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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3期|陈小手:手套里的冬天(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3期 | 陈小手  2019年03月01日09:12

 

父亲终于要去大城市看病了,明天一大早就去,到时候,天上肯定还挂满星星,因为去大城市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就在天未亮时出发。这次他再也没有执拗不去的理由,因为他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来,在工地查工时被突然而至的电流打得血肉乱绽。

母亲围着父亲一边数落,一边落泪,外面风雪正烈,借着灯光,刚烈的大雪在空中碰撞,在风中擦着迅疾的火星。家里的棉花秋天都卖光了,没留余棉,谁又能料到父亲会用到棉花呢?外婆早早就冒着风雪出门借棉花去了,她要熬夜给父亲缝一双手套,套在伤口上,防着明早出发时的寒风。而母亲,此时也在往身上套大衣,她要去找主家讨个说法。父亲的伤口,小非和姐姐不敢看,于是他们都把眼神落在父亲脸上。父亲脸上的笑一如往前,忧郁,绵软,温暖,像冬日的阳光。

“算了,算了,你别难过了,就当是工伤吧。”父亲抄起手边的毛巾盖在伤口上,毛巾落上去的时候,父亲的脸疼得像掉在地上的调色盘,可疼痛过后,他还是转向母亲,拍拍身边的床铺,“来,坐过来,我给你揩揩泪。”

“你们两个小崽也过来,爸爸手坏了,腿可没坏。”他用左手拍拍大腿,“谁先来,谁就坐在上面。”小非和姐姐你推我搡地往父亲的腿上冲,最后姐姐抢了先,母亲一脸的火,把姐姐搡了下去,父亲笑着对母亲一脸嗔怨:“大妞这么可爱,凶她干啥。”

父亲让姐姐坐上大腿,让小非坐在小腿上,他用腿给小非荡起了秋千,荡了两下,他的胸腔里就子弹般弹出一两声骇人的咳嗽。母亲急了,父亲稳了稳气息说:“没事没事,让他俩再坐会儿,明天不就去医院了,谁晓得啥时候回来?”父亲让大妞和小非对调了,大妞坐在小腿上,父亲荡不起来。

咳嗽再一次汹涌而至,父亲脸上涨满血,大妞和小非耸着肩搭着手靠着墙惊怯地望着父亲。父亲嘴里含糊着说:“纸,纸。”母亲拽起一卷纸,接在他嘴边。母亲用身子挡住小非和大妞的视线,让他们先出去,泪落得更凶了。“我一定得找他们去,人的情味让狗吃了,把人伤成这样,狗日的连句暖心话都没有。”母亲咬着牙,恨着天,她少有的怒火让小非胆战心惊。父亲拉着母亲的衣角不松手,忍着疼摇着头,母亲站着,抱着父亲的头哭。

当天下午,母亲本来说什么都不让父亲出门的,父亲前晚咳嗽了一夜,小非看见屋外墙角躺着一条被血浸湿的毛巾,毛巾上的秋菊已经被染成血菊。可父亲还是放心不下,那是他的工地,工地要是出了事可全得他一个人担着。他趁母亲不注意,没敢骑摩托,扯着自行车的车头就悄悄往工地赶去。

果不其然,工地的线路出了故障,父亲关了电闸,所有的机器和工人都停了下来,他没有接喜子递过来的安全手套就抓起线头手握电笔排查起来。工人们坐在土堆上抽烟,笑骂,百无聊赖地望着不断咳嗽的父亲。远处起了主家人的骂声:“大晚上,不干活,窝在土堆抽烟,抽死你们这些臭虫,直接用土堆埋了。”

顿了三秒。

灯泡骤亮,机器愣了下也遽然扯开嗓子运转起来,所有人都从土堆站起,燃着的香烟从嘴角坠落。父亲被火花四射的电线黏在空中,像一只孤独的乳鸽,被炙烤得噼里啪啦,啪一声,父亲被电线抛了出去,所有人就七手八脚地往父亲那奔,几个火大的工友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父亲,顺手抄起铁锹、砖头、钢筋扳手朝主家人冲去,他们像高速飞行的滚烫箭头,眼睛冒烟,火石电光。

父亲还在不停地咳嗽,母亲就把父亲搂在怀里,也不避大妞和小非了,眼睛哀愁,用手抚着父亲的背,替他来回顺气。父亲脖子上的气管,粗粝,涨红,仿佛灌满了血。大妞从屋外端了一杯水,走得用心,水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爸爸快喝,我在里面加了梨,喝了就不咳了。”父亲接过水,在咳嗽的间隙还使劲给了大妞一个柔和的微笑。

小非可能不知道,父亲的肺活活是被烟抽坏的,还没小非的时候,父亲就像一个会跑的烟囱,每天嘴上冒烟,在工地里上奔下窜,忙个不停,一根接一根,一盒接一盒,一条接一条。大妞见过父亲把三支烟接在一起抽,父亲一边抽还一边给大妞眉飞色舞,双手抓着烟身左摇右扭,吞吐着烟含混地说:“爸爸给你吹唢呐。”外婆把父亲当亲生儿子,为抽烟曾当面斥责过他:“我这老家伙你管不管无所谓喽,呶,你瞧,两个小崽,一个老婆,你心里也没点掂量,抽坏了身子,你让这三个都讨西北风喝去。”父亲也懂得人心人情,懂得外婆苦心,于是就再没在家抽过,可在家没抽的烟他都会在工地加倍补回来。

最后,父亲还是把肺抽坏了。当然,一多半原因,还是因为工地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

父亲还在咳嗽,咳一声,窗上的玻璃就颤一下。咽下梨后,果真没多一会,他就弱了咳嗽的烈度。父亲满目慈爱地把大妞搂在怀里,笑着,笑着,把小非也搂了过来,把母亲也搂着,一家四口,紧紧搂在一起。“可别分开啊,可别分开。”父亲感慨着。平静下来的父亲,让大妞松了担心,恢复了本性,话多起来。

大妞花枝招展地比画着给父亲说:“爸爸,爸爸,你不知道,今天爷爷来看我们了,爷爷给了我一把糖,爷爷给了小非一把糖,爷爷身上穿的那件皮毛大衣好看极了,他说是火狐狸,爷爷背了一布袋的东西,爷爷说雪大了,怎么还不见你回来,他说他想你了,他说你再不回来,他就得走了,不然,到了晚上他就回不去了。我说回不去就留下来陪大妞嘛,爷爷说这么小的房子都让大妞住了,他住不下了。我说再等等,等爸爸回来和爷爷吃好吃的,爷爷说他胃不好,吃不……”

母亲没了耐心,对大妞凶着语气:“你声音小点,爸爸正病着呢,挑重点说。”

父亲微笑抻了下母亲。被母亲打断后,大妞敛了声,小心翼翼趴到父亲耳边,继续补充:“爷爷给你带了腊肉,就是你经常让妈妈给你做的那个腊肉,爷爷还把那件皮毛大衣给你留了下来,说是二爷在森林里猎到的,皮毛他已经替你穿开了,现在裹在身上暖和。”

说完,大妞从衣柜里拖出那件厚重的皮毛大衣,大妞身高不够,大衣一半都拖在地上,大妞用手撑起皮毛大衣,自己钻了进去,哇哇呜呜叫着,像一只饿得走形的北极熊。大妞把皮衣披在爸爸身上,把多余的部分披在妈妈身上,把小非也塞到皮衣里面,一切停当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儿歌,摊开手掌,大妞掌心变戏法般跳脱出几颗大白兔。父亲配合着面露惊喜,大妞笑得像个小铜铃,小非抢她的糖,她推开了小非的头。她看了眼母亲,母亲脸上对父亲的心疼和难过还没消退,大妞就小心翼翼地敛着声,像猫踩着脚印一样对父亲说:“爸爸,爸爸,这些糖都是你的。”父亲拿了一颗,剥开,塞到大妞嘴里。又剥开一颗塞到小非嘴里,再一颗塞给了自己,最后给母亲塞了两颗:“你最辛苦,多给你一颗。”

一家四口嚼着大白兔,火炉上的沸水嘟嘟唱着歌,四个人的心里暂时氤氲着甜蜜,父亲嚼糖的牙齿被唾沫染红了,没人知晓。

父亲的微笑一直在脸上,可是泪水却从眼眶滑了出来。母亲抽着纸巾帮父亲擦着,大妞也抽出纸巾,瞪着水灵滚圆的眼睛,用眼神柔柔地在父亲脸上抚摸,也不知道她从哪学来的,奶声奶气地对父亲说:“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父亲、母亲都被逗笑了,小非也傻子般跟着笑了起来。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不哭哦,不哭哦,眼泪是珍珠。”

笑过之后,父亲的泪更是止不住了:“对不起哦,对不起。”

大妞不解爸爸的意思,瞪着骨碌碌的眼睛,敛着呼吸,不敢出声。

父亲挣破了泪,又突突一笑:“对不起啊,大妞,爸爸怎么能在你们面前哭呢?”

“大妞也对不起爸爸,不该给爸爸大白兔吃,爸爸好吃得哭了。”大妞舌头舔了舔嘴唇,脸上的笑又泛了出来,透着可爱与轻松,吃了大白兔的大妞说话更加奶声奶气。

母亲脸上仰,抽着鼻息,用手背挡着眼角:“啥对得起对不起的,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一家人还沉浸在伤感和温暖之中,母亲这时才回过神来:“风雪那么大,外婆借棉花咋还没回来。”

一家人又开始聚在一起惴惴地担心,母亲披上大衣一定要去外面找,父亲伤重,也没法劝服她。

“你和孩子先睡,我找到妈就回来。别担心,妈不是在文婶家就是在玲姑那里,我准能找到,你赶紧睡,明儿一早,我带你去城里看医生。”母亲对父亲说。

父亲没说什么。母亲美丽而又清秀的容颜这一年来憔悴很多,又有谁会料到在方圆十里远近闻名的仙女姚文纨如今会落得如此憔悴的境地。可母亲从不后悔,能跟了父亲这样的好人,她觉得再多苦累也算甜蜜。

闹腾了一晚上的大妞和小非眼睛眨了三下就睡着了。父亲将唱歌的沸水挪离火炉,添了几块煤,又咳了几声,可极力忍住,怕吵醒两只小崽。父亲在屋里来回踱步,踱步来回,外面风搅着雪,雪撕着风,手上的伤口,受寒极疼,可不及他心疼。外面风搅着雪,雪撕着风,他的心军鼓一样惴惴响动。没一会,门就开了,外婆带着满足的笑和满腔的成就从风雪中走了进来,就像拢翅归巢的燕雀,融进屋里的灯光和温暖。

“呶,寻哥儿,试试,妈给你做的手套。”外婆的头发被雪染白了,雪夜里,外婆瞬间老了。

“借了棉花,我就直接在你文婶家的缝纫机上做了,省得回来搭自家缝纫机。”外婆给母亲解释道。

年轻的父亲腆然一笑,对着外婆说:“妈,您费心了。”他把手套一丝一缕地往伤口上套,嘴上咝咝抽着疼痛,终于套了上去,新棉的暖和外婆的爱一时都往他的手上聚拢。父亲戴着手套在大家眼前展示,又笑了。

“寻哥儿,你听妈说,生病了就要治,明天去了医院啥都别怕,生着病去,肯定能病愈了回来,寻哥儿,别怕,啊。”

“妈,瞧您说的,我多大人了,怕啥。咳嗽是小病,去城里打两针就好了。”父亲宽慰着上了岁数的老人。

“心放宽,病治好,就这么大个事,去吧,赶紧去睡吧,明天别误了车,我这老婆子觉少,明天一大早我叫你们。”外婆铿锵着语气。

戴着外婆做的手套,父亲暖心地往床边走去。

外婆瞅见了墙上挂着的腊肉,问母亲:“谁拿的?”

“公公下午来了,想见寻哥儿,没见到。”

“可惜了,也没时间给咱寻哥儿好好做一顿腊肉,他就好这口。”外婆拍打着,抖着身上的风雪。

“妈,寻哥儿昨晚又咯血了。”母亲一提这茬,泪就断了线。

“咯得多吗?”

母亲没回应。

“只要不疼,肺炎也可能咯血的。”外婆替母亲分析。

母亲点点头。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欲言又止。

“可是他说疼。”母亲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呜咽抽泣,失了声音。

早上,外婆起得比鸡还早,叫醒了母亲,母亲轻轻推醒父亲,父亲手不方便,母亲替他穿好衣服。外婆早已准备好了早餐。“寻哥儿,赶不上车了,拿上点,路上吃吧。”外婆递过一包吃食,父亲看了看,三包奶,五个鸡蛋,两颗苹果。

“妈,没胃口,路上不吃东西。”父亲说。

“寻哥儿,听话啊,带上,妈一大早起来专门给你准备的。”

父亲把吃食往背包里塞,大妞在屋子里喊着“爸爸,爸爸”,那声音跟着大妞就从屋里光着脚丫跑了出来,大妞手里拎着那双手套,轻松快乐:“爸爸,爸爸,外婆的手套,你忘了。”

大妞哈着暖气,屏着呼吸,给爸爸套上那双手套,套完后,亲了父亲一下。

父亲看了眼大妞,看了眼屋里的摆设,再看了眼外婆:“妈,您做的手套,暖和极了。”

出了门,走了很远,父亲高声向家里喊:“我走了,门关上吧,风大,冷。”

……

作者简介

陈小手,男,1993年出生于陕西。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硕士毕业。作品见《作家》《西湖》《延河》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