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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19年第3期|张茜:我从夏朝之都来

来源:《福建文学》2019年第3期 | 张茜  2019年03月26日09:37

都 城

我的家乡山西夏县,地处黄土高原一隅,它头枕黄河,脚抵西阴,身披夏朝锦衣,怀揣《资治通鉴》,从华夏民族的历史深处款款走来。

黄河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花海子出发, 一路集结,浪涛滚滚,至内蒙古河口镇向南急转, 纵身跃下峭壁夹峙的禹门口,飞流直泻700多公里, 奔腾不息。隆隆轰鸣,威震山野,势如破竹地切开黄土高原,冲出一道晋陕峡谷,左岸山西,右岸陕西。

黄河沿上的家乡,古称安邑,因是夏王朝的古都而得名夏县,盘踞中条山西麓,连接华北、西北、中原三大地域,隔黄河与河南“仰韶文化” 地渑池县相望。

1926年3月,因为河对岸的仰韶村,因为“夏王朝的古都”,因为“仰韶文化”发现者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认为,中国的史前彩陶与欧洲的史前彩陶相似,中华文明可能“西来”,年轻气盛的29 岁哈佛人类学博士、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人类学讲师李济,在阎锡山的支持下,根据“夏都安邑” 的记载,沿黄河支流汾河来到晋南,寻觅传说中的夏墟。当他登上西阴村的灰土岭时,“突然间一大块到处都是史前陶片的场所出现在眼前……他们随手采集了86片,其中14片是带彩的”。半年后的10月15日,这位后来的中国考古学之父,就在西阴,掘下了有史以来由中国学者主持的田野考古第一铲。

李济超越安特生,使用自己研发的奠定中国考古科学的“探方法”“三点记载法”“层叠法”等, 采集到60箱陶片,以及让他惊喜万分的多半枚被利器切开的蚕茧壳,装了9辆大车、56匹马骡,走了9天,返回北京。此举结束了中国田野考古发掘由外国人主持的历史,李济带着西阴,西阴带着李济,为中国考古事业树立了一座光辉的丰碑。

西阴5000多年前的彩陶,红底黑、白花卉图案,尤以玫瑰居多。西阴人将玫瑰花的主要特征浓缩成弧线、钩叶、三角等母题,配以斜线、直线、圆点连缀,形成一种具有抽象意义的构图严谨、线条流畅的彩陶图案,成为当时日常生活器皿上最常见、最具代表性的装饰图形。这种色彩鲜艳、构图明快的“花”被称为“西阴之花”,所谓“西来”不攻自破。西阴彩陶以国际“最早发现而命名” 的惯例,被称为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考古学家苏秉琦认为,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可能就是“华族”核心的文化遗存,代表其主要特征的花卉图案彩陶可能就是“华族”得名的由来。由此看来, 以“花”为图腾的地区,文化发展与其他地区相比更为先进,是文明火花升起得最早最亮的地方。此时,沉积在心底深处的一个疑惑跳将出来,似乎接到了答案。我们那里只有西阴人擅长捏花馍,我的周村与西阴相隔7华里,却无此技艺。记忆中家里每逢办喜事必请西阴的嫂子母亲来,一小块面团,在她手里捏出玫瑰、牡丹、海棠、石 榴……然后用凉水粘在大而圆的白馍体上,蒸出一锅的姹紫嫣红,点亮我探寻世界的眼睛。

西阴的半枚蚕茧壳,在李济微微颤抖的显微镜下,虽然多数腐坏,但留存部分依旧洁白发亮。两年后的华盛顿专家鉴定给了世界一个答案:那是史前人工养殖的家蚕壳。蚕丝文化是中国发明及发展的,成为不争的事实。

灰土岭的茧壳、石纺轮、陶纺轮,用固有语言解析了《史记• 五帝本纪》的记载:“黄帝娶于西陵(西阴)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 夯实了流传千百年的“嫘祖养蚕”故事。2006年联合国新丝绸之路明珠城市评选,运城的申报主题定为“嫘祖情”。西阴嫘祖养蚕,华夏丝绸摇篮, 宛如一颗灿烂的金星,照亮人类文明的长河。

西阴,中国丝绸的代名词,牵起中西方古商道的银线,迄今我国苏杭出口丝绸唯一使用的商标,是“一带一路”的历史源头。

西阴,我的灰土岭,自然之神已经为您盖上厚厚的黄土被,披上生机盎然的盛装,桃林似海,硕果宛如朵朵浪花,馥郁的甜香弥漫在广阔的原野。

那个夏日的午后,我手握一枚西阴青龙河畔老桑树赐予的旧蚕茧,来到村西灰土岭下祭拜华夏圣母“嫘祖娘娘”;翻过岭头,在黄河一级支流涑水河的带领下,行走8公里,到达夏朝古都禹王城拜谒大禹;在司马村同学司马红的陪伴下拜谒“涑水先生”——司马光。

涑水河与黄河分两边流过中条山麓。巍峨中条,海拔2000米,犹如埃及阿斯旺大坝般屏蔽着洛阳、潼关和中原大地,拱卫着西安和大西北, 俯瞰着晋南和豫北,彰显着自古至今的战略要塞地位。

山下禹王城,彼时居住着古华夏部落联盟首领黄帝的玄孙、夏朝开国君主禹,北移20公里的青龙河畔东下冯村,便是他儿子启建造的夏朝都城。

一条青龙河,牵系了嫘祖和她的曾玄孙;一条涑水河,牵系了大禹和司马光,两条河流的去向都是不远处的滔滔黄河。

禹幼年随父亲鲧东迁,来到中原。婚后四天受命接替治理黄河泛滥失败的父亲,继续治水大业。痛定思痛,变父亲堵水为疏浚,励精图治13 年取得成功,消除了民不聊生的汤汤洪水,留下中华世代妇孺皆知的“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典故。

禹治理黄河有功,德才兼备,舜帝在位33年时,将天子位禅让给他,17年后舜南巡时去世。三年治丧结束,禹却避居夏地的一个小邑阳城, 将帝位让给舜的儿子商均。但天下的诸侯都离开商均去朝见禹王,不得已在诸侯的拥戴下,禹正式即位,居住阳城,国号夏,开启了华夏新纪元。

禹不再恐惧洪水,不再担忧洪水。过上安康日子的人们感激敬仰地尊称他为“大禹”,即“伟大的禹”。

13年的治水生涯,大禹走遍天下,熟悉各地地形、习俗、物产,划定中国版图为九州。

家乡禹王城的大禹,他不仅仅是治理了洪水猛兽,也结束了古中国原始社会部落联盟的社会组织形态,创造了“国家”这一新型的社会政治形态,以阶级社会替代了原始社会,以文明社会替代了野蛮社会,推开了中国帝王历史沿革发展的拐点之门。

出禹王城1公里就是司马光的村庄。因为禹王城,因为“司马光砸缸”“诚信卖马”,因为说到家乡人“日力不足,继之以夜”的“资治通鉴”, 老师满面通红,神采飞扬,语调激昂,双眼闪着金属般的光亮,我格外地羡慕同桌司马红,她姓司马,家住司马村。

老乡司马光出身官宦人家,是晋朝安平王司马孚的后代、宋仁宗晋州知府的儿子,出生时父亲任郑州光山知县,这个光字就镌刻在了他的名字里。

司马光自幼堪称神童,7岁熟背《左氏春秋》, 且明要意,以“砸缸救友”事件震动京洛。12岁, 父亲出任四川广元利州转运使,他随父亲从东京前往广元。一路洛阳、潼关、宝鸡,过秦岭,途中山腰栈道上遭遇巨蟒,司马光拔剑出鞘,直刺蟒尾,令其滚下万丈深渊,惊诧了父亲、随从和代代世人。

司马光20岁高中进士甲科,步入政坛,历仕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官至御史中丞。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与好友王安石变法发生不同政见,尤其在“青苗法”问题上争辩激烈, 以致在皇帝主持的朝会上也唇枪舌剑、争论不休。熙宁三年(1070年),神宗拟提拔司马光担任光枢密副使,希望在他辅佐下,实现国家振兴。52岁的司马光却连上五封札子,说自己“不通财务”“不习军旅”,不能胜任,请求离京任职西京留司御史台。神宗无可奈何,由他退居洛阳寓所“独乐园”。独乐园里15年,一部上起战国初期韩、赵、魏三家分晋,下迄五代末年赵匡胤灭后周的1362年的史实巨著横空出世,时年司马光66岁。

神宗皇帝除了吃惊,还十分重视地将书的每编首尾都盖上了他的睿思殿图章,以其书“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赐书名《资治通鉴》,并亲笔作序。降诏表彰司马光:“博学多闻,贯穿今古,上自晚周,下迄五代,成一家之书,褒贬去取, 有所据依。”

完成了呕心之作的司马光于《进资治通鉴表》中自述:“臣今筋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 神识衰耗,旋踵而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资治通鉴》问世一年后,68岁的司马光驾鹤飞去, 魂归故里涑水河畔司马村。

夕阳不知何时落下了遥远的地平线,身旁的涑水河默然变作了肃穆的黛色。两列16尊朴拙的小石兽,迎着岁月的剥蚀,遵照使命赋予的不同姿势,忠诚地守候着司马光墓园,守候着“华夏巨碑”——宋哲宗御篆的“忠清粹德之碑”,这一守候,就是永恒。

不知何故,此生我竟是那么的喜欢水、稀罕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与水相逢,总是看不够看不厌。因为水,我离开了家乡;因为水,我来到了四季如春、花香鸟语、活水长流的榕城。然而故乡黄土高原山西夏县的水,永不停歇地在我的梦境里汩汩流淌。

儿时的故乡水源丰沛。村东头的大河里流水滔滔,村西头的壕里清水涓涓,村南小河潺潺溅溅。巷子头上的井水并不深,丈把长的竿子可探底。

暑天里,放了假,阳光也是最暴烈的时节, 乡亲们家家户户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大拆洗,拆了棉裤棉袄,拆了家中所有被褥,还得带上平日铺着的床单。奶奶小脚行不了远路,母亲忙得从未停歇,我便领着妹妹,一筐一筐地抬着要洗的物件儿,来到村东大河。河水性子太急,以迅猛的流势拧成几个大股子,冲过宽阔的河床,硬是把一条大河分割成了几条溪流。这很有利于“秋拆” 工作。河滩里布满了浣洗的媳妇姑娘,老妇人是极少有的。烈日下是统一高卷的裤腿,站在水流中涤荡,花花绿绿的被单舞成了道道彩虹;蹲着搓揉捶打,皂荚泡沫被水流推搡得踉踉跄跄翻滚而去,啪啪的棒槌声、咯咯的欢笑声、清脆的喊话声、被水流抢去衣物的惊叫声,汇成天然交响曲,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上。

河心空地上、大石上,河畔两岸的沙滩上、草地上、灌木上,晒满了洗干净的物件儿,宛如天上片片彩云飘落大地,壮观而绚丽。这是家乡人入冬前的色彩,犹如树木百草谢幕前高举的华丽旗帜。那飘荡氤氲的皂荚香,是家乡人迎接皑皑白雪的最郑重的仪式。

村西的壕,是我常去的地方,不过多数在夏天。之所以称作壕,是水流微而小的缘故吧。壕水清浅,宽处3米,窄处1米,低于地面约2米,只有小鱼和蝌蚪悠游其中,岸旁的水柳灌丛密不透风。我拿了玻璃瓶子去捉蝌蚪玩儿,黑乎乎的软东西,虎头虎脑小尾巴,手指一抓就得,灌进瓶子里,并不见丝毫慌张和惊吓,依旧悠然自得。我并不伤害它们,也不把它们带回家,只是和它们玩游戏,末了瓶口往水里一倾,完璧归赵。这是它们不惊吓的原因吗?曾经好奇地寻觅过壕水之源,出处原是深隐于水柳丛根的一汪泉眼,水泡儿咕嘟咕嘟冒出地穴之门,汇聚于人们挖就的壕沟,嘻嘻嘻掩面羞赧着流向田野。也曾遭遇过一群埋伏于灌柳丛的马蜂,嗡地一窝炸起,黑压压扑向我,全身顷刻沦陷,哭喊着拍打着冲上地面,亡命而逃。冲出包围圈,甩掉最后一只马蜂后瘫倒在地,战栗不已,刺痛感烧灼感肿胀感漫延开来,头脸变成面盆大,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丧失理智的拍打撩起了衣服,肚皮后背也红包四起。后来如何回的家,却丝毫没有了印象。

冬天农闲壕里起淤泥颇为有趣。长相帅气的二哥隐在人堆里,墨青色的老泥挖完了有好戏, 人们喊叫着在稀泥里抓鳝鱼,我在岸上端着洋瓷脸盆找二哥,他飞快地接过去,暮色中的脸盆里便有一条粗壮如蛇的鳝鱼在游动。

那口水井在我们巷口的喜鹊胡同里,正对着红眼奶奶的家门口,一棵花椒树掩映着井头。搅水人总是先洗水桶,起先是木桶,后来是铁桶, 没撑到塑料桶时代就枯了井。洗桶水一律浇向花椒树根,终年湿漉漉泥泥糊糊,成了红眼奶奶家大黑猪的泥浴池。那时孩子常得痄腮病,老郎中给的偏方是花椒树根的青泥糊腮帮子。我似乎是糊过,病的确也好了。我很羡慕水桶下井时,打水人一手叉腰,一手轻抚快速转动的轱辘,搅把子抡得令人晕眩。我冒着被搅把子打伤的危险, 刻苦地练习了很久,终得此艺,心花怒放威武之际却被冠以“假小子”称号。

这个井头,也是奶奶、二姐和我的一个舞台。每年榆钱儿串满枝头时,我们仨第一时间聚集院中大榆树下,一个淘麦大竹筐、一条套牛的长绳子、一个小柳条篮,工具齐备。奶奶提起套牛绳的两个头,一头系上二姐腰,一头绑紧篮子,二姐出征勇士般双手搂树,噌噌噌窜上榆树杈,抓住绳子一把一把拖上篮子,一手扶篮一手撸榆钱, 篮子满了放下来,我急忙收回拽长的脖颈,接篮倒榆钱,奶奶美滋滋地负责按压。如此往复,淘麦筐子满了,二姐下树。我和二姐抬筐出门,奶奶提俩大铁桶,小脚急步紧跟身后,走向井头。清亮亮甘甜甜的井水,淘洗着白里透青的榆钱儿, 围着我们的人便越来越多,奶奶心情格外愉悦, 身不由己地做起了大派送,荣耀、快乐之光也将我紧紧笼罩,以致多年后仍记忆犹新。

村南小河,河床高过我家屋顶,只是微坡缓缓而上。倘若河水决堤,家园必成汪洋。好在河水历来细小,汛期才会哗哗喧闹。我小学在本村念,初中在河对岸两华里的公社所在地。过河成了每日必修课。河水羸弱时,一跨而过,中水时脚踩石块蹦跳弹过,大水了便一筹莫展,幸运时大人背。通常是手提雨鞋抓裤管,深一脚浅一脚摸着沙石涉河,自然有翻跌入水之时。这快乐这惊险这艰难不请自到地嵌进了稚嫩的心,使我年复一年地从梦境中醒来。过河了是开心,卡住了是憋屈,摔在河里最难过。欢乐时光似乎永远停留在那里,又似乎渐渐在那里流逝……

偶然间在大队部的打麦场上看了一部电影: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银幕上明亮如镜的池塘、嘎嘎欢叫的鸭群、细如柳叶的小船、手持长竿的许茂老汉,如梦如幻如歌地使我倾倒。心中响起一个声音:到南方去,那里有很多的水。

我来了27年了,美丽的福州早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可是,梦里醒来我还常常留在村南的小河边。哦,故乡的水还是那么美吗?还是那么甜吗?还是孩童们的乐园吗?故乡的水在我的脑海里荡漾着、流动着、变幻着,在变幻中我思念的还有那高高的榆钱树,散发着清香的花椒果儿, 还有那泥墙根的闪闪萤火光,还有那早出晚归的乡亲,他们头顶的烈日,他们脸上的汗珠,他们脚下的泥土,还有那黄昏时刻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