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计文君:桃花源(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 | 计文君 2019年02月03日08:55
内文摘录|
惊蛰过后了,太阳高了,风里的暖意很分明。
清洛松开了脖子里的丝巾,触碰到刚才自己抓出的伤痕——也许,她可以把窒息的恐惧,回忆成落花的忧伤,或者把无常的耦合,当成无私的牺牲,就像他的爱与死……
再也不要想这些了!
她迎着风,看着眼前被她彻底改变的镇子,这是命运赋予的力量——拥有这种力量,你可以在时间中逆行,在空间里纵横;你可以让落地的苹果飞上枝头;你可以让平整的柏油路变成青石街道,只为曾在诗里响起的马蹄声;你可以让故事变成现实,现实再度被讲述成故事,就像桃林与“桃花源”……
上 篇
1
三年前,盛夏。
钓鱼台国宾馆芳菲苑会议大厅,主席台大屏幕上定格着会议名称:中国乡愁文化促进会成立大会暨中华乡愁文化产业发展高峰论坛。
秘书长贾弘毅忙得像操持大家族红白喜事的当家媳妇。一切都安排妥帖,他看了看手机,快步走出会议大厅。身后开始播放的宣传片中,气吞山河的恢弘配乐与浑厚深情的解说男声混杂着嗡嗡的人声,让贾弘毅头昏脑涨。
会议大厅外的休息区,人头攒动。一位面孔为公众熟知的文化名人正在接受采访;几个文旅行业的企业家们在互换名片;行业金融协会的两位领导自顾自说着话要进会场,被身着青花图案旗袍的礼宾小姐温柔地拦下,笑着引到用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画为底的签名板前;新旧各种媒体人扛着长枪短炮、举着手机自拍杆在人群中寻找目标……贾弘毅快步穿过人群,推开大门,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夏日午后的刺眼阳光反而让他精神一振。
树影婆娑,蝉声清亮,贾弘毅舒舒服服地吁出一口气来,魏文庸的车也到了。
魏文庸的助理从前座下来,一路小跑过来拉开车门,贾弘毅跟着出来迎接的几位相关领导也疾走几步到了车前。
魏文庸的红酸枝拐杖先伸了出来,然后是裹在玄色香云纱阔腿裤子里的一条腿伸出来。助理伸出手,魏文庸虚虚地将手搭上去,下车,立在车门边,远眺,略微四顾,才把目光收回,投向赶到车边迎接的人——德高望重名满天下的文化大家自有一番不同流俗的丰仪。
魏文庸微笑着和前来迎接的人一一握手,最后轮到贾弘毅——他满脸堆笑躬身两只手握住魏文庸的手,叫了声:“老师!”
不是魏老,不是魏教授,只叫老师——强调着不足为外人道的亲近。
魏文庸笑着用力晃了一下贾弘毅的手,低声说:“小子,这是要劫皇纲啊!”
贾弘毅谦逊地弓腰笑,“老师取笑了!”
魏文庸这话里的“典故”,来自数月前贾弘毅的狂言。
那是研讨会中间茶歇,贾弘毅和几个熟人闲聊,有人说某某某办国学班骗了不少钱,贾弘毅不屑一顾,“装神弄鬼欺世盗名,办班儿能收几个钱?!改明儿,咱们几个憋个大的!劫就劫皇纲,嫖就嫖娘娘!”
众人哄笑,有人在贾弘毅身后说:“好有志气!”
贾弘毅扭脸,耳朵里轰一下,脸变得滚烫,结巴着说:“魏、魏老……”
魏文庸笑着说:“改天给我说说你打算怎么劫皇纲!”
贾弘毅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如回眸私顾贾雨村的丫头娇杏一样,偶因一着错,交了狗屎运。几天之后,院长要他一起去参加个活动。虽然贾弘毅平素是个戚戚于贫贱济济于富贵论文高产热衷开会的上进好青年,但像他这样年轻的副教授,能跟院长大人亲近的机会也不多。
这个活动,就是在京郊一个花木葱茏庭轩精致的园子里,喝酒,吃饭,聊天。贾弘毅那天许是受了魏老林下之风的感召,很放得开,从屈子庄周王阳明,到唐诗宋词《红楼梦》,从文旅产业升级换代,到人工智能万物互联,谈什么他都懂,都插得上话,古典是美的,世界是平的,未来是湿的……
酒酣耳热,临水的敞轩上喝着明前龙井的魏文庸说,对面朱栏板桥的亭子上缺一副楹联,他给了个上句,“朱栏空明月”,环视众人,贾弘毅张口对道:“绿水惹闲花”。
魏文庸大笑,“劫皇纲,惹闲花——你这小子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院长大人很沉默,坐在车前座的贾弘毅僵硬着脖子略偏脸偷眼看后座上院长的脸色——也不是十分难看,木木的定定的,似乎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贾弘毅坐正了,以免引起院长的注意,酒意褪去,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自己有些太闹腾了,不知道今天这个聚会的深浅,说多错多……
拖着心底的长吁短叹下了车,到家借酒盖脸,一头栽在床上,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带着气推他,他耍死狗闭着眼哼哼地装醉,后来真的就睡着了。
凌晨两点钟醒来,干疼的喉头下面是空落落的躯体,心丢了一般。他摸索到了客厅,抓起茶几上的杯子,一股刺鼻的腥味让他又放下了。窗帘没拉,远处建筑物上的灯光照进了房间,不开灯也能绕开满地的杂物去厨房。
三家分租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客厅这样的公用空间永远脏乱,“像国民党撤离大陆似的”——母亲在贾弘毅婚后来过一次,站在客厅里,自以为淡定而幽默地说了一句。新婚妻子小欢没听懂婆婆大人的话,低声问贾弘毅什么意思,母亲听见了,就说:“意思是我们要齐心协力建设新中国。”
母亲是中学老师,把儿子培养成了当地的高考文科状元,在北大从本科读到博士,并且留在北京做了大学老师……贾弘毅婚后,母亲只来过那一次,在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了一晚就回去了。他们的“新中国基础设施建设”——买房首付和每月的按揭还款,完全依靠母亲,贾弘毅与小欢微薄的工资,勉强够他们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但作为母亲在家乡开办的高考补习班的活广告,贾弘毅在母亲故作淡然的讲述中,依然天之骄子般活得让人艳羡。
从冰箱里找了半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橙汁灌下去,想着母亲的比喻,贾弘毅陡然有了兵荒马乱身世飘萍的凄惶。从厨房的小窗里看得到天心处的圆月,想起白天的园子,魏文庸的笑,院长的脸色,还有那副对联,“朱栏空明月,绿水惹闲花”……他毫无睡意,也不想再回到床上弄醒怀孕妻子,于是把自己的身躯蜷缩进了客厅沙发里,刷微信到天亮……
2
那夜贾弘毅佝偻蜷曲的背影,留在了断裂的“前生”之中。
天亮时,外面的世界变成了巨型的猪笼草,狰狞艳丽的紫红叶笼启开盖子,一口吞掉了他这只懵懂嗅着蜜味飞近的小飞虫。
滑落时的惊愕,被消融的痛楚,还有神奇的轻盈重生——重生为另一个物种。贾弘毅抖动着还不熟悉的真实羽翼,扑棱棱飞到了丛林之上,这是此前他孱弱透明的小翅膀永远无法抵达的高度——他看到了山河壮丽,众生芸芸……
时间和空间同时开始膨胀,多到无法细数的人和事涌进了他的生命,很多事物的比例开始发生变化,原本面积颇大地形复杂的校园,因着他使用的地图比例尺急剧缩小,也迅速缩成一点然后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打量着广袤中国版图上成千上万的美丽乡村、特色小镇……
黄淮海平原上,有个名叫桃林的小镇。
顶着颗大秃脑袋的董卫东,就是桃林人。
董卫东是那天在芳菲苑众多与贾弘毅交换名片的董事长之一。所有来跟贾弘毅谈的董事长们,都带着关于某村某镇的故事——历史悠久人文丰厚的中国大地上,实在不缺神奇动人的故事,但那些故事多半是关于古人或者故人的,而董卫东带给贾弘毅的桃林故事,是个例外。
一个名叫清洛的女子,就在贾弘毅的人生发生巨变的同时,因为与桃林镇的一次意外相遇,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贾弘毅该去桃林,了解一下她的故事,给这个故事更大的可能……
董卫东笨嘴拙舌,实在难以驾驭如此戏剧化的叙事,他讲得难受,贾弘毅听得难受,董卫东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清洛把她的故事写下来了,领导自己看吧。
几天之后,因为飞机晚点,贾弘毅点开了董卫东发给他的微信链接。
死亡咖啡机
我原以为这是普通的一个工作日。
中环世贸双子塔中一间主色调为银灰的办公室里,永远第一个到办公室的我,摁下了咖啡机的电源开关,等待咖啡机启动时。我揉了揉倦意犹在的双眼。清晨八点,起床后两小时,却疲惫得仿佛根本没有睡。手机不断传出收到微信的提示音,研磨咖啡的噪音中,我刷看朋友圈。36岁清华毕业的IT男过劳猝死的消息,还在被转,我忍不住又一次点开看了,悲剧故事的男主在黑框眼镜后的笑脸,年轻得带着稚气——仿佛哪儿吹来一阵冷风,我抖了一下,才意识是悚然的战栗,不觉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泪意——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迅速克制了自己的负面情绪,深呼吸——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对……
咖啡溢出了白色的马克杯,我慌乱地去摁控制键,端杯子,滚烫的咖啡淌到了手指上,白皙的手指红了,我没有感觉到疼!我用力呼吸,浓烈的咖啡香气应该充盈在房间里,可我没有闻到!又来了,我没有被治愈!我用力呼吸,呼吸,以至于呛咳起来,咳着咳着,我哭了!
我这种古怪的感官失常,第一次出现是去年夏天。上周末就有同事嚷嚷,办公室里有味儿!大家也都没有在意。经过两天的酝酿,那味道变成了恼人的恶臭,周一同事进门就掩鼻尖叫,最早到办公室的我却没有闻到,在我愕然发呆时,自动充当猎犬的同事在我工位的抽屉里找出了一个被遗忘的牛肉汉堡……
我去了医院,从耳鼻喉科、神经内科看到了精神科。三甲医院证照齐全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这种感官失常是心因性的,也许我的潜意识要我对世界封闭自己的感官——以躲避痛苦或者压力……
我自认为是身心协调的达人。十二点之前睡觉清晨六点半起床,每周去两次健身房,自觉屏蔽各类负能量信息源,知道如何及时给予自己正面的心理暗示,理性乐观,善解人意,谙熟各种养生知识,善于煲制各类心灵鸡汤。27岁的我上接70后主管下罩90后新人,在公司人际关系和谐到无隙无缝四季如春。我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有严重到疾病状态的心理问题。
我相信科学,配合治疗,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再次拥有那个身心健康的自己。可是,在这个冬日清晨,毫无理由突然复发的感官失常,让我崩溃了!
那是一场浩浩汤汤决堤洪水般的大哭!大哭摧枯拉朽地携带走了我所有的理性,只剩下一篇湿漉漉黏糊糊的淤泥般的绝望!我抓起包冲出了办公室——我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从办公室一走了之之后会如何,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将车开出地库,一头冲进北京早高峰的车流里,在龟速前行的汽车里,我接到部门经理的电话:“怎么回事啊?章清洛你是从不掉链子的!客户马上要到了!”
我很淡定:“我病了!”
经理:“你病了?!你病了这个案子怎么办?你也知道这个标意味着什么……”
我吼了出来:“我死了!”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最后吼出的那句话还车内嗡嗡盘旋,我落下车窗,寒冷污浊的空气呼地扑进来,把那句话吹得无影无踪。
我过分用力地把着方向盘,如同掉进激流中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这不是一次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是逃离,逃离一座正在窒息我感官的城市——我感觉到了死亡,缓慢的细微的死亡,一点一点在吞噬我。那种恐惧和悲哀是无法言表的,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我要逃生!不知道逃向何处,我本能地奔着南方去了,也许,那里会有生机……
3
贾弘毅颇为意外,不是他想象的带点儿文艺腔的营销文章。他有过无疾而终的创作经历,他一眼就能辨识出如此细密流畅的叙事,没有一定的文字训练是做不到的。但他没有因此质疑清洛叙事的真实性——恰恰相反,清洛的真切描述唤起了他“青椒”岁月里曾经挥之不去的濒临窒息的绝望感。他跟着文章的提示,关注了民宿公号“去往桃花源”,在标题为“清洛故事”的专栏里,找到了下面的文章。
灵异事件
我独自待在一个没有暖气的小旅馆房间里。我甚至不知道此地确切的地名和行政区划。也许还在河南,也许已经进了安徽,有一条河穿过小镇,刚才开车过桥的时候看到的牌子上写着沙洛河,旅馆老板娘操着浓郁的豫东口音。
十二个小时之前,我还身处北京CBD,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在京港澳高速上一路向南。
天黑了,车灯照着朝向黑暗无限延伸的道路,我感到头晕心慌。近十个小时的奔逃,生理和心理都到了极限,我仓皇从最近一个出口下了高速,驶入一座未名小镇,驶入一个未知的故事。
晚饭时分,街两边黑沉沉的是关门的店铺,门口亮着灯箱的只有两三家饭馆、发廊和网吧。不知从何处飘来音乐,竟然是张学友的《吻别》,童年飘满大街的歌声再次被送入耳中,如同听到一声召唤,蓦然回头,看见已然故去的朋友,就站在几步外冲自己笑,心底那份哀与惊,足以麻痹四肢。
我踩下了刹车,落下车窗,冬夜的空气扑进来,落在微微沁汗的脸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红薯被滚水揉破纤维时散发出的饱含水汽的甜,久违的煤炭燃烧的烟火气,蓝色的小火舌从黑黑的煤块里钻出来,急急地舔着锅底,空气里开始有了淀粉焦糊的气味……
一个让我浑然颤抖的事实撞穿我的意识——这一切都来自感官,如此鲜明真切!我必须证明这些气味不是幻觉和想象——跟随那气味,穿过街道,到了街口,一个白底红字的灯箱上写着“平安旅社”四个字,老板娘正巧在门口倾倒炉渣,余热尚在的炉渣腾起一阵白烟。
我下车,跺脚,活动僵硬的双腿,焦糊的气味浓烈起来,我忍不住说:“锅要糊了。”
老板娘被提醒了,匆忙奔进屋去。我打量眼前这座略显怪异的建筑,底层显然是老宅子,二楼是后来加盖的,灯箱的光圈里,能看到半截老旧的青砖墙,砌封门口是线条古拙的雕花大砖。从门往上,整个外墙贴着窄条白瓷片,时间久了,脏兮兮的,斑斑驳驳地脱落了不少。迈过一尺高四寸厚的大门槛,迎面是条案方桌,供着果品,中堂上粘着张红纸,上面写着这个家历代先人的灵位。左右两边是通向里屋的门,都挂着半截门帘,左手边的门开着,能看到老板娘挪动的腿脚,焦糊的气味也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可以推断那里被当做了厨房;右手边的门被L型的铝合金框架玻璃柜台挡住了,柜台里是香皂毛巾牙刷牙膏之类的日用品,柜台上放着一个卷边儿的登记簿……我站在这家平安旅社的“大堂”,老板娘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看着她在那个卷边儿的登记簿上写下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被灵界接纳,我拿到了渡我到另一个世界的船票,也许我真的逃出生天了。
我跟着她进了厨房,慢慢地喝着她盛给我的一碗黏稠滚烫的红薯稀饭,微微有些糊味儿——不是我的幻觉,一切鲜明真切得让我感到刺激——后天失明的人突然恢复光明,也许就是这样……
然后,我跟随老板娘上了二楼,她打开一个房间,说这里朝着后院,安静。
太安静了。
老板娘铺床,打开了电热毯。我站在窗边,外面没有灯光,窗玻璃成了镜子,我拿手指划着玻璃,手指木木的,玻璃上有手指划过的淡白色指痕,为什么手指却没有冰凉的感觉?幽暗的窗外有个女子惊惧悲哀的脸——象牙黄的肤色,光源来自头顶的那枚看不见的白炽灯,追光一样遥遥投下,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驼绒大衣早与背景沆瀣一气,把裸露的脖子和脸抛了出来,光洁明亮、伶仃哀伤地漂浮在一片幽暗之上,溺水般无力地漂浮着……
灯泡里钨丝微微颤动发出滋滋声——那是幻觉,灯泡里面是真空,没有空气,声音是无法传播的——也许,那些滋滋滋的声音,是我进来时,惊扰了房间里的鬼魂,那微弱的声音,是被赶到天花板的鬼不满地从牙缝里出气……或许是嘲笑,那鬼捂着嘴在嗤嗤嘲笑愚蠢、无助的我……
我下意识转身,发现门开了——我又没听到门开的声音!老板娘拎了壶热水进来,走过去摸了摸刚才她铺展好的被子,关上了电热毯,不知道她是为了省电,还是为了安全——老板娘把热水倒进脸盆,雪白的毛巾也丢了进去。
我有些迟疑地问:“这儿——就你一个人?”
老板娘含糊地一笑,“不是还有你吗?两个人。洗把脸睡吧——你穿得太薄,这儿冷,仔细冻着了!”
老板娘走了,我才意识到在没有暖气的环境中待了许久,身体凉透了,冻木了。把手插在热热的水里——通常我不用温度这么高的水洗脸,但今天可以,那微微发烫的水透过毛巾浸渍着脸皮,表层的肌肤仿佛随之溶解,微微的刺痛,像过于热烈的亲吻。从刺痛里挣脱出来,我从脸上拿下毛巾,清冷的空气捧着洁净的新生的脸颊,映在粘在墙上的简陋镜子里——孩子气地红着,张皇,喜悦,像刚刚被吻过,却不知道那吻的含义。
我钻进厚厚的被下睡了,被窝是热的,像个茧——我的身体被罕见的浓烈睡意软化为一条蠕虫。这时我感觉有人坐在她的床边,伸手替她掖严了肩头的被子,那人说:“跑了多远?——你要去哪儿呀?”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想看一眼,可眼皮被黏上了,我睡着了。
明亮的天光,我醒来时感觉亮得几乎睁不开眼,昨夜忘记拉窗帘了。索性闭上眼,原来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光线,还有冷冷的空气,从被窝里抽出手臂放在外面,那手臂仿佛浸到了凉水里。
想起了小时候,那早已忘记的感觉——没有暖气的冬天的早晨,破茧一样艰难地起床。时间原来是这样蜿蜒盘旋在空间之中的,我觉得回到了过去,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渴望——我想留在这里。
一念生,因缘起。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念头将改变我的命运,改变周妈妈的命运,甚至改变桃林镇的命运。
4
也许是候机厅贵宾休息室的冷气太足,也许——贾弘毅抬起头,摩挲了一下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又把自己埋进了清洛的文字里。
周妈妈
我不知道来到桃林镇的次日,是腊月二十三。
空气里有葱姜的气味,打开门那味道更浓,刀噔噔地在案板上剁着。我走下楼梯,小时候放寒假,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气味和声音中醒来。老板娘听到了脚步声,奓着手从厨房里出来,看看站在楼梯口的我,说:“你穿得冷!下雪了,下了一夜!”
我忽然哭了,眼泪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淌着,抹了还淌,老板娘惊讶地微微张着嘴,呆了一下,随即理解了,她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一种浑厚而宽广的同情——不用真的知道,知道了也许依然无法真正懂得,对于她来说,我的悲哀过于复杂幽微,真伪难辨。老板娘说:“我给你拿件袄。”
老板娘不只给我了一件棉袄。在后院一个整洁的房间里,我脱下驼绒大衣,黑色羊绒套裙,紧身的裤袜,靴子,换上了老板娘给她找出来的一套保暖内衣,大红色的鸭绒袄和一条黑色的保暖裤,还穿上了羊毛袜子和一双棉鞋——感觉自己是在襁褓之中了,且被人温存地抱着。衣柜门上有镜子,我整了整那件鸭绒袄的白色兔毛风帽,环顾四周,衣服显然和这个挂着粉红格子窗帘、铺着粉蓝格子床单的房间属于同一个主人,老板娘没有说起房间的主人是谁。
我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出房间,走过后院。白雪世界很不真实,如果不是脸上的皮肤绷紧发疼,我一定觉得自己在做梦,天色很亮,雪还在下,伸手去接,竟接了一蓬,化了一掌心的水。回到楼上的房间放下衣服,想了想,下楼去厨房里找老板娘。
厨房很宽敞,除了那一间正房又扩出了一间,朝后院开着大大的窗户,窗下放着张半旧的黑漆方桌,两条宽板凳,灶台和周遭贴着白瓷片,墙也是雪白的,铁皮烟管也是簇新的,让人觉得窗明几净的。灶台的旁边是枣木案板,案板上摆着十几个硬邦邦的馒头和豆包,旁边是柳木菜墩,老板娘正把剁好的葱姜末扒进盛肉馅的盆子里。我没做声,坐到了宽板凳上。火上放着蒸笼,刚圈上气,缭绕的水汽从暗黄色竹笼盖的缝隙间溢出来,同时释放出香味,能闻出来,笼里蒸的有酥肉、鱼块儿、排骨……我饿了。
此时此刻的饥饿,让我感到委屈。
老板娘走到屋角的水池边,扭开龙头冲菜刀,又洗干净了自己的手,看着那个因为棉服越发显得臃肿的普通老妇人的背影——母亲的背影,我心里荒诞的委屈越发重了。也许是板凳有些低,就觉得桌子高,大人坐在那里也成了孩子,我的委屈是孩童时代的委屈。
过年的菜肴准备要花费好几天,家里整日缭绕着诱人的香气,可那些东西一时是吃不到嘴里的。虽然最终可以吃到,而且总是吃到餍足——初五初六,母亲就催着她吃,要坏了要坏了——即使是油炸又反复蒸过,可放了十天之后,那些肉食的鲜美味道还是会大打折扣,那时候我就不肯吃了。我替它们可惜,最美味的时刻却被搁置起来。
这种延宕不是因为匮乏,而是因为郑重,一种充满敬意的延宕。我理解到这点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母亲这种郑重带给我的委屈了。只记得有母亲的世界,天地有时,万物有序,四季轮回,年节流转,有初一十五端午中秋腊八除夕,有寒暑冷热,春花秋月……母亲带着她的世界离开了,我落进了真空——真空里没有声音,没有感觉,所有关于那个世界的感觉都塌陷进了忘却的黑洞,我头脑清醒镇定自若地在真空中漂浮……
此时骤然重现的委屈,让那个世界回来了。
“周嫂子!周嫂子!周——”
嘹亮的女人的嗓音,号角似的破空而来,半截帘子一挑,一个穿亮金色鸭绒袄的中年女人,拎着个红漆食盒进来。那女人愕然张嘴,最后那声叫被噎了回去,见了鬼似的看着我。
老板娘转身:“还得等会儿,没好呢。”
女人回过神儿,眼睛还在我身上,“周嫂子,这是谁呀?猛一看我还以为是小青回来了!”
老板娘淡然说:“是住店的客人。”
女人哦哦地应着,在我对面坐下,摇头叹气。
老板娘开始低头和面,不说话,女人就跟我搭讪,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胡乱应着。女人说既然到了他们桃林,就该去河对面看看娘娘庙,据说女娲娘娘抟土造人就是在他们这地儿,又感慨我没有赶上正时候,每年二月二到三月三,娘娘庙的庙会香火可盛了,人山人海的;接着是来看桃花的,沙洛河对岸有十万亩桃园,周嫂子这店里一年的挑费都指那两个月挣呢。
笼屉里的蒸碗蒸好了,老板娘一碗一碗地放进女人的食盒,女人说笑道谢而去,厨房里陡然静下来,厨房的空气里有些微妙的尴尬。
老板娘先开口,“小青是我闺女,七八年没信儿了,找不着人!”
我不敢追问,更不敢告诉她我的小名也是“小青”。老板娘反倒宽慰我似的笑笑,转身拿过一个笸箩,打开冰柜,扯开里面一个个的塑料袋,大把大把往外抓炸好的酥肉、排骨、鸡块儿、瓦块儿鱼、莲条、豆腐条、丸子……冻硬了的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响里,老板娘淡然得有几分麻木地说着,“最后一个电话,也是快过年了打的,说是在广州,要去北京。那是北京开奥运会那年,后来就没信儿了。天南地北的,她有本事跑,我们没本事找!过了两年她爸也走了,癌症,小青她不知道……”
老板娘端着盛了一半的笸箩,脸上浮着微笑,那笑里有几分歉意,仿佛在为给别人讲述如此不愉快的故事抱歉。老板娘关上了冰柜的门,似乎是思忖,又似乎是自语,“我不是说现在不好,到底不挨饿受冻了,我是挨过饿的,可现在这日子过得比挨饿的时候还‘枯楚’——心里‘枯楚’……”
清洛笑了笑,虽然不是豫东人,可“枯楚”是晋冀鲁豫很多地方方言都有的词汇,她听得懂。“枯楚”本意指东西起皱,蔫,又常被用来指人落魄倒霉,阴郁压抑,萎靡不振,只是所有的这些书面语言都不能完全涵盖这个词所表达那种无力感,那种正在慢慢死去的悲哀与恐惧……
老板娘笑了一下,半是自嘲半是自我宽慰,“唉,老了能不‘枯楚’?!从脸‘枯楚’到脚,上下里外哪儿都‘枯楚’!”
老板娘把笸箩放在案板上,说:“过年这蒸碗,原来都是各家自己蒸,现在都来我这儿买现成的——对我也是好事儿,多挣俩。”
我抹去了眼泪,说:“周妈妈,我帮您吧!”
那声“周妈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刚刚变成“周妈妈”的老板娘愣了,但她没有推让,答应了。她在菜墩上拍大段的葱姜,我一边说着以前家里如何过年,一边按她说的,一碗一碗地码着食材,铺上葱姜,放进笼屉。我的脸被炉火燎着,被笼屉里弥散的水蒸汽熏着,灼热却舒服,那些关于过去和母亲的记忆,也如同炉火与蒸汽,燎着、熏着我的心,灼热却舒服。
放好蒸碗,周妈妈又在蒸屉里搁进去两个大馒头,接着在旁边的灶上烧了一锅面汤。一刻多钟,两人的早饭也好了,热腾腾的馒头,一碗酥肉,一碗莲条,加了醋和麻油的纤细如发的芥菜丝,最后是顺滑的面汤——腊月里的味道!时间在咀嚼中开始倒流,我随着那些食物的味道,回到了少年、童年……没有悲伤,只有愉悦与满足,厨房里的笼屉不间断地蒸腾着更多的愉悦与满足……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刚刚相识不到24小时的两个人,很自然地变成了亲亲热热的“周妈妈”和“闺女”。
周妈妈从炉火拿毛巾垫着端过来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鲜红的牡丹花心处脱了一块瓷,黑黑的像是落了只甲虫。茶缸里闷着酽茶,两三朵浅褐色的腊梅浮在杯沿处,她拿了个浅浅的黑黄釉粗瓷小碗倒了一碗给我。
我洗净手,接了茶,低头喝了一口,茶虽酽,却顺滑,一口下去,肺腑都觉得熨帖。抬头,看见周妈妈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眼神儿有些恍惚,略显浮肿的眼皮儿抖抖的,黑黄的脸颊上有团红晕,那一刻有一种想投入她怀中的冲动——真想被母亲抱一抱呀!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热望从目光中袒露无遗,周妈妈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闪了目光,耷拉着眼皮,揪自己套袖上的线头儿,问:“闺女,你今儿走吗?”
“不走!”我脱口答道。
周妈妈脸上有了笑,抬眼望着我,“那咱包饺子,今儿是小年儿!”
5
贾弘毅听到机场广播念出了自己的名字,才匆忙奔向登机口。
手机被他握得有些发热,他坐下之后,揉了揉酸涩湿润的眼睛,在空乘提醒大家关闭手机的时候,又恋恋地刷了一下,十几张照片划过屏幕,枣木案子柳木菜墩暗黄竹笼,包饺子的周妈妈,搓灶糖的周妈妈,燃香祭灶的周妈妈……贾弘毅想,间或出现在周妈妈身边的,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应该是清洛……
董卫东早就向他推送过清洛的微信名片。
董卫东的公司是该地市最大的地产集团,做文旅也有七八年了。他去桃林考察旧城改造,发现了清洛的民宿,不仅做了投资,还聘请她做了文旅集团的创意总监。
董卫东真正感兴趣的,当然不是民宿。贾弘毅有些担心,这个大秃脑袋很可能毁了那个小女子用来拯救身心的“桃花源”。
公号里的照片,多半是大大的风景,小小的人。好在照片像素很高,经得起他放大放大再放大——他研判着清洛的眉眼,同时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贾弘毅和清洛添加了微信,客气一番,清洛给他发了一些民宿以及镇子的照片和大致的开发规划。贾弘毅那晚斟酌再三,发给她一句:轩窗明月人不见。
清洛回他:小镇落花谁与归?
贾弘毅接受了董卫东的邀请,去了桃林。
三年之后,他和清洛站在了黄河岸边。
这三年,贾弘毅的人生航船转过急弯之后,驶入了和缓开阔的中游——至少外面人看如此,但撑船的他明白,貌似平静的河面下尽是漩涡湍流,稍不留神,等着他的就是灭顶之灾。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逝者如斯的,不只时间,还有空间、人事……
清洛盯着脚下缓缓流淌的黄河水,兀自出神,脂光粉艳的脸,宛若画中人,贾弘毅的独白也就成了画外音。
三年了,二十七岁的清洛,变成了三十岁的清洛。
在这三年中,当初妻子腹中的婴儿已经长成了会对他说“Dad,I love you”的两岁半女孩儿。而妻子的怀里,又有一个刚刚出生的男婴在吃奶。辞去工作的妻子成为了一双儿女的黯淡背景。原本退出他日常生活的母亲,再度成为这个家的家长,比妻子小欢更加严厉地约束、监督着贾弘毅的行为。
清洛从未成为贾弘毅的问题。
她真的如画中美人,他召唤时才会活过来,与他浓情蜜意,欲仙欲死,平日里就是张无声无息的画,只要他的目光投过去,她就在那里,默默地等着。
她越是这样懂事,贾弘毅心里的压力就越大。固然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担心这沉默的期待如淤积在河床上的泥沙,一年一年地沉淀下去,堤坝维护得稍有差池,他就得接受“悬河”灌城的灾难了;但更重要的,他要替清洛的一生着想。
替清洛想,他就得放开她——他那特别的“爱的方式”,在她身上留下了禁绝别人接近的印迹。他用这种方式爱过的人,只有清洛。
清洛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绝恋;是幻影幢幢的秘境,也是褪尽伪饰的乐园;让他成为暴君,在凌虐宰割中感受权力极致的快感,也让他化身赤子,在哭泣颤抖之后安享温软的怀抱,吸吮着血变成的乳汁……怎么能割舍?!
他依然要割舍——这份牺牲先感动了贾弘毅自己。站在黄河岸上,他为清洛唱完一曲“赞歌”之后,又赋上了一曲“离歌”。
这曲“离歌”,他曾节节推敲,字字斟酌,主体说理,因为爱你才放开你;结尾处抒情,今生我都会默默地守护你……
贾弘毅说理结束,顿了一下,清洛应了声,“我知道了,咱们走吧。”
她转身走回了车边,结尾部分的抒情,只能憋回去了。
贾弘毅的感觉,宛如下楼时以为还有一级台阶,结果腿脚结结实实地墩在了平地上——比踏空了还让人错愕、难受。谈话成了断崖,贾弘毅心内忽悠一下,有种恐惧的眩晕感,他没有动,饱含情感地叫了声,“清洛——”
清洛回头笑了一下,“真该走了,人家好不容易答应来站台,不能让你的甘田师兄等咱们呀。”
清洛伸手拉开车门,裙袖下是她单薄的肩膀和纤细的胳膊,胳膊停在车门边,那茶叶末色的真丝袖幅,在风里无助忧伤地抖动着……
贾弘毅为了抵抗那忧伤,回头又看了眼近乎凝滞不动的黄色水流。
6
去机场的路上,贾弘毅在心里感慨:还是不够自私啊——做不到师兄那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贾弘毅都不记得师兄到底有过多少前女友了。
虽然贾弘毅称呼甘田师兄,其实他们只是校友,不同年级也不同专业,凑巧住进了一间宿舍而已。贾弘毅很不喜欢甘田给他起的绰号“小熊维尼”,但他从来没说过,憨憨地笑着答应。那时候的贾弘毅跟人处不来——别人看不起他,不愿搭理他,甘田比那些自以为是的肤浅家伙厉害多了,却对贾弘毅很好。他看了贾弘毅的学习习惯,猜他是教师子弟,解释说,咱们俩一样,都有被当老师的爸妈拧出来的变态习惯。贾弘毅很快从别人那里知道,甘田的父母可不只是普通的老师,都是学界的泰山北斗,但因这句话,和师兄在心里亲近起来。毕业之后那段清苦的日子,想好吃好玩的就给甘田打电话,师兄总是有求必应。贾弘毅自己有了能力之后,想加倍偿还师兄,投桃报李,同时也扬眉吐气。
只是甘田太优越了,漫不经心地就拥有了一切,做心理咨询也能弄得名利双收。贾弘毅纵然劫了“皇纲”,揣着险中求来的“富贵”,想想甘田,别说炫耀,拿出来的底气都不足,到底还是没尝到扬眉吐气的滋味。
请甘田来,是参加清洛的《桃花源》新书发布会。民宿公号里的那些文章,加上以此为肇端的桃林镇旧城改造的故事,成了这部非虚构作品《桃花源》。
走去停车场的时候,甘田被粉丝认了出来,围上来合影。甘田很大方地松开拉杆箱,揽着两个女孩子笑对镜头。那两个女孩显然注意到了清洛,有个冒失的说甘田老师的女朋友好美啊!清洛忙不迭地否认,甘田站在那儿傻傻地看着清洛笑——贾弘毅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扬眉吐气。
第二天的发布会就在他们入住的迎宾馆举行。晚饭前散步,贾弘毅带甘田去看了当年毛主席专列开进此处的铁轨。甘田笑着对清洛说,“你这发布会的规格够高的。”正低头走在铁轨上的清洛,一趔趄,甘田伸手揽住她,把她扶了下来。
清洛顾忌地看了一眼贾弘毅,迅速挣脱了甘田的手,说,“我哪儿配啊?还不是为了桃林的项目,领导要求的,没办法……”
甘田愣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转向了贾弘毅——师兄竟然会惊讶?贾弘毅笑着过去揽住师兄的肩膀,说该回去吃饭了。
甘田的手在肋下捅了贾弘毅一“刀”,贾弘毅嘿嘿地笑起来。
晚宴他安排甘田在作协、出版社那屋。贾弘毅出去各屋敬过酒之后,回到了甘田所在的这屋,坐下对作协主席说,甘田不只是心理专家,也是畅销书作家。甘田忙不迭地否认了,笑着说,“在真正的作家面前,我脸皮再厚也不敢这么说,我女朋友给我的定位很准确,文字工作者。”
有人就说:“甘田老师的女朋友一定很美,给我们看看照片吧。”
“我请示一下,她同意了就给你们看。”甘田说着,真的就发起了微信。大家又笑了。贾弘毅疑心这是师兄不愿拿出照片的“即兴演出”。甘田这位现任女友艾冬,不只容貌平平,身家也是平平,还比甘田大好几岁的样子,十分不般配的两个人竟然还一直没有分手——自己女儿周岁生日的时候师兄身边是她,自己儿子过百日,和甘田一起来的还是艾冬。两年多了,这在师兄波澜起伏的情爱史上,无疑是特例了。贾弘毅不知道是不是师兄山珍海味吃腻了,用白菜豆腐换起了口味——那个艾冬,淡淡的,话不多,开口总是微笑,想必事事会顺着甘田,就像清洛对他一样,百依百顺。甘田又在看清洛了,清洛回避地垂下了眼睛。
贾弘毅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快意。
他带着这丝快意开始劝酒。贾弘毅有哮喘,以前几乎不喝酒——甘田知道,所以贾弘毅半真半假地“舍命陪君子”,逼得他无法推让,很快就有了醉态。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贾弘毅先是挂了,电话又执拗地响起来,贾弘毅接了,听见院长的声音,立刻出了房间。
7
院长依旧是贾弘毅的领导。
这不仅仅因为乡愁文化促进会挂靠在他们学院,贾弘毅的工作关系是按照高校教师离岗创业的政策来处理的,院长对贾弘毅还有一层更为隐秘和直接的领导关系。贾弘毅担任法人代表的文化公司作为实体承担着促进会的各种业务。他们主要给企业和地方政府提供咨询服务,譬如特色小镇的文化主题提炼、田园综合体的设计、地方非遗项目的挖掘、申报和产业化发展,申请国家相关资助资金的项目资料准备等等。自成立之日起,找上门来的企业络绎不绝,作为执行者的贾弘毅,自然不会去深究他们从什么渠道了解且如此信任这家公司,只是把他们的项目及报价整理后,呈送促进会会长,也就是院长。
院长会将项目报送专家委员会审批。在此阶段,项目方会按照贾弘毅的要求,给付项目评审费用和专家咨询费用。这个阶段通常要长达数月甚至一两年,专家会给出各种意见,项目方补充修改后再次提报。过审之后的项目,贾弘毅的公司就可以签订合同执行了。他们收取的是世面上顶级策划公司的费用,但交到他们手里的项目,其实大局已定。他们公司不需要设计策划团队,只要两个熟悉操作系统和修图软件的年轻人,按照既有内容来规范版式与优化图片,一周之内就能完成。那些慕名而来的企业,都怀着一种执念,相信他们在专家指导下做出来的项目报审资料,在获得政府配套支持以及申请国家补贴资金时定会成功——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他们仍然不惜代价,希望能够和贾弘毅的公司签订合同。
他们就像苍蝇,嗡嗡嗡地围着贾弘毅吵。贾弘毅有时候觉得他们蠢,有时候觉得他们脏,有时候看着他们如同在赌桌上下注般的神情,还有几分可爱与可笑……被“苍蝇”围着的贾弘毅,偶尔也会想想,自己到底是什么?
曾经有只“苍蝇”,是熟人介绍他来见贾弘毅的。贾弘毅在办公室见他,简单听完项目情况就说,他们的“特色小镇”毫无特色,文化含量稀薄,房地产色彩太浓,努力的意义不大。他开始纠缠,问如何才能提升他们项目的文化内涵和特色,贾弘毅说很困难——那人又说贾弘毅正在帮他一个熟人的项目做修改,贾弘毅说我们公司团队也是在肯定项目基础的前提下,才会帮助修改提升,敷衍地劝他自己先回去调整充实了。
他还不肯走,眨巴着小眼睛不厌其烦地询问类似项目的详情,旁敲侧击地暗示,贾弘毅撅他了一句:真项目还做不过来,谁有精力陪着你造假?
那人临走时阴阴地看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句,“真假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贾弘毅根本没把那人放在眼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记得他的话。他说的“你们”听在耳朵里,像在坚实的墙壁上敲击时,突然传出了空洞的声音。
贾弘毅当时有些心惊。已经站在下面了,返回头再推敲墙是否牢靠,多半太晚了。前几天,忽然看到魏文庸发文公开斥责某部委官员“不学无术、尸位素餐”,那人是魏老最为得意的大弟子之一,贾弘毅还揣着攀附一下的小心机,只是苦无机会。魏老翻脸骂人,让贾弘毅有些蒙,想着找合适的机会问一下院长。
院长的电话,让他所有困惑都荡然无存了,尤其最后那句,“丢车保帅,断臂求生——至于你我,听天由命吧!”
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在了头上,贾弘毅感觉听到了自己头盖骨碎裂的声音,那里面的东西四处迸散,什么都没剩下。
有人远远在叫“维尼——”
视力渐渐跟着听力恢复了,甘田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步子不是很稳——贾弘毅在恐惧中散掉的神智,被师兄叫了回来。
他和甘田搭着肩往屋里走的时候,心里蒸腾起一股滚烫的烟云,辨析不出是怒是狂,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开胆裂,血脉贲张。回到酒桌前,他开始和甘田拼酒,直到甘田彻底倒下,他依旧毫无醉态。
那一刻,他的感觉犹如拔剑斫地的绝地勇士,睥睨着已经伏在桌边难受得只摇头的甘田。
8
甘田是被别人架回房间的,贾弘毅则去了清洛的房间。
董卫东正在那房间里等他,看见他咧嘴笑起来。
贾弘毅盯着董卫东,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董卫东的“梦里桃花源”,是贾弘毅上任之初最早提交的项目之一。自然不会过审,专家的“修改”意见是重新调整思路,等于全盘否定。贾弘毅那时去过桃林,劝董卫东,真不行——种几亩桃树就说自己是桃花源的地儿,中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董卫东不信这个邪,简单粗暴地朝贾弘毅的后备箱里扔进去一箱“水晶富士”。当时清洛在他车上,拦住了要下车的贾弘毅,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路。”
贾弘毅和清洛细细地讨论了一晚上,决定另辟蹊径。
第二年娘娘庙庙会期间,贾弘毅请动了名气声望与魏文庸在伯仲之间的民俗大家杨老,附带着一车专家学者,拉去了桃林。这件事自然要瞒着院长和自己的老师,而杨老并不知道他们这个不明不白不伦不类的“乡愁文化促进会”。他能说动杨老,是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杨老做黄河流域民俗考察时,选取的考察地点就有桃林,他还一直记挂着娘娘庙的庙会,听说还在,立刻答应了。
民间信仰的盛况,让专家们感到震撼。当地人习而不察的诸多生活细节,被专家们辨识出了无比深厚的文化内涵,那些旧式民居依然在使用,这种“生活态”才是文化真正活着的标志,很可能在不恰当的开发和改造中被毁掉……
杨老在研讨会上怀着真切的忧虑对当地领导说,不能再拆了真的盖假的,毁了活的供死的,桃林应该找到一条道路,改造出来一个“活着的”文化特色小镇。
市委书记亲自到会,就是要讨教方家。县委班子全体成员都跟着参加了研讨。董卫东不拆不迁、让人生活其中的新版“桃花源”规划,不谋而合地出现了。天时地利人和,经过了几次可行性论证,他的“桃源梦”,终于照进了现实。
贾弘毅觉得很对得起董卫东了。没想到董卫东拿到了地方政府的配套土地、银行贷款,得陇望蜀,还在想国家的特色小镇津贴。贾弘毅对他的予取予求有些反感。清洛劝贾弘毅,不急着拒绝,且看看再说。
贾弘毅这一看,就是两年。
董卫东显然着急了,故伎重施。贾弘毅跌坐在沙发里,踢了踢沙发前面的那箱“妃子笑”。酒精在血液里灼烧,大脑里是一片白炽光,但贾弘毅的语调沉着、缓慢,带着胸有成竹的漫不经心,他对董卫东说,“有了杨老那句‘桃林经验’值得学习,你就什么都有了,急什么?”
董卫东点头不迭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打发走了董卫东,贾弘毅看着清洛——在灯光下裙子成了阴沉的暗绿色,而裸露的脖颈和胳膊却越发白腻,他要撕破那绿,揉碎那白,吸吮鲜红的汁液……
他带着酒后的焦渴醒来,房间里灯依旧亮着,他扭脸看到枕边团着那条真丝裙子,一团暗红的血迹,清洛裹着酒店的浴袍在沙发上坐着,瞪着眼睛,木着脸,朝着他的方向,却似乎看不见他。
贾弘毅挣扎着起来,走过去,抓起清洛的手吻了一下,清洛躲开了他挪向面庞的嘴,可能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木着的脸有了丝抽动。
贾弘毅也就撒了手,走到小吧台那儿,拧开瓶矿泉水,灌了下去。
不知道是灯光还是角度,贾弘毅从站着的地方看过去,清洛的整个轮廓今天竟如此枯槁衰老。他惊了一下,走过去,盯着她的脸,鼓鼓的苹果肌似乎被高高扎起来的头发牵引得改变了形状,但那光洁细腻的肌肤上一丝细纹都没有,带伤的嘴唇微微有些肿了,却像破了点皮儿的红樱桃,让他想狠狠地再咬下去……
贾弘毅把她揽在怀里,低低地、含混地说,“我是真的爱你啊……”拖着的尾音,像呻吟,又像抽泣,他不知道那声音,是否泄露了他内心的绝望,也不知道,清洛听了他下面的话,能否承受……
9
宾馆院子里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树龄超过了半个世纪。鹭鸟翩然飞起,树冠里藏着它们的巢。
贾弘毅在树下踱着步,扭头看到甘田从他们住的九号楼台阶上下来,忙整理了一下情绪,冲甘田招手,“师兄,在这儿。”
甘田显然还被宿醉折磨着,指着贾弘毅,“真是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多年,隐藏得够深啊——”
清洛出现在楼前的台阶上,远远看着他们,并没有过来。
贾弘毅发现甘田又在看清洛,笑笑,“师兄,一会儿发言的时候,好好地夸夸清洛——没看见你的发言稿,我不放心。”
甘田嗤了声,“我夸人,不用稿。”
新书发布会真的开成了大会,各级政府领导发言,作协领导发言,评论家发言,文坛名家发言,文化学者发言,民俗学家发言,文化产业发展专家发言,“特色小镇”建设研究专家发言……当然,还有心理学专家甘田的发言。
贾弘毅竟然在一系列的发言中睡着了一会儿,被旁边的人推了一下才醒,那种不可思议的困倦依旧不肯褪去,他几乎无力抵抗,艰难地端起茶杯,逼着自己不停喝水。
董卫东在台上,低着大秃脑袋,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认真地念着发言稿。
“……我至今还记得,贾弘毅秘书长在钓鱼台国宾馆乡愁文化促进会成立大会上的重要讲话。他说,不只靠吟风弄月来守望乡愁,而是通过产业发展呵护美丽中国,为所有人留住故乡。这话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我们就是秉持着为所有人留住乡愁、留住故乡的理念,改造旧城,开发桃林。清洛女士,是这一伟大时代进程的参与者,也是记录者,她为我们用文字记录下了那些火红的足迹,我们还有幸请到了电影艺术家舒同老师来到桃林,电影《桃花源》将用影像再现那无数动人的日子……”
清洛女士已经是董卫东地产集团的股东、文旅集团的总裁了,为了防止这个大秃脑袋过河拆桥,日后欺负清洛,贾弘毅才努着劲儿、变着法儿地推清洛和《桃花源》——他想给她能给的一切……
董卫东终于抬起头来,说出最后一句话,“让桃林走向中国,走向世界!”
掌声中,贾弘毅知道仪式接近尾声了,下面播放纪录短片,既是这本书的创作始末,也是桃林旧城改造的宣传片。贾弘毅起身去了洗手间,甘田正在里面,看见他就说,“跟别人比,我明显夸得力度不够啊——不过我尽力了。”
贾弘毅说,“师兄发言效果最好——都市心理病得到治愈,桃花源就是心灵庇护所,讲得很动人。可见活儿好不好,不在力度,在技术。”
甘田笑了,“你小子,被这个清洛教坏了。”
“清洛是个单纯、听话的女孩子,”贾弘毅拉开了裤子拉链,“是我太坏了。”
“小熊维尼,你能怎么坏?”甘田笑着出去了。
师兄不以为然的笑声,今天格外刺激贾弘毅。贾弘毅拉上拉链,用手机给甘田发了段视频——让他看看,贾弘毅早不是那个胖乎乎的小熊了,他是受享过祭祀的神……
已经出去的甘田,一脸震惊地又回来了,瞪着正在洗手的贾弘毅,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转身又出去了。
贾弘毅和镜子里的自己一起大笑起来。很快,他的笑迟滞了……
贾弘毅回到会场,灯光亮起,接下去的环节,清洛和出版社总编辑一起,向全省1876个乡镇文化站捐赠新书。
灿烂的笑容,明艳的脂粉,清洛像花一样在灼灼地开着——贾弘毅站在门口,带点儿心疼和迷恋地望着她,他们当初的对句幽幽地盘旋而来:
轩窗明月人不见,小镇落花谁与归?
电光火石,太短了,太快了……
计文君 | 作者
计文君,1973年冬生于河南。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化城喻》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等奖项,2012年获博士学位,专著《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研究》于次年出版。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