苦麻菜从古至今就和穷人的命分不开,开花结籽都趴在地上,任人碾压又四处播散,留着一份苦味的念想。
有这份天生的苦味,我们小时候就不怎么稀奇它。至于它的香,那是藏在苦的尽头,后来油盐充足了才体会出来,那时我已经实现了八九岁时要吃一麻袋糖的心愿,回头寻找似有若无的苦味了。
前一段,一个嫁到美国的故人在网上发给我视频,她和工程师丈夫居住的小镇房屋前,长着一片苦麻菜,是她在别处路边看见了,就挖过来种下的。“看到这里有苦麻菜,我心里才踏实些。原来美国也长苦麻菜的。”
苦麻草虽然苦,却是没有毒性。怕的是味道尝不出来,却含着毒性的东西,不好辨别。三步跳就是这种,和隔山消都是地下长的圆果果,又同在熟地里,一旦弄混入口了,据说是走三步人一跳就倒了,所以又叫三步倒。
有一天,院子里所有的小孩差点救不转来了。原因是平仔和哥哥放学回来在阴坡挖了隔山消回来,在我家火屋里烧着吃。七八个小娃子,烧了一面层,白扑扑的,看到稍微熟了,抢起来拍着吹着就吃。谁知道入口麻人,不大工夫口吐白沫,歪的倒的一屋,还没抢到的赶紧去地里叫大人。
那天我也在场,但似乎没有抢到,是仆爬脑栽去喊大人的一个。妈和其他的大人回来,给各人娃子灌凉水催吐,好在没用上大粪汤,一个个都转来了。看来毒性没有名字那样吓人,不过当时我们相信是吃了后没有走路和跑跳的原因,说是三步倒,你不走,自然也不会倒。
成年以后许久,知道这些小小的野地食粮,不仅留在家乡传唱的歌里,也早载在古人救荒的书上,竟然还是皇室亲王,放下身段郑重地来写这本书。这人是明成祖朱棣的弟弟朱橚,在河南的王府里辟了植物园,栽种来自各地的野菜,还亲自品尝味道,绘制图谱,写成一本叫《救荒本草》的书。因为地近陕西,品种和我家乡差不多。
我童年吃过的苦麻菜、白蒿和癞瓜,都列名其上,它们幼小的身姿,在我家乡的田野微风中,已经悠悠生长千年,守护着荒欠的年景。
03
没有水果糖的年月,坡上的各种莓,是甜味的来源。
节令最早又最迟的,是最不起眼的苞谷莓。黄黄的颜色,几乎算不上是莓,只是一点点籽实,上不了手,一开始就像是被人揉碎了,不成形状。长在刺条上,不是很好采撷,生涩的味道里,含有一点点甜味,少到不耐烦去汲取,但毕竟有一点真的甜味。或许因为微小生涩,春秋似乎总在那里,一直到落雪的季节,还未从枝头脱落,叶子也是四季青。
黄水莓也是黄的,枝株却是从地里长起来,将将平膝盖,像是人培植出来。在火地打猪草的时候,顺手摘下来,面上带些小籽粒,有点糙手,摘下来是空心的,入口像是水分被挤掉了,带着一股干巴巴的酸味,口水濡湿化开了,才得到甜。
黄色的莓只有这两种。
小麦莓和大麦莓是由红到黑的。小麦莓和刺莓一样微小不起眼,也长在带刺的枝条上,但有着红红白白的颜色,一泡水含着骨籽。这是没熟的时候,要等。硬去摘,会扯碎骨朵,到不了手。
大麦莓比小麦莓大些,成熟晚一点,正像小麦和大麦的先后。等到熟透了,变成红里透黑,仍旧不能用力,轻轻一碰,就落在手里,手指一触之下染上乌红,像是一种老师批改作业的红墨水,轻易洗不掉。
在大麦莓和小麦莓之间,有一种白毛莓,其实是鲜红的,果实上带着点茸毛。
乌莓一出生就是乌黑的,近于煤炭,几乎想不通入口的东西,要长这么黑,如何吸引传播种子的鸟雀辨识。因为太丑,得到个名字叫狗屎莓,正像有一种野果叫猫屎筒筒,乡下人是善于把名字和实际分开的,一点不妨碍食用。似乎它平时藏在枝叶下,一显出来就熟透了,一饼一饼的,碰到手里手就成黑的了,一整天像个课本里说的黑手党。只是疑惑内脏是否会染黑。味道也是单纯的甜,甜到足够,谈不上其他。
端阳莓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东西,配得上这个重要的节令,像是现成的礼物。它要大得多,每颗超过了大拇指头,可以单独拿出来。颜色是深红的,细碎反光又凝聚,果实和颜色一样干净,没有茸毛或者硬壳。它可能是草木拿得出来吸引鸟雀最好的东西了。
那年的端阳节前,我在广佛镇大寨子坡下采了一捧端阳莓,用大葡萄糖盒子装着,去给妈妈。
妈妈在做饭。她在又大又黑的厨房后面有个小工作间,我很少有机会进去。里面有些我向往而不得的东西,一个剩花卷之类。
今天我并不想要什么,只是给她送礼物。我走到厨房里看见了妈妈,她正在收拾医生们用过饭的碗筷,立刻严厉地冲着我说:“你来干什么!”
我的话说不出口,盒子打不开盖。就像前几年,我把外婆给我的鸡蛋藏在墙洞里,准备一半给妈妈吃,紧接着她却喊我去和哥哥抬水,我和哥哥路上吵架摔破了水桶,妈妈为此打了我一顿,我就一个人吃掉了那个收了半天的鸡蛋,却一点味道也没吃出来。
我没有吃那些熟透了的端阳莓,连同盒子倒掉了,或许被蚂蚁运走。妈妈心目中,我只是那个贪吃的孩子,不会想到其他。盒子里的端阳莓就失去了甜味。
以后我再没有机会摘端阳莓给母亲。
灯笼莓的样子,就像它打定了主意要标新立异,又选了乱石坳这样的地方,显出直立的姿态,茎秆上擎着一顶四面撩起的帐篷,或者元宵节屋檐下的灯罩。剥下了灯罩,才是里面指头大黄里透红的果实,和端阳莓可以一比。摘了吃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过年,年虽然过掉了,却像藏在了这处深山石坳里,总还能遇见。
前面各样的莓都还要遇见。像庄稼生在地上,能大片大片地去采的,就是地莓了,外面叫野草莓,几乎算是一种收成,也是大人和孩子会共同参与的事。
野草莓分早迟两种,早的小,但鲜艳一些,叶子也尖。羊子饱吃嫩草的季节,它们也差不多出来了。越是羊践踏,地莓越结得好。早地莓就像一颗颗露水,一碰要落的样子,入口就化。上面点缀着微小的籽,舌尖感触不到。
放羊时躺在平展的草莓叶子上,草莓在叶间红红白白地吊着,有些像星星挂在云层。不用手,顺口歪过去就可以吃到。有一种清香,抓不住又分明在那,不属于哪一颗,只有这么大片铺展的草莓,才会让空气香了。以后看到人工的草莓,个头撑到那么大,不像是细小的草莓叶子能够结出来的,却失去了香气,和塑料棚外的空气断了联系。
迟地莓要到端阳节时候,快放暑假,每到周六,我们急着走三十里路往回赶。比起零星点缀的早地莓,迟地莓的阵势要大得多,个头等于早地莓的三倍,大片大片地铺展,叶子平展柔和,手摸上去毛茸茸的,几乎是盖在坡地上的被褥。颜色和味道正像是早地莓长大成年了,颜色要平淡一些,味道的酸甜也平和了,但更持久实在,这也是大人们愿意参与采摘的原因,半天能装一招筒筒。
招筒筒是最好的装草莓的器具,本来是割漆用的,漆把木桶染得漆黑放光,草莓盛在里面,不会染上一丝漆的气息,却不容易坏,比起缸子和洋瓷碗强多了。
有了白糖之后,妈妈会对迟地莓做点加工,掺上一点白糖,等到糖和草莓一起融化了,就如蜜一样甜,清香的味还在,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化开,一天打猪草薅苞谷的疲劳都没了。那时候少有人养蜂,糖草莓是最好的甜。
地莓本来也是鸟儿的甜点。不少地莓被鸟啄破了,剩下半截,鸟比人来得早,这本来是它们的口食。但是地莓愿意接近人迹,以前可以遍坡打滚的大莓梁,队上无人放羊,退耕还林之后,也就不再是采地莓的大本营了。我最后一次吃到地莓,是在老院子沙梨子树包,留守的三舅娘开辟的菜园附近。
伴生的另一种地莓,人却不敢去抢,是蛇的口食。两者样子像,就是后者更鲜红,点缀的子硬一些,突出一些,摸上去是糙的。据说蛇每天早上来吃,蛇莓叶和附近的野蒿杆上,凝着一团团蛇淌下的乳白色口水,赤脚杆不能碰。
因为蛇莓和草莓离得那样近,有种隐隐的恐惧,会一触之下致命。但有时又禁不住去探究,摘下一颗蛇莓,剥开红籽的外皮,露出里面粉红的果肉,似乎也透着邪恶,假意往嘴里送一点,却又立刻呸呸吐掉了。终究不是人的吃食。
但比起地莓,蛇莓更近一步,喜欢长在人家荒弃的院子里,莫非是因为人的脚走了屋脚容易来蛇?或者是蛇莓喜欢熟地,院子里倒了多年的熟煤炭灰。家乡迁走的人户越来越多,有次我在李家坝看见一户人家空院子里密密麻麻长了半院蛇莓,绿叶上开得红艳艳的,正午的阳光之下晶亮,这会儿不觉有童年的畏惧,倒像是留存的抚慰了。
04
小时候破皮流血,没有创可贴,也不用电影里说的黄土。细娃儿都知道毛蒿能护手。
毛蒿就在坎前檐后,出血了现去拔,顺手捋一把就是。和没有受伤的手配合,在手心揉出汁来,黏黏地敷在伤口上,很快就止住了。
有次我从楼梯上倒栽葱下去,还有一次晚上在院地里拉屎被狗咬了腿肚子,妈妈都往血洞里撒了些白糖,变红的白糖很快结晶凝固了。此外是锅灰。白糖不易得,锅灰会留下黑记,哥哥耳朵上就有一处,是火上吊钩挂破了抹的锅底烟。一般的伤,毛蒿就够了。
白蒿和毛蒿之外,青蒿和艾蒿,也各有各的用处。青蒿最苦,治上火长包,公家制成打针用的青蒿素,治打摆子,爸爸下乡挎的赤脚医生红十字箱里有。毛蒿长在坎下路边,弄破了手,顺手抓一把揉融了,连汁水敷在伤口上止血,艾蒿热天点燃了熏蚊子,每年五月端阳挂两束在大门楣上,就知道要过节了。
山高医院远,除了个把赤脚医生的出诊箱,在地里生的小病小痛,就指靠地里长的药了,大病也懒于去治。青母香是地里产的根根,用于治最经常的感冒,用清水在茶缸子里熬出就好。它的似乎和母亲有关的名字,经由了母亲的手,有一种清淡却长年不消散的苦味。红藤根熬水,似乎治痨伤,和它的坚韧类似,可以撑过岁月的消磨。
同样不起眼的是葛麻藤。连坡累架地起伏,坡度稍微平缓的地方,可以覆笼一整座山,也给放羊砍柴的儿童,做完整的蹦床,不用担心漏下去。这也充分说明了它的无用,牛羊不喜,砍下来也当不了柴火。葛藤的繁盛,在于它的根,盘绕在乱石深坳中,百年繁蕃之下,粗过地炉子上的茶壶,如传说中的蟒蛇,没有衰息的时候。
不料近些年来,忽然从外边传来葛根的用处,可以治绝症,一下子成了地底下的现钱,老小穷富都拼命去挖。葛藤架翻倒,深藏石坳荒坎的葛根见了天日,斩断根须,光溜溜又盘曲地晒在院坝,干了去卖钱。曾经连山遍野的葛藤架,像一个被围剿的民族,很快消失不见。
我在家乡的公路旁,见到过堆得像房屋那样高的葛根。在路旁堆久了,蒙上灰尘,但在烈日下仍旧现出深褐色外观,散发深郁气息,是我幼年不曾闻见的,和地面上的物事区分开来。它们正在死亡,却有一种坚硬的东西保留下来,正是人们治愈绝症的信心由来。
还有一次,在毛狗洞下边姚家的院坝里,见到码了半条阶沿的葛根,没有公路旁的粗大,却更为盘曲,想得见孤身的姚伯娘挖掘的不易。林娃子坐在阶沿前的院坝里,身旁水缸汩汩流淌,一棵李树白色的花瓣遮住了他的面容,贴在了骨头上,是尘肺病晚期的灰白情境。他说到自己的病情,爬上到姚家这道坡要歇几道气,人已经做不了什么。身后近在咫尺的葛根,没有许诺救赎,倒是对晦涩前景的预示。一个我们都没有谈到的字眼,在深郁的离世气息里透露。
半年后知道,他死在县城,遗体运回老家阴坡安葬。
和葛根一样突然面临灭绝的,是杜仲皮,以前我们叫司命皮。不知为何它要叫这个名字,倒像是预示了它的命。有天它的单价涨到了活皮一斤十几块,一夜之间,大小司命树的皮都被剥光了,连只有小孩子手臂粗的都不放过。光溜溜的一根根树干,像是身在沙漠中,被几千年的风沙剥蚀了,但树梢还没来得及死去,保留着绿意,也许可以单靠露水供养,直到四五天后慢慢衰萎。
05
许多草木在人手中灭绝了,似乎因为它们与人的病患之间,除了物性,还有一种隐秘的联系,譬如传说中的灵芝和金钗。这种隐秘,攸关性命,需要付出命价。
小时候听大人说,埋在小湾口上的王铁匠他爸活了九十九岁,因为他吃了灵芝。王铁匠他爸是放牛娃,牛拉了一泡屎,过后在牛屎里长出了灵芝,牛一脚踩烂了,剩了小半个王铁匠他爸摘了吃,就活了九十九岁。想起来牛屎虽说脏,曾经使我多年心有不适,长出来的既然是灵芝,当然又是另一回事了。九十九岁那时是个高不可攀的数字,对于上小学的我们约等于无穷,虽然他仍旧是埋在一座石头坟里,却像是和一般过世的人不同。假如吃了完整的灵芝,或许就会长生不老。这种不寻常甚至传到了儿子身上,王铁匠在山上砍柴时遇到过狐仙,精了好几年。这虽然不能说是什么好事,但毕竟不是一般人有的。
童年只是听说,一直没有见到过灵芝,长大在外却意外地常常见到,摆在路边天桥地摊上。看颜色真是晦暗,近于牛屎,但也疑心不是真的,王铁匠吃一口活了九十九岁的灵芝,不会寻常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虽说我的奶奶也活了九十九岁,并无类似奇遇,按照书上的解释,灵芝也并非如名字般神奇,说到底是一种真菌。
直到前两年回乡,找一位蜂农买蜜,看到他的窗台晾了大小一把灵芝,像一片扇面,色泽比路边摊上的要淡,带着隐约的花纹,并非那样近于牛屎。一问,是他上山招蜂遇见的,和牛屎没有关系,也无造假之嫌,他却是这样地晾在窗台上,既未珍藏,也不像王铁匠的爹那样当时就吃下去,似乎并无长生的想法。
这位蜂农父母早年过世,自己又在十几岁时烧伤了一只腿,些微比另一只短些,承不住重物,不能下矿打工娶媳妇,只能长期独居,养几桶蜂换点零用,大约对于延年长寿也无期待吧。想起向阿波罗神索要长生,却忘了要永葆青春的希腊少女,到了油尽灯枯的老年,求死不得的困境。眼前的蜂农,纵然摘到了一把灵芝,既然没有狐仙来助力,也只好默然忍受他的生。
金钗的隐秘,似乎因为生在悬崖上,保存更为持久。我们家因为在缓坡上,没有见过金钗。妈妈说,金钗要在悬崖上,有水响,还不能有污染。这样的地方,似乎也只有大溪沟了,每次路过,也都会往崖壁上看,但听说这里的河不够大,根本长不出金钗。
金钗到底能做什么,似乎不像是灵芝那样能长生不老,却有另一番神奇,近于逢凶化吉。采金钗的过程,是从悬崖缒下,万分凶险,成了它神秘的一部分。这一类从悬崖坠下的人,我从没见过,他们似乎和金钗一样,在时间中消失了。
成年后在二道沟蜂场,有次二伯伯告诉我,采金钗的凶险,并不只在于绳结的不牢固,或崖壁的磨损,而是一种护卫金钗的鸟,叫作剪绳子,有啄木鸟一样的利喙,专意去啄采钗人的绳子,采钗人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绳断人亡。这是家乡故事的传统:有一种神奇之物,就有另一物去卫护,不叫犯人轻易得手。
在金钗之中,也有等级高下,根据崖壁的险峻,水声的远近有不同,用得着剪绳子鸟的,大概是最贵重的龙头凤尾金,次一些的还有元宝金、燕尾金、瓜子金之类,后者更容易见着。
有天知道这份家乡的神秘就是广告中的铁皮石斛,名称似乎完全配不上那些记忆和传说。当一个朋友在聚会中掏出一撮类似茶叶的根须加入杯中,说是铁皮石斛,他的某种嘚瑟让我若有所失。似乎在外婆传给妈妈的大箱子里荷包内,有副真的金钗,开箱去看,已经化灰,或为人取走了。
在地头生长的毛蒿、青母香和传说中的灵芝金钗之间的,是天麻,始终不易得,却也没有过于神奇和从高处跌落的印记。
06
前不久在县城一家药店见到坐诊的爸爸,他又提起我小时候“天麻娃”的掌故。
六岁那年,我在家门前的老灯台树墩下抠出了一窝像山药的东西。老灯台树在大跃进时候被伐,几十年过去全都烂掉了,却没有生烂菌子,倒是长了一窝这样的东西。我拿了回去给母亲看。
她好像吃了一惊,说这么大的天麻。
天麻和我有特别的关系。这是爸爸说的更早先的故事。在我还没有记忆的岁数,我和伙伴在地炉子旁边玩耍,把手伸进了煮沸的猪食罐,半条手臂脱皮了。在敷药治疗中我开始惊风抽搐,是神经受了刺激,需要天麻安神,用爸爸的说法,只此一味良药。一时急促不知去哪找。外公想起来说,姚家后坡黄连排上好像有几窝天麻藤子,你去找一下。
爸爸说,他刚一气爬上姚家后坡,出了一层毛毛汗,随便坐下来想歇一会儿,往后一倒,脖子碰到什么尖尖的东西,扭头一看,正是三根天麻雾子,直直地排着。随手一抠,一大升山药,装满了几个衣兜,回去煎药用,治好了我的抽搐。病好了,爸爸觉得副作用是我由此“记忆力超群”,也就有了“天麻娃儿”的外号。
我的右手臂上仍旧带有大片的火伤疤,初中时不能报名当兵,在打乒乓球或者学弹吉他时力有不逮,但幸运的是它保了下来,我得以留在正常人的行列。有时候我看着这条过长伤疤,心想如果没有那几株天麻,或许一切都不一样,想到了三舅家被烧伤死去的三女子,小小的坟处在杨家坪下游溪边,现已毫无踪迹。
天麻的雾子不是藤,但也不是丝,硬要说起来,是藤和菌丝之间的一种茎,过于纤细,似乎无所凭依,难于把握,像人参的雾子一样,不好遇见,遇见了又很容易丢失。
野生天麻据说已经消失,像隐居的人种灭绝了。但前两年我和小指还有老杨在金沙河一条峡谷里玩时,在溪涧深处的半坡上又遇到了两根。这时我才重新勾勒了记忆中模糊的形态,纤细笔直的茎秆,微红的色泽,像是一种火苗,立在腐殖质的背景之前,似乎为了点燃晦暗天空。它不适宜离开这处地方,难以在略为蹩脚的环境里迁就生存。
老杨已不顾惜地拔起了火苗,抠出了下面的天麻,不大的两个,还未来得及在年份中饱满,带着腐殖质的泥土,揣进了老杨的衣兜,擗断的茎秆扔在地上。据小指说,天麻雾子也能熬水喝的。他看着我捡起的雾子,说坡上有四种药,都有个“一”字,连起来叫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家乡一碗水,文王一支笔,倒是没有天麻。
或许这片山坡确实不寻常,我们遇到了后三个“一”字。头顶一颗珠和天麻的区别,似乎也就在于多了一颗天珠,地下的地珠是一样的,自然效用不同。因为不如天麻名贵,我们没有采撷它。家乡一碗水近于水荷叶,几乎要弄混,却又确实完全不同类。水荷叶虽然溜圆,中心却不严密,类似收束下陷的漩涡,如果做碗,存不住水。小时候大人小孩用荷叶掬水,都要叠紧了螺旋的收束的口子。一碗水的边沿并非全然圆形,有点像带方形的窑碗,中心却是平整致密,茎秆擎着一只完整的碗,真是可以滴水不漏,不知大雨天气,会不会存满了一碗雨水又倾覆。颜色的碧绿中,也更透出细腻,像是特意烧制出来,在这僻远的家乡山坡上,专意为归来者预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