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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2期|次仁罗布:那片白云处是你的故乡(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2期 | 次仁罗布  2019年02月21日08:59

今晚,我接待内地来的朋友,在酒桌上多饮了几杯,微醉着回家去。

天上飘飞细碎的雪花,它们落地后即刻消融,路面一片湿漉漉的。街道两旁的商店、饭馆亮着灯,街上行人却寥寥无几。猛地,我看到你蹲坐在一家商店的水泥台阶上,脚边躺着的依然是那把扫帚和撮箕。

天已黑,难道你没有家可归吗?这是我晕乎乎的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

你穿了一身橘红色的环卫工衣服,端坐在别人家后门旁的一个方石块上,抬头仰望北方天际处飘动的一朵浮云。你有一头油腻的头发,黧黑的皮肤,突出的颧骨。方石块的一头放着一把扫帚和撮箕。

午时的阳光真狠毒,水泥路面被烤得热气腾腾,绿化带里的植被没精打采的,有些叶子开始泛黄掉落。

社区里来往穿梭的人们,牵绊不住你的目光,你就这样忘情地凝视着北方。我想:你的记忆里,那片云朵下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夏天绿色翻卷着浪波,秋季金色像锦缎一样铺展,冬日的白雪使其变得银装素裹,春天里牦牛甩着脖颈上的铃铛,唤醒沉睡地底的迟钝草根。黑色的牛毛帐篷里飘扬蛋白的烟子,硕大的藏獒拽动铁链,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嘶吼。一朵朵白色的云被镀在碧蓝的穹隆怀中,其下黑鹰张开翅膀疾风般飞掠,它像一道闪电刺破空际。牧人的清丽歌声,缭绕地飞跃青草尖花枝头,再穿过懒散的牛羊群,随那清澈的溪流飘向草原深处……那里可真是个美好的童话世界呀!

之前,我匆忙去上班时,曾听见你们用藏北方言交谈,之后,又知道了你们是从辽阔的羌塘草原被搬迁过来的。政府为了解决你们的生计问题,让你们变成了环卫工人。可是,你们从此远离了自己父辈生活过的地方,我觉得这真是一种不幸!

这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驻留的时间很短暂,随后关于你们的事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想的全是跟自己相关的那些个事,精力也投入到我该要完成的事情上头去。

今晚,我接待内地来的朋友,在酒桌上多饮了几杯,微醉着回家去。

天上飘飞细碎的雪花,它们落地后即刻消融,路面一片湿漉漉的。街道两旁的商店、饭馆亮着灯,街上行人却寥寥无几。猛地,我看到你蹲坐在一家商店的水泥台阶上,脚边躺着的依然是那把扫帚和撮箕。

天已黑,难道你没有家可归吗?这是我晕乎乎的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

我向你走过去,停在你的身旁,问:“嘿,你有打火机吗?”

“没有!我是不抽烟的。”你抬起头,一脸笑容地回答。灯光下的这张脸上透出纯真来,它好像触动到了我的某个记忆,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把在兜里摸着香烟的手给抽出来,身子向前探过去,以便挨得你更近一些。

“这么晚了,天上又下着雪,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去?”我立在你的一旁这样问。

“还有八分钟,我就可以走人了。”你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恬淡,没有一丝埋怨,这反倒让我感到某种酸楚与疼痛。

“家离这儿远吗?”我声音柔和地问你。

一辆黑色的轿车大声放着音乐,从你我的身旁疾驶过去。接着,又有几辆电动摩托车从身旁驶过。

“很远,但我能赶上公交车的。”你说完笑了起来。再次借助灯光,我看到你脸颊上的酒窝和眼睛里闪现的那种满足感。

“你们真辛苦!”我由衷地说。冷空气迎面扑过来,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把围巾的一头绕过来,紧紧地缠在脖子上。

“这没有什么!我们在老家时,会比这个辛苦。”你带着羞怯,声音弱弱地回答。

雪花纷纷洒洒,天空浓稠得黑乎乎一片。不远处那根电线杆上的路灯,像是忧伤的眼睛,发出幽暗的光来。

你从衣兜里摸出了手机,也许是手指触碰到了屏幕,一片亮晶晶的,上面显示的时间正好是十九时五十八分。

你将手机装进衣兜里起身,又弓下身去捡一旁的扫帚和撮箕,这才略带歉意地对我说:“我可以回家了!”

“你该把衣服后面的帽子给戴上,要不头发会被淋湿的。”我对你说。

你憨憨地冲我一笑,走下那个水泥台阶,在飘飞的雪花中把瘦弱的背影丢给了我。你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在一栋房子前消失掉。

有对年轻恋人经过我的身旁,他们相互搂抱着,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俩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这笑声让我的心情不爽,但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我站在台阶旁,掏出香烟和火机,燃着了一根烟。

我是为了套近乎,才跟你说借个火的吗?一缕烟雾飘升时我这样问自己。你的一切又跟我有何相干?我打了个嗝,酒气一下涌上来,那股冲冲的刺鼻味在鼻腔里旋转。

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越野车飞驶过来,瞬间又跑得远远的。我的眼睛被车灯给刺伤,眼前一片黑蒙蒙的。等我恢复视力时,你正从对面匆匆走过来。

“……我很快回到家了,你们就不要催促我。嘎玛,要是你不把作业写完的话,回到家我会好好收拾你的……”你打电话时太专注了,完全没有看到站在路旁的我。你背上的双肩包在我看来很可笑,甚至产生了是你从垃圾车里捡来的想法,这些从它的颜色、拉链上可以给我佐证。

你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只有雪花在幽暗的灯光下纷纷飘落。

唉!今晚的雪会一直这样飘落下来的,它会把冬季干枯的尘土浸湿、凝固,使空气变得纯净起来,这样会减少流感的发生。我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口烟子,烟蒂扔进商店门口装垃圾的纸箱里,踏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有很多天我没有见到你,也就不再想关于你们的事了。

哦,我真是太粗心大意了,我得给大伙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次仁罗布,在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对于传统民族文化抱有浓厚的兴趣,有时也会写些关于这方面的文章,发表在报刊杂志上,有时也会受邀参加一些民俗研讨会。但是我要向你们做个声明的是:我不是个民俗专家,充其量只能是个爱好者。

嘀玲玲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同事抓起话筒接听,她又把电话递给对面桌子上的我,说:“是找你的。”

我接过电话进行简短的寒暄后,电话那端的人邀请我去藏北草原参加一个驮盐的研讨会,我立马答应了下来。等我扣上电话,莫名地又想起了在社区里当环卫工人的你。

“现在我们那个社区的环卫工人,全变成了羌塘牧民,听说是被搬迁过来的。”我跟对面的次仁白珍说。

“我们那里也有很多。”她说完在翻看手机。

“你说政府把他们弄到城里来,他们适应这种生活吗?”我眼前闪现的是那晚的情景,你的影子又复活了过来。

“到了城里有什么不好?”次仁白珍反问完,又埋下头去看手机屏幕。我知道她喜欢从网上购买衣服,买来后又懒得打开,听说她家里的购物纸箱子都堆成一堵墙了。

“他们算是幸运的,要是让我生活在羌塘草原的话,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办公室里最年轻的周雯从一旁说。

“这有什么可聊的,没意思。”多吉插嘴进来。

关于牧民变环卫工人的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我们开始讨论同事桑珠离婚的事情。大伙都觉得这才是我们身边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有人哀叹有人诅咒也有人同情,末了大家都一致觉得感情这东西脆弱不堪,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天长地久。

七天后的研讨会,在那曲地区的政协会议室里如期举行。我见到了很多自己仰慕的专家,他们从驮盐的历史、文化、民俗、气象等入手,发表了很多有见地的观点,让我收获很多。我也从驮盐的道路轨迹,谈论了农区牧区盐粮交换的发展史。研讨的气氛很热烈,新的发现新的观点还真不少。

研讨结束后,晚上我们坐在餐桌上一起就餐时,我说:“驮盐这种文化正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随着这一代人的离世,它将会绝迹掉的。”

专家们搛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面面相觑,好像我提的这个问题很不合时宜一样。

大伙都选择了缄默不语。

寂静无聊地打着哈欠,流着鼻涕向四处逃散。片刻之后,戴着茶色圆镜片眼镜的那位专家含笑对我说:“随着科技的进步,这种原始的生产方式必将遭到淘汰,这种文化现象的消失也是历史的必然。”

我愕然了!我知道最终会是这个结果,可从感情上来讲我还是希望它能延长的时间久一些。

专家们听完戴着茶色圆镜片眼镜的这句话,他们的神情顷刻间轻松了下来,悬在半空中的筷子又开始动弹,饭桌上有了说笑声。

回程时我坐在火车车窗旁,望着匆忙消失的草原,心里有些怅惘。那雪山、牛群、土屋、牧人、经幡,层层叠叠地映入眼中,又从眼里跌落下去而粉碎掉。

空茫的草原上火车在飞驶,它仿若一道闪电从金色中穿越过去,迅捷而热烈。

几名游客的惊呼声从过道里传来,我扭头看见过道的车窗外,有几十头野驴在奔跑,那姿势我只能用矫健、奔腾来形容。

“真是天人合一的地方!”有个游客这样感叹。

“太震撼了,这里就是人神共居的地方。”

“哇!要是这世上有神仙的话,他们一定就住在这里。”

“……”

我听着游客们的感叹,心里真想对他们说,这里的每座雪山和湖泊都被藏族的先辈们赋予了生命,她们已经不是静止的物体,而是灵动、鲜活的,每座山每个湖都有自己的传奇故事,它或凄美或悲壮。我把叙述的冲动给压制下去,用手托住下颚,目光投射到我这侧的车窗外。

火车正驶过羌塘草原,我拿出手机准备拍几张照片,想着回去以后让你看看现在的羌塘草原:金黄色的草滩向天际蔓延过去,黑色的牛群白色的羊子点缀其上,一名牧人骑着摩托车在周围巡游。一条蜿蜒的溪水,扭动细瘦的腰肢,留下弯弯曲曲的影线。碧蓝的天空澄净无瑕,金色的阳光撒落光珠。远天边的雪山仿佛锯齿一般,峰峰相连不绝。

“你有心事吗?”坐在对面的社会科学院的饶丹这样问我。

“没有!只是经过这里时,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这样回答他。

“是否想起了羌塘草原上你曾经的恋人?”饶丹调侃似的问我。

我冲他苦笑,然后回答说:“根本就没有的事!我只是想起了从这里被搬迁到拉萨的一名环卫工人。”

“那肯定是个漂亮的牧女!”饶丹嘴角边挂着坏笑。

“不,他是个男的。”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的眼睛里含着惊讶和失望。

“这些牧民被搬迁到城里,原有的游牧文化将会慢慢绝迹的!”我跟饶丹说。

“没有你想象的这么悲观,被搬迁出来的只是那些草场退化严重,人畜不适合居住的牧民。”饶丹两手平摊在自己腿上说。

“草原这么广阔,他们又是逐水草而牧,不至于这样吧。”我认真地说。

“跟以往相比,牧民的人口增长了几倍,牲畜也是成倍地增加,加上牧民又惜杀牛羊,草原可是承受不了呀!”饶丹一脸惋惜地说。

我知道牧民们对牛羊的感情是至深的,他们宁可自己过得穷一点,也不会轻易出售和宰杀这些牲畜,有时还把它们当成家庭中的一员。

我们的话题就这样被打住了,我望着车窗外与铁路线并行的宽敞的公路,上面各种汽车飞速奔驰,再也寻不到以往赶着驮队的牧民和飞驶的骏马。这让我不得不感叹这时代的飞速发展。

回到拉萨很多天了,我一直都没有碰到你,我想你是不是被弄到别的社区去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很浅,只有那一晚的一次简短交流。我的心情虽然有些失落,但很快平复了过来,毕竟你不是我生活中休戚相关的人。

我一直忙着看书写文章,然后参加研讨会,滔滔不绝地发言,这成了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晚上我推开院门,看到院子的一角停放着两袋一百斤的大米。夕阳的光还照在楼上我书房的窗玻璃上,从开启的窗子里妻子探出头来,带着感激的腔调对我说:“幸亏有那个环卫工人,要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就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任何东西的人,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里说出来,有时我们之间的一点小争吵,她都要当着我同事的面说出来,弄得我是无地自容。她接着又絮叨:“你知道吗?那个人啊,特别像你去世的表弟,我还以为他复活了过来呢!”我望着她那张被夕阳照射的脸,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要是她不这样说的话,我还真的忘记了自己曾有过一个表弟。

我的这个表弟比我小四岁,看着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但做起一些事来,能让你瞠目结舌。他喜欢文学,也写过一些诗,渐渐地他在拉萨声名日隆,有很多年轻女孩开始围绕在他的身旁。结果你可想而知,他跟自己的老婆离婚了,同很多女孩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最后选了一名风骚、娇媚的女人同居在一起,经常把自己灌得是酩酊大醉,出入于各种文学活动。离婚使得亲人们对他怨恨不已,大家跟他断绝了关系,而我跟他继续保持着往来。我跟他的接触招来了妻子的责骂,她甚至怀疑我也会像表弟一样离她而去。在他们的重压之下,我慢慢疏离了表弟的圈子,回到单调而日复一日的正常生活中。后来,表弟为了写出不朽的诗篇,竟然在冰天雪地里开着车子跑到藏北草原上去,把自己埋葬在那片土地上。他曾说英雄的史诗《格萨尔》诞生于那片土地上,他要到那里去寻找这种激越、奔腾的灵感,让天神给他的诗歌施与加持。“藏北草原啊/苍茫是你的名片吗/我愿变成一株小草/秋季里让自己枯黄、死掉/海枯石烂地与你相守/用我的青春来祭奠你……”我莫名地想起了表弟的这首诗来,他也确实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想想他已离开我们十几年了,我以为自己将他彻底给忘掉,不料妻子的这句话,表弟又在我的记忆里活了过来。

我急着想看看那个长得跟表弟特别像的环卫工人。

我们跑出去在社区里转悠了一圈,没有碰到那个环卫工人。妻子却一路在叨叨着,讲述当时见到那名环卫工人时的感受。末了,她哀叹起人生的变幻莫测来。

周末又到来了,我们开车去一个朋友家参加她小孩的生日。汽车刚从家门口拐过去,妻子就喊:“车开得慢一点,那个人就在前面。”

她有些激动,脸颊上飞着两朵红晕。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几名穿橘红色衣服的人,正从一辆手推车里用铁锨把垃圾赶到一辆垃圾车里。

“就那个较瘦的。”她神神秘秘地指给我看。

那个所谓的较瘦的人侧了过来。天呐,这不就是你嘛!你怎么会长得跟我的表弟一样啊!

“你瞧像不像?”她有些洋洋得意地问我。

你脸上带着纯真微笑时的确像极了他,怪不得我要这样时时想起你来。但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情感,故意对她说:“尽胡说八道,一点都不像。”

汽车从你们的身旁驶过去,妻子却扭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等她身子端坐在副驾驶上,那种茫然的神情依然没有从脸上消失。这次她选择了沉默,这对她来说是极其艰难的。

你和我死去多年的表弟就这样被连在了一起,我感情的天平开始向你倾斜,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故事。

这个机会上苍终于赐给了我。在冬日炎炎的阳光的午时,我和你坐在社区“胖妞茶馆”的路边座位上,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交流。这次你给我透露了很多信息,但谈话一直是由我来主导的。

“这天气真不赖!”我说这话时,拉萨午时的阳光逼迫我脱下了厚厚的羽绒衣。对面的你还是穿着那身橘红色的衣服,咧嘴浅浅地冲我笑。一头黑亮的头发,贴着头皮垂到额头上。我跟茶馆服务员要了一瓶甜茶,请你慢慢地喝。

“在拉萨感觉怎么样?”我问你。

“比我们草原上要好玩很多!”你礼节性地这样回答。

“这里可没有青青的草原,满山坡的牛羊!”我笑着对你说。

你听完我的这句话,羞怯地低下头去,再次抬头时脸颊涨红,这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表弟。在他成名之前,他就是这样一个敏感而脆弱的男人。我开始给你讲述我表弟去藏北的故事,当你知道他最后被冻死在草原上时,你表现出了怀疑。这些我是从你的眼神里观察到的,我也不想给你过多的解释。

“对自己的生命怎么这样不珍惜?”你两手抱在胸口问我,那一对眼睛亮闪闪的。阳光均匀地涂在你的面庞上,那些棱角雕塑般分明。

“他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去的,这样心里也就无怨无悔了。”我真诚地跟你解释。

你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的样子。你把粗壮的手指搁在茶桌上,用弱弱的声音说:“他的妈妈肯定会被这件事给伤透了心。”(节选)

次仁罗布,西藏拉萨市人,1981年考入西藏大学藏文系,获藏文文学学士学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西藏自治区学术带头人,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获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2009)排行榜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英语、法语、西班牙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