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18年8月号上半月刊|黄沙子:论煮豆子的神奇之处
来源:《诗刊》2018年8月号上半月刊 | 黄沙子 2019年03月01日09:15
雪就要被北风吹过来
挖出这棵树兜
耗费了我们几乎整整一个下午
冷空气正在迫近
连续几天天空都是阴沉的
被送到镇上的那个病人
还没有消息传来
新燕河两边的榆树砍光之后
留下成排的树兜等待清理
我们使用铁锹和斧子
有条不紊地准备过冬的柴火
几天前那个病人
也做着同样的事情
现在他躺在汊河镇的一条小巷里
雪,就要被北风吹过来
挖出的这些坑
雪就要替我们填满
耕牛消失
耕牛从曾台村消失后
很快就有人发现在其他地方
耕牛也消失了,即将消失的还有
关于犁耙耖滚的知识
对土地的亲近成为说辞
而不再是精致的品味,比如
赤脚站立于熟泥中
大湖之畔尚有一些废弃的稻草人
那是无所事事的老头们
用以取悦孩童的玩具
麻雀像以往一样蹦来蹦去
紫苜蓿是唯一不需要照管的作物
一旦播种季节到来
就会被翻耕当作大地的养分
所有尝试徒手劳作的方式
与相互依赖关系的丧失
仿若一个时代因沉睡而衰老
被柳树下越来越少的牛虻证实
它们或有一些茫然飞舞
找不到可供吸食的血
或有一些随着耕牛一起消失
爱的相同待遇
我继承的遗产中
最令人喜爱的是一片树林
而在所有榆树、杨树和白桦树中
我更爱它们叶子上寄生的小虫
以及树干上各式各样的孔洞
我看到渡鸦和膜翅目家族
在这里繁衍、偷食
却不必担心受到惩戒
宽大的树叶为安居者提供遮蔽
也因慷慨而变成美味
我看到三月还有积雪不化
充当密探的蛇从泥土钻出
空气侵入毛孔带着丝丝暖意
闲荡的松鸡并不因为我的到来而惊慌
它们牢记着前一任主人的长相
也给予继承者爱的相同待遇
禾花雀的灵魂
仔细聆听树上的禾花雀
我想知道有人接近时
它们是否也像白日那样
在草地上蹦跳着躲开
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到来
对于谨小慎微者来说
都是劫难不可避免
我想知道黑暗是否已
改变挑战的本能
夜深人静时总是发现
期待的事物还要继续期待
绝望的事物仍然令人绝望
我无法拥有遗忘的权力即使
酒醉梦酣也不可抑制
想到有人去世三十多年
有人犹自过着天花乱坠的生活
那灵魂化作的禾花雀
并没有获得自由的骄傲感
那提供庇护的榆树林
也没有任何保障措施
而我不能为了减轻对死者的
负疚而加大对生者的责难
我苟活着甚至
拒绝拥有一支弹弓
论煮豆子的神奇之处
数字在日常生活中有许多神奇之处
但若是与煮豆子相比
则显得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我们在春天刚结束
夏天才开始时只有很少一部分
食物能够用来充饥
成片的紫云英被埋进土里
青草露出嫩芽
野韭菜割过四五茬
蚕豆长出小指肚那么大的果实
耕作一天的人薅上那么一把
回家后就可以当作
大地的馈赠扔进铁锅中
豆子在铁锅中翻滚,发出
一阵阵满足低沉的哼声
烧火的人随口评论一句好香
然后咕噜噜尝一下咸淡
至于梅雨季节什么时候结束
我们并不关心,因为河水也
慢慢涨起来了,一切都会发生
艰难的时刻完全可以忽略
如果要将煮豆子用数字来计算
我们只会计算豆子的美味程度
是否配得上一天愉快的工作
是否与黄金般的夜晚等值
红色塑料折椅
洪水将房子变成了废墟
但那些早早埋在土里的人
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我在已成为平地的
坟堆插上树枝作为标记
很久以前开垦的菜园
就是以此为中心展开的
洪水几乎每年都会降临
但失去一切不会让我们过于伤心
洪水过后我们开始收拢那些
从上游漂来的家具和牲畜尸体
卡在灶台的铁锅铲上挂着一蓬
原本生长在水面的猪耳草
淤泥中的红色塑料折椅
像硬糖块一样闪亮
许多事物被洪水冲至远处
留下的人在烈日下搭起简单的窝棚
八十多岁的杨老爹①靠着一棵构树
好死不活地活了下来
每个人都准备着
随时参加她的葬礼
①:湖北方言,对上了一定年纪的老人,不论男女都称“老爹”。
回去
独自回到出生的那个地方
感觉有人坐在车里陪着
像是个有着圆嘟嘟胖脸的孩子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年幼的我
刚放完牛正在将绳子
往乌桕树上系紧
而曾台村已物是人非
为了驱赶一个鬼魂
人们将整个村子夷为平地
曾经赖以为生的庄稼
现在占据了我的出生地
那车里的孩子一定是
凭着直觉找到了我
即使我并非他长大后的自己
也许是,但不一定是他梦想的
那个纯净有力、怀揣利器的大家伙
看起来有些熟悉和潮湿
风吹过我因为紧张而颤抖的皮肤
也吹着他日益坚定的眼睛
我将我过去的岁月指给他看
他也讲述他曾经深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