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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1期|李治邦:孤独的城市(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1期 | 李治邦  2019年02月21日09:01

张心计所在的这座城市是古城,有千年的历史,城市里边被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就有一百六十多座。随便去一个地方就能看到前辈留下来的建筑,最多的是寺庙,还有名人故居。另外居然有九座教堂,虽然经过战争但保留完好。其中一座是犹太教堂,据说在二战期间有上千的犹太人居住在这里,被保护下来没有遭到蹂躏。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座城市的善良,多少次要拆,都被各种理由阻挡住了。为此,这座教堂成了这座城市善待别人的一个象征,后来逐步影响扩大。

张心计是市博物馆副馆长,在全省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文物鉴赏家。他个子高,皮肤灰白色,清瘦文雅,有一点儿玉树临风的感觉。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不在这个社会的状态下,按照他自己说的,就是跟不上这个时代,因为喜好古字画,潜移默化,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张心计老婆叫安安,在公安的刑侦大队,两个人差距很大。安安说跟张心计结婚就是一个历史错误,他给自己营造了一个乌托邦,就他一个人的心灵在那里栖息,都容不得她。安安一声叹息,我们俩都不吵架,我每次说到他,他就闭目养神。我跟他说,现在是一个红尘滚滚、物欲横流的背景,你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吧。安安说,跟他说急了,他就走人,真不是个男人。最让安安生气的是,说他喜欢收藏古书,其中有上万册的善本,大都是宋元时期的,还有上百幅的字画。那天,安安就是开了一个玩笑,说,队里给了我半个月的假,真是破天荒,你干脆跟我去一趟瑞士,我特别喜欢那里。张心计说,没有这么多钱,我算了,咱俩起码要八九万。安安说,你随便卖一张扇面就够了,还就是民国时期的。张心计竟然恼火了,戳着安安的鼻子说,以后这样的话你不能再说。安安很是意外,她就是一个玩笑,而且张心计也知道她在开玩笑,就问,我再说了怎么办?张心计怔了一会儿说,我会半年不跟你做爱。

说来,张心计跟安安结婚是在他三十四岁的时候,安安比他小六岁。两个人在结婚前就要进行婚前财产的公证,张心计弱弱地说,我所有的书都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死了就全给博物馆。安安很不高兴,说,谁惦记着你那些破书旧书,都是发霉的味道。有的时候安安也去看他的收藏,张心计都逼着她戴手套。安安也有办法回敬他,那就是做爱的时候逼着他戴避孕套。张心计喊着别扭,我太难受了。安安就笑,说,你怎么跟我说的一样呢。安安和张心计的关系说不上怎么样,一个是博物馆搞字画鉴定,有名气的副馆长。一个是刑侦大队的刑警,每次上现场,都是在那勘察嫌疑犯留下的痕迹。两个人的认识是通过张心计的父亲,一个银行家,安安的母亲是张心计的部下。两家嘻嘻哈哈地就定了婚事,那时候张心计还在上高中。后来,张心计之所以同意这门婚事,很简单,他就觉得博物馆里总是被什么人盗画,他找了安安就等于有了破案的人。安安喜欢张心计,没有别的,就是觉得他有学问有胆识,一个男人没有学问狗屁不是。总有人好奇地问他俩怎么能走到一起,完全不搭的异路人。张心计就说,我俩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不好,就跟冬天刺猬取暖,靠得太近了会扎到,离得远会冷,到最后既不疼也不冷的距离最好。

张心计的父亲是一家银行的行长,他收藏的古书或者善本严格意义上讲都是他父亲的。他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跟他讲这些收藏的故事,这些善本的来历。更主要的是讲解这批字画的作者风格流派渊源,还有怎么识别这些仿照他们的东西。后来,张心计也想跟父亲一样讲给安安听,安安就只给半个耳朵。因为安安喜欢的是美食,中西餐通吃。每次张心计心情不好的时候,安安就带他去享受。很多次都是悄悄跑到上海,或者广州,再后来甚至到法国。张心计的父亲留给他一笔钱,安安的母亲也能接济他们。两个人互相熏染着,安安也能在古字画里看出个子丑寅卯,张心计也能知道牛排几分熟为好,什么样的牛排配什么样的红酒做伴。在张心计上高三的时候,他父亲就在自己办公室里悬梁自尽了。因为什么不知道,说什么的都有,但多数的版本都说是侵吞了国家财产后被发现,畏罪自杀。当时公安局竟然没有去搜查他的家,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看,张心计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冷冷地看着。因为母亲跟父亲离婚了,所以父亲自杀后,母亲就重新搬了回来,她不忍心看儿子孤独。张心计从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又上了两年研究生,但研究生学的是文物。回来后去了博物馆,他去博物馆没有考试,算是招聘人才。因为他在上研究生期间回来一次,在博物馆看了一场明清名家字画展,当场就告诉人家,你们这幅王寅的画是假的。起初博物馆不信,最后在北京找了一个专家看,印证了张心计的判断。在张心计和安安恋爱的时候,他突然对父亲自杀的原因有了浓厚的兴趣,开始艰苦地调查。他的母亲是一家字画店的营业经理,人很老实,长得也很一般。张心计从小就崇拜父亲,父亲英俊潇洒,飘逸倜傥。他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选择了母亲,他觉得这也是个谜。当然,后来父亲当上行长后开始膨胀,喜欢上一个美术学院的女老师,跟母亲离婚了。可后来也没有娶这个女老师,女老师就去了英国。父亲自杀后,母亲回到家里,张心计总爱问母亲这个问题,父亲怎么选择了您呢。母亲解释很枯燥,说是因为一张张大千画的《溪山茅舍》。母亲说这是家传下来的,她一直留着。后来你父亲知道我有这幅画就总找我,让我卖给他。我不同意,说是家传的,除非我死了。后来你父亲为了得到这幅画就娶了我,自然这幅画就成他的了。母亲说的时候很生气,张心计觉得很好笑,认为母亲在欺骗他。他对母亲说,你知道他为了这幅画娶你,你就跟了他。母亲说,我那天和他喝了酒,喝多了,你父亲就强奸了我。我有了你,你说我能不跟他吗。张心计这次倒是信了,因为父亲生前无意中说过,我跟你母亲做爱生了你,但你母亲当时很不情愿。

母亲搬回来以后,张心计才看到张大千的那幅《溪山茅舍》,是张大千1933年画的,画面很简单,就是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那是安安第一次上他的家,据安安事后说,你家的气场有些不对,我总觉得你父亲没有走,在昏暗处能吮到你父亲的味道。张心计说,你别吓唬我,我不信这个。三个人吃饭,都是母亲做的。母亲是湖南常德人,做的菜有些辣,但煮的豆腐泡很香。母亲从后屋把那幅画捧出来,走路的姿势都小心翼翼的。母亲亲自打开,张心计在那儿仔细地看,他很奇怪,这幅画为什么父亲没有给他看过。母亲说,你姥爷当初在北京琉璃厂当过管店面的,会裱画。他到这座城市来,也是因为裱画。说那次过中秋,你父亲找我,当时你姥爷还在,两个人赏月喝酒。一壶烫热的白酒,两三只鲜灵灵的大湖蟹,他们大醉。你姥爷拿出《溪山茅舍》显摆,被你父亲一眼看中,爱不释手,要拿十万块买走。你姥爷酒醒了很懊悔,当场拒绝。后来,你父亲就等着你姥爷去世,下功夫盯上我。我嫁给你父亲,这幅他梦寐以求的《溪山茅舍》就成了我的陪嫁。安安当时问,这幅画现在值多少钱?母亲很不高兴地剜了一眼安安,说,没有价格,你要是给心计生一个儿子,那就是他的了。母亲又把画拿走,张心计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幅画。

在这座城市有两座文化地标,一座是那座犹太教堂,因为在全国少见。再一座就是建了没几年的市博物馆,它的构造像一只白鹭,四周是碧水,寓意着白鹭在水中游弋。当时政府投资了五六个亿。可建成以后,很少有人去看。担任市长的袁学明很生气,几次开会都发脾气,说,没有很多人去博物馆,说明这个城市的堕落而愚昧。这句话很厉害,于是,很多部门为了讨好袁市长,就组织人轮流去参观。参观的时候里面就像个会议厅,你要是不知道的话,进去以后听到的都是官场上的互相应酬。讲解员本来准备好的讲解都被这些官话和废话淹没了,没人听,谁也没兴趣。有一次袁市长带着意大利的外宾到博物馆,因为这个博物馆有一张意大利的一位华侨捐赠的中国地图,是意大利1860年出版的。华侨无偿捐赠给这个博物馆。经有关专家鉴定,该地图把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均列入中国版图,为进一步证明钓鱼岛是中国固有领土提供了历史依据。袁市长本来心情不错,但看着空荡荡的博物馆,再看着大厅里有一些大妈大娘在里边摘菜聊天,痛心疾首,对陪着的张心计说,博物馆在国外就是艺术的殿堂,在我们这儿怎么成这个样子,政府投的几个亿真是打水漂了。张心计只是笑了笑,然后对意大利外宾介绍着博物馆,主要说两件镇馆之宝。一个是八大山人朱耷的几幅画,再有就是雍正珐琅彩官窑一个半尺高的瓶子。

就是这个小瓶子,张心计进博物馆的时候,老馆长自豪地告诉他,价值在两个多亿。张心计好奇地问,为什么会这么高的价呢?老馆长告诉他,文物不是以年代是否久远来论价的,汉朝的陶和罐顶多就是万八千块,因为太多太烂了。而这个雍正珐琅彩的瓶子,官窑烧的时候就这么一件,居然烧成了。就这一件,价格就高了。做人和文物的等级一样,你要是都和别人一样,没有你自己的绝活,也就是个汉朝的陶和罐子,永远不会到珐琅彩。为了这个雍正珐琅彩,老馆长让他在展厅里站了半年,就守着这个不起眼的小瓶子做讲解。张心计不服气,悻悻地说,我是搞研究来的,不是当讲解员来的。让我为这个小瓶子站岗,我的脸面往哪搁!这话最后传到老馆长的耳朵里,老馆长笑了,说,他不愿意站可以离开,想站的人多了。张心计是用英语讲解的,讲雍正时期的官窑和来历,讲这个小瓶子烧制的过程和技术难度,讲这个小瓶子的色彩和质地以及纹路,最后说出了那个两个亿的天价。外宾们大为惊叹,其中一个漂亮的女人还当众拥抱和亲吻了他,弄得张心计失去了往日镇定。当外宾离开的时候,袁市长告诉他,那个漂亮女人是意大利罗马市长的女儿。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这个漂亮女人拥抱张心计的照片就在网上疯传,跟帖的有几万人。安安给他发微信,张心计才看到。他几乎不看微信,没有朋友圈。张心计很诧然,谁给拍摄的,而且拍摄的角度很有诱惑,他脸上的表情色眯眯的。他跟安安说,这是谁发出来的。安安回复他,查不出来。张心计知道最近这一两年总有人背后整治他,告状信很多,而且十分恶毒。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刚才跟外宾介绍的时候有谁在旁边,他只记得有不少人跟着。每次只要是他出面讲解,都会来很多人。他知道整治他的人就在这个人群里,不知不觉地潜伏。

晚上吃饭,母亲做的常德米粉,张心计爱吃,安安说你母亲再做这个我就绝食了。母亲给安安炒了一个油焖芦笋,安安吧唧嘴吃着。张心计发现安安下巴颏很好看,尖尖的,圆滑而清润。他甚至想去抚摸。安安对他说,你有心事。张心计问,你帮助我分析一下,我得罪谁了,怎么总是害我呢?安安说,我又不是你们馆里的人,我哪知道,反正你现在就是一个色鬼,我看你的手在那个女人的后背,而且这个女人的后背是裸露的。母亲不说话,就在旁边吃着饭,看着电视。电视里是央视的九频道,总是看见一群狮子在吃一个什么动物,血淋淋的。张心计哪次都跟母亲说,咱能不看这个吗?母亲就说一句,就这个好看。安安说,你们馆是不是在评职称?张心计说,早评完了。安安说,你不要把谁都当成你的朋友。张心计哼了哼,我必须要找出这个人,或者几个人,他们已经写了我上百封的匿名举报信,这得跟我有多大的仇恨呀。安安收拾着碗筷,说,谁跟你最好呀?张心计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跟我最好的一定是对我最恨的,都不会是。母亲在旁边说,你临帖吧,气太乱了。张心计走进父亲的书房,开始静心临王羲之的帖子。父亲对他说过,汉字是由点和线组成的,纸上的字就是黑白两色,那可是寂寞之道。张心计说,知道,书法就是修炼自己的。他给自己写了一幅座右铭,挂在墙上:寂寞之道不寂寞,其乐无穷。最近,张心计头疼的事比较多。上面组织人查账,发现他违纪了几条,就是有一笔花费没有上馆务会,那一笔就是八千多元。是到外地买宣纸的钱,每个月都要买。还有就是他到江西南昌开会,有半天去了朱耷博物馆,而且在那里请馆长吃了一次饭,花了六百多元。上面的人明确说,你去朱耷博物馆是错误的,因为在请假日程中没有这一项,你是借着公家事办了自己的事。张心计很不服气,跟上面的人顶撞了几句,最后肯定是找他谈话,然后全系统通报批评。他曾经跟安安说过,怀疑就是这个人给他写的匿名举报信,被安安排除了。她说,这个人盯你已经三年了,可你跟上面的这个人刚刚顶撞的。张心计和安安住在母亲楼下,回到自己房间,发现对面的楼房都是黑的。他觉得有些恐怖,整幢大楼都是黑的,像是一个黑眼珠。安安在接电话,断断续续地,说是一个人把他们厂长家的房子点着了,厂长和他老婆都烧死在里边。现在他在看守所不承认了,说是他就是这么想,可没有真的去干。厂长家着火是有人点的,因为他跟别人说过这个想法。他听见安安说,有可能的,这个人听到他说过,结果就借着这个人的想法做了,他一定比这个人还恨厂长。张心计觉得自己心思确实有些乱,母亲说的没有错。他在馆务会上申辩,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说话帮腔,都是闷着脸坐着。他很生气,他去朱耷博物馆是准备联系借展的,走的时候说过,怎么就都不吭声呢。馆长空缺,现在主持工作的是他。他觉得自从主持以后,他就没有安生过,过去跟自己好的人都躲着他走。有一次他在馆务会上认真地说,我不想主持,现在谁想干,我就拱手让给谁。大家竟然笑了笑就散会了,而且好像他刚才放了一个屁,走得很快。

安安习惯把汽水倒进纸杯里静静地喝,快喝完了才漫不经心问张心计,你喝吗?张心计摇摇头继续问,你是专业的,你说啊,谁这么不放过我,那么对我耿耿于怀。安安说,你说现在人怎么这么狠呀,说报复就放火,要不就杀人,而且能大卸八块,从容自若。张心计没有理会去洗澡,回来见安安又打电话,还是那个案子,越说越激动。张心计喊了一声,安安你的洗澡水满了。安安放下电话,说,那个被怀疑放火的提供出两个嫌疑人,一个是他的师兄弟,一个是他的情人。张心计问,这两个人都恨厂长吗。安安说,不,都恨他。张心计笑了,说,安安,你穿上警服也很精神,真的。你什么时候穿着警服到馆里走走,我陪着你走一圈,我会大声地喊,我老婆是刑警。

天空完全黑下来,外边的灯光像沙子般地罩过来,影影绰绰地散在地上。张心计发现对面黑着的大楼陡地亮起了灯,万家有了温馨。

……

作者简介

李治邦

1953年5月出生天津,河北省安平县人。1970年入伍,1978年转业到天津市群众艺术馆工作。曾任馆长,天津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心主任,研究馆员,文化部优秀专家,公共文化理论核心库专家。

出版长篇小说六部《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红色浪漫》等;中篇小说百余篇,代表作有《巴黎老佛爷店》《忠实的记录》《天堂鸟》《成熟》《演绎情感》《新闻眼》《我找你找了好久》等。短篇小说百余篇,代表作有《关于我爹和鸟》《人有几张脸》《叫阵》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编剧作品曾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群星奖”银奖、全国广播剧“政府奖”银奖、全国戏剧小品比赛银奖,并于中央电视台和天津电视台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