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2期|南帆:张氏月洲
来源:《雨花》2019年第2期 | 南帆 2019年02月15日09:54
南帆,现居福州,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已发表学术专著和散文集多种。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开设“村庄笔记”专栏,此为专栏第二篇文章。
那天在餐桌上向父亲询问祖父的名字,心中同时涌出对于自己的强烈惊异——居然想不起祖父的名字!上溯三百年左右的时间,这简直是不容饶恕的罪过。那个时候,谁敢轻慢祖先,不清楚祖先的生平事迹,甚至记不住祖父的名字?古典时代生活平稳,几代同堂,他们的日子彼此相似,作为祖父的那个人时常亲手将传统递交到孙子的巴掌中,悬挂在祖先名字上的荣誉可以庇荫众多后辈。现在,这些故事消失了。现代社会的特征是,历史的节奏愈来愈快,一代人的经验还没有捂热就开始失效。每一代人都拥有自己的生活,“祖父”犹如一个遥远而稀薄的传说。
父亲似乎比我渊博一些,他脱口就说得出自己祖父的名字。
相传张姓的远祖来自河南固始,哪一代祖上的大老婆与小老婆两支开始分家,而我们大约属于小老婆这一脉。父亲的张氏字辈为“宗”,祖父为“宏”,太祖父为“常”,我的字辈似乎为“孔”,再下一辈是“孟”。父亲背诵不出张氏字辈所依循的那几句话,但是,他觉得“宗孔孟”似乎不会错。我对于他的叙述将信将疑,互联网上无法查到“常、宏、宗、孔、孟”连缀起来的句子。我的太祖父应该是从郊外某处进城闯荡的,一来二去挣下了一份家业,到祖父时已经是福州城里一个中等的资本家,拥有一个船舶公司和几家店面。父亲是家中的长子,年轻时独自离家,奔赴上海上大学,读书期间接触的若干进步杂志让他激情澎湃,跺了跺脚就放弃学业投奔革命队伍,雄赳赳地南下返回闽地。他对于祖先分配的“宗”字嗤之以鼻,擅自动手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力”。“力”字当然隐含了孔武有力的意味,同时还因为笔划简单。父亲希望识字不多的工农大众可以轻松地认出他的名字。我的名字“帆”也是父亲定的,“孔孟”显然也是他嗤之以鼻的对象。一度梦想充当文艺青年的父亲私自拟定一句诗:“扬帆跃白浪。”我姐姐叫“张扬”,我叫“张帆”,我妹妹叫“张跃”。如果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四,他或者她将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张白浪”。
父亲为我取名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张帆”遭遇如此之多的重名。在上一辈人的意识里,这无疑是一个具有美学意味的褒义词,抢夺的人颇多。我在中学就读的时候,同一年级另有两个“张帆”,一男一女,每次与他们打照面,心里都不免浮动几丝诡异之感。而出差来到外地,也动不动就有人过来说一句:我们那儿也有一个“张帆”。我曾经多次向同伴表示,是不是可以出面组织一个“张帆”俱乐部?凭同姓同名,取得人多势众的联盟。多年前,正是因为某天突然发现另一些“张帆”也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我立即决定赐予自己一个笔名。我的革命比父亲彻底,干脆把“张”字拿掉,取名“南帆”。
20世纪80年代,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熟悉的文人个个自负,一张又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联系起众多赫赫大名。本名也罢,笔名也罢,无非称呼个人的符号,不必大惊小怪,我似乎从未真正将名字视为家族的徽号。那个时候,“家族”这个概念没有在心里留下印记。背起一副行囊,独自浪迹江湖,大漠风沙,长河落日,我意识不到身后存在一个张姓的家族——直到月洲村的出现。
月洲村之行是一次例行的公务拜访,它位于福州市区几十公里外的永泰县。汽车沿着盘旋的山路驶向月洲村时,我丝毫未曾意识到与这个村庄的血缘关系。下车之后,周围有人告诉我,这是张姓聚居的村庄,而福州的张姓多半是从这儿出来的。我正忙着看河滩上摇曳的芦苇和路边李树上密密麻麻的粉白花朵,对这句话充耳不闻。一伙人说说笑笑地走到了张氏宗祠门口,一阵鞭炮突然炸响。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村长郑重地送给我一部沉甸甸的张氏族谱。这本精装书籍握在手中的重量,突然让我意识到,周围这些面孔黝黑的农民都是我的宗亲,我们的身躯之中流淌着相同的血脉。
一种异样的感觉掠过内心。
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月洲村之名来自桃花溪。一条清澈的溪流进入村庄后绕了个弯,仿佛在地面写了一个“月”字,溪流两旁绿树杂沓,竹林婆娑,树阴之中小鸟啁啾;离开村子的时候,溪流又在村子边缘从容地围出一片沙洲;一脚踩下去,沙子柔软而温润。只有张姓的人才能发现如此清幽的地方,月洲村之称始于唐末,当然是我们老张家祖先取的名。
许多史料表明,张姓的始祖是黄帝的直系子孙——大约是孙子辈。这个人当时叫做“挥”。“挥”夜观天象,从星辰的组合之中获得启悟,发明了弓箭。作为张姓的后人,我至今还不明白闪耀的群星与弯弓利箭之间如何衔接,但是,这个伟大的发明惊动了部落的首领。黄帝给予的奖赏是赐姓“张”——一个带“弓”的字眼。“张挥”是张家的第一代。弓箭显然是冷兵器时代最有威力的武器,张挥在当时的地位相当于如今的核弹专家。这种身份与我们张姓的智商相符。张姓入闽与河南固始王氏三兄弟有关。唐末王潮、王审邽、王审知三兄弟率领一批河南老乡挥戈南下,攻入闽地,占领福州,最终建立闽国。兄长王潮去世之后,王审知出任闽国国王。当时,河南老乡之中有十八个姓氏并肩站在王氏三兄弟的旌旗下面,张姓是其中的骨干分子。王审知的张姓战友叫张睦,闽国成立之后担任“榷货务”,相当于现今的商务财贸机构长官。这种状况证明,张姓的智商不仅可以胜任杰出的兵器专家,还可以主持国家的经济领域工作。
王审知去世之后,他的次子王延钧联手养子王延禀杀掉长子王延翰篡位,继而又转身剿灭王延禀。皇宫之中的龙椅是所有王子的垂涎之物,皇家的兄弟之间永远隔着一柄利刃。王族内讧带来了朝野的巨大不安,这时,张姓家族再度显出了独特的生存智慧。尽管张睦曾经位高权重,但是,他的三个儿子毅然决定一起辞官归隐。他们分别向朝廷交还殿中侍御史、殿前指挥使和御赐史中丞三个官衔,三兄弟各自携眷隐入田野,分散居住。长子张庑依旧定居于福州,留守宗庙祖墓;次子张膺与三子张赓溯大樟溪而上,隐居于水边的两个村子里。两位张姓的祖先事前肯定没有机会完整地勘察这一带的地貌,栖居之地的选择并不理想。这时,神终于出面了。某一天晚上,张膺、张赓两兄弟做了同一个梦,梦见金甲神人指点他们迁到一处“桃花流水,环绕沙洲”的所在。次日兄弟相见言及梦境,立即率家人再度沿大樟溪上行五十里,直至发现一个溪口,小溪碧绿清澈,水泛桃花,几条小渔船悠闲地漂浮在水面。他们立即决定在村子里的沙洲旁边安家。张膺在沙洲之前,称为前张;张赓居沙洲之后,称为后张。“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月洲村从此成为张姓的桃花源。
我曾经见过一张月洲村芦川桥的相片。夕阳之中,一座三孔桥倒映在水面上,如同一张油画。那一天驾车进月洲村的时候曾经从桥上经过,桥面似乎显得狭窄。车子从公路拐进来,驶到它跟前时,还得稍稍倒车一下,否则角度太小,无法通行。我迟迟没有意识到,芦川桥的“芦川”与张元幹的《芦川词》《芦川归来集》之中的“芦川”是同一个词。而作为宋词大师,这个张元幹,就是月洲村人。许多人津津乐道,宋、明、清三个朝代,月洲村出了一个状元、两个尚书、近五十个进士;对于张姓的子弟说来,这算不上什么,而宋朝的张元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为月洲村增添重量的大人物。
张元幹的词风激昂豪迈。许多人觉得,苏轼与辛弃疾之间就醒目地站着一个张元幹。他的两首《贺新郎》“梦绕神州路”和“曳杖危楼去”不仅名垂词史,而且张贴在月洲村的墙上。站在村委会门口默诵张元幹的句子“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雁不到,书成谁与”和“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内心忽然涌过一阵热浪。以前读过几首张元幹的词,从未想到他或许是一个亲戚。当然,如同苏轼一般,这个亲戚也会有卿卿我我的缱绻,也写得出“寒犹在,衾偏薄,肠欲断,愁难著”,“想小楼、终日望归舟,人如削”这种缠绵。
“百忍堂”是张姓祖上一个著名的典故。大约是河南濮阳的一户张家九代同堂,九百多口人和睦相处,穿统一制作的服装,共享相同的餐饮。开饭的时刻击鼓号令,男女分席,长幼有序。据说张家养的百来只狗也彬彬有礼,富有集体主义精神:喂食的时候,只要一只狗缺席,其他狗都愿意忍饥挨饿地等待。治家犹如治国,唐高宗李治慕名到张家视察,向家长张公艺询问治家方略。张公艺写了一百个“忍”字:一切纠纷,忍让为重,这即是“百忍堂”的来历。温良恭俭让是张家性格的组成部分。唐高宗想考一考张公艺,御赐张家两个梨子,看看九百人如何公平分享。张公艺命家人将梨子放在石臼中捣烂,而后置于水缸之内,注满一缸的清水,鸣鼓召集全家,每人舀一小匙。不患寡而患不均,张公艺家长清楚世事人心的症结所在。儿时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个典故,不怎么喜欢。如果张姓的人只能如此隐忍地生活,唯唯诺诺,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兢兢业业地维持那个“九世同堂”的躯壳?
因此,张元幹慷慨悲凉、落拓不羁的词风让我大为宽慰:张氏性格之中仍然存在血性与浪漫的基因,这或许是一个比文学史排名远为重要的事情。据说张元幹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是,他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张元幹投身于李纲——一个闽籍宰相——的麾下,竭力主张抗金御敌;李纲遭受宋高宗的罢免,张元幹怒不可遏,赋词《石州慢·已酉秋吴兴舟中作》。“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是倾出一腔壮志的长啸,当然,壮志难酬,“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江,泣孤臣吴越。”宋高宗退避临安之后,秦桧当政,张元幹愤而辞官返回闽地。绍兴八年,秦桧再度筹划向金国议和纳贡,李纲上疏反对,张元幹的“曳杖危楼去”一词即是对李纲的声援。几年之后,另一个秦桧的政敌胡铨被贬途经福州,张元幹再度出面饯行,并作“梦绕神州路”一词,直陈抑塞磊落之气。这些举动彻底得罪了秦桧,张元幹被捕入狱,除名削籍。多年之后出狱,张元幹已经是一个白发苍髯的老者。他没有再回月洲村,而是在江浙一带漫游,不知所终。张元幹的词赢得了诸多志士仁人的激赏,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想说的是,月洲村的张氏拥有另一份额外的庆幸:他遗传给我们一份大丈夫的血脉。
月洲村之中张圣君祖殿与张元幹故居遥遥相对。张圣君是另一个为月洲村增添重量的大人物。张元幹的形象大义凛然,可以摆在文学史的正殿之上;相对地说,张圣君的形象有更多草根气息,适合于乡村的庙宇。这是月洲村出身的一个神。张圣君在闽地以及台湾的多个地区拥有信众。他被敕封为“都天法主监雷三元普济大师”,乃是“法主公”教的法主。张圣君的“监雷御史”“五雷法主”“荡魔将军”等各种头衔让人头晕,他的一个通俗称谓叫做“张锄柄”。这个称谓仿佛证明,神就是由一墙之隔的邻居成长起来的,当初曾和我们一起在水田里忙碌。张圣君的出生时间众说纷纭,历史学家的考据倾向于北宋;出生地月洲村则不存在疑义。张圣君家境贫寒,四岁丧父,母亲改嫁到另一个叫做盘谷的村庄。他的童年十分艰辛,七八岁的时候开始上山放牛;十二三岁的时候砍伐树木加工成锄柄出售,“张锄柄”之称想必是那时挣下的。张圣君是在盘谷得道的,盘谷的方壶岩是顿悟之处;得道之后云游四方,行善积德,四十五岁的时候修成正果,坐在溪边的一块巨石上羽化升天。那块巨石现今还在原处。
张圣君的得道与类似的传说大同小异:据说那一天张圣君上山,在方壶岩见到两个仙人对弈。他侍立于棋枰旁边观战。仙人送他一枚桃子——另一版本说是一根笋;由于生涩难咽,张圣君仅仅吃下一半就扔了,日后他成了“半仙”。张圣君原本不识字,得道之后可以奋笔疾书,甚至左手书写,或者用脚趾扶笔。预言未来之事,无不应验。例如,那一年众人询问谁是新科状元,张圣君信口回答“在梁十兄家。”开榜之后人们恍然大悟:一名叫做梁克的书生名列榜首——此公后来当上了南宋的丞相。“十兄”者,克也。
张圣君不是那种法力无边的大菩萨,仅仅是一个草根神仙,甚至无所谓佛家还是道家。犹如街头的小警察,张圣君热衷的事情是为平头百姓抱不平,收拾一些为非作歹的小妖精。他没有资格插嘴玉皇大帝手边的公务以及灵霄宝殿里的大政方针。东南沿海大旱,百姓请张圣君祈雨。东海龙王告知,玉皇大帝正在生气,惩罚这个地方大旱三年。张圣君上奏玉皇大帝开恩,可是,他的祈求没有任何回音。张圣君潜入玉皇大帝办公室,发现他的奏章根本没有打开。无奈之下,他只得暗中将御案上洗笔盂里的水倒下凡间,以至于当地下了三天黑雨。张圣君的法术有限,偶尔还会失灵。他曾经驱动一堆石臼、石磨和岩石如同羊群一般移动,试图夺回被侵占的山洞。可是,观音菩萨明察秋毫,一句话就将这些石头打回原形。张圣君与五通鬼斗法,居然被烟熏火燎了七天七夜才得救。庙里的张圣君塑像通常一张大黑脸,据说是那一次烟熏的后遗症。斗法赢不下来的时候,张圣君也得耍一些草根一族的小伎俩。例如,他欺侮雷公不识字,将这个莽汉诈入网袋擒到天庭,监雷御史是灵霄宝殿对于张圣君平定雷公犯上的表彰。也许,草根气息正是张圣君信众众多的原因。平头百姓的卑微愿望仅仅是遇到一个负责的七品芝麻官,他们没有兴趣揣摩菩萨们脸上高深莫测的微笑。
父亲不记得祖父手里是否存有家谱,他无法证明我们的祖上究竟是不是来自月洲村,剩下的故事只能由我自己补充了:晨雾未散,月洲村的公鸡还在啼叫,一个肩挎包袱的年轻人走下几级码头的石板台阶,登上泊在桃花溪的一只渔船。渔船驶出桃花溪口汇入大樟溪,航行至闽江要不要大半天?总之,傍晚时分,一个年轻人从闽江下游登岸,来到福州郊外,或者从事一些小生意,或者在哪一个大户人家帮工,娶妻生子,直至他的某一个有些出息的子孙偶然进入福州市区,慢慢办起了一个以航运为生的公司……我的祖上发生过这些情节吗?渺不可考。现在看来,这个悬念并不重要。月洲村有一个刚直不阿的士大夫张元幹,还有一个奔波在民间的草根神仙张圣君,这就是认祖归宗的理由。某个清凉的季节,我想必还会再返月洲村,经过芦川桥进村,重新拜谒张氏的前辈,不论驾车还是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