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与爱情的多样邂逅
来源:光明日报 | 姜未禾 2019年02月14日08:08
1.奇观式的爱情
无论古今中外,爱情一直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母题。在作家的笔下,爱情时常意味着超越一切、至高无上的价值,象征着纯粹的、热烈的生命力,甚至拥有超自然的神力——就像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当我们从这一角度去观察科幻文学,就会发现,在其宇宙尺度的视野、关乎智性的认知面前,爱情则呈现出了更加多变与复杂的样貌。在科幻小说当中,由于故事常发生在极大的时空尺度或特殊的技术设定之下,极端的环境无疑可以增强故事的戏剧性和奇观感。
例如同样书写求而不得的爱情,日本科幻作家梶尾真治在《时尼的肖像》中构建了一个绝对无法被打破的壁垒:时间。女主角时尼是一位“溯时人”。与正常人的一生由年轻走向衰老的过程不同,溯时人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诞生,逆着时间的方向,向过去生长。男主角保仁在童年时第一次遇见了已经白发苍苍的时尼,此后在一生之中反复不断地遇见她,与她相恋,并生下了一个孩子。由于两人处在方向相反的两条时间线上,他们注定无法像普通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故事的结尾,暮年的保仁遇见了三岁的时尼,取下手上的戒指交给她。至此,故事的整条时间线便完全闭合起来,而保人和时尼也从此永别于时间的洪流之中。
不同于社会观念、阶级身份等现实条件的束缚,在《时尼的肖像》中,“时间”作为一个绝对的客观存在,是无法被改变的。科幻作品由于预设了对“科学”之真理地位的绝对确认,使得打破这一宿命结局的希望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但爱情仍在这样的绝望当中产生了,
当他们在相逆行的时间线中努力地相互靠近之时,爱情的力量愈发显得汹涌澎湃。
2.被定制的爱情
我们时常能见到一种特别“极客范儿”的说法,即是将神秘莫测、带有形而上意味的爱情,还原到人体生理层面的激素作用。包括爱情在内,一切思维只是大脑中生物电的呼应,于是爱情似乎成了一场由多巴胺制造的骗局。更进一步,当我们以一种高度学科化的知识性目光投向“爱情”背后的社会阶层与商业市场,看似纯粹的爱情便往往彰显出粗陋的现实根脚。
而当科幻小说充分表现出对生理基础和社会存在两个层面的剖析与怀疑的时候,终极性的问题也就呼之欲出了:爱情存在本质吗?甚至于,“爱情”存在吗?
在科幻电影《银翼杀手2049》当中,男主角K是一个被人工制造出来的生化人。生化人虽然也同样有血有肉有情感,但社会地位十分低下,几近于为服务人类的“机器”。它们与自然人类之间存在着泾渭分明的界限,并且绝不允许与人类产生感情。
于是K向人工智能呼唤爱情。他购买的虚拟人乔伊,大致上就是一个智能程度更高的Siri,主要业务是管理家中的智能设备,充当其管家。乔伊可以通过家里的投影设备在空间中投出一个虚拟的影像,除了没有实体,看上去几乎与真人无异,只是无法离开家这个固定的空间。电影的标志性事件之一,是K购买了一个便携投影设备,使得乔伊能够第一次走出家门。在楼顶的露台,乔伊第一次“感受”到雨滴穿过她的身体,她想要与K拥抱、亲吻,就像平常的恋人们所做的那样。
这一场景当中蕴含着充分的张力。乔伊一旦走出家门,便不得不面对充斥着街头巷尾的全息投影广告——这些广告正在推销其他版本的乔伊。这件“商品”固然给予K以无限的情感慰藉,K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心中这份真挚的爱情,一直把乔伊视作自己的伴侣。甚至在K夺命逃生时候,也并未忘记带上存储着乔伊一切数据的那个硬盘。
但这一切努力,在与街边广告里的虚拟少女对视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K在巨大而五彩斑斓的投影当中显得黯淡而渺小。此时的“爱情”处在如此尴尬的境地当中,大公司在让用户体验到了爱情之感的同时,又无比强烈地展现出商业资本的逻辑和力量。
类似的主题在电影如《她》,小说如《丽江的鱼儿》当中也有着类似的表现。前者同样刻写了发达科技对个体情感的操作,后者则书写作为一种疗养机制的爱情。在这些科幻作品当中,我们面临的两种选择同样糟糕:爱情到底是不存在的,还是能够被售卖的?
3.去生殖化的精神爱情
启蒙运动时期的哲学家卢梭曾说,当人类处于野蛮的状态下,男女之间的结合是无须选择的。但到了文明时代,我们就需要对选择对象的标准进行探讨。换言之,随着人类文明的进程,爱情也由简单地维系种族生殖繁衍的纽带,向着更加精神化的方向发展。到了黑格尔的时代,他则断言:“爱情要达到完满的境界,就必须联系到全部意识,联系到全部见解和旨趣的高贵性。”
沿着这个思路,在科幻小说当中,探讨超越肉体欲望、以精神融合为全部追求的爱情便屡见不鲜。因为爱情可以完全摒弃生殖需求,除了发生在人类之间以外,人类与外星生命、人与机器(或人造物)之间都可能产生。
刘宇昆的科幻小说《思维的形状》便描述了这样一种爱情。出生在星舰上的人类女孩萨拉从六岁起就与外星生命卡拉桑尼人敦罗基一同长大,因而比其他人类更加能够理解卡拉桑尼人的语言和他们全然不同于人类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语言也不靠声音传播,而是靠十六只灵活的手指打出的“手语”进行交流。他们不对事物下明确的定义,而是用手势的细微变化去描述程度不同的连续统(一个数学概念)。在他们眼中,万事万物彼此交融,几乎不存在分化与对立。他们甚至不惧怕死亡,因为他们认为生与死之外还存在着无限的连续状态,可谓真正的“一生死,齐彭殇”。
由于两个文明之间的生理基础和思维方式差异巨大,人类和卡拉桑尼人始终无法真正地和平共处。然而,无论二者之间有着怎样的矛盾,萨拉则始终抱着一种开放、理解的态度去和敦罗基相处。成长的过程中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并彼此相爱。最终,在地球人决定放弃移民该星球,重返星舰踏上漂泊旅程的时候,萨拉决定留下来,与敦罗基一同生活在这里。
小说中的卡拉桑尼人是单性生物,他们的生殖方式与人类完全不同。但萨拉和敦罗基仍然能够相爱。这种不同物种之间的爱情与我们常规认知中的性本能无关,这种纯粹精神化的爱情甚至不能完全视为我们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而是建立在一种跨文明、跨种族的深刻的理解之上的精神共鸣与融合。对爱情的理解,即是对生命的理解。诚如费尔巴哈所言: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4.经由审美连接的爱情
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往往被人们所曲解。在他的实际阐述当中,爱情的关键是一种精神的“迷狂”,这种迷狂则直接来自于人的灵魂对于“美的本体”的眷恋。成问题的是,究竟什么是“美的本体”呢?
对于科幻小说而言,存在一个关于“美”的核心概念。这种概念往往横亘于文本当中,甚至是统摄爱情的外部意义框架。
例如在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西洋》中,爱情发生在一个历史被拟换之后的平行世界当中。在那里,郑和下西洋驶过了好望角,一路向西发现了新大陆,让明朝成了“日不落帝国”。于是一个以儒家文化占主导,与现实殖民主义历史截然不同的世界秩序一直延续至今。五百多年以后的1997年,一位中国外交官员来到纽约联合国赴任,偶遇一个来自“贫困的欧洲”的移民姑娘艾米。尽管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悬殊,但仍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这一特殊历史文化背景下,最值得关注的,是爱情发生的独特契机:男女主人公共同醉心于“从月球带回来的岩石样本”当中所蕴含的超越性美感:
“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包含着多少故事。就像我父亲给我的一块晶亮的煤块,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这是多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中能有多少个人生?这些东西就像凝固了的梦一样。”
与在市场宣传之下,遵循商业化逻辑、“一颗永流传”的碳结晶不同,作者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独属于科幻文本的审美意象——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岩石标本,与“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的煤块一样,将我们有限的现实生活经验与宏大到难以把握的时间、空间概念彼此联结。男女之间的现实爱情,经由一种现实可感、触手可及的物理实在,以独特的方式抵达了“美的本体”。一对爱人,正是在对这样一个远大于自身的理念的认同当中,实现了彼此之间的灵魂链接。
虽然爱情这个主题常常是科幻作者们试图书写和掌握的对象,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偏向于感性的热烈情感和科幻小说崇尚科学理性的本质倾向构成了一对天然的矛盾。很多时候,这种书写往往成为游离于作品内核之外的、可有可无的苍白装饰,或者干脆成为整篇作品当中的败笔。我们在此遇见的矛盾,是知性的理智与感性的判断力之间的矛盾。但在我们为这对矛盾寻求和解的路径的过程中,我们也许可以更加接近爱情本质,同时也为爱情这一古老的命题,加上现代的注脚。
(作者:姜未禾 单位: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