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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宽恕

来源:文艺报 | 杨秀廷(苗族)  2019年03月06日08:06

有故乡的人,大都心怀着一个相似的精神胎记,那就是隐藏在心底的对故乡的思念。因为那思念里连接着生命的青葱与蹉跎。漂泊的路途中,我们常常在不设防的思念里遭遇味蕾上的乡愁。当简单的食物需求行为透过生活故事牵引出投向岁月深处的深情回望,那些日渐疏离淡远的乡间物事便又漫上心间,日子里就有了别样的滋味。

朴素的乡村,对于吃食从来都是一副谦卑的姿态,树叶草根,花藤瓜秧,都曾用心喂养和滋润过山里平常的时日。乡村的话语体系中,先把“吃了没有”作为见面问候之首,而留人小坐也常以“吃了再走”做缘由,这样的生活经验习得,慢慢浸入人们的骨血中,成为族群文化血脉的物质和精神沉淀,其实这是山地生存哲学的世俗化呈现。生存之艰,生命之轻,映衬出的是食物之重。无论时光如何改变乡村的面貌和山里人的容颜,却改变不了人们对食物的心怀敬畏,那种高贵的持守、丰饶的单纯,一直温暖着我的乡村记忆。

在湘黔桂交界地区的苗村侗寨,有这样一句俗谚:“鱼登四两各有主”。说的是对万物的取舍要有法度。大分量的吃食,来之不易的美食,不能独揽独占,须与人分享,才能消受自然施与的恩惠。这样的训示,经过成长岁月的浸润,已经深深植入我的心灵中,并默化为一种心念。

我上小学六年级那年,学校放秋收假的一天下午,我和哥哥干完农活回家,路过村寨附近的电站水库时,看到河岸边站着不少歇了担子的人,对着河里指指点点。这个热闹的场面,让我们也放下肩上的稻草担,站在路边,随着众人的吆喝声和比划,往河里看。一会儿,河水荡起一圈圈涟漪,一条大鲤鱼浮出水面。只见它晕头转向般在水面上转来转去,划着不规则的圆圈。大伙知道那鱼是吃了“闹鱼人”撒下的“墨药”。

在一声惊呼中,河对岸一个汉子“扑通”跃入水中,手举镰刀向那条鱼游去,那道已被禾草磨钝了的月牙镰口,在午后秋阳的闷热中闪出一丝寒意。那鱼早已不知东西南北和正在逼近的险情,依旧在河中间茫然地“晕旋”着。

随着一道亮光闪过,河里激荡起一团水花,镰刀扎进了鱼肚子里。河两岸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那汉子于是一边手握镰刀木柄拖着那条大鱼,一边向岸边游去。到了岸边,只见汉子迫不及待地用力把勾着鱼的镰刀提出水面,受伤的鲤鱼忽然间离开了水体,拼命挣扎着,猛地又弹回水中,游走了。刚刚平复的波光,一下子又碎成了满河的鳞片。

岸上看的人又是一声惊呼,接着不断有人脱下衣服跳进水中,河面上顿时荡开了无数水花。

也许是受了旁边人的鼓动,我连身上的褂子都没脱就跃入河里。

河不宽,我一个猛子就到了河中间,正想浮出来换口气,水中有一团浑黄的影子正朝我移动过来,待我猜可能是那条受了伤的鲤鱼时,它已经撞在我的身上。我在慌乱中把鱼抱在了胸前,双脚用力划着水,浮出水面换了一口气。那鱼一挣扎,我又跟着它沉入水中。我感觉那鱼的动静很大,担心鱼会挣脱逃走,于是用右手穿过鱼的腮帮从鱼嘴里穿出来,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这样,我和鱼就连成了一体。

我刚浮出水面换了一口气,那鱼又拖着我沉入水中。我奋力浮出水面,鱼又带着我往水里沉。经过几次扑腾,我的体力消耗很大。我只能改用仰泳的姿势,双脚用力地在水里划动,估计要拢岸了,我往江岸踩去,谁知还不到岸边,双脚踏空,于是连人带鱼又一次沉入水中。那鱼也拼上了命,又使劲地在我的胸前折腾,我被呛了几口河水。我心里不觉一惊,想把鱼放走,但右手已套在了鱼嘴里,挣了几下还是挣不脱。好在岸边不算深,我双脚使劲朝河底的岩石上一蹬,很快又浮出水面,岸边的人也许看到了我的狼狈相,七手八脚地把我连同那条鱼一道捞上岸来。

当我费力地把右手从鱼鳃中拔出来时,我才发现我的右手臂上被鱼鳍划开了两道一寸多长的伤口。我本来就晕血,看到胸前的褂子上已经浸染着一大团鱼的血和我的血,恍惚间一道惊悸的闪电猝然向我袭来,加上体力透支,我忽然有了一种晕眩感。但那时那地,不知怎的,那种惊心的慌张却又在众人的赞叹中迅疾隐遁。

我一脸兴奋,两手提起鱼头用力往上举,鱼尾巴还是拖到路上的小石子上。一群人围着我和那条鱼,有人说,这鱼该有20斤重吧,都快成精了。鱼长到这样大,不容易,被“闹”了,可惜。也有人说,这鱼跟老寨中间巷的“二小子”肯定有一点缘由,要不然那么多人下水去捞,却偏偏让一个小学生捡到了便宜。面对人们的议论,一种莫名的虚荣感袭上我心头,仿佛刚刚体验的生命历险从未发生过,甚至疑心有一种“成功”专为我等候着。

我和哥哥把鱼带回家,母亲一看到摆放在大木盆中却还有一大截头尾露出盆外的那条鱼和我身上的血迹,惊得张大了嘴。

母亲赶忙去采来草药,急火急燎地捣碎了,把我从木盆边的人堆里拽出来,把草药敷在我的伤口上,然后用布条包扎起来。

我家那间小小的堂屋里很快挤满了人。大伯进来后就说:“百无禁忌!百无禁忌!感谢土地和河流给我们送来了口福!”

大人们低声商量着由谁去挑井水来洗鱼、破鱼,谁来煮鱼,请哪些人来吃,要送去给哪些人吃,哪些人不能吃……一长串的问题让我摸不着头脑,又觉得那鱼身上好像有着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看了母亲的脸色和听大人们说的这样那样的规矩,我突然对那条鱼没了兴致。但当大伯要我把煮熟的鱼肉送到寨子里那些高寿的老人们的家里时,我又愉快地接受了。老人们已经听说我捉到了一条大鱼,直夸我灵敏,我那有些落寞的心又有了一丝欣喜。

第二天,我和哥哥按照母亲的吩咐,带着用盐腌制的两块鱼肉,走了十多里山路,给外婆送去。外婆也夸了我,还特意给了我一个红包,嘱咐我们到家之前不要打开。

那条撞进我怀里来的鱼,母亲不让我吃。我心里自然不痛快,但慢慢地,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从外婆家回来,母亲就训诫我,教我以后不要这样争强好胜,说有些事并不是小小年纪就可以“当得了”的。母亲还告诉我,外婆给我的红包里面包的是“金鸡尾”和茶叶,是给我“压惊”的。我就有些许惶恐,开始觉得把那条鱼抱回家是一个错误。懵懂少年,第一次想从大人们迟疑的目光里,探究出点什么,然而我终究找寻不到明示的答案。

从那天起,母亲连续几天在天快黑时到我“捉鱼”的河岸给我“喊魂”,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得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门前等母亲带着我被“吓掉”的魂灵一起回家。暮色慢慢过滤掉山寨里的喧嚣,我的内心也蓄满了空落和孤独。这样一次经历,像一次重生,温暖与惊悸,倏忽间就挤压进我茫然的心里,慢慢地濯洗着我的心念。

我曾不止一次想过:那条奔我而来的鱼,也许是怀了求生的欲望,却不知道那是一个赴死的结局。

对于故乡,我由是多了一份抱愧和感伤。

记得1984年早春,我的家乡兴起了一股打猎的风气。正月里一个雪花飘飘的早晨,一头野猪闯进了我们村里,那是一个街巷错杂、木楼相连的古老苗寨,野猪被发现后很快陷入村民的围追堵截中。尽管野猪拼尽蛮力,夺命奔逃,最后还是躲不过乱棒之劫。当年乡亲们种植于山野的黄豆、红薯、玉米、高粱、小米、穇子等作物,经常遭野猪祸害,人们早已对不请自来的野猪恨之入骨,面对自投罗网的野猪,自然磨刀霍霍,群起而攻之,以啖其肉、喝其汤方得解恨。经此一役,乡人便有了上山打猎的由头。一时间,野猪逃遁,狐兔遭殃。

那时我还在外县读师范,刚好放寒假待在家里,常有村人邀我去打猎,说不用我去“守卡”,只做个伴,就凭我捉过大鱼的名分,得了猎物,照样有份。每每有人提到那条鱼,我的心里就无法平静。我怕火药枪的响声和猎狗的叫声,揭开我记忆里的那层疮痂。我一次也没有去。

而今,我的家乡在实施新一轮退耕还林生态建设,禁猎已经成为乡亲们的共识。遗憾的是,家乡的那座水电站坝已经毁于20年前的一场大水,那条丰盈了我无数念想的小河也已瘦成了一线浅滩。许多过往的人事正被时间的尘埃覆盖,而我右手臂上的那两道伤痕还在,那是一条鱼留给我的生命警示:真正的愚蠢并不是对自身险恶的境地一无所知,而是在经历过困苦和挣扎之后,仍然放纵自己的贪念。

对于吃,人类天生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充沛的创造力。然而,对自然界中动物肉身的觊觎,也暴露了人类的短视和霸道。如果人们只图享受口腹之欲,而无视生态恶化的现实困境,甚至不惜冒犯自然去掠获,那么换取的代价,将是揽祸上身。

或许,舌尖上的宽恕,也是拯救灵魂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