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19年第2期|陈世旭:江洲影

来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陈世旭  2019年03月20日08:08

汛期是农场最紧张的日子。连天暴雨,劳力都日夜在坝上拼命。棉花地里,草长疯了,几天就盖过了刚成林的棉花。暴雨一停,刚见退水,劳力就赶紧撤回了棉花地,只留下看坝的等水完全退回到江里。

二队留下看坝的是鸡矢和老鼠嘴。鸡矢下农场头年,挖沟时扭伤了背脊,全身僵硬,稍稍一动就痛得钻心。场医说,我只能给你缓解,天气不好就会复发。要想断根,还是要去找姑塘镇的曹婆子。果然这个汛期上坝,没有几天他的伤处就痛起来了,动作一大就龇牙咧嘴。一个省城伢子,远在外乡,病了无依无靠,大家都很熬怜。队长吴毛俚也发了善心,说,忍一下,你跟老鼠嘴两个先看几天坝,等水落了,他送你去姑塘。

老鼠嘴在队上好像是打杂的,队里一有杂七杂八的事就把他轰出去。

每天早上,鸡矢都是老鼠嘴的歌子吵醒的。

打个呵欠望青天,

我打单身几多年。

黄连树上吊苦胆,

苦上加苦真可怜。

几时能跟姐团圆。

老鼠嘴一把一把往灶膛添柴,一声一声打着歌子,声音压得低低的。

是当地的“五句头”。歌子很凄惶,表情却快活。秃脑门,高鼻梁,眼窝深得跟井一样,两只细眼在井底晶亮,一口白牙闪闪发光。灶膛里哔哔剥剥烧得正旺的火光照在他乌黑的脸上,像抹了一层油。

老鼠嘴是二队最快活的人。四十郎当,光卵一条绳,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只要醒着,嘴就一直不停呱唧,天上地下,没完没了。哪里一堆人,哪里就一定是他在呱唧。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云里雾里,古今不搭。比方他说,江心洲本来是没有的,头天夜里还不见一点疤迹,二天一早醒来江上就拱出了一大块,所以叫“梦洲”。队上的老人说,老鼠嘴是坐在一只渔盆里飘到江心洲来的,最多两岁,让在江边洗衣服的吴寡妇捡起。长大了,他跟人扯白,说他先人是从老远的地方漂洋过海来的,那海的水是红的。

这张老鼠嘴讨人喜也讨人嫌。鸡矢这帮下放来的城里人一有空就围着他听他呱唧,常常搞得听他呱唧的人比听干部读报纸、念文件的人还多。每次开会,不管上面坐的是分场干部、总场干部,还是县里甚至省里来的干部,他都在下面大话闹天。搞得主持会的干部拍桌子怒喝:

老鼠嘴,闭上你那张死嘴!

死嘴?哪里死了?

老鼠嘴把嘴巴张得老大,惹起哄堂大笑。

看看干部铁青了脸,老鼠嘴伸出一只手,手掌朝前摆了摆:

好好,你请你请。

好像是他当家做主。

干部们自然就很不高兴。评先进,定队干,什么正经事都轮不到他头上。他也不作兴,不呱唧,他就唱歌。总之嘴不闲着。

因为家里穷,鸡矢从小就胆小,性格很孤僻,到了农场从来不敢跟各级干部搭壳,两只鬼灵精怪的贼眼总是瞪得老大,看得人发虚。除了写写画画,平日里他觉得最快活的事就是听老鼠嘴呱唧。不管什么事,只要从老鼠嘴的嘴巴里出来,立刻就有油有盐,活灵活现,能把死人都说得从棺材里爬起来。

农场的日子很难熬。地广人稀,一个劳力要摊上十多亩。种的是棉花,将近三百天的生长期,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歇工。早上最多四五点,队长吴毛俚就把一截烂铁敲得鬼叫,晚上到了七八点,他还舍不得吹收工的哨子。男男女女每天一下棉花地就拿下身寻开心。一到歇坡,就打做一堆,捏奶、扒裤子,叽叽嘎嘎手脚乱蹬。怎么开心怎么闹。鸡矢正在青春期,头低着,耳朵却竖着,心扑扑跳,夜里在床上跑马。

但凡这种时候,都听不到老鼠嘴的声音。老鼠嘴从来不说荤话。他在地里总是把大家丢得老远,一个人在远处唱歌:

新打锄头两角叉,

送给情姐锄棉花。

锄了棉花又锄豆,

豆儿牵藤棉开花,

慢慢总要缠住她。

到了夜里吴毛俚不吹收工哨子,他就唱:

日头落山往下丢,

叫声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江里客船湾了洲。

莫把亮月当日头。

一听老鼠嘴打歌,吴毛俚的老婆就骂老公:你个戳屎包,你不要命,别个也不要命么!

吴毛俚就有气无力地吹哨子。

报警的铜锣挂在壁上,落了尘土。看坝就是负责巡查,坝要没有事,日子就很清闲。日里三顿,做饭吃饭。夜里隔个把时辰出去打一通太平鼓。好多日子,天上看不到一丝云。江面上一片白亮,刺得眼睛生疼。冒着浓烟的拖船拖着一长串驳船或是一些打满了补丁的船帆,慢慢移动。夜里,坝里的农场漆黑一片,偶尔隐约有一二声狗叫。他们看的这截坝在洲尾,好几里长。洲尾有回流,平日常有“江流子”被回流送到滩上。常有人为抢“江流子”打得头破血流。抢到手,就地埋了,可以到场部领埋尸费,埋一个等于一个壮劳力在地里忙半个月。这一带也就有了各种蹊跷故事:昏昏暗暗的月光下,有女人把头端在手上梳头发;阴雨天,江边的林子里,到处是凄凄惨惨的抽泣声。鸡矢最怕夜里出去打太平鼓。按说,两个人,应该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但鸡矢既不敢一个人出去,也不敢一个人留在棚里,一步不离老鼠嘴。好在老鼠嘴永远没有瞌困,一夜都是他打鼓,回回都把鸡矢带上,回回都让鸡矢走前面。走后面,鸡矢的背脊就发毛,觉得有什么跟在后头张牙舞爪,随时会扑上来。回到哨棚,鸡矢又不敢先进门,生怕有个拖长舌头的无常吊在梁上,或是有个面色惨白的女人张着血盆大口歪在铺上媚笑。

莫怕,伢儿。我老鼠嘴,鬼神不近!

一看鸡矢心惊胆战的样子,老鼠嘴就眯着细眼笑。

你要不困,我给你讲古。

老鼠嘴闲不住的嘴开始吧唧:

看得清对面湖口的那堆影子么?

江上起了雾,起起伏伏的对岸飘忽不定。最远的天上,有一大片暗影,上面有小点的亮光在移动。那是庐山。移动的亮点是在上面夜行的汽车灯光。

老鼠嘴指着那片暗影下鄱阳湖出口一个孤孤单单的山影:

那叫鞋山,是杨戬杨二郎的老妹三圣姑不守礼法私奔人间,被杨二郎追得落下的一只绣鞋。日里你要去近处看,真跟绣鞋没有二样。我们等水退了要去的姑塘,就在鞋山过去不远。古时这里的水路从江北往南走,必须经过姑塘。姑塘湾水深,避风,是天生的良港。进出鄱阳湖的船旅必定在姑塘镇打尖,歇夜,湾风(在避风的湾子泊船)做生意。江北江南、上水下水没有不晓得的。乾隆皇帝都慕名来过,一上岸,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他走了之后,地方官绅集资在那尿迹上立了块丈八高的碑:皇恩浩荡,让一只石头乌龟驮着。说你不信,那碑至今还在,先是由一个大户人家收藏,埋在地下,后来为保万全,又暗地抬去砌了坝脚。

因为闹热,也就多事。方圆几百里鄱阳湖上,姑塘是湖盗最喜欢打劫的一个处所。镇上的大户,多养有打师。打师未必都是一流货色,也不能确保都没有二心,因此谋打师很不易。有一家想出一个绝法子:讨了个江北女打师做二房。那女打师不只功夫好,长得还出众。风声传开,惹起强人的好奇,很快就有人来讨教。

来人不敢冒失,一来来了一伙。说是生意人,个个贼眉鼠眼。老板点头哈腰,让“里头人”上茶。

茶端上来,来人眼睛一下直了:

盛茶碗的托子是磨米的碾盘。一个面带羞色的秀气女人,一只手抓着碾盘把手,一只手把碾盘上的茶碗分送各位。

强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站起开溜。出门十几步开外,老板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声:不送。强人们回头,只见老板身边,那女人双脚腾空,贴在门板上,照旧是面带羞色。强人们缩了颈,脚板像抹了油,转眼跑得疤子不见烟。女人那回是留了一手。不然,那班人再快也快不过她。十几丈的水面,她甩块瓦片打水漂,就能踮着瓦片追上去。

这户人家从此太平无事。

有一天,姑塘来了一个挑担卖索的,样子蔫蔫的,很寒酸,蹲在地上,口里有一句没一句,唱着叫花子歌:

月儿稀,月儿稀,

老爹原是有名的。

前番把我一把米,

放在黄麻袋儿里。

撞着一只焦黄狗,

哞地咬碎袋儿底。

他的样子有趣,引得许多人来围看。做买卖,他的口气却大,说他的棕索两头牛也扯不断。

镇上有个打师觉得好笑,上去抓起一卷:

只怕是陈年烂索?

棕是今年割的,索是昨天搓出来的。

可以试么?

可以。

那棕索手指粗一根,麻花似的扭成一卷,每卷有膀子粗。镇上打师分出一根,缠在手指上,轻轻一扯,断了。又分出一根,又一扯,又断了。转眼间,一卷棕索就长长短短地断了一地。

分明是烂索么。

镇上打师听着四周一片叫好,很得意。

那个卖索的幽幽看了打师一眼,说:

都在江湖上混饭,何必呢。

混也要混个正当,不能哄人么。

既是这样不晓得咸淡,那我就认了吧。

卖索的人说着,把担子上的棕索摘下一卷,崭新的棕索在日头底下散着一股清香。他两只手平抓那膀子粗的一卷,只轻轻一拧,一卷棕索就齐齐地断了。又摘了一卷,又一拧,又齐齐断了。没有多久,一担棕索就在地上断成一堆。

满街的闲人像是一下断了气,没了声息。镇上打师的脸变得灰青。江湖上逢到这种事,生事者十之有九是要拿命赔礼的。

了结这件事的是那个女打师。她让老板出面打圆场,让那位出风头的镇上打师摆了一街酒席,把姑塘镇的头面人物都请到。又在街上足足放了一天炮仗。然后卷起铺盖离开了姑塘,由卖索的人顶了他的差事。

之后,镇上人才晓得,女打师同卖索的原是师姐弟。江北山里,出了名的穷地方,当初娘老子拗钱不过,逼女儿做了二房。师弟一走了之。没有想到走出千里万里还是回了头。

世上冤家多啊!

老鼠嘴叹了口气,突然打住。

后来呢?

鸡矢听得入了神。

困一觉吧,天快亮了。

老鼠嘴仰面倒在铺上,不一会就打起鼾来,也不知真假。

从农场去姑塘镇,划船要一上午。

是条小划子。老鼠嘴在后面掌舵摇橹,鸡矢仰在敞开的船舱里,拖的日子长了,伤处痛得钻心。

大晴天蓝得透明。鸡矢直直睁着的眼睛,一阵阵发黑。

一年前,初中毕业,在街道工厂打杂的母亲养活他和弟妹都眼见得没气力了,更不用说供他升学。有一天老师跑到家里来,说外省有几个初高中毕业生不升学,自愿报名下乡支援农业第一线,全国都在宣传。学校希望也出现这样一批走在时代前列的同学。眼前就有个农场在省城招工,那个农场在长江中下游、鄱阳湖口的江心洲上,抬头就可以看到庐山。他想也不想就报了名,不管怎样,家里总是少了一张填不满的嘴巴。下乡头天晚上,老娘坐在他的竹床边,摇着蒲扇给他赶蚊子,无声地哭了一夜。下了乡,他一有空就翻到处顺来的书,一面异想天开地写起小说,指望能赚到稿费帮老娘。在棉花地边锄草或是挖沟,边搜肠刮肚,回来就边吃饭边爬格子。而今八字还不见一撇,要是残废了,老娘怎么办!

鸡矢想着,眼泪不停地往外冒。

伢儿莫哭啊!你不是“鸡屎分子”么?有“鸡屎”的人应该想得开。

因为老是写写画画,鸡矢落了个“鸡屎(知识)分子”雅号,洲巴佬觉得“分子”多余,直接就叫“鸡屎”,他顺便拿它做了笔名。稿子寄到杂志社,有个编辑实在看不得,给他回了一封信:先不讲别的,光这个名字就一股臭味,哪怕改成个“鸡矢”也好些。他就改成了“鸡矢”。

船走的是上水。老鼠嘴“咣当咣当”吃力地摇着橹,笑眯眯地俯视着鸡矢,两只细眼在深洞里发光:

看看船到哪里了?

一面嶙峋的石壁,一眼看不到顶,迎面扑下。岩缝里长满了青苔,寒气阵阵扑来。

这就是鞋山。

老鼠嘴说。

哦!

鸡矢身子一动,痛得全身一搐。

莫动,莫动,我上回跟你说到哪里了?

师姐弟。

“师姐弟”,老鼠嘴沉吟着。

后来……师姐弟两个也不晓得怎样瞒过了人,隔些日子就雇船,飘到湖上。

船工从小跟着船老大在江上撑渡船,船老大死了,船上就他一个。年轻,有的是力气,单船孤篷,湾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有一回在姑塘过夜,有人来包船,他一眼就认出是卖棕索的那个打师。第二天他把船泊到约定的水汊,前后脚来了师姐弟。他们让船工把船摇到鞋山下边。

亮月通明,湖平得跟镜子一样,四下白水光光。

壁上挂灯灯也红,

郎抱情姐在怀中。

郎是日头姐是月,

姐是杨柳郎是风。

喊姐一声姐身颤,

好比鲤鱼戏花篮。

鲤鱼戏在花篮里,

进去容易出来难。

船舱里漏出的歌子浸了酒香。

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船工同他们就一板之隔,心里像猫爪抓。巴望他们快完事,又巴望他们没完没了;怕再见到他们,又怕再见不到他们。转头又觉得自己心思不正,发狠决不漏一丝口风。

师姐弟的偷情,几年间也就神不知鬼不觉。

隐情是师弟自己公开的。师姐的老板被镇压之后,师弟向政府交出了一包金银细软。那是师姐交他收藏的私房,预备他们以后过日子的。师姐由此受了管制,师弟如愿端了政府饭碗。

后来,她先是摆零食摊。天亮就当街坐着,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愁容。头上戴一顶灰黑的麦草帽,天晴遮太阳,刮风挡尘土,下雨当雨伞。雨下久了,雨水就从麦草缝漏下,聚成细流,在她挺直的背上流。老大一块塑料布,盖在零食摊上,下雨也不断生意。

后来不准摆零食摊了,她就到镇外乱坟坡去开荒,养猪。日子还是实在。间或还有一声没一声地打歌子:

青竹当马不能骑,

兔子耕田怎驮犁,

扁担划船难过江,

相好大姐不是妻,

日后总有拆分时。

镇上人从不难为她,时不时还要求她。

那年冬天奇冷,雪大。有个大队死了好几头牛,又没有钱置新的。到了春上,耕力就很不足。偏在这时,最得力的一头阉牯脱了臼。一大堆骨肉瘫在坎下,两只大眼泪水汪汪。

几个后生用好几条杠子把牛抬到镇上,快半夜了。好不容易敲开镇医院的门,值班的人说:

你们把门牌看清楚,这是人民医院,治人的。

随手就关了门。

众人急得没有法子。

只有找她了。

一帮人做贼一样摸到镇外那间茅草屋,细细唤开了门。

她二话不说就跟着走。

先是蹲在黑地上,伸手探了探牛腿,说:没有事。

然后,起身,让大家离牛远些,自己站了个桩,两只手缓缓地平端到胸口。天黑,大家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出了口长气,猛然蹲下,“喔嗬”了一声,先前瘫在地上的牛,竟随了那声低低的发喊忽地站起。

抬回去歇两日就可以下田。

她轻飘飘一声,在黑地里没了影。

一帮壮年汉子,发了半天呆:一个细弱女人,把脱了臼的牛腿复位,就像是拍个巴掌。早前的神话,还真不是虚传。

鸡矢听得入神。老鼠嘴这回不是瞎呱唧,细节,表情,动作,气息,清清楚楚,连麦草帽缝隙里落到背脊上的雨水都历历在目,就像那个人一直就站在他面前。

他应该是其中的一个角色,鸡矢想。是哪个?不好问。

师姐接起牛脚之后,镇上干部壮了胆子,在镇医院增加了一个伤科,让她做跌打。

我们这回去姑塘找的曹婆子,就是这位师姐?

鸡矢隐忍着背脊上的疼痛。整个故事的人物关系渐渐清晰起来。

不是!

老鼠嘴抬起头,长出了口气。

当天下午见到了曹婆子。

不晓得为什么要喊她“曹婆子”。她跟“婆子”一点不沾边。一身素白,清清爽爽,眉眼端正,动作利落,恰到好处,一点不少,也一点不多。说话轻声细语,走路像风吹过,却听不到风声。

曹婆子看一眼鸡矢,什么也没有问,让他就那样穿着一身冬衣,在一张条凳上坐下。

伢儿莫怕,就好,没有事的。

鸡矢想起老鼠嘴说的那个师姐把牛脚复位,屏住气,硬起头皮,等着她用力,却只听她说:

好了。

鸡矢疑惑地眨着眼睛,以为她在跟别人说话。几句话的工夫,她的手虽然在他背后,却根本就没有碰过他。

镇医院先前是镇街上的商铺,里面老深。老鼠嘴一进伤科门就老老实实坐在一个黑角落里,两只细眼在深眼窝里格外明亮。看看鸡矢站起,他跟着站起,慢慢吞吞走到曹婆子身边。

伢儿要留些日子,你只管回去。

曹婆子交代。

老鼠嘴张开嘴,想说什么,还是闭住了。

已经出了伤科的门,曹婆子在后面喊住老鼠嘴:

早些找个里头人,看你一身衣服烂得!

哦,哦。

一向天王老子都不在乎的老鼠嘴鸡啄米样的点头,像个乖伢子。

除了农场干部,洲巴佬有几个平日里不是破衣烂衫?打单身的老鼠嘴,上身从来就没有扣子,拿根草索系住腰身了事,裤脚一长一短,到处是洞,能遮住屁股沟子就不错了。鸡矢来农场不到两年,也跟叫花子差不多了。洲巴佬不讲究这些。老鼠嘴打的歌里就有:

天上星子朗朗稀,

莫笑我穷穿破衣。

十个指头有长短,

江里涨水有高低。

是人总有出头时。

住院的病房是镇医院下街一栋无主的老屋,木柱朽了,屋瓦漏光,空得吓人,又阴又暗。半夜里,老鼠“吱吱”叫着爬到鸡矢脸上,把他吓得惊叫坐起,一身冷汗。抖抖索索地摸到火柴,点亮煤油灯,发现对面先前睡着老鼠嘴的床是空的,靠近他床头的后门,门闩拉开了。夜风刮着屋瓦上的枯草,窸窸窣窣地夹着断断续续的哽咽。

老鼠嘴!

鸡矢麻着胆子爬起,走到后门,脸贴近稀松的板缝。外面的湖湾边上,果然蹲着老鼠嘴。水样的月光在他背上颤颤抖动。

老鼠嘴,一个只要醒着,就眯着细眼嬉笑、就龇着一口白牙吧唧、就离人堆远远的打歌的老鼠嘴,哭得好伤心。

鸡矢缩回被窝,睁眼到天亮。

天亮后老鼠嘴摇船走了。鸡矢在姑塘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听得最多的是曹婆子的故事。关于她的往日,她的撩人的丰姿和传奇,她引起的骚动和风波,永远挂在人们的嘴上。多少年过去,世上不知出了多少新的韵事,新的纠葛,新的演义,始终无法把她和她过去的一切冲淡。

她真就是老鼠嘴说的那个师姐。

那个师弟,在城里当了官,成家立业,顺风顺水。不过,每年会来一趟姑塘,看他师姐。

师姐还会理他?

鸡矢问。他觉得那人应该遭报应才是。

藕断丝连,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众人叹息。

好多年后,鸡矢才知道了这一场爱恨情仇的真相。

晓得师弟负心后,师姐在师弟胸口上轻推了一掌,师弟当时什么感觉也没有。一年之后,他才觉出胸口那块地方发麻发紧。然后就全身作冷,喘不过气。记起去年师姐面无表情的那一掌,晓得师姐点了他的命穴。不赶紧找到师姐,活不过几天。趁还能走动,他只有涎着脸偷偷溜到镇上,找到被管制的师姐,又是叩头又是下跪。师姐每次都冷冷地不作声,等他磕头磕得鼻青脸肿了,求饶求得喉咙哑了,才伸出手,在他胸口那儿轻拂一掌,让他复原。第二年同样的日子,他只有再来,再磕头,再下跪,再鼻青脸肿,再喉咙哑了。几十年间,年年非到姑塘来……伤透了心的师姐毕竟是女人,心肠软,手没有下绝。

退休以后,师弟帮镇上办了一家药厂,自己当厂长。后来却让人查出,药厂卖的都是假药。

二年春上发病的日子,师弟最后一次到姑塘。师姐任他满地乱爬,再不肯出手。

师弟死后,家属给曹婆子寄来了讣告。曹婆子看完,把那张纸点着,看着它烧成了一团焦黑。算是最后了了师姐弟的情分。

镇上人多年的疑惑,于是大白。

已经回到省城真的靠写写画画过日子的鸡矢偶尔听到这个消息,头一个想到的是老鼠嘴。一生痴心着一个女人、一直单身的老鼠嘴后来怎样了?活着,还是死了?好久没有去那里了,那个漂浮在鄱阳湖口外的江心洲,是一个快要淡去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