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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纪实版2018年第11期|王剑冰:生命的重量(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18年第11期 | 王剑冰  2019年03月22日09:03

谢延信本来不姓谢,姓刘。在豫北的车村,刘姓是第一大姓,谢姓是第二大姓。

多少年后,谢延信想起和兰娥的好,眼前还像放电影。

延信是在村口碰见兰娥的。延信不知道几回碰见,都是兰娥预先打了埋伏。前些时兰娥去找弟弟彦妞,猛不丁被姑姑叫住了。姑姑在村里开着一个小门店,问过兰娥就拿这拿那地给兰娥,兰娥不要。姑姑说不是给你,给彦妞哩。姑姑说这么大的闺女啦,该找婆家了。姑姑问最近又有谁给介绍了。问姚前营的可见了?兰娥知道姑姑关心自己,说见啦。姑姑问感觉咋样。兰娥说没啥感觉。姑姑说那你看中谁了,自己谈呗。兰娥不回话。姑姑说前街的那个亮我看人挺好,你俩不是还在一块说过话?兰娥脸就红了,说姑,人家啥时候说话了。姑姑说别啊,我都看见了。

延信的小名叫亮。兰娥说你昨天跟人家打架啦?延信说没有啊。兰娥说还没有,你看你脸上的那一道子。人家都说是他先动的手,把你打成这样,你咋不跟你三哥说说?三哥是乡里的棉花技术员。兰娥知道理在延信这里,延信看见人家不好好打花杈,就好言语劝说。人家不听他那一套,还跟他动起了手,结果因为延信的让,吃了亏。村里都说延信家兄弟多,堂兄延丕还是大队会计,肯定不会白吃亏。延信说那个花杈他要是掰掉了,俺就不跟他认真了,你说了他还是那样,还是不好好打花杈,俺也是太认真了。兰娥说生产队的庄稼,你恁认真干啥?光得罪人。延信听了有些不高兴,谁让俺当技术员儿来?俺既然当了这个技术员儿,俺就得认真,不认真,这一片棉花地将来要被人笑话哩。兰娥笑了,笑中带着赞许,你呀,吃亏也就吃亏在太老实,太实在。

兰娥回姑姑说,那也是走到路口碰着了,说了两句。姑姑说那可不一样,看着可亲密。有一回,你不还给了人家一个苹果?兰娥的脸又红了。咋着姑姑啥都知道。那天兰娥拿着一个苹果,看见延信走过来,说,给。延信不好意思,说俺不要。兰娥说为啥,怕俺下药?延信说,不是,你吃吧。兰娥说,俺吃,俺吃了还在这里等你?延信说,那你吃一半给俺留一半。兰娥说,那不行,你没有听人家说不能分梨吃。延信说苹果又不是梨。兰娥说,都一样。好了,俺吃还不行?兰娥咬了一口,然后给延信递了过来。延信知道兰娥的意思,除了兰娥,谁还能咬一口给你呢?延信大口咬着苹果,咬得满口汁液。

谁想着就让姑姑看到了。兰娥说姑,你再这样说俺走啦。兰娥真的走了,兰娥急着去找弟弟回家吃饭。姑姑看着兰娥的背影噗的一声笑了。刚转进柜台,正好延信来买煤油。延信叫了一声姑,姑姑答应着,又和延信聊了起来,说亮啊,说媳妇了么?延信说,没,没有。姑姑说,那咋不着急,大小伙子了,该成个家了。延信说,俺哥们儿多,家里条件不好,现在的闺女眼光都高。姑姑说那是她们不识货,亮一看就是个实在人,心眼儿好,咋能没人喜欢呢?姑回头给你介绍一个。延信说,姑你可别逗俺。姑姑说,谁逗你了,放心吧,姑姑肯定给你介绍一个好的。

转眼又是一个黄昏,兰娥嗑着瓜子,在村口跟延信说话。兰娥说,咱姑跟你说啥没有?延信装糊涂,说,说啥啦?兰娥急得跺了一脚,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就是,就是……兰娥把瓜子甩了一地,嗨,你觉得俺咋样吧?延信心里笑,嘴上却说,你说呢?兰娥说俺咋知道,你要是觉得……俺也没啥说的。延信说那你对俺啥看法?兰娥说俺对你没啥看法,俺早看着你人好心眼儿好。延信说可是俺家条件不好。兰娥说俺家条件好?俺家里有个拖累人的弟弟。延信知道那个天生智障的彦妞,比他姐姐兰娥小不了多少,却整天张着嘴呵呵呵地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兰娥经常喊着找他。延信说可你家是工人家庭哩。兰娥说,你别说那么多,俺只图人。

兰娥说这话时眼里充满了泪水。在这之前,兰娥已经在家和父亲闹了一场。父亲站在那里发脾气,说不行,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有一个人在矿上挣钱,咋着在村子里也站得起来,他连个正儿八经的房子都没有,娶了你咋生活?不行!兰娥说,现在是俺找对象,爹说不行就不行?俺看好了,俺就要嫁给他。你说咱家条件好?俺弟弟现在这个样子,实际上也拖累人家了。父亲说,你别说那么多,彦妞有你妈和我,那算啥不好,总不能让彦妞随着你嫁给他。你别执迷不悟,选个好人家比啥都强,爹还想着给你招个上门女婿哩。兰娥说爹,俺弟弟总不能跟你一辈子,到头来还得找他姐,还得是俺来管他。俺看亮是个老实人,将来成家了,您俩年龄大了,俺把弟弟接过来,俺想亮也不会对他赖了。找其他的人,俺信不过。父亲还是一副犟脾气,说你别跟我扯那么多,就冲他那一大家子人俺也不愿意。要想找俺闺女,除非他姓谢!

娘冯季花有主心骨,娘说他爹,俺咋看着这亮是个好娃儿,她姑姑都说这小伙子中,如果妮子愿意,就让他俩成了吧。

这些话兰娥都告诉延信了,延信都知道,就因为延信知道,延信才觉得兰娥好,她没有拿他当外人。延信喜欢兰娥,他喜欢这个在爱情方面有性格的倔强的姑娘,这个姑娘没有在意家人的想法,只是认定她的喜欢。她的喜欢和延信的喜欢碰在了一起,碰出了爱情的火花,也碰出了爱情的力量。延信想,这一生都不会离开这个姑娘了。

兰娥信得过延信,延信当然能让她信得过。前些时,在地里干活的延信被兰娥叫住,说你看见彦妞了么?她正急得四处找弟弟彦妞,村里都找过了也没有见着。延信让她别急,便帮着去找。最后在村后的水塘里找到了。彦妞是去撵猪玩了,猪一路顺着熟路往苇丛正旺的泥坑里跑,一进泥坑就拖泥带水地拱了进去。彦妞也就拖泥带水地摔倒了,幸亏水塘边上不深,幸亏他没有再往里挣扎。延信找到芦苇遮没的水塘的时候,彦妞已经在泥窝里哭了半天。延信扒去了彦妞那身泥水衣裳,又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彦妞穿上。那个时候已经是深秋,兰娥看到延信只穿着一条短裤浑身是水地背着彦妞从苇塘出来,眼睛立刻就潮了,眼睛一潮,心里反而暖了。

延信和兰娥的女娃降生了,那是他们婚后的1974年。婚后的延信一直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妻子兰娥很快融入了这个和睦的大家庭,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并且孝敬公婆,与妯娌们相处也很好。有了闺女,延信当爹了,给妮取名叫变英。再等个一年半载,给变英要一个弟弟,就更圆满了。延信在兰娥月子里不停地为兰娥踅摸吃的,不是去买老母鸡,就是去逮鲫鱼,整天高兴着哩。延信哪里知道,一场灾难正在悄悄地朝他走来。

村子离滑县县城有70里远,就是到半坡店乡上也不近。那个时候,接生都是找的村里人,没有多少知识。兰娥产后受了感染,只是当成生产的正常现象来对待。女人不好多说,男人自然也不好多问。兰娥连续发烧,想着坐完月子也许就好了,没有想到,坐完月子反倒更重,没有几天,兰娥竟然闭眼归去了。兰娥一直坚持着,让人感觉不出她快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只想让自己的孩子多接受一些母爱,她坚持到了满月,然后又坚持了最后的10天。延信一直这样想,他一直想着是兰娥在争取着时间,兰娥是为了孩子而忘记了自己的危险。

刚刚同心爱的人过上一年的幸福日子,那个人就永远地去了,这让延信如何也接受不了。埋了兰娥的那些天里,延信精神恍惚得如同隔世。眼前还在拉着兰娥的手,兰娥的眼泪滴在手上,热热的,凉凉的,兰娥说了什么?兰娥说,俺过不去了,俺不能跟你到白头了。延信不让这么说,延信说你别瞎说,变英还等着叫你妈哩。兰娥听了又一滴热泪滚了出来,兰娥说,给她再找个妈吧,孩子不能没有娘,你也不能没有个家。延信听着兰娥的话,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不敢让她看见,偷偷地扭过脸去擦掉。

兰娥的抽泣声慢慢地消失了,屋子里回归了平静。那般的平静。延信说,兰娥,你说话,你跟俺说话……看到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兰娥,延信还是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兰娥又强睁开眼睛说,唉,好人,人的命,天注定,俺不能跟俺的好人过一辈子了,俺的命俺认了,可,可俺就是不甘心,俺爹俺娘咋这么苦呀,俺个傻兄弟咋这么苦呀,他们就该跟着俺享不了啥福,还搭上一辈子痛苦?

延信猛然抹了一把泪水,说,兰娥你别说了,你说了俺心里疼得很,俺娶了你,俺已经叫了爹娘、兄弟,俺就不会再改口。你放心,他们有俺在,就跟有你在一样!兰娥听了这话,嘴角露出了微笑。兰娥断断续续地说,好人,你、这么说,俺、放心了……兰娥微微地颤抖,不停地颤抖,并且用力地张开眼睛看着延信,呼出了最后一口长气。延信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兰娥开始哀号,深沉的孩子样地哀号。

延信记得,兰娥最后使劲地将指甲抠紧了延信的手,抠着,一直不放松。延信觉出了疼,直到现在,延信还觉得疼。

延信把岳母和智障弟弟彦妞接回了家,开始了一个新的艰难的生活历程。他要抚养刚过满月的女儿,还要照顾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弟弟。岳母身体不好,有着肺气肿、胃溃疡、低血压、关节炎多种疾病,早就不再下地干活。但是她乐意帮助延信照看小外孙女,孩子太小太可怜了,延信怎么能带了?

在焦作矿务局朱村矿上班的岳父谢召玉抽空回来了。延信过去请岳父,岳父一见延信就来了怨气,说姓刘的小子,俺说你是个扫帚星吧,人家还不信,俺闺女不嫁给你也不会死,嫁给你还没过上啥好日子,你就让俺家弄到现在这个田地,你还有啥说,你还有啥脸再往这个家里凑?你走吧,俺不认你!延信流着眼泪,说爹,你让俺在这个家吧,俺给兰娥说过话,俺要为您两位老人养老送终。岳父说,你别说了,俺没空儿听。你不走是吧?你不走,俺走!岳父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家。

延信初为人父,并不会照料刚过满月的女儿。他抱着变英四处串门,看谁家正给孩子喂奶,就央求喂变英一口。村里人也可怜他和孩子,都愿意帮他。那个时候看着变英在人家怀里吃得那个急,延信跪下的心都有。但是这也不是个办法,到了晚上孩子饿的时候还是哭闹不止。孩子奶奶让三哥延胜从亲戚家牵来了一只刚下过崽的母羊。母羊的奶水流入小变英的口中,小变英觉得这个奶有些特殊的味道,喝了几口就不接受了。村里人说要是羊奶里放点儿白糖就好了。白糖属于紧缺物品,好在县里一位王部长在村里住队,帮忙安排供销社给予了照顾。日子好歹就这样过下去。

还有弟弟彦妞,他三天两头地会给延信带来麻烦,以前有姐姐照应着,现在姐姐不在了,延信就多了一份责任,有时候彦妞吃不好饭,洒得哪里都是,延信还要一点一点地喂他。他跑出去不回家的时候,延信就四处去找。彦妞不是在麦秸垛里钻得一头麦秸,就是受了谁的欺负,在哪家的门楼下哭,或是浑身泥土在窑上滚。有时候他的裤带被谁抽掉了,裤子拖拉着,光着屁股哭着追打,身后跟着一群笑话他的孩子。延信见了很生气地把那些孩子撵走,给弟弟提上裤子带回家。一次彦妞在外边闹肚子,弄得浑身是屎尿,延信把他带到了河边,好好地给他洗了身上,又洗了裤子。

这些岳母冯季花都知道,岳母的心里也是十分矛盾,她不能骗自己。因为老听到村里人说闲话,说亮干的就是一个傻事儿,亮还年轻,他完全可以给变英再找一个妈。可现在有一个傻兄弟的拖累,一个有病的岳母的拖累,没有人再会愿意跟亮啊。岳母不再出门,她把自己关在家里。

岳父回来了,岳父还是那句话,他对冯季花说,你咋就这么死心眼,人家姓刘,不姓谢,亲不亲,姓上分,闺女死了,女婿的名分也久长不了,更不可能成为你的儿。他就是抹不去那个脸,一时一会儿的事儿,能照顾你一辈子?死了这条心吧,早晚他得娶妻生子脱离咱们。你别让村里的唾沫星子把你淹死,说你赖上人家。我看这儿不能待了,咱还是走吧!

就有那么一天,延信收工回来发现岳母和弟弟不在了。延信四处寻找。娘抱着小变英对延信说,岳母跟着岳父走了,去焦作了。延信知道这一切肯定是岳父的想法。娘也说别去了儿,别跟着傻啦,在家好好守着娘,找个人成一个家庭,过好后边的时光吧。延信的心里五味杂陈,他一天不见岳母一家人,一天心里就乱得慌。他无心打理农活,也无心照顾小变英,兰娥是咋着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跟兰娥说的?兰娥临终的惦念和自己的承诺像上堂鼓,不断地敲打着。

他必须得走了。他去找生产队长,找村主任,找大哥二哥三哥找爹娘不断地重复自己的想法,实际上是坦陈自己的诚意。延信最后说,爹娘还有三个哥哥在家照顾,少了自己一个也算不了啥,可那边一个顶事的孩子也没有!延信几乎是求他的亲人了。

结果是延信抱着变英赶去了焦作。

……

王剑冰,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在《诗刊》《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花城》《天涯》《随笔》《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报》《文艺报》等百家报刊发表作品。已出版作品集《绝版的周庄》、长篇小说《卡格博雪峰》、评论集《散文时代》等著作3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