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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2期|奚榜:白云如兔(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2期 | 奚榜  2019年02月15日09:12

1

很久不做梦了,一梦竟梦到一个箱子飘来飘去,诡异无比。箱体是猪肝色的,背景却零碎、虚幻、无解,只有黑白灰。

我查了《周公解梦》,内有各种箱子的梦态解析,却并未料想今人会用帆布来做拉杆旅行箱。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梦的暗示,事情却已经水过三秋。

那天,我刚煮了咖啡,刷起朋友圈延宕写作,物业主任就按响了门铃。“您好,有个婆婆说是您亲戚,非要上来……”话还未完,被他遮住的人一下推开了他,蹿到面前,距离近到我不得不退了一步。

剪着雪白板寸,穿着化纤碎花短袖衬衣的秦大娘指着自己鼻子说:“姑娘,是我,是我呀!”五六年不见,她老了十五六岁,但沙哑中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嗓音一直没变。我在金果镇支教的时候,每每听她说话,便想起小时邻家那男孩,一被人欺负,或者稍微给两句重话,他就跑到街上,坐地用蛮力嚎啕,哭到嗓音长期沙哑。

他叫什么名字,我都忘记了。

秦大娘带来一个不像真实的故事,悲惨惊悚到看剧必流泪的我听完后出现了钝感,很久都没有进入情境。尤其,窗外晴空万里,白云如兔。

简言之,她家老二跳楼自杀了,而且是从老大的阳台上。事情发生在春节前,可现在已经七月了。事发不到一周,公安局就结了案,说是自杀,但她一直不肯相信,笃定老大害死了老二。

我见过很多像她这样身材强壮的中老年妇女,天塌下来都不会当众哭泣,也不会像电影里那样跪下来求人(新中国的人一直把“站起来”看得很重)。我端着咖啡徘徊窗前好一会儿,感觉屋里的空气很平静,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故事的开头,以及她的结论。

“您的伤心我理解……”我终于转过身,开口说话了,秦大娘却一下把咖啡杯狠狠杵在茶几上,“嚯”地站起来,打断我说:“不要说了,奚老师,你一开口就跟别人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不要说下去了!不帮就不帮,算我白给你做了一年饭!”

隔着几米,唾沫溅到了我脸上……不,不合逻辑,也可能只是一种外化成口气的杀气。

她说完,拎了自己的帆布挎包,冲了出去,脚步在楼道里咚咚直响,力道不像一个六十三岁的人。我没去追她,因为她已经把卖了镇上老屋、在江城专事为子伸冤的现状告诉了我,顺带也讲了自己的住址。

我知道,有些小地方的人还会把作家看成是智商高人一等,或者手眼通天的人物,但那已是老皇历了。实际上,我在江城出外办事,为了不被看成又穷又裹筋之人,早不敢说自己是作家了。买个电脑,营业员也唠叨说,最怕遇到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她们在电子产品面前有一种爆炸式的惊恐,一旦买了,就会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电话来问一些非常小的问题,让人不堪其扰。实际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叫我五六年前文思枯竭时,打着支教的幌子,实际暗藏体验生活的私心,去金果镇中学教了一年初中政治,又吃不惯学校食堂,在校长的帮助下,以低廉到绝对赔本的价格,让秦大娘给我送了一年的饭菜呢。那些需要大量时间精心烹制的筒子骨九孔藕汤、鱼头焖鱼糁啥的,只有亲娘才愿意做。

我在金果镇千恩万谢,多次加钱送礼物都被拒时,秦大娘的说辞是,她给自家做饭,顺便多做一点而已,不必感谢。到了今天,秦大娘却甩出“算我白给你做了一年饭”这句话。一年相处下来,每日两顿交接保温提盒,各种即兴寒暄,甚至还有被邀去她家上桌喝酒之时,她大约了解了我,这句话可以压死人的。

夕阳沉落之后,起了一点呜呜的风。一个活生生的熟人坠楼死了,而他母亲怀疑是他哥哥杀的。我的心慌了起来,噗噗直跳,手一摸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却碰到了自己湿漉漉的腮帮子。一天的时间恍惚不在了,犹如无常,秦大娘此时也该躲在租来的平房内暗自脆弱吧。

事情过去好几个月她才找我,想来该走的路都走尽,只剩我这根稻草了。可我不是福尔摩斯呀。秦大娘却说:“别以为我不晓得,校长说,你写的推理小说都拿奖了。”

我浑身是嘴,也没法跟她解释清楚小说与现实的区别。

2

我到秦大娘的租屋去了好几次,在她漫天飞舞的各种不着边际的絮叨中,提炼出了两条重要的信息。一是老二秦学强坠楼前两天,在微信上跟发小聊天时,人家羡慕他住进了哥哥家,从此要过大城市的生活了。秦学强沉默了一会儿,没打字,却按了语音键,唱起了“70后”人小时候经常听宣传队退下来的“50后”叔叔阿姨们自拉自唱的《白毛女》——星星出来太阳落,我在黄家受折磨。

我在《白毛女》前面自作主张加这么长一个定语,是因为我与我的小伙伴们也有同样经历。我从未看过样板剧,却从自家叔叔那里耳濡目染,记住了几大样板剧的全部。他们那代人总是借助一把二胡、一个口琴、一支笛子,以及滚瓜烂熟的样板剧唱词,不断回忆自己的青春,没日没夜的,随时起兴,完全不管吵着周围人没有,所以,我们从小也被迫记住了《红灯记》《白毛女》《沙家浜》之类。

秦大娘说,她在那孩子的手机里听了喜儿那两句,可以说,老二唱得比川剧啊秦腔啊还悲壮,音很高,高上天。她说自从听了后,就不信老二报喜不报忧的电话了,每天夜里都睡不好,心慌慌的。她本来想着过几日来江城看看的,没想到,还没动身,就出事了。

“亲娘有心灵感应。”我想说,但终于没有说。

秦大娘告诉我的第二个证据是,她赶来江城后,看见老二的尸体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全是被虐待的痕迹,可是,黑了心的警察,也不知道收了老大多少钱,硬出证明说老二是自杀的。“好吧,就算老二自己跳下去了,也一定是受不了老大的折磨,被迫跳下去的。邻居也向警察证明说,自从老二来后,经常听到他们吵架。可惜了,吵些什么人家听不清。现在老二开不了口了,只能让老大想咋说就咋说。唉,怪只怪,城里人的房子太隔音了。”秦大娘说。

我得了这些信息,先去案发地世纪繁华小区,想找秦家的邻居了解下,没料到,那家人因为隔壁出了人命,孩子老做噩梦,便怕得不行,早把房卖掉,匆匆搬走了。我想,就算找到这个邻居,她也不会说什么了,或者最后掏出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会费很大周折。

我告别秦大娘,来到马路边等车的时候,突然想,我又不是跟那邻居一样的胆小鬼,在怕什么呢,我应该挺起胸脯,直接面对嫌疑人秦学先。

我不信,一个二本大学普通教师,还在江城一手遮天了。

秦学先并不愿意见我,在电话里可谓凶神恶煞,说这几个月做母亲的已经找过“一万个”业余侦探来骚扰他了,还说秦大娘刚给江城大学领导写了封错别字满篇的信(都啥时候了,他还特意强调错别字——知识分子病),信中说,不抓他不足以平民愤。

“我是人民公敌吗?我还鹅卵石掉厕所里,溅起明粪了!我有那么大能耐吗!”秦学先一连几个句子甩出来,我在电话这头都能听见他“咻咻”的鼻息,完全不是当日在金果镇屋檐下见到的那个从容的人了。

他鹅卵石不掉厕所里,可我骨子里就是掉进厕所里的鹅卵石,又臭又硬。没有点偏执,怎么会活在人类大部队之外,鼹鼠一样写作?他什么话都吓不倒我的。我已经迷上解这个谜了,不知道为什么。

恰好,因跳楼事件的影响代替秦学先新上任的系主任的妻舅之妻,是我常去喝咖啡那家店的老板娘。好像世上的老板娘都喜欢跟熟客谈起自己的人脉资源,自然就带出了这个系主任亲戚。秦学先最终被顶头上司说服,来直面我这个新的侦探,也算对他母亲有个交代。

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我早早来到指定咖啡馆等着,但他进来时活活把我吓了一跳。除了跟秦大娘一样的超速衰老,他标准同字面的太阳穴和脸颊,好像被上帝活活挖走了四坨肉。不,六坨。上眼皮和眉毛之间也塌了下去。

幸好我们作家不是光靠皮相来认人的,否则我决计不会那么快判断出:他是他——我能说什么呢?时间啊时间……人啊人——好像都不搭边。

开始的时候,秦学先整个动作和语速都比过去快了几倍,像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坐下后“啪”地举起手,拒绝了服务员的询问,说谈完就走,说我可以一个人留下,慢慢喝咖啡。他说话时指头在点着,腿也在轻微痉挛,让我心紧。

我的神经也很脆弱的,好吧。

他说:“奚老师,其实我母亲过去提起你后,我就经常看你小说,算读者吧,不是外人,我们就直奔主题,不客气了。我知道,我母亲恨不得对全世界嚷嚷,说学强是我害死的。你知道吗?我们那个小区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楼道里也有。学强跳楼那会儿,我们家就他一个人。他嫂子在外地出差,我和沛儿都在学校。我们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啊……”“秦老师,你妈也不是说你把自家弟弟推下去的……”我的话还没说完,秦学先又竖起手掌,打断了我:“不用说了。我知道,她在停尸房看到学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咬定他在我家受了折磨。这太可笑了。奚老师,她没知识可你有啊,你不是还写过推理小说吗?难道不知道从楼上掉下来,身上就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吗?你要是连这个起码知识都没有,你还写什么推理小说。哄鬼吗?!”

他的语速很快,唾沫四溅,又喜欢打断人,完全不是过去见到的那个知识分子了,但他提到的伤痕问题,着实也把我臊着了。我决定回去好好百度一下。

我尴尬了几秒,拉下脸,冷冷说:“秦教授,那你认为,你弟弟为什么要跳楼自杀呢?毕竟他的现状虽然不是很好,但也是大部分人遭遇中的一个,还没到要自杀的地步吧?他又为什么不在金果镇自杀,非要到你家呢?他难道不怕你撇不清干系吗?如果在家乡的话,好歹也是魂归故土啊。”

我这一说,秦学先愣了一下,想了想,突然又高举起手,把服务员叫来,要了两杯咖啡,然后压低声音说:“奚老师,真正的凶手我早已经判断出来,你愿意听听吗?”我一惊,赶紧说愿意。他吞了下口水,看了周围一眼,非常坚定地说:“是我母亲害死了学强。”

这一说,把我也吓了一跳。

3

那年一整年,我都待在金果镇,寒暑假也没回江城,但一年下来,我只见过秦家老大(也就是被他亲妈怀疑为凶手的秦学先)两次,或者合并为一次。

如果没记错,他回到金果镇的时间,不在节假日,却在九月开学后的某天,甚为特别。秦大娘未雨绸缪,早主动告诉大家:春运太挤,我坚决不许他们回来;我的生日不对头,不能让他们放下工作、学习回来;寒暑假孙女要补课,我打死不要他们回来……说得多了,大家也就习惯老大不怎么回来了。尽管,金果镇距离江城也就四五百公里。

当天,我远远看到秦学先站在自家门口的屋檐下抽着烟,在此之前,我并未见过他,但他一切可以被我知道的,比如求学简历、现状、脾气、照片,以及此次回来的准确时间,都是秦大娘一点一滴主动告诉我的。老二死了我才想到,上述除了后两项,其他也该是经过一个母亲臆想、美化、取舍过的吧。

秦学先被秦大娘称为“一个笼里叫了一只鸡”。这只雄起打鸣的公鸡,是镇上靠读书挤进大城市,还挤进了高校教师队伍唯一的人。我从秦学先面前走过的时候,猜想他并不认识我,但他却面对任何招呼他,或不招呼只注视他的行人,都投以礼貌的微笑加点头致意,甚至带一点微微的日式鞠躬,显得谦恭、极其有修养,甚至……彻底善良。

但他并不与人攀谈。

有三两个看着他长大的邻居凑了上去,试图聊天,他一边礼貌地听着,一边不论听到任何都和稀泥一样点头微笑赞同,依然借香烟堵着嘴,不发言,让我顿时十分佩服。

这就是一个情绪坐过山车的文科生和一个冷静如水的理科生的区别。

每次我回到家乡那个小县城,最恐惧的就是听着各种无法接受的观点时,会忍不住去纠正,于是引来无止境的彼此永远无法沟通的辩论,疲累身心,徒增烦恼。可是,人家秦学先不。学数学的他看上去闪耀着理性的光芒,他最大限度控制了跟根本不可能交流的人交流的欲望,又最大限度地让大家感受到礼貌周全。我正佩服得要紧,一回头,却见他灭了香烟,小心走几步,把烟头放到电线杆子下面的垃圾桶里,然后回头微微鞠着躬,好像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就退回自己家,关上了门。门快合上时,他再次把头和胸弯下一点,说了句什么。我想,他的逃离借口一定无懈可击,以至于那几个面色兴奋的邻居,虽然意犹未尽,但也带着某种快活的满足离开了。

那时我决定,下次回老家,一定学学他。

这种佩服只持续了一天半,秦学先又给了我第二个印象。

那是第二天傍晚,秦大娘的老闺蜜替代她送来晚饭后,我习惯性地沿着镇外的小河散步。走了几个弯道,天色朦胧下来,我突然看见三四十米远的对岸一棵柳树下,秦学先一改知性的面貌,非常激动地数落着一个小姑娘,青筋直冒——想来,她应该是他女儿——此次一同回来也是唯一一同回来的人,有着一个古怪名字的,秦大娘的宝贝孙女,九岁的欧秦沛儿。

做女儿的不断扭转身子,躲过锋芒,背对父亲。做父亲的却不依不饶,追着女儿的正面转动,以确保自己尖利的食指能够点到她鼻头,四溅的唾沫能把她罩住。我为不小心见到这一幕感到气短(当然是自己气短),正想返身逃离,却听见那小姑娘大喊了一声“我再也不会为你来这鬼地方”,转身就跑了。秦学先气得发抖,赶紧追了上去,一边颠颠跑,一边大声骂:“你这没根没本的家伙!”

不一会儿,秦学先就像捉鸡鸭一样,抓住了尖叫扑腾的女儿,半提着远去,嘴里骂着什么。第二天,冷不丁来送中午饭的秦大娘告诉我,父女俩天不亮就坐车去县城转火车,回江城了。她说老大手里有重大项目在做,国家离不开他,江城大学也离不开他,所以只好匆匆离开了。

做母亲的说着这些的时候,非常自豪。

4

回忆算是一个线索,回到现实再来看秦学先。

当日,他在咖啡馆里告诉我他母亲才是凶手后,神情哀伤下来。我似乎又找到了金果镇屋檐下那个他的某种气质了。我乘胜引诱他谈了很多,回来后根据回忆,我写出了秦学先的谈话。虽然句子经过了我加工,但他的意思基本在里面。

奚老师,你在金果镇待了一年,又在我家搭伙,想必听多了我母亲抱怨我不回去吧?什么?!她从没提过?好吧,算我自作多情。我就从我为什么不怎么回家谈起吧。不是说我留在江城当了大学老师,还娶了导师的女儿,做了大家所谓的什么凤凰男,就嫌弃金果镇,不回去了。不是的,我从小就不想回家。打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是冰窖,不对,冰窖都不对,是地狱。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母亲对我非常好,请原谅我使用这个词语。你不要插话,听我慢慢说,你们作家是灵魂工程师,你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你知道的,我们家是孤儿寡母,没有父亲。在你们的文学作品里,这种家庭都是相依为命,共同对外的。可是这几十年来,我总结了我们家的困境,不在外界,全在内部。可以这样说吧,我后来带着江城大学的工资去定向委培研究生时,看了荣格的心理学著作,才终于明白,我母亲就是那种外向冷漠型人格。她说她爱我这个长子,爱这个家,但她其实爱的是自己,只有自己……什么,你要我不下结论,不扣帽子,只说具体细节。好的,我说。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就从没看到过母亲的笑脸,她永远拉着脸,永远在抱怨、在诅咒、在责骂。到了今天,我想起童年少年时每天看着她拿着菜刀一边切菜,一边骂人,还觉得是一场噩梦。对对对,她确实骂的不是我。她从没骂过我,因为我就是那种特别特别乖,还拚命求上进的孩子,就是现在网上说的“别人家的孩子”,我太完美了,她根本找不到骂我的理由。我的记忆里,她除了抱怨世道不公、人心黑暗之外,其他骂的都是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学强从小不爱读书,从幼儿园就开始逃学,我母亲跟他的斗争,从幼儿园就开始了。可以说,在这个没有父亲的、只靠租赁门面,仅仅能维持基本生计的家庭,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母亲和小儿子在斗争。学强初中之前,还不会还嘴,就是闷头干坏事,逃学,或者在外面砸玻璃窗、打架什么的,家里还只是母亲一个人整天骂,哦,对了,还打他,荆条棍子都打断了几根。初中后,学强破了胆,也对骂,母亲看他体格强壮,气势起来了,也就不敢对他动手了,可家里就更糟糕了,整天都吵吵闹闹。学强的嗓子就是那时候吼成公鸭嗓的。我要么躲在学校学习,等到夜里十点关门才回,要么在寒暑假去远房亲戚家。去得多了,别人也没什么好脸色。高中后,寒暑假不补课的时间,我就出外去打工,找个小餐馆,一边洗碗一边学习,晚上跟大家一起挤着睡地铺,有家难回。我很小就树立了一个理想——逃离——逃离母亲那张嘴,逃离地狱一样的家——是啊,母亲和弟弟吵架,我为什么只说是逃离母亲呢,因为作为旁观者,我看清楚了,一直都是母亲在主动挑衅。她总是希望每一件事都按照她心愿办,哪怕放张板凳的位置也得依着她。她非常霸道,从我和学强上幼儿园起,她就每天威胁说,你们长大了要是不赡养我,我就杀掉你们。虽然是说着玩的,但六岁的我和三岁的学强毕竟当了真,小时候睡觉都睁着眼睛,怕母亲来杀我们。我长大后才知道,她当然不是那种人,她只是喜欢乱说话,或者说,她也没有育儿知识,不知道我们两弟兄还是幼儿,不能恐吓。要说母子之间的亲密,大约就是那时候被每天的性命恐吓损坏了。可她哪里懂啊,只埋怨我们长大后跟她都不亲密。说真的,我有多久没碰过母亲的身体了,哪怕抓下手,挽下胳膊都没有,可能一岁能走路后就没有了。我知道她想我碰碰她,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坎总是过不去。有次她走路扭了脚,就怪我没及时出手抓住她。其实我是可以抓住的,当时犹豫了一下,她就扭了(秦学先抹了把眼泪)。唉,说远了。还是讲学强的事。母亲希望学强跟我一样,沉默,听话,爱学习,有出息,让她看到这个家的希望。我知道,父亲死后,她没有安全感,把一切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你再没安全感,可你是母亲,是成年人,你能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张开双臂,保护下两个幼子;你能不能等他们长大以后,再要求他们多理解你,保护你呢?可以说,我母亲的思想非常狭隘,看不到读书并不是穷人孩子唯一的道路。学强不爱读书就算了,你让他去学点手艺,干点别的,养在身边,照顾你不也挺好,你为什么就那么强悍,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对,几十年,直到学强到我这里看病前,他俩还是那种关系,母亲要儿子做什么,儿子非不要她管,然后吵架、对抗,无止境地吵架对抗。人家都四十出头了呀,你还有管教人家的资格吗?!对了,不仅仅是吵架。记得从学强十一二岁开始,我母亲就不给他洗衣服,只给我一个人洗。有好吃的也不给他留着。学强有时候忘记洗衣服了,就把内裤洗了对着电风扇吹干再穿,母亲又说浪费电,要他半湿着穿,比后妈还狠心呀,搞得他有几年阴部患了湿疹,整天瘙痒,怎么也医不好。唉,这样的暴力和冷暴力太多了。可以说,她完全就是在虐待未成年人。什么?我为什么没劝说,没制止?对,我承认,我的成长期一直笼罩在阴暗的心情里,没功夫顾及别人,只一个人躲开他们,默默地、拚命地学习,一心要离开金果镇。我那时心思全在数理化里面,没有静下心来分析家庭如此不快乐的原因在哪里。我也是后来有了孩子后,才慢慢想明白了。但那个时候,他们的习气更加根深蒂固,对抗更激烈,完全不听我劝了。母亲每次打电话给我,都是投诉学强不好。劝她多少年了,浪费了多少电话费,她就是没那个智慧,不受劝,好像她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跟学强斗。有一阵,她说她的老闺蜜在学佛,我就主张她也去,三不知去郊外寺庙里面吃吃素斋,老姐妹们找个由头郊游聚会散心,多好啊。她却说,秦学先,没想到我供你读书这么多年,你竟然跟乡下老太一样相信封建迷信。我跟她解释不清佛教是一种人生哲学,你可以不信泥塑木雕与鬼神,但你可以听听法师开示做人原理啊。那时我才知道,她那一辈人,最可怕的就是没有敬畏,相信了“人定胜天”那些鬼话。奚老师,你好像在冷笑?可能你觉得我焦眉辣眼的,也不像有智慧的人,确实,我还在修行途中,隔得还远。还是回头说我们家吧,悲剧的源头就是,一个从小在孤儿寡母家庭长大,结婚后又做了寡妇的母亲,没有安全感,也许患了抑郁症也不一定,然后长期把各种情绪加到小儿子身上,对他不走靠读书自立的路死磕到底,磕到现在社会变了,她也明白人不一定非要当读书人的道理了,也惯性难改地,跟小儿子死磕下去。不磕不行了,已经成为生活方式了。或者像我女儿说的,星座不合。对了,你在金果镇的时候,听到他们吵架了吗?哦,原来你不怎么去我家。哦,去了几次学强也不在。是的,我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们都是蒙在家里悄悄吵,不像镇上有的人,喜欢打开门吵到大街上,让人围观评理。我弟弟这个人,更要面子,说起来,除了不爱学习,他也不是坏人,不嫖不赌的,跟母亲吵再凶,也不出脏话,更不会对母亲动手,就是嚷嚷。特别缺钱的时候,也恨气不找母亲借。更是从不找我借。从不。学强自尊心特别强。倒是我母亲,每次吵架都诅咒学强早点死,死了就清净了。现在人家真的死了,她又逮上我,不依不饶,闹到公安局,闹到我们学校,闹到网上,把我好端端的系主任都抹掉了。家里也是一团糟,老婆女儿都不原谅我。唉,我真怀疑,母亲是不是疯了,想把我也逼死。

其实说到后来,秦学先泪水汹涌了,趴在桌子上,一发不可收拾,好像要把几十年的委屈默默抽泣完。我不想安慰他,连纸巾也不递,由他去。不知道为什么。

五六年前,我也在金果镇街上远远看到过死者秦学强十来次,他总是热情地招呼我,也不上前搭白,看得出是社会上比较懂事的那种男人。经秦学先一说,我倒真想起来,秦大娘提起老二的时候,确实说他不争气,没稳定工作,没钱,脾气又不好,还喝酒抽烟,搞得老婆也跑了,但说起老大,则好像是全世界最争气的儿子。

她干嘛要跟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大儿子撕破脸呢?会不会,秦学先真的有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